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錦麗與特朗普,誰能爭取到搖擺選民?專訪歷史學家 Tim Shenk

他們認為自己該做的都做了,卻沒有得到應得的回報,認為這個體制已經失靈,所以不如「燒光一切」。
美國總統選舉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與民主黨候選人賀錦麗。攝:Joe Raedle/Getty Images、Adrees Latif/Reuters/達志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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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次美國大選中,誰才是真正能左右大局的關鍵選民?

專研美國政黨史的歷史學家 Timothy Shenk 認為,一群「燒光一切中間派」(burn-it-down moderates),自60年代起就是美國政黨輪替的推動者。他們在各種議題上的直覺並不會一面倒地傾向其中一邊,雖然未必是批判各種社會不平等的進步派先鋒,但即使在種族、性別、家庭等社會價值議題上,也不像一些評論人所想像的那麼保守。他們面對政治時最強烈的感受就是認為自己該做的都做了,卻沒有得到應得的回報,認為這個體制已經失靈,體制內的菁英聽不到普通人的聲音,更看不見普通人的需求,所以不如「燒光一切」。

早在1968年,這些人就是幫助共和黨尼克遜入主白宮的重要選民。當時,民主黨內較為敏銳的策士就已指出,這群選民認為民主黨菁英在關鍵議題(特別是治安方面)與自己脫節,但在種族等問題上的立場其實並未完全倒向右翼,而在就業、醫療保險等生計議題上甚至仍較靠近民主黨。他們主張,民主黨依然有機會贏回這群選民,其中的關鍵正在於要謹慎處理文化議題,才能發揮自己在經濟政策方面的強項。

而到了2008年、2012年,也是這樣的「燒光一切中間派」曾支持奧巴馬上位,但到了2016年卻改投特朗普。他們並非真正的「特朗普粉」,甚至對他的一些言行也有意見,但真正的投票理由也正是「我八年前有投票給說要改變的那個人,結果也是沒變,這次我要投另一邊,看看會不會不一樣」。

而「拜下賀上」後,賀錦麗要如何爭取這群「燒光一切中間派」,成為接下來的一大觀察重點。尤其,近來越來越多黑人、拉丁裔等民主黨的傳統選民也加入「燒光一切中間派」的行列,更是原先拜登的民調為何疲軟不振的主因,才導致他在北卡、喬治亞、內華達、亞利桑那等少數族裔較多的州竟也顯得徹底無望。現在,許多選民對賀錦麗仍不熟悉,她能否成功在大眾面前好好「定義」自己,把自己定位成站在「正常人」這一邊,而非特朗普陣營口中的「極左舊金山自由派」,將是選戰的關鍵。

Shenk任教於喬治華盛頓大學歷史系,上一本書《Realigners》的主題分析政黨分歧的「戰線」從何而來。在書中,他帶領讀者從多位美國政治史關鍵人物的眼睛看世界,看見他們所經歷、參與甚至主導的選民板塊重組,諸如20世紀初社會學家﹑民權運動家杜波依斯(W.E.B. Du Bois)如何思考黑人選民該何去何從,以及70年代起反女權主義者施拉夫利(Phyllis Schlafly)又如何利用草根組織和媒體的力量,確立了「反菁英」、家庭價值、國族主義在共和黨內的地位,乃至21世紀的奧巴馬如何嘗試超越美國的文化對立,但最終依然失敗,只得回過頭來順應政治極化的既有趨勢。

7月中,《端傳媒》先到華府專訪了Shenk。在專訪中,他具體描繪美國搖擺選民的樣貌,進一步呈現兩黨在經濟和文化上為何都常與這群人脫節。但在此同時,左派和右派過去都有政治人物能「贏下」這群選民,對此,Shenk也分析他們各自用了什麼樣的策略,與後人的理解有何重要出入,以及這些歷史案例又能帶來怎樣的啟示,如何幫助我們更理解今次選戰中雙方的抉擇。

以下是《端傳媒》和Timothy Shenk的訪談。

美國政黨史的歷史學家 Timothy Shenk。圖:New america
美國政黨史的歷史學家 Timothy Shenk。圖:New america

端:端傳媒

Shenk:Timothy Shenk

賀錦麗能爭取「燒光一切中間派」嗎?

端:面對即將到來的選舉,各方評論者都會嘗試界定哪一群選民最能左右選情。你會怎麼理解這群關鍵選民的特色?

Shenk:我將這群選民稱為「『燒光一切』中間派」(burn-it-down moderates)。

他們對政治的看法有一些特點:在經濟跟社會文化議題上,他們從兩個政黨那裏都能聽見一些自己同意的主張,也都聽到一些自己不同意的說法。在此同時,政治學家也會說他們是「反建制」(anti-establishment)的選民。也就是說,他們認為這個體系並沒做到該做的事,認為自己的聲音沒被「體制」聽見。

這也不是新的現象。最遲從1930年代的大蕭條開始,美國政治就多次出現所謂的民粹反撲(backlash),會有政治領袖宣稱自己能代表一般人民,挺身對抗失靈的體制,目標就是要號召這群「燒光一切中間派」。而到了1960年代,共和黨內也明確出現了民粹右翼,之後也一直和親商右翼展開交纏拉鋸。過去多數時候,親商保守派在黨內仍能佔有主導地位,而現在民粹右翼甩開了親商右翼,正式主導黨的路線。

每當民粹右翼興起時,真正決定美國政治版圖的問題就是:這波右翼的民粹運動究竟是否真的能成功號召「燒光一切中間派」,進而取得多數、贏得勝利?還是,民主黨是否反而有機會爭取到這些選民,進而建立進步派的多數?又或者會是第三種可能:既然黑人和拉丁裔選民向來有高比率支持民主黨,所以如果他們在關鍵選區內的人數增加,民主黨是否仍有可能被他們解救,因此逃過一劫?

端:這樣聽來,在「爭取黑人、拉丁裔選民回流」這方面,賀錦麗的出線可能很有幫助?

Shenk:賀錦麗出線讓民主黨不用繼續受困於拜登是否適任的問題。而在賀錦麗出線之後,民調上也已經能看到不少黑人、拉丁裔和年輕選民選民回籠。

早在1960年代,民主黨就已開始流失白人工人階級和下層中產階級的傳統選票,這點已經是長期趨勢。而2024年選戰真正的新發展,出現在黑人和拉丁裔選民的身上。這四年以來,越來越多的黑人和拉丁裔加入「燒光一切中間派」的行列。在這些選民眼中,近年來物價飆漲帶來的難關,更加凸顯拜登這位老白人不懂他們面對的問題。當然,他們當中多數人還是不會轉頭就戴起「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的紅帽子,但只要他們當中有過人不出門投票或是投給第三黨候選人,就足以讓特朗普進入白宮。

從要拿到270張選舉人團票的角度來說,正是因為拜登流失太多黑人和少數族裔支持,所以原先必須回頭贏下中西部的威州、賓州、密歇根州才能勝選,缺一不可。而要贏下這三州,民主黨就必須衝出白人工人階級、尤其較為高齡選民的選票。

但現在,因為賀錦麗能找回年輕、非裔、拉丁裔的選民,這讓她在喬治亞、內華達、亞利桑那州重新有了勝算,甚至有機會挑戰北卡。這四個州是拜登原先已經幾乎無望的地方,比起拜登,賀錦麗眼前有更多條可以通往勝利的路徑,在爭取「燒光一切中間派」的同時,至少仍能保有黑人和拉丁裔選民的關鍵支援。

2024年7月30日,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總統候選人 Kamala Harris 在出席競選活動。攝:Christian Monterrosa/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7月30日,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總統候選人 Kamala Harris 在出席競選活動。攝:Christian Monterrosa/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端:賀錦麗既然已經讓黑人、拉丁裔選票回籠,最後這段時間的策略目標,應該要放在說服「燒光一切中間派」之上嗎?

Shenk:對賀錦麗陣營而言,有兩種不同的策略選擇。

第一種選擇是要著重於發揮自己在性別、種族議題上的既有賣點,強力推送反特朗普的訊息。這會接近重組2016年希拉莉的選民群體,但以更有效的方式攻擊特朗普,強化捍衛民主的訊息,並強調捍衛墮胎權,繼續擴張這個反特朗普選民群體。

而這也是民主黨、賀錦麗最為熟悉的策略。他們也很可能評估,認為賀錦麗是黑人和南亞裔女性,而且是舊金山出身的自由派,要爭取白人工人階級實在不是她的長處;何況選戰不到一百天,要分心「補強」反而會顧此失彼。

另一個可能的做法則是要擬定另外的策略,強力爭取這群工人階級選民,這群「燒光一切中間派」,其中包含白人,這次也求其包含黑人和拉丁裔。而賀錦麗陣營現在也正在嘗試這麼做,包含特別找了一群「正常(normie)白男」頻頻上電視,強調特朗普的共和黨為什麼不代表「我們」,嘗試拆解右翼的文化戰爭語彙。

這種作法也有機會奏效,首要原因是絕大多數選民都還不真的認識賀錦麗,她因此也有重新定義自己的機會。

更何況,如果她自己不嘗試,共和黨仍會反過來定義她。從目前特朗普陣營的發言來看,他們的定位策略也很清楚:她就是一個舊金山來的極端左翼,所有你們覺得很瘋的立場,什麼開放邊境、廢除警察,這些通通是她的立場──喔對了,你們在拜登時期遇到所有討厭的事情,包含通貨膨脹,她也通通有份,尤其邊境議題更是由她「主導」。不論賀錦麗要不要採取主動,「如何定義賀錦麗」本來都就會是一條戰線。

拉長時段來看,面對左右之間的極化趨勢,賀錦麗面對的選擇等於是:究竟要順應這個趨勢,利用自己的優勢,在今次選舉爭取最大選票?還是要嘗試逆轉這個局勢,企圖重新界定民主黨代表什麼,建立一個更持久的選民聯盟?

2024年7月30日,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賀錦麗的支持者在高呼口號。攝:Christian Monterrosa/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7月30日,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賀錦麗的支持者在高呼口號。攝:Christian Monterrosa/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怎麼兩邊都沒人關心我所在乎的事?」

端:回到「燒光一切中間派」,你提到經濟跟文化兩個面向,這兩條軸線雖然很多人都會使用,但你的分析似乎跟許多流行的說法有所不同。經濟上,一些人認為民主黨是為了贏取財團的支持,自己「忘本」、「出賣靈魂」,所以才流失工人階級的支持,這種說法在你看來似乎不準確?

Shenk:是的。一個我覺得很有說服力的解釋是這樣的:民主黨幾位勝選的政治人物,一開始在選舉時都會強調經濟民生議題,採取較為進步、或者說較為民粹的立場,主張代表「一般民眾」的利益。至於在文化議題上,候選人則普遍會訴諸比較有共識的立場、迴避一些爭議,而這也確實是爭取「燒光一切中間派」的合理策略。(按:所謂的「文化議題」在不同時代有不同重點,比如移民、治安、種族、宗教都是幾度出現的主題,另外也常包含所謂的「家庭價值」議題,比如墮胎權、女權主義、同性戀者權益等。)

然而一旦當選,他們立刻發現短期內要實現經濟的競選承諾太過困難,反倒是社會文化議題的戰爭卻有機會「先贏下來」。這些政治人物有些也真心在乎這些議題,加上基本盤和金主也都非常在乎,所以執政的方針就成了「在經濟上盡力而為,優先拚文化進步」。

奧巴馬其實就是採取這樣的模式。我們現在對奧巴馬的記憶是進步派代表,但那是他第二任期的執政方式,不是他2008年、2012年的選舉方式,更不是他早期在自己的著作裡描劃的政治策略。當時,奧巴馬甚至樂觀以為他的當選代表的是新世代崛起,美國終於可以超越文化戰爭,不用一直「夢迴60年代的學生宿舍」。所以他在2004年的那場著名演講上,才會說「沒有紅色的美國,沒有藍色的美國」,就是希望在文化價值上找到一個人們普遍能接受的共識,讓爭執休止,人們可以專注處理經濟民生的議題。

但接下來的十年告訴我們,事情不是這樣(苦笑)。從我們進步派的觀點來講,我們確實取得了非常重要的成就。但從「燒光一切中間派」的角度思考,他們等於完全沒得到自己所在乎的東西。不過,幾次換上右翼執政,他們也沒有得到好的回報。所以,他們明明是關鍵選民群體,卻要一直想著:「怎麼兩邊都沒人關心我在乎的事?」

端:不過,拜登已經改變了過去的經濟政策,積極用國家力量投資各項基礎建設、製造業、綠色能源與高科技業等等,但「燒光一切中間派」似乎也不買帳?

Shenk:沒錯,但如果選民個人的工作沒有直接受惠於這些投資計畫,也依然未必會買單。對抗氣候變遷非常重要,但綠色能源投資的好處也都是長期才會浮現(按:除了環境之外,還包含電價可能更為低廉)。拜登政府能立即指出的成果有限,推行這樣的政策,本來就認同進步理念的選民或許會讚賞你認真思考國家長期發展,但你所要爭取的那群搖擺選民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們還是會先問:「我有過得比四年前更好嗎?」

而在這方面,通膨就是致命傷。這也不是只有拜登,許多國家不分左右的執政都面對相同問題:物價上漲比失業率上升更嚴重。即使失業率竄升9%,苦果還可能只是特定幾群人直接承擔,但物價如果上漲9%,卻是全民都會很有感覺。

但是,拜登政府的問題還不止於此。在我看來,拜登政府確實嘗試從歷史當中學到教訓,但卻搞錯教訓了。他可能真心相信前面說的那種「民主黨背叛工人階級,所以才失去支持」的敘事,認為只要把經濟問題搞定,文化議題就不那麼重要,我們就能建立抵禦特朗普的堡壘。但面對拜登的作法,很多「燒光一切中間派」只會聳肩表示無所謂,甚至可能還更具敵意。這是因為,許多搖擺選民既不認為他搞定了經濟問題,又在文化上無法說服他們。

2024年3月7日,美國華盛頓,總統拜登(中)在眾議院舉行的國會聯席會議上演講。攝:Chip Somodevilla/Getty Images
2024年3月7日,美國華盛頓,總統拜登(中)在眾議院舉行的國會聯席會議上演講。攝:Chip Somodevilla/Getty Images

端:那要怎麼說服他們呢?先從經濟談起,對這群選民而言,怎樣才算「搞定」經濟?

Shenk:我認為民主黨若要成功,重點在於強調自己能如何為非大學畢業生改善生活。過去二、三十年來,擁抱新自由主義是中間偏左政黨的最大錯誤。而當時,克林頓等人抱持的思維認為「全球化勢不可擋」,所以政府補貼製造業只是延緩死期而已。在這樣的想像之下,他們提出的方案因此是要讓美國轉型成一個高技能的經濟體。這個邏輯等於是:大家來念大學!甚至會變成:大家都來學寫程式!

當然,我自己在大學教書,我很肯定大學教育的價值,但現實是,即使在這個世代,沒念大學的年輕人還是比有念的來得更多(按:近年美國18-24歲大學就學率約在4成上下)。如果你的經濟方針聽起來還是以大學畢業生為主,顯然還是會與多數人的生活脫節。

更切合需求的經濟政策,則必須要讓他們也能有提供安定的工作機會,要有真的能協助倒他們的社會安全網。大學很好,但大學不是一切的答案。

同時,如果要能傳遞這個訊息,可能也需要多一點不一樣的候選人,不能讓人覺得「又是哈佛或者耶魯出產的」。代表性還是重要的,要讓人覺得「原來你們當中也有像我們一樣的人」。

白人工人階級真有那麼保守?

端:在文化價值上呢?有一種流行的說法,認為這種社會價值衝突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產物,讓政治不再只是經濟上的左右之爭,但你的看法似乎很不一樣?

Shenk:一些人以為這是新的現象,但文化戰爭甚至不是60年代才開始的:美國從建國以來,多數時候的政治衝突都同時沿著宗教、族群、種族等種種文化因素展開,經濟一直都是眾多軸線之一而已。

1880年代時,共和黨攻擊民主黨的主軸是3個R,「萊姆酒,羅馬,叛亂」(Rum, Roman, Rebellion),說民主黨代表的是飲酒(相對於禁酒),是天主教徒(相對於多數的新教徒),是叛離的南方邦聯。而1970年代共和黨攻擊民主黨的主軸則是三個A,「毒品,大赦,墮胎」(Acid, Amnesty, Abortion;大赦指的是讓非法入境移民就地合法)。所以,美國政治一直都有文化戰爭,只是不同時期的情形不同而已。

端:不過,為什麼每次只要打起文化戰爭,贏的彷彿都是右翼?或者這其實是個誤會?

Shenk:從60年代開始,政治圈的預設一直都是文化價值衝突不利於民主黨,90年代民主黨主導選戰的中間派幕僚尤其常這樣想。但是,光看奧巴馬這個中間名(middle name)是「Hussein」(註:阿拉伯文常見名字)的人可以兩次當選總統,就知道這件事情並非鐵板一塊。

比如,列根確實是右翼,但他為什麼可以成功呢?在保守派基層的記憶中,他們支持的是極其保守的列根,強調家庭價值,答允要推動憲法增補條文全面禁止墮胎。但其實,搖擺選民支持的列根並不是這樣的:列根對他們的號召力,來自於當時經濟欣欣向榮。相反地,列根其實知道推動墮胎禁令這些事情只會掉票,民調清楚顯示民眾並不支持。換言之,保守派很愛列根,但保守派愛列根的原因,並不等同於列根當選的原因。

2024年7月18日,美國加利福尼亞,總統候選人特朗普的支持者在觀看特朗普在電視上講話。攝:Ashley Landis/AP/達志影像
2024年7月18日,美國加利福尼亞,總統候選人特朗普的支持者在觀看特朗普在電視上講話。攝:Ashley Landis/AP/達志影像

在早期對其他保守派人士的演說中,列根說明,重點不是去把選民變成保守派,而是去找到那些過去民主黨的選民,訴諸他們的政治直覺中較為保守的那一塊,說服他們「你一直都是保守派,只是你還沒發現而已」。正是因為他在這方面的成功,讓他甚至不需要提出一個民粹的經濟方向,就能夠爭取到夠多工人階級選民的支持。

反過來說,最近期的例子就是即使在較為鄉村、近幾十年來都支持共和黨的州,一旦捍衛墮胎權成為議題,民主黨得票就能大舉提高。奧巴馬當年一定想不到,我們近來最接近他夢想中「沒有紅色的美國,沒有藍色的美國」的時候,竟然是因為墮胎這樣的爭議議題。

端:相比列根,特朗普就沒有這麼懂得「藏」,他在文化議題上的立場非常明顯。他又是怎麼贏的呢?

Shenk:只要看民調就知道,特朗普其實很不受歡迎(按:從2016年迄今,長期以來都有過半民眾不滿意特朗普)。

在2016年他之所以能夠當選,問題是當時的希拉莉比特朗普還更不受歡迎。而且即使如此,希拉莉的普選票也還是贏了特朗普,只是這些「燒光一切中間派」更集中在幾個搖擺州,最終才使得希拉莉落敗。

而且,在2016年選舉時,特朗普其實在很多經濟跟文化議題上都宣稱自己是中間派。比如他宣示不會破壞社會安全體系;比如他雖然跟隨共和黨,宣示要廢止奧巴馬推動的健康保險政策,但說法是要用更划算的方案取代;又比如,2004年布殊選舉時的共和黨政綱,還在談要推動墮胎禁令,在2016年也隻字未提。甚至,特朗普在2016年共和黨大會上的演說,甚至說要「盡全力保護LGBT的公民」,這個畫面一直停留在我腦袋裡,因為居然能聽到特朗普說L─G─B─T─(大笑)。特朗普上次贏得選舉的時候,也不是現在看到的那麼右翼。

相對地,希拉莉採取的策略是要選民站在多元進步的這一邊,說特朗普並不能代表美國。單就我個人的政治立場來說,我當然同意這個說法,但從搖擺選民的角度來講,這完全是無效的訊息。

端:今次選舉呢?在移民這些重要議題上,現在的「燒光一切中間派」又有什麼特色?

Shenk:在文化上,這群選民的根本特色仍是懷疑菁英。他們可以說有某種「階級意識」,但卻是一種很特定版本的階級意識,認為整個體系的遊戲規則都對自己這樣的普通人不利。當然,他們確實也對一些文化變遷感到焦慮。

假使我們受制於兩黨競爭的角度,各種社會議題很容易顯得非左即右,非進步即保守,尤其在此時此刻更是如此。但是,這群搖擺選民的直覺經常卻是「都要」:比如,他們直觀認為性少數也該活得安全、該獲得基本的尊重,但在更進一步的面向上則該讓多數人有發言權。

在邊境問題上更是如此:民調顯示多數選民既希望確保邊境安全,但也並不希望拆散家庭,更會認為如果一個人從小在美國長大,既然都已經過那麼久了,也不應該遣返他。這些都和特朗普、和共和黨右翼所推動的政策並不相同。

2024年7月30日,美國紐約,一間屋外在懸掛特朗普的紙人。攝:Kent J Edwards/Reuters/達志影像
2024年7月30日,美國紐約,一間屋外在懸掛特朗普的紙人。攝:Kent J Edwards/Reuters/達志影像

端:所以我們不應該把白人工人階級真的想得那麼保守。

Shenk:是的,回過頭來說,進步派有不少問題,其實反而是源於低估了自家人這些年來的斬獲。

2024年,我們已經走到美國政治文化史上最為進步的時刻了。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才會看到進步派的 John Fetterman 拿著彩虹旗跑來跑去,處處聲援同志權益,氣壞共和黨人,最終也能夠順利在賓州(按:搖擺州)當選參議員──當然,他近期在加沙議題上的取態讓他失去許多進步派基層的支持,但這已是後話。

在這樣最為進步的時刻,民主黨左派能不能找到一個有說服力的答案,至少能夠拉攏那些可以接受彩虹旗的中間派選民,我認為是未來政治的關鍵。當然,我們仍會想要推動一些更進一步的價值變遷,是這些中間派選民未必會同意的,但這不應該成為和這群選民結盟的阻礙。

很多人、特別如果是知識圈出身的人,很容易把文化價值的交鋒看成某種精神性的鬥爭,認為自己是在一片黑暗中堅守著那一寸微光,但現實不是這樣的。

與民眾脫節的政黨

端:中間派這樣「都要」、「也不真的那麼右翼」的取態是新的發展嗎?或者其實也是長期的現象?

Shenk:早在1960年代,就已有聰明的觀察家看出這樣的趨勢。有一本現在很多人已經忘記的書,叫做《真正的多數》(The Real Majority),分析1968年共和黨候選人尼克遜(Richard Nixon)為何能夠勝利。在這本書裡,作者們就已經主張:民主黨本來就不用擔心流失一個白人至上的3K黨成員,他們已經不是你的選民。流失了就流失,反正共和黨橫掃南方各州,他們仍然未必能夠拿到足夠的選舉人團票。

相反地,他們認為民主黨真的需要思考的,是在俄亥俄州道頓市裡一位機械工的妻子,年紀可能是47歲。她過去長期都投民主黨,以那時的情境來說,在種族等議題上的直覺甚至有時還比較偏向進步派,但絕對不會跑去參加胡士托音樂節(Woodstock,按:當時的主流描述中,參與者的形象是嗑藥、披頭散髮的嬉皮)。能不能跟這群人對話才是真正的關鍵。

政治學家 Walter D. Burnham 在1968年早已示警,警告文化議題上持續極化會帶來的政治後果:這必然會製造出一大群中間階層,每當他們向上看,就會認為在上位的菁英份子看不起自己,而且都只是嘴上說得好聽,但該承擔的責任都沒承擔;而每當他們往下看,又認為那一群底層的人根本只是依賴政府福利過活。

去聽那些投給特朗普的前民主黨選民怎麼說,就跟Burnham說的完全相符──是認為這個體制有問題,導致自己該盡的責任都盡了,卻完全沒得到應有的回報。

2024年7月31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哈里斯堡,總統候選人特朗普出席競選集會。攝:Matt Rourke/AP/達志影像
2024年7月31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哈里斯堡,總統候選人特朗普出席競選集會。攝:Matt Rourke/AP/達志影像

端:既然這是一個長期的現象,共和黨、民主黨怎麼會好像都搞錯了呢?近期有什麼變化導致脫節更為嚴重?

我即將出版的下一本書是關於為政黨出謀劃策的那群人,而在研究的過程中,讓我感受最深的事情,是政黨的基層、高層和金主們都經常都會著眼於某些特定的議題,其實和多數選民關注的議題是脫節的。政治菁英對政治的想像就是跟一般選民不一樣,比如會更在乎一些長期的原則,在政治理念上所投注的心思也遠遠超過一般選民。

同時,在美國政治史上,這也有長期的原因:19世紀以降的地方型政黨組織,被比喻為「政黨機器」(party machine),雖然有非常多弊病(按:是一種酬庸政治,機器的負責人會與當地不同社群的領導人從事利益交換),但也比較紮根於當地社群的需求。但50年代開始,這些機器逐漸被淘汰,但當時的重點仍是組織(註:如商會﹑工會)。但到了現在,共和黨已經是 Fox News (按:親右翼電視台)的政黨,民主黨則成了MSNBC(按:親自由派電視台)的政黨。

所以我們也看到,特朗普會打電話到他最愛的 Fox News 政論節目,現在連拜登都會打電話到他最愛的MSNBC政論節目。這在在讓我們看到,政治圈內人們的想法和誘因結構,真的太容易跟一般民眾、跟你所想要爭取的選民脫節。

至於特朗普的競選搭檔凡斯(J.D. Vance)更是一個太沉迷網路的候選人。當你整個人活在網路上時,你對搖擺選民的樣貌就會有錯誤的理解,會用自己的世界觀、以某種很「知性活動」的方式去設想搖擺選民在乎什麼。所以,當他說什麼民主黨都是一群「單身養貓女」(childless cat lady),或者說沒生小孩的人要多繳稅補貼有生小孩的人,他以為自己這樣只是在激怒自由派,卻觸怒了更多人,而且讓他顯得很「weird」(奇怪)──民主黨最近在推這個形容詞,看起來是滿有成效的。

端:你在訪問之初指出,賀錦麗可以選擇重新介定民主黨代表甚麼,建立一個更持久的選民聯盟。但人們可能會問,奧巴馬無法成功改變的潮流,賀錦麗又怎麼可能成功呢?

Shenk:這確實很困難。其實,民主黨之所以一直不採行這樣的策略,除了主流政治人物時常和選民脫節之外,另一個主因是他們更常著眼於短期的壓力,認為要改變局勢太困難了,不如順著現在的潮流,建立反特朗普的聯盟。

2024年7月30日,美國內華達州雷諾,共和黨的競選活動,一名男子站在燈光下。攝:Jae C. Hong/AP/達志影像
2024年7月30日,美國內華達州雷諾,共和黨的競選活動,一名男子站在燈光下。攝:Jae C. Hong/AP/達志影像

畢竟,這在2018年、2020年的大選都能奏效,就連2022年也可以說是因此只有小輸。既然有可能會贏,幹嘛冒著會輸的風險,去嘗試改造政治的版圖?看看2022年,郊區這麼多選民流向民主黨,難道要先叫他們別來嗎?反而要去從特朗普手上搶回選民?

不過,賀錦麗也有獨特的機會。一方面,因為她不是一輩子都在華府打滾的老將拜登,而特朗普也已經主導政壇將近十年。在這樣的條件下,她反而更有機會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挑戰者、一個「局外人」,把特朗普定位成現有體制的一部分,藉此說服那群「燒光一切中間派」,那一大群認為現有政治體制運作失靈的人。

另一方面,身為一個歷史學家,我也會忍不住想:當年只有反共形象鮮明的尼克遜,才有本錢當第一個訪問中國的總統。同理,賀錦麗會不會反而有獨特的優勢,是「排解」文化戰爭的最好人選呢?

畢竟,在特朗普的威脅之下,民主黨支持者已經快速團結在賀錦麗身後,而廣義的自由派選民又對於選出第一位女性總統、而且是黑人/南亞裔女性總統相當熱情,這也給了賀錦麗更寬廣的運作空間,可以去界定自己代表什麼、民主黨又代表什麼。

讀者評論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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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完全贊同。
    選民投票根本就是靠感覺。

  2. Well said,不是不夠左,而是太左。
    「政治學家 Walter D. Burnham 在1968年早已示警,警告文化議題上持續極化會帶來的政治後果:這必然會製造出一大群中間階層,每當他們向上看,就會認為在上位的菁英份子看不起自己,而且都只是嘴上說得好聽,但該承擔的責任都沒承擔;而每當他們往下看,又認為那一群底層的人根本只是依賴政府福利過活。
    去聽那些投給特朗普的前民主黨選民怎麼說,就跟Burnham說的完全相符──是認為這個體制有問題,導致自己該盡的責任都盡了,卻完全沒得到應有的回報。」

  3. 所以Harris选了一个进步派真草根VP,摒弃了之前所有的精英热门人选,迈出了似乎是正确方向的一步。自由派很多人觉得她是为了平衡自己作为少数族裔候选人而找的一个老白男,但这只是面子上的,内里的考量不是这么粗暴的身份政治角度(但自由派一贯这么热爱文化战,跟保守派没什么区别),Progressive过去一周在幕后热推Walz、让黑马杀出重围,干掉自由派精英对手,只能说干得好

  4. “但是,這群搖擺選民的直覺經常卻是「都要」:比如,他們直觀認為性少數也該活得安全、該獲得基本的尊重,但在更進一步的面向上則該讓多數人有發言權。”
    這是一個常常被忽略的洞見。這一點甚至不止出現在美國,即使是在中國的互聯網群體中也可見這樣的現象。

  5. 非常鞭辟入裡但又通俗易懂的訪談!

  6. 目前為止看到最精闢的分析,太厲害了

  7. 这个访谈太好了,有种18年第一次读到刘怡南海报道的感受,内心一亮

  8. “这是因为,许多摇摆选民既不认为他搞定了经济问题,又在文化上无法说服他们。”
    这句存在语病吧,主语不能承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