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次美国大选中,谁才是真正能左右大局的关键选民?
专研美国政党史的历史学家 Timothy Shenk 认为,一群“烧光一切中间派”(burn-it-down moderates),自60年代起就是美国政党轮替的推动者。他们在各种议题上的直觉并不会一面倒地倾向其中一边,虽然未必是批判各种社会不平等的进步派先锋,但即使在种族、性别、家庭等社会价值议题上,也不像一些评论人所想像的那么保守。他们面对政治时最强烈的感受就是认为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却没有得到应得的回报,认为这个体制已经失灵,体制内的菁英听不到普通人的声音,更看不见普通人的需求,所以不如“烧光一切”。
早在1968年,这些人就是帮助共和党尼克逊入主白宫的重要选民。当时,民主党内较为敏锐的策士就已指出,这群选民认为民主党菁英在关键议题(特别是治安方面)与自己脱节,但在种族等问题上的立场其实并未完全倒向右翼,而在就业、医疗保险等生计议题上甚至仍较靠近民主党。他们主张,民主党依然有机会赢回这群选民,其中的关键正在于要谨慎处理文化议题,才能发挥自己在经济政策方面的强项。
而到了2008年、2012年,也是这样的“烧光一切中间派”曾支持奥巴马上位,但到了2016年却改投特朗普。他们并非真正的“特朗普粉”,甚至对他的一些言行也有意见,但真正的投票理由也正是“我八年前有投票给说要改变的那个人,结果也是没变,这次我要投另一边,看看会不会不一样”。
而“拜下贺上”后,贺锦丽要如何争取这群“烧光一切中间派”,成为接下来的一大观察重点。尤其,近来越来越多黑人、拉丁裔等民主党的传统选民也加入“烧光一切中间派”的行列,更是原先拜登的民调为何疲软不振的主因,才导致他在北卡、乔治亚、内华达、亚利桑那等少数族裔较多的州竟也显得彻底无望。现在,许多选民对贺锦丽仍不熟悉,她能否成功在大众面前好好“定义”自己,把自己定位成站在“正常人”这一边,而非特朗普阵营口中的“极左旧金山自由派”,将是选战的关键。
Shenk任教于乔治华盛顿大学历史系,上一本书《Realigners》的主题分析政党分歧的“战线”从何而来。在书中,他带领读者从多位美国政治史关键人物的眼睛看世界,看见他们所经历、参与甚至主导的选民板块重组,诸如20世纪初社会学家﹑民权运动家杜波依斯(W.E.B. Du Bois)如何思考黑人选民该何去何从,以及70年代起反女权主义者施拉夫利(Phyllis Schlafly)又如何利用草根组织和媒体的力量,确立了“反菁英”、家庭价值、国族主义在共和党内的地位,乃至21世纪的奥巴马如何尝试超越美国的文化对立,但最终依然失败,只得回过头来顺应政治极化的既有趋势。
7月中,《端传媒》先到华府专访了Shenk。在专访中,他具体描绘美国摇摆选民的样貌,进一步呈现两党在经济和文化上为何都常与这群人脱节。但在此同时,左派和右派过去都有政治人物能“赢下”这群选民,对此,Shenk也分析他们各自用了什么样的策略,与后人的理解有何重要出入,以及这些历史案例又能带来怎样的启示,如何帮助我们更理解今次选战中双方的抉择。
以下是《端传媒》和Timothy Shenk的访谈。
端:端传媒
Shenk:Timothy Shenk
贺锦丽能争取“烧光一切中间派”吗?
端:面对即将到来的选举,各方评论者都会尝试界定哪一群选民最能左右选情。你会怎么理解这群关键选民的特色?
Shenk:我将这群选民称为“‘烧光一切’中间派”(burn-it-down moderates)。
他们对政治的看法有一些特点:在经济跟社会文化议题上,他们从两个政党那里都能听见一些自己同意的主张,也都听到一些自己不同意的说法。在此同时,政治学家也会说他们是“反建制”(anti-establishment)的选民。也就是说,他们认为这个体系并没做到该做的事,认为自己的声音没被“体制”听见。
这也不是新的现象。最迟从1930年代的大萧条开始,美国政治就多次出现所谓的民粹反扑(backlash),会有政治领袖宣称自己能代表一般人民,挺身对抗失灵的体制,目标就是要号召这群“烧光一切中间派”。而到了1960年代,共和党内也明确出现了民粹右翼,之后也一直和亲商右翼展开交缠拉锯。过去多数时候,亲商保守派在党内仍能占有主导地位,而现在民粹右翼甩开了亲商右翼,正式主导党的路线。
每当民粹右翼兴起时,真正决定美国政治版图的问题就是:这波右翼的民粹运动究竟是否真的能成功号召“烧光一切中间派”,进而取得多数、赢得胜利?还是,民主党是否反而有机会争取到这些选民,进而建立进步派的多数?又或者会是第三种可能:既然黑人和拉丁裔选民向来有高比率支持民主党,所以如果他们在关键选区内的人数增加,民主党是否仍有可能被他们解救,因此逃过一劫?
端:这样听来,在“争取黑人、拉丁裔选民回流”这方面,贺锦丽的出线可能很有帮助?
Shenk:贺锦丽出线让民主党不用继续受困于拜登是否适任的问题。而在贺锦丽出线之后,民调上也已经能看到不少黑人、拉丁裔和年轻选民选民回笼。
早在1960年代,民主党就已开始流失白人工人阶级和下层中产阶级的传统选票,这点已经是长期趋势。而2024年选战真正的新发展,出现在黑人和拉丁裔选民的身上。这四年以来,越来越多的黑人和拉丁裔加入“烧光一切中间派”的行列。在这些选民眼中,近年来物价飙涨带来的难关,更加凸显拜登这位老白人不懂他们面对的问题。当然,他们当中多数人还是不会转头就戴起“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的红帽子,但只要他们当中有过人不出门投票或是投给第三党候选人,就足以让特朗普进入白宫。
从要拿到270张选举人团票的角度来说,正是因为拜登流失太多黑人和少数族裔支持,所以原先必须回头赢下中西部的威州、宾州、密歇根州才能胜选,缺一不可。而要赢下这三州,民主党就必须冲出白人工人阶级、尤其较为高龄选民的选票。
但现在,因为贺锦丽能找回年轻、非裔、拉丁裔的选民,这让她在乔治亚、内华达、亚利桑那州重新有了胜算,甚至有机会挑战北卡。这四个州是拜登原先已经几乎无望的地方,比起拜登,贺锦丽眼前有更多条可以通往胜利的路径,在争取“烧光一切中间派”的同时,至少仍能保有黑人和拉丁裔选民的关键支援。
端:贺锦丽既然已经让黑人、拉丁裔选票回笼,最后这段时间的策略目标,应该要放在说服“烧光一切中间派”之上吗?
Shenk:对贺锦丽阵营而言,有两种不同的策略选择。
第一种选择是要著重于发挥自己在性别、种族议题上的既有卖点,强力推送反特朗普的讯息。这会接近重组2016年希拉莉的选民群体,但以更有效的方式攻击特朗普,强化捍卫民主的讯息,并强调捍卫堕胎权,继续扩张这个反特朗普选民群体。
而这也是民主党、贺锦丽最为熟悉的策略。他们也很可能评估,认为贺锦丽是黑人和南亚裔女性,而且是旧金山出身的自由派,要争取白人工人阶级实在不是她的长处;何况选战不到一百天,要分心“补强”反而会顾此失彼。
另一个可能的做法则是要拟定另外的策略,强力争取这群工人阶级选民,这群“烧光一切中间派”,其中包含白人,这次也求其包含黑人和拉丁裔。而贺锦丽阵营现在也正在尝试这么做,包含特别找了一群“正常(normie)白男”频频上电视,强调特朗普的共和党为什么不代表“我们”,尝试拆解右翼的文化战争语汇。
这种作法也有机会奏效,首要原因是绝大多数选民都还不真的认识贺锦丽,她因此也有重新定义自己的机会。
更何况,如果她自己不尝试,共和党仍会反过来定义她。从目前特朗普阵营的发言来看,他们的定位策略也很清楚:她就是一个旧金山来的极端左翼,所有你们觉得很疯的立场,什么开放边境、废除警察,这些通通是她的立场──喔对了,你们在拜登时期遇到所有讨厌的事情,包含通货膨胀,她也通通有份,尤其边境议题更是由她“主导”。不论贺锦丽要不要采取主动,“如何定义贺锦丽”本来都就会是一条战线。
拉长时段来看,面对左右之间的极化趋势,贺锦丽面对的选择等于是:究竟要顺应这个趋势,利用自己的优势,在今次选举争取最大选票?还是要尝试逆转这个局势,企图重新界定民主党代表什么,建立一个更持久的选民联盟?
“怎么两边都没人关心我所在乎的事?”
端:回到“烧光一切中间派”,你提到经济跟文化两个面向,这两条轴线虽然很多人都会使用,但你的分析似乎跟许多流行的说法有所不同。经济上,一些人认为民主党是为了赢取财团的支持,自己“忘本”、“出卖灵魂”,所以才流失工人阶级的支持,这种说法在你看来似乎不准确?
Shenk:是的。一个我觉得很有说服力的解释是这样的:民主党几位胜选的政治人物,一开始在选举时都会强调经济民生议题,采取较为进步、或者说较为民粹的立场,主张代表“一般民众”的利益。至于在文化议题上,候选人则普遍会诉诸比较有共识的立场、回避一些争议,而这也确实是争取“烧光一切中间派”的合理策略。(按:所谓的“文化议题”在不同时代有不同重点,比如移民、治安、种族、宗教都是几度出现的主题,另外也常包含所谓的“家庭价值”议题,比如堕胎权、女权主义、同性恋者权益等。)
然而一旦当选,他们立刻发现短期内要实现经济的竞选承诺太过困难,反倒是社会文化议题的战争却有机会“先赢下来”。这些政治人物有些也真心在乎这些议题,加上基本盘和金主也都非常在乎,所以执政的方针就成了“在经济上尽力而为,优先拚文化进步”。
奥巴马其实就是采取这样的模式。我们现在对奥巴马的记忆是进步派代表,但那是他第二任期的执政方式,不是他2008年、2012年的选举方式,更不是他早期在自己的著作里描划的政治策略。当时,奥巴马甚至乐观以为他的当选代表的是新世代崛起,美国终于可以超越文化战争,不用一直“梦回60年代的学生宿舍”。所以他在2004年的那场著名演讲上,才会说“没有红色的美国,没有蓝色的美国”,就是希望在文化价值上找到一个人们普遍能接受的共识,让争执休止,人们可以专注处理经济民生的议题。
但接下来的十年告诉我们,事情不是这样(苦笑)。从我们进步派的观点来讲,我们确实取得了非常重要的成就。但从“烧光一切中间派”的角度思考,他们等于完全没得到自己所在乎的东西。不过,几次换上右翼执政,他们也没有得到好的回报。所以,他们明明是关键选民群体,却要一直想著:“怎么两边都没人关心我在乎的事?”
端:不过,拜登已经改变了过去的经济政策,积极用国家力量投资各项基础建设、制造业、绿色能源与高科技业等等,但“烧光一切中间派”似乎也不买帐?
Shenk:没错,但如果选民个人的工作没有直接受惠于这些投资计划,也依然未必会买单。对抗气候变迁非常重要,但绿色能源投资的好处也都是长期才会浮现(按:除了环境之外,还包含电价可能更为低廉)。拜登政府能立即指出的成果有限,推行这样的政策,本来就认同进步理念的选民或许会赞赏你认真思考国家长期发展,但你所要争取的那群摇摆选民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还是会先问:“我有过得比四年前更好吗?”
而在这方面,通膨就是致命伤。这也不是只有拜登,许多国家不分左右的执政都面对相同问题:物价上涨比失业率上升更严重。即使失业率窜升9%,苦果还可能只是特定几群人直接承担,但物价如果上涨9%,却是全民都会很有感觉。
但是,拜登政府的问题还不止于此。在我看来,拜登政府确实尝试从历史当中学到教训,但却搞错教训了。他可能真心相信前面说的那种“民主党背叛工人阶级,所以才失去支持”的叙事,认为只要把经济问题搞定,文化议题就不那么重要,我们就能建立抵御特朗普的堡垒。但面对拜登的作法,很多“烧光一切中间派”只会耸肩表示无所谓,甚至可能还更具敌意。这是因为,许多摇摆选民既不认为他搞定了经济问题,又在文化上无法说服他们。
端:那要怎么说服他们呢?先从经济谈起,对这群选民而言,怎样才算“搞定”经济?
Shenk:我认为民主党若要成功,重点在于强调自己能如何为非大学毕业生改善生活。过去二、三十年来,拥抱新自由主义是中间偏左政党的最大错误。而当时,克林顿等人抱持的思维认为“全球化势不可挡”,所以政府补贴制造业只是延缓死期而已。在这样的想像之下,他们提出的方案因此是要让美国转型成一个高技能的经济体。这个逻辑等于是:大家来念大学!甚至会变成:大家都来学写程式!
当然,我自己在大学教书,我很肯定大学教育的价值,但现实是,即使在这个世代,没念大学的年轻人还是比有念的来得更多(按:近年美国18-24岁大学就学率约在4成上下)。如果你的经济方针听起来还是以大学毕业生为主,显然还是会与多数人的生活脱节。
更切合需求的经济政策,则必须要让他们也能有提供安定的工作机会,要有真的能协助倒他们的社会安全网。大学很好,但大学不是一切的答案。
同时,如果要能传递这个讯息,可能也需要多一点不一样的候选人,不能让人觉得“又是哈佛或者耶鲁出产的”。代表性还是重要的,要让人觉得“原来你们当中也有像我们一样的人”。
白人工人阶级真有那么保守?
端:在文化价值上呢?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认为这种社会价值冲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让政治不再只是经济上的左右之争,但你的看法似乎很不一样?
Shenk:一些人以为这是新的现象,但文化战争甚至不是60年代才开始的:美国从建国以来,多数时候的政治冲突都同时沿著宗教、族群、种族等种种文化因素展开,经济一直都是众多轴线之一而已。
1880年代时,共和党攻击民主党的主轴是3个R,“莱姆酒,罗马,叛乱”(Rum, Roman, Rebellion),说民主党代表的是饮酒(相对于禁酒),是天主教徒(相对于多数的新教徒),是叛离的南方邦联。而1970年代共和党攻击民主党的主轴则是三个A,“毒品,大赦,堕胎”(Acid, Amnesty, Abortion;大赦指的是让非法入境移民就地合法)。所以,美国政治一直都有文化战争,只是不同时期的情形不同而已。
端:不过,为什么每次只要打起文化战争,赢的仿佛都是右翼?或者这其实是个误会?
Shenk:从60年代开始,政治圈的预设一直都是文化价值冲突不利于民主党,90年代民主党主导选战的中间派幕僚尤其常这样想。但是,光看奥巴马这个中间名(middle name)是“Hussein”(注:阿拉伯文常见名字)的人可以两次当选总统,就知道这件事情并非铁板一块。
比如,列根确实是右翼,但他为什么可以成功呢?在保守派基层的记忆中,他们支持的是极其保守的列根,强调家庭价值,答允要推动宪法增补条文全面禁止堕胎。但其实,摇摆选民支持的列根并不是这样的:列根对他们的号召力,来自于当时经济欣欣向荣。相反地,列根其实知道推动堕胎禁令这些事情只会掉票,民调清楚显示民众并不支持。换言之,保守派很爱列根,但保守派爱列根的原因,并不等同于列根当选的原因。
在早期对其他保守派人士的演说中,列根说明,重点不是去把选民变成保守派,而是去找到那些过去民主党的选民,诉诸他们的政治直觉中较为保守的那一块,说服他们“你一直都是保守派,只是你还没发现而已”。正是因为他在这方面的成功,让他甚至不需要提出一个民粹的经济方向,就能够争取到够多工人阶级选民的支持。
反过来说,最近期的例子就是即使在较为乡村、近几十年来都支持共和党的州,一旦捍卫堕胎权成为议题,民主党得票就能大举提高。奥巴马当年一定想不到,我们近来最接近他梦想中“没有红色的美国,没有蓝色的美国”的时候,竟然是因为堕胎这样的争议议题。
端:相比列根,特朗普就没有这么懂得“藏”,他在文化议题上的立场非常明显。他又是怎么赢的呢?
Shenk:只要看民调就知道,特朗普其实很不受欢迎(按:从2016年迄今,长期以来都有过半民众不满意特朗普)。
在2016年他之所以能够当选,问题是当时的希拉莉比特朗普还更不受欢迎。而且即使如此,希拉莉的普选票也还是赢了特朗普,只是这些“烧光一切中间派”更集中在几个摇摆州,最终才使得希拉莉落败。
而且,在2016年选举时,特朗普其实在很多经济跟文化议题上都宣称自己是中间派。比如他宣示不会破坏社会安全体系;比如他虽然跟随共和党,宣示要废止奥巴马推动的健康保险政策,但说法是要用更划算的方案取代;又比如,2004年布殊选举时的共和党政纲,还在谈要推动堕胎禁令,在2016年也只字未提。甚至,特朗普在2016年共和党大会上的演说,甚至说要“尽全力保护LGBT的公民”,这个画面一直停留在我脑袋里,因为居然能听到特朗普说L─G─B─T─(大笑)。特朗普上次赢得选举的时候,也不是现在看到的那么右翼。
相对地,希拉莉采取的策略是要选民站在多元进步的这一边,说特朗普并不能代表美国。单就我个人的政治立场来说,我当然同意这个说法,但从摇摆选民的角度来讲,这完全是无效的讯息。
端:今次选举呢?在移民这些重要议题上,现在的“烧光一切中间派”又有什么特色?
Shenk:在文化上,这群选民的根本特色仍是怀疑菁英。他们可以说有某种“阶级意识”,但却是一种很特定版本的阶级意识,认为整个体系的游戏规则都对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不利。当然,他们确实也对一些文化变迁感到焦虑。
假使我们受制于两党竞争的角度,各种社会议题很容易显得非左即右,非进步即保守,尤其在此时此刻更是如此。但是,这群摇摆选民的直觉经常却是“都要”:比如,他们直观认为性少数也该活得安全、该获得基本的尊重,但在更进一步的面向上则该让多数人有发言权。
在边境问题上更是如此:民调显示多数选民既希望确保边境安全,但也并不希望拆散家庭,更会认为如果一个人从小在美国长大,既然都已经过那么久了,也不应该遣返他。这些都和特朗普、和共和党右翼所推动的政策并不相同。
端:所以我们不应该把白人工人阶级真的想得那么保守。
Shenk:是的,回过头来说,进步派有不少问题,其实反而是源于低估了自家人这些年来的斩获。
2024年,我们已经走到美国政治文化史上最为进步的时刻了。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会看到进步派的 John Fetterman 拿著彩虹旗跑来跑去,处处声援同志权益,气坏共和党人,最终也能够顺利在宾州(按:摇摆州)当选参议员──当然,他近期在加沙议题上的取态让他失去许多进步派基层的支持,但这已是后话。
在这样最为进步的时刻,民主党左派能不能找到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至少能够拉拢那些可以接受彩虹旗的中间派选民,我认为是未来政治的关键。当然,我们仍会想要推动一些更进一步的价值变迁,是这些中间派选民未必会同意的,但这不应该成为和这群选民结盟的阻碍。
很多人、特别如果是知识圈出身的人,很容易把文化价值的交锋看成某种精神性的斗争,认为自己是在一片黑暗中坚守著那一寸微光,但现实不是这样的。
与民众脱节的政党
端:中间派这样“都要”、“也不真的那么右翼”的取态是新的发展吗?或者其实也是长期的现象?
Shenk:早在1960年代,就已有聪明的观察家看出这样的趋势。有一本现在很多人已经忘记的书,叫做《真正的多数》(The Real Majority),分析1968年共和党候选人尼克逊(Richard Nixon)为何能够胜利。在这本书里,作者们就已经主张:民主党本来就不用担心流失一个白人至上的3K党成员,他们已经不是你的选民。流失了就流失,反正共和党横扫南方各州,他们仍然未必能够拿到足够的选举人团票。
相反地,他们认为民主党真的需要思考的,是在俄亥俄州道顿市里一位机械工的妻子,年纪可能是47岁。她过去长期都投民主党,以那时的情境来说,在种族等议题上的直觉甚至有时还比较偏向进步派,但绝对不会跑去参加胡士托音乐节(Woodstock,按:当时的主流描述中,参与者的形象是嗑药、披头散发的嬉皮)。能不能跟这群人对话才是真正的关键。
政治学家 Walter D. Burnham 在1968年早已示警,警告文化议题上持续极化会带来的政治后果:这必然会制造出一大群中间阶层,每当他们向上看,就会认为在上位的菁英份子看不起自己,而且都只是嘴上说得好听,但该承担的责任都没承担;而每当他们往下看,又认为那一群底层的人根本只是依赖政府福利过活。
去听那些投给特朗普的前民主党选民怎么说,就跟Burnham说的完全相符──是认为这个体制有问题,导致自己该尽的责任都尽了,却完全没得到应有的回报。
端:既然这是一个长期的现象,共和党、民主党怎么会好像都搞错了呢?近期有什么变化导致脱节更为严重?
我即将出版的下一本书是关于为政党出谋划策的那群人,而在研究的过程中,让我感受最深的事情,是政党的基层、高层和金主们都经常都会著眼于某些特定的议题,其实和多数选民关注的议题是脱节的。政治菁英对政治的想像就是跟一般选民不一样,比如会更在乎一些长期的原则,在政治理念上所投注的心思也远远超过一般选民。
同时,在美国政治史上,这也有长期的原因:19世纪以降的地方型政党组织,被比喻为“政党机器”(party machine),虽然有非常多弊病(按:是一种酬庸政治,机器的负责人会与当地不同社群的领导人从事利益交换),但也比较扎根于当地社群的需求。但50年代开始,这些机器逐渐被淘汰,但当时的重点仍是组织(注:如商会﹑工会)。但到了现在,共和党已经是 Fox News (按:亲右翼电视台)的政党,民主党则成了MSNBC(按:亲自由派电视台)的政党。
所以我们也看到,特朗普会打电话到他最爱的 Fox News 政论节目,现在连拜登都会打电话到他最爱的MSNBC政论节目。这在在让我们看到,政治圈内人们的想法和诱因结构,真的太容易跟一般民众、跟你所想要争取的选民脱节。
至于特朗普的竞选搭档凡斯(J.D. Vance)更是一个太沉迷网路的候选人。当你整个人活在网路上时,你对摇摆选民的样貌就会有错误的理解,会用自己的世界观、以某种很“知性活动”的方式去设想摇摆选民在乎什么。所以,当他说什么民主党都是一群“单身养猫女”(childless cat lady),或者说没生小孩的人要多缴税补贴有生小孩的人,他以为自己这样只是在激怒自由派,却触怒了更多人,而且让他显得很“weird”(奇怪)──民主党最近在推这个形容词,看起来是满有成效的。
端:你在访问之初指出,贺锦丽可以选择重新介定民主党代表甚么,建立一个更持久的选民联盟。但人们可能会问,奥巴马无法成功改变的潮流,贺锦丽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Shenk:这确实很困难。其实,民主党之所以一直不采行这样的策略,除了主流政治人物时常和选民脱节之外,另一个主因是他们更常著眼于短期的压力,认为要改变局势太困难了,不如顺著现在的潮流,建立反特朗普的联盟。
毕竟,这在2018年、2020年的大选都能奏效,就连2022年也可以说是因此只有小输。既然有可能会赢,干嘛冒著会输的风险,去尝试改造政治的版图?看看2022年,郊区这么多选民流向民主党,难道要先叫他们别来吗?反而要去从特朗普手上抢回选民?
不过,贺锦丽也有独特的机会。一方面,因为她不是一辈子都在华府打滚的老将拜登,而特朗普也已经主导政坛将近十年。在这样的条件下,她反而更有机会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挑战者、一个“局外人”,把特朗普定位成现有体制的一部分,借此说服那群“烧光一切中间派”,那一大群认为现有政治体制运作失灵的人。
另一方面,身为一个历史学家,我也会忍不住想:当年只有反共形象鲜明的尼克逊,才有本钱当第一个访问中国的总统。同理,贺锦丽会不会反而有独特的优势,是“排解”文化战争的最好人选呢?
毕竟,在特朗普的威胁之下,民主党支持者已经快速团结在贺锦丽身后,而广义的自由派选民又对于选出第一位女性总统、而且是黑人/南亚裔女性总统相当热情,这也给了贺锦丽更宽广的运作空间,可以去界定自己代表什么、民主党又代表什么。
完全贊同。
選民投票根本就是靠感覺。
Well said,不是不夠左,而是太左。
「政治學家 Walter D. Burnham 在1968年早已示警,警告文化議題上持續極化會帶來的政治後果:這必然會製造出一大群中間階層,每當他們向上看,就會認為在上位的菁英份子看不起自己,而且都只是嘴上說得好聽,但該承擔的責任都沒承擔;而每當他們往下看,又認為那一群底層的人根本只是依賴政府福利過活。
去聽那些投給特朗普的前民主黨選民怎麼說,就跟Burnham說的完全相符──是認為這個體制有問題,導致自己該盡的責任都盡了,卻完全沒得到應有的回報。」
所以Harris选了一个进步派真草根VP,摒弃了之前所有的精英热门人选,迈出了似乎是正确方向的一步。自由派很多人觉得她是为了平衡自己作为少数族裔候选人而找的一个老白男,但这只是面子上的,内里的考量不是这么粗暴的身份政治角度(但自由派一贯这么热爱文化战,跟保守派没什么区别),Progressive过去一周在幕后热推Walz、让黑马杀出重围,干掉自由派精英对手,只能说干得好
好文~
“但是,這群搖擺選民的直覺經常卻是「都要」:比如,他們直觀認為性少數也該活得安全、該獲得基本的尊重,但在更進一步的面向上則該讓多數人有發言權。”
這是一個常常被忽略的洞見。這一點甚至不止出現在美國,即使是在中國的互聯網群體中也可見這樣的現象。
非常鞭辟入裡但又通俗易懂的訪談!
目前為止看到最精闢的分析,太厲害了
这个访谈太好了,有种18年第一次读到刘怡南海报道的感受,内心一亮
“这是因为,许多摇摆选民既不认为他搞定了经济问题,又在文化上无法说服他们。”
这句存在语病吧,主语不能承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