香港紀錄片《公開試當真》由七月暑假檔上映至今,雖然最搶眼不是票房,但確有口碑和話題性。它是香港首部由網片剪輯的電影,素材來自YouTube頻道「試當真」的十集真人秀網片;電影記錄高中生應考公開試,也屬港片罕見題材。
作為網絡影片出產者,「試當真」訂閱人數逾53萬,是香港人氣頻道,常以荒誕、黑色幽默拍攝社會議題。上月甚至因一條忍笑比賽片,涉當紅男團Mirror成員盧瀚霆(Anson Lo)的MV跳舞片段,觸怒歌迷不滿偶像被嘲,而發酵成娛樂新聞。試當真對此刪片,就搞笑失分寸致歉。不久又爆出《公開試當真》男主角高中生滕毅康(阿康),在超市盜竊被判罰款的新聞,公眾大多驚訝,但沒演變成對電影反感。
經營頻道不易,碰到是非,加上《公開試當真》連月宣傳,試當真創始成員、電影監製兼主角之一的許賢,累病了,但還是覺得滿肚得著(收穫):「拍紀錄片很消耗時間和心力,直接拍成電影再等上映,若最終票房不夠好,可能會覺得蝕(虧)了。而拍紀錄片系列放在Youtube上,即使觀眾免費收看,頻道也仍可透過其他會員限定片、Patreon等方式來收費,爭取一些盈利給創作者繼續拍攝。我發覺這樣拍片較為健康,紀錄片創作者應利用社交平台多些嘗試。」
紀錄片並不符合當下網民看片的習慣,觀眾對影片的「即食」甚至與幾年前相比也已不同:「以前五分鐘片長他們可能覺得短,現在只是一分鐘也嫌長。」
試當真創先例將網片變電影,並非早有計劃的。《公開試當真》導演贊師父(梁奕豪)說:「去年(十集系列)網片差不多播完,我們才開始去想(其他途徑)。那時也有觀眾留言,說不如試試拍成電影。」電影貼身追蹤一位DSE(中學文憑考試,即香港升讀大學入門試)考生臨急抱佛腳,由備試到放榜的心路歷程。
DSE主宰學生能否升讀大學,有港式成王敗寇的壓力,和高考之於大陸、聯考/基測之於台灣一樣,都可謂集體回憶,甚或集體創傷,被公開試蹂躪過的香港人當都深有共鳴。許賢說:「我在戲院當面看見觀眾流淚。」
試著認真去搞笑
「我們像一間沒明言要煮什麼的餐廳,有無限座位,任何人都可以來,一邊吃,一邊猜自己在吃什麼。」
屈指試當真也創立近四年了,《公開試當真》上映後,許賢發覺頻道能為觀眾提供情緒出口:「成立頻道時我27歲,現在長大了些,才發現我們在社會原來有這個功用。以前我只是有東西想表達,覺得拍法搞笑,就去做。」
不論《公開試當真》這種紀錄片的嘗試,或試當真經營頻道的成功,起步都始於低門檻的網片創作空間。許賢和贊師父也是90後,是看網片、拍網片成長的一代。贊師父笑說,YouTube上仍有一條許賢十多年前拍的片《The war has just begun》,講班房/教室裡的學生要上陣打仗。
那時許賢是面臨高考(DSE之前的舊學制公開試)的中七生,僅一分鐘的無厘頭片,寓意考場如戰場:「我中六、七就開始用手機拍片,那時已經有種意識,要透過拍片抒發自己的感受。」結果他高考「戰敗」,自此心生鬱結,大學沒法入讀心儀的經濟系,修了會計及金融科,畢業幾年後加入網台「CapTV」拍片,及後成為試當真創台成員。
多年前的CapTV,擅拍惡搞片諷刺時弊,許賢說:「到2020年尾試當真成立,幾個成員看片各有偏好,但最大的共通點是,我們都想拍drama(劇情片)、想搞笑。要搞笑就要找身邊的題材,所以又牽涉到社會發生的事。」
試當真其中一類「短劇」影片,風格眾多,常以認真劇情帶出幽默,如拍「撩鼻佬」(挖人鼻孔的核酸檢測採樣員)想疫情長存,能「事業有成」留住太太芳心;又拍颱風下開工的的士司機,臭臉背後有喪妻心結等。粉絲會留言拆解笑位,時而推斷劇情主旨其實在講什麼。贊師父2022年加入試當真以前,也有看頻道短劇,笑指:「覺得有意思,但有些會看不明。」
這種好笑但「看不明」,大概也是很多觀眾的感受。許賢解釋,「因為用drama表達,所以不會有話直說。幾有趣(很有趣的),我們像一間沒明言要煮什麼的餐廳,有無限座位,任何人都可以來,一邊吃,一邊猜自己在吃什麼。(但)慶幸大家又喜歡猜,又會互相討論。」
但他久不久(時不時)也會擔心,「當觀眾少了,就會想,這個人數能否維持『餐廳』的營運?」經營頻道壓力大,要創作,也要管理。試當真來到第二年,許賢曾經情緒很差:「不停抱怨,覺得同事做得不夠好,也要求自己做得更好。」他甚至想過藉口讀書進修,暫避頻道工作。「結果沒有,還是繼續做,還找了贊師父加盟。」
那時許賢想在頻道既有的短劇、綜藝等片種外,嘗試拍紀錄片。贊師父做過香港盛極一時的網台「毛記電視」的時事專題節目,也曾在香港電台、《立場新聞》等傳媒工作,有紀實拍攝經驗。試當真關於應考DSE的真人秀網片系列《EA Exam真係驚》、由此剪輯的電影《公開試當真》,後來應運而生,兩者均由贊師父執導。
為何許賢想拍紀錄片?「我喜歡紀錄片能拍下很真實的事情、捕捉很自然的時刻,而那是無法複製的,拍drama甚至要很花功夫才做到『自然』感。」他最愛Amazon Prime的曼城足球隊紀錄片系列《All or Nothing:Manchester City》,「看它追蹤拍攝曼城教練,原來能令我那麼了解他的情緒和各種難處。它令我學習到,紀錄片可讓觀眾代入別人的角度思考。」
有種「raw」的感覺
從YouTube與觀眾累積的關係很特別,「那種距離,像每星期跟朋友見面吃飯,他們會關心你的近況。有時網片拍了攝影師入鏡,也沒所謂。電影上畫則像結婚擺酒,好久不見或不太認識的親友都會來,是人生大事。」
《公開試當真》帶給觀眾的角度,不只是一位備試大考落後的學生主角阿康,還有因公開試留下多年陰影的許賢。電影記錄阿康如何在DSE開考前四個月,嘗試力挽狂瀾發奮,許賢甚至陪他一起應考,又請補習名師為他補課。最終成績單上沒奇蹟,但電影想做的,是「讓努力被看見」。
導演贊師父說,二十年前探討快餐文化的美國話題紀錄片《Super Size Me》,是他參考的作品之一。「那是我中學時期第一部看的紀錄片,很影響我,導演拍自己連續30天只吃麥當勞,會帶來什麼變化。到我拍真人騷《EA Exam真係驚》以至電影《公開試當真》,都與那種實驗性、體驗性的紀錄有些相似。」
贊師父覺得一般紀錄片予人的印象,多是沉實甚至沉悶,「《公開試當真》的一點創新,是延續試當真的風格,嘗試用較娛樂向的方式,帶出公開試這個公共議題。例如許賢言行上有幽默感,令整部戲不會太沉重,笑中有淚。他為何要推動阿康溫習呢?戲中探討背後原因,亦解開了他的公開試心結。」
香港教育制度惡名昭彰,口說「求學不是求分數」,實況卻相反,學生壓力巨大,曾是施壓型家長的許賢母親在戲中出鏡,坦誠表悔疚,是特別真摯感人的一幕。許賢說:「由2015年在CapTV開始,我一直有拍關於公開試的網片。」他形容少時應付公開試,是地獄式軍訓,「所以這麼多年後仍會記住。這個考試制度既有(評核的)效率,又有些殘忍,是一件很『香港』的事。可能我的創傷未至於很嚴重,但原來真的需要講出來。我性格偏內向,當年很少跟朋友講最內在的不開心,儲起來太久。今次拍這部戲,講出來了,感覺好了很多。」
談公開試創傷,當然是想陪伴同病相憐的學生。電影上映以來做了大量謝票場,贊師父沒料到,入場的觀眾群很廣。「不只學生,還有老師,有些分享感受時都哽咽。甚至見過60多歲的長者觀眾,說沒經歷過公開試,但看電影也有感觸,想起年輕時的自己。」年過六旬的,大概不認識試當真;有社福界人士看戲後大讚,叫團隊再拍多一套。
從YouTube走上大銀幕,贊師父覺得試當真的位置有些改變:「早幾年頻道已拍不少社會議題,例如疫情,以嬉笑怒罵或荒誕的drama呈現。這部電影出現後,令我們多了一個實體化的形式和形象,可以不再單靠網片,去做一些與社會相關的事。譬如做電影活動,實體地與不同人見面,表達我們對學生的關心,多於只是拍網片引你一笑。」
試當真的精神與創台口號,是「認真試吓,試吓認真」(認真地試試看,試試來認真的)。贊師父說,當初團隊做《公開試當真》,旨在「衝擊」一下香港電影金像獎。「我們打正旗號用網片拍電影,本來只打算在戲院放映五場,那樣符合了參選金像獎的資格,便當達標了。」但要弄發行,他們始終外行,後來找了發行公司「高先電影」,電影獲高先創辦人曾麗芬賞識,還請資深影人張叔平幫忙剪接,結果影片質素和放映規模都提升了。
贊師父坦言網片素材並不完美,「若一開始已決定要剪輯成電影,網片製作一定會做得更好。現在難免有些瑕疵或甩漏,但同時有種raw的感覺,而這種raw放在試當真的作品裡,觀眾又能容納。」許賢覺得,從YouTube與觀眾累積的關係很特別,因持續有網片播出,「所以那種距離,像每星期跟朋友見面吃飯,他們會關心你的近況。有時網片拍了攝影師入鏡,也沒所謂,觀眾都想知是誰掌鏡的。電影上畫則像結婚擺酒,好久不見或不太認識的親友都會來,是人生大事。」
做些沒嘗試過的:如何應付「快、短、爆」時代
「我見過的士司機在手機看抖音,他不斷碌、不斷碌(不斷滑),根本沒去決定看什麼。我開始要接受,人是會這樣看片的。」
發行商高先創辦人曾麗芬說過,希望每年7月DSE放榜的季節,都可再次把《公開試當真》放映。所以這件許賢口中的「人生大事」,或者日後還有下文;另外試當真數月前還開了新的YouTube頻道「拍住先」,專門拍紀錄片,贊師父參與執導。
他曾投身傳媒界,早幾年經歷過社會風雨飄搖、傳媒相繼倒下的日子。2022年贊師父加入試當真時,正是他入職《立場新聞》數月後,公司便停運的失業期。由傳媒轉移陣地到Youtube,他最想做什麼?「最想繼續拍一些紀實的東西。幸運的是,試當真和拍住先都有這個空間。」
但他覺得現時紀錄片不易做,因拍攝需時,也要有一定片長,才能完整地表達內容,不符合網民看片的習慣。「大家愈來愈追求『快、短、爆』,那種『即食』已跟幾年前不同,以前片長五分鐘他們可能覺得短,現在只是一分鐘也嫌長。」
許賢也說:「我見過的士司機在手機看抖音,他不斷碌、不斷碌(不斷滑),根本沒去決定看什麼。我開始要接受,人是會這樣看片的。」他和贊師父都說,影片超級碎片化,是不能無視的網絡潮流,他們要學習接受,同時保持製作有質素的頻道影片。
以紀錄片頻道拍住先為例,近期雖較多客戶特約片,不過贊師父對日後方向有些想法:「譬如我可能會拍一條長片,記錄一個人考車牌,過程橫跨四個月,期間會出一些IG reels,也會在頻道出短片,讓觀眾知道我們正在拍什麼。而最終完成的長片,就四個月後才出現。」
他希望拍住先的紀錄片言之有物,又不失玩味,「未必像(港台時事節目)《鏗鏘集》 般深入,或找權威人士發言。我們反而比較貼地,無論影片的題目沉重與否,都想用娛樂向、大眾向的手法拍攝。像拍攝考車牌的題材,都可反映香港駕駛文化,或從不同角度呈現一些社會議題。」
什麼拍攝手法也好,什麼發片形式也好,網絡文化總會後浪推前浪。許賢和贊師父都是三字頭,這年紀在Threads上已被嘲是「老人」了。許賢作為試當真創台成員,有怕自己會老嗎?
「會否少了一些觸覺,不了解年輕人喜歡看什麼呢?我的解決方法,是直接找廿歲的年輕人合作,久不久讓他們震撼一下自己。他們連說話都很震撼我。現在的年輕人約你見面,在短訊寫『三點見』(三時見),他們不會打中文字『點』,而會打符號的圓點。這個是我親身接觸他們才知道的。」
他笑:「至於個人的老,我反而覺得以前自己有點討人厭,不夠大體,現在不是衰退,是成熟了。 」
謝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