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而家喺邊?離開「我的地頭」睇醫生,未知恐懼與語言隔閡

學了英文這麼多年,病起來時看醫生講不中怎樣痛、怎樣不舒服、怎樣辛苦。
攝影:Venus

人在異地不懂求醫,對於求醫體制不甚熟悉;轉換了語言,還能準確表達「痛」嗎?不同簽證和居留權的身分與醫療費用掛勾,人在外地,保險又要怎樣處理?種種加起來,哪怕只是一點毛病,憂心卻是加倍。若是一個人在外生活,孤寂感興許又放大了生理上的痛楚。

香港醫療水平高,但公營醫院輪候時間長、看診時間短;私家醫院收費昂貴,買了醫保也不能完全安心——這些「睇醫生」的經驗,幾乎是每個香港人共同的切身之痛。但告別香港,在異地帶著病痛求醫,自然也不是事事順遂。

今期來稿我們特意挑選不一樣的情況,大家「病情」不一,有的鬧出笑話,有的辛酸不足為外人道。小時候覺得,一句「身體健康」無心思最求其,直到生病以後才懂即使頭痛肚瀉也足夠影響心情。不論對離開還是留下來的人,「身體健康」原來才是最貼身的祝福語。

「你而家喺邊?」是關於港人離散的新欄目,端傳媒目前正持續徵收世界各地港人的小故事。我們訂立了一系列生活化的主題,只要你是在2019年後移民離開的香港人,都想邀請你投稿分享生活瑣事和觀察。如果你更早離開香港,或非香港人,卻對2019年後這一波港人離散有第一手觀察,亦歡迎你投稿。請按此了解更多。

「係自己地頭」 睇醫生

Venus,27歲,2022年8月移居加拿大多倫多

我自小是個藥煲。大學畢業後我從事傳媒工作,因經常捱夜,身體不勝負荷。2021年,我在香港確診甲狀腺亢進(甲亢),數值高達70.7,遠超正常數值11-23。同時因心律不正,我曾在街上暈倒兩次。那時候,我每天吃下9顆藥物;幸好在2022年7月,病情受控了。

隨後一個月,我遠赴加拿大,在多倫多大學進修政治學科碩士,每周至少閱讀300頁論文。但10月底開始,我的眼睛漸見大量飛蚊,眼兩側出現繁密閃光。隨後醫生照射 X 光,發現我的視網膜兩側撕裂,穿了兩個小洞,需要盡快進行手術修補,否則致盲。

當時,我的內心一片恐懼。還記得,首次為我進行眼睛檢查的徐醫生告知我,由於我未有加拿大公民身分,不是所有安大略省的醫生均可以接收我的個案;即使她認識懂得廣東話的劉醫生,得悉他做雷射手術的技術良好,但按安省政策,他不能接收我的個案;但可以轉介其他她較不熟悉的眼科醫生。

攝影:Ven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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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徐醫生,「若果雷射手術做得不好,會有何後果?」「那可能會出現水泡,或視力受損,要再做手術。」我聽完後內心一片灰,像在迷霧裏不見光;幾許掙扎要否回港做手術,但徐醫生勸告我,「千萬不要,飛機上的風險你受不起。我有病人就是因為回港就醫,機上氣壓使他眼壓增加後,視網膜脫落由中度變為嚴重。」

最終,我選擇在加拿大就醫。原先要輪候一個月,但有病人臨時取消預約,我幸運地在確診兩周內進行手術。當時是一位洋人醫生替我治療,他先以冷凍技術麻醉我眼球,然後讓我有意識地坐在一部機器前,凝望前方任由他用激光填補視網膜的黑洞︰「Look left, look right. Don’t move, otherwise, you will make me trouble.」

凝望著機器內漆黑中青色「蛇仔」,雖然沒有痛楚,但我清楚知道自己眼球被「切割」,說不恐懼是騙人的。我努力忘記徐醫生告訴我「水泡」的說話,安慰自己「15分鐘好快過」。最後手術尚算順利,剛完成一刻,眼睛滿透著紅色濾鏡一般,看到的東西都是紫紫紅紅;不消一會,眼球累得睜不開,自動閉上。

清醒過來,我聽見護士用英文說︰「請在這兒簽名,你是用卡還是現金付款 CAD 65(約375港元)?」我有點驚訝收費這麼便宜,他們解釋因為我是國際留學生,大學為我買了醫療保險 UHIP,我只需補回少許差價。

一年後,我再次覆診。徐醫生告訴我眼球康復了,撕裂位置沒有再擴大;只是修補位置永久失明,即比起常人的眼側邊緣至眼底,失去大概 10cm 的視野。那是為我做眼手術的洋人醫生,從沒告訴過我的消息。

在異地看醫生,最大感悟是面對未知的恐懼。加拿大醫生質素參差,怕遇到質素差的醫生,醫得自己不好或誤診。香港普遍醫療水準較高,也因為香港「係自己地頭」,清楚睇病機制、流程、醫療水準,所以較有安全感。

接下來的日子,身子還有隱憂。去年11月底起,我不斷咳嗽,淋巴腫脹不消。那時候,我返港探親,三度赴急症室求診;香港醫生轉介我到外科觀察,但到2024年11月才有檔期。

攝影:Ven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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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正在申請永居權,我今年1月重返加拿大。但礙於留學生身分過期,畢業工簽尚未批出,我僅能以旅客身分入境。因為沒有持當地居民 OHIP 健康卡,沒有免費醫療,一切看病收費相對昂貴。

選擇返港或留在加拿大就醫,另一個掙扎是價錢。臨時飛回香港很貴,單程直航動咎1.5-2萬港元。

今年2月到多倫多太古廣場一間醫務所求診,診所內滿是華人;即使有預約,也等候了3小時多。那天,醫生轉介我到萬錦市一間醫務診照超聲波。一星期後,報告顯示我的淋巴兩側長了兩個良性腫瘤,一個是 7mm,一個 8mm。醫生說,病因不明,但相信與癌症無關,「如果有一天變大、變硬,你再來找我。

沒想到身體再出現異樣。3月,某天上廁所,屙了一缸血,全身發冷。我沒有力氣,縱然知道繼續流血,我選擇回房躺在床上休息。一覺睡醒後,感覺好得多,便沒有理會,繼續寫稿。

可是,到了7月中旬,同樣事情再度發生。我特意拿出日曆每天記錄,發覺每天上廁所均流出血液或血塊的情況,維持超過一個月。我趕緊再約見家庭醫生,她告訴我,很大機會是生子宮肌瘤,或是卵巢癌;但也不排除是甲亢復發,導致荷爾蒙失調,或是白血球出現問題,以致止血功能受損。

在她轉介下,我到另一間醫務所照超聲波,及到一間實驗室抽血。抽血報告寫著我「DHEA」(脫氫異雄固酮)及「RBC Distribution Width」(紅血球分布寬度)異常,前者指數高達11.4(正常水平為2.68-9.23 umol/L),後者則略低,數值為12.2(正常水平是12.5-17.3%)。

等待超聲波報告期間,我自行解讀抽血報告。後者「RBC Distribution Width」偏低尚易理解,由於我流血過量,導致貧血;但前者「DHEA」水平偏高,在網上搜查卻不易找到相關女性疾病研究,大多搜尋結果顯示,「DHEA」偏高是因為「女性男性化」,甚至有內容農場撰寫是「因為自信上升」、「聲音變粗」等,我看得一頭霧水。

這次診症、照超聲波、抽血等收費逾 CAD 380(約2200港元)。由於「尚未康復」,保險公司無法一筆過批出花費款額,只待我「康復」後才處理。截稿為止,血仍在流,明日待見醫生。

攝影:Ven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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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自由的生活是?

自由的生活是可以選擇活於真相之中,意志不受任何束縛。

沒有「把身體交託給醫生」的感覺

CT,26至39歲,2023年3月移民丹麥哥本哈根

人人都說北歐稅率高,所以醫療保障完善;當然也可以換個角度說:人人都說北歐醫療保障完善,但是稅收很高……

抵達了丹麥沒多久,也許是因為太努力找工作,加上沒有適當的電腦配件,我不幸罹患了滑鼠手。說這個是病好像很誇張,但當自己沒辦法穿內衣或者擦屁股的時候,就懂得一隻健康手腕的可貴。不論如何,都已經痛了三週,也收到健康保險卡,那就上網登記看醫生吧。

攝影: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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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證,其實也就是健康保險卡,那是連帶「啟動」你的本地身份的卡片,上面有住址,申請的時候會順道安排在家附近的醫生,還能選醫生的性別, 讓看醫生變得輕鬆。拿著卡,上網使用電子身份證登入之後就能預約診症,可惜那系統全是丹麥語,於是讓瑞典人老公代勞。

也許我不算緊急個案,預約到的時間是四、五天後的事情。對我來說也不差那幾天。聽同事說如果很緊急,也可以直接跑上診所求治療,不過在診所裡面要等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看醫生那天,到達診所後要先登記自己已經到達,使用的就是健康保險卡。在機器前面掃一下,立即知道你是誰,輸入個人資料,登記完成。整個過程不需要跟任何人類對話,也不需要跟任何生物對眼,好開心。當時還不知道健康保險卡有相關手機應用程式,不然下載之後登入,讓機器掃瞄應用程式上的條碼,一樣方便。

這裡的普通科醫生沒有穿上白色醫生袍,「診症室」是一個氣氛很舒服的大房間,雖然一樣有床有電腦有辦公室桌椅,不同的是處處都是植物,跟香港診所追求潔白無瑕的風格大相徑庭,裝潢令人感到安心。

過程倒也沒什麼特別,就是說自己有什麼問題,能不能治好,我會不會死(這個我沒問)之類的問題;然後醫生讓我伸出雙手,這裡捏捏、那裡摸摸,而後很有禮貌很有耐性的解答:「這沒得治,你休息就是了。」我說出來很冷淡,但是那位醫生是我整天看見笑容最好的人,相信她認為我太白癡,於是投以同情的笑容吧。

攝影: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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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如此焦躁(因為第二天就要上班了),醫生就提議不如給我開點藥,又在電腦裡輸入了點什麼。我立刻就點頭說好,然後謝過醫生,跟她道別,興沖沖的出了房間等拿藥。

不過,我和老公在診所坐了15分鐘,接待處的姐姐一直不停地講工作電話,我們左顧右盼也沒有看出這個地方有藥。

我忍不住問他:「喂,真的繼續這樣等嗎?」 他說:「我也不知道,我沒有在丹麥看過醫生。」

敢情他健康就了不起,我就更不知道了!如果要在丹麥比誰看起來更無辜(無知),歐洲無辜樣比起亞洲無辜樣肯定更有優勢,於是尋找真相的重任落在他身上。他趁著櫃檯姐姐剛收線和接下一個電話之間的縫隙,擠出一個問題,然後他走回來:「走吧,系統裡面有你的資料,下載應用程式就能找到你的藥方,等到中午去藥房買就行了。」那麼先進?!

我們一邊離開診所,一邊在手機上下載應用程式輸入資料。果不其然,名字有了,看醫生的紀錄都有了,藥方都有了。雖然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等幾個小時後才能去,不過也只能等了。(丹麥的「等」不是開玩笑,定了時間就確實是那個時間,就算很閒也不會給你提早。) 到了藥房出示藥方,職員還能在系統裡把印有姓名和服用方法的貼紙打印出來貼在藥瓶上,就像醫院裡的配藥房。一盒60粒的400毫克的布洛芬,價錢大約39克朗,折合約港幣45元;比香港便宜一半。

我本來還以為那個藥必須由醫生處方。覆診時醫生卻說:「啊不是,不過有醫生證明的話就便宜點。」又上了一課,以後去看醫生(希望不用去)就不會再白癡了。

可能是語言隔閡,或者對睇醫生的觀念不一樣?在丹麥求醫最大的感受是「睇咗好似冇睇過」(看了好像沒看)。醫生態度極 chill,多數只是開止痛藥,雖然好有禮貌,但是沒有一種將自己身體問題交託給對方的感覺。所以病了只能講一聲:「唉都係靠自己快啲好翻好過特登走去睇醫生。(唉都是靠自己快點康復比特意看醫生好)」但當然,最好還是身體健康。

攝影: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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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自由的生活是?

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啞子吃黃蓮」,換個語言解釋怎樣「痛」

Arena,40至54歲,2022年6月移民美國紐約

算是幸運吧?

2022年6月得到一個機會,公司將我調職,離開烏煙瘴氣的香港,飛越半個地球,首次踏足紐約——乘搭直航的話,飛機的航綫是條直線。

紐約是個國際大都會,在香港生活和工作多年的我並沒感到太大的文化差異。衣食住行普遍都沒問題,直至我要求醫。

有天忽然肚痛,痛下又停下,痛了兩日。第三日開始肚屙同頭痛,腸胃一路攪,持續幾日,最後我還是要去睇醫生。

攝影:Ar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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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 How are you feeling?

我:Last week my tummy started to feel pain, dull pain (一早問了人,「陰啲陰啲嘅痛」叫做 dull pain), no fever, no vomit. A few days ago I started to have headache and diarrhea, not sure what happened.

醫生: Can you describe the pain more?

我: … Dull pain… my intestines… kept moving… loudly… not very painful but… dull pain… it stops from time to time but happens again… (我心諗:「陰啲陰啲」,「偎下偎下咁痛」啊!「啲腸搞埋一堆,嘰哩咕嚕」咁啊!)

醫生: I see. Scale 1 to 10 with 1 the lowest, what’s the pain level?

我: (啊啊啊!無 pain level 啊!都話「陰啲陰啲」囉!痛下又停下,「嗱住嗱住」咁呀!) 5 …

醫生:Okay. You lay down and I’ll check.

然後他就按我的胃,按我的盲腸,按我的大腸。

醫生:We are looking for a sharp pain here.

我: … ok… (乜 x 嘢 sharp pain 啊?說了是 dull pain!識唔識英文?「陰啲陰啲」咁啊!!)

醫生:Good, no sharp pain! So does your stomach feel pain? Or anywhere else?

我: My stomach is fine. I’ve headache but it’s not serious. Mostly it’s my… abdominal… in dull pain…

攝影:Ar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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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我大約講了十次 dull pain,講到個人都 dull 埋,最後我得到一些胃藥。

第二日我忍不住再找了一個 ABC 醫生(即是一開口就會說自己廣東話「識聽唔識講」的醫生),而我亦盡情地表達我「陰啲陰啲痛」,「嗱住嗱住偎偎下咁」,同埋「啲腸嘰哩咕嚕咁叫」。不知道他明不明白,不過最後我康復了。

學了英文這麼多年,病起來時看醫生講不中怎樣痛、怎樣不舒服、怎樣辛苦。平時生活不覺得語言原來很大件事,返工跟同事吹水「傾唔埋咪唔傾囉」(合不來就不聊),但睇醫生焗住(逼住)要講。「啞子吃黃蓮」就是我在美國睇醫生的最大感受。

你覺得自由的生活是?

只要不傷人,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過,居住地的環境很重要。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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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最后一个的抱怨分明是自己无知,History taking和Physical exam是两个基本流程,光听你自己说病情肯定不行的,还有测试病痛用pain scale也是基本流程。以及疼痛会radiate(病人自己感觉的疼痛部分未必是真正的病灶),所以palpate可能的关联部位也是基本流程(扶额

  2. 日本牙科診所天花有電視比小朋友睇 ,診療過程中小朋友可以好配合好乖。

  3. //在異地看醫生,最大感悟是面對未知的恐懼。加拿大醫生質素參差,怕遇到質素差的醫生,醫得自己不好或誤診。香港普遍醫療水準較高,也因為香港「係自己地頭」,清楚睇病機制、流程、醫療水準,所以較有安全感。//
    //可能是語言隔閡,或者對睇醫生的觀念不一樣?在丹麥求醫最大的感受是「睇咗好似冇睇過」(看了好像沒看)。醫生態度極 chill,多數只是開止痛藥,雖然好有禮貌,但是沒有一種將自己身體問題交託給對方的感覺。//
    一直以來,香港醫生一直話香港醫療水準算高,但我對此幾懷疑……
    不如這樣算說,公院「醫療水準」幾好都無用,要排幾耐?
    在香港,我試過排政府的牙醫,要兩年。在日本,拎國民保險,睇牙醫基本即時,但要付三分一。
    還有,香港落後到連醫藥分家仲未做到,簡直無言。仲有醫委會問題多多,都罵左好多年,醫生與業外成員比例十年廿年如一日。
    我寧願用日文見日本醫生,都唔想用中文見香港公醫醫生。

  4. 我以前也有鼠标手(现代职业病),后来改用 Trackball mouse 就好多了。

  5. 正当苦痛,即说不出苦痛来,佛说极苦地狱中的鬼魂,也反而并无叫唤。

  6. 看见不一样的感受和经历。

  7. 保重身體啊
    丹麥可以挑醫生性別沒有性別歧視之嫌嗎😅
    最後那段是這麼個流程,不過醫生也可引導一下,是colicky 還是persistent 之類

  8. 最后一个案例不是语言是交流的问题吧,会说广东话的医生听见你钝痛以后就不会让你躺下按肚子再问你按的时候会不会刺痛吗…?感觉是没理解到诊断流程和你的病情描述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