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LGBT婚禮前，一對香港女同志歷經離婚與飄泊建立了真正的家

編按：香港終審法院在2023年9月5日頒下判決，政府最遲要於2025年10月前為同性伴侶關係確立替代框架。2024年6月 Pride Month，婚禮策劃公司 NEXT CHAPTER LGBT 聯同逸東酒店，舉辦了香港首場大型多元驕傲婚禮，贊助十對多元性別及性傾向的伴侶於線上登記美國的同性婚姻。參加者的年齡由20多歲橫跨至60多歲，其中有順性別、跨性別、同性戀、泛性戀、無性戀，光譜甚闊。端傳媒專訪其中一對同性伴侶，記錄她們從相識、相愛到結婚的故事。

確立替代框架的時間尚餘不到一年，政制及內地事務局局長曾國衞表示「有關工作正積極進行中，鑒於有關議題複雜且涉及層面廣泛，稍後當有具體建議時會適時徵詢立法會意見。」性／別小眾社群已經提出一份承認法定伴侶關係的建議，端傳媒將會推出第二篇相關深度報導，敬請留意。

五月，初夏，晚飯後，Dark 攤坐牀上，如常在電話打開 Instagram，如常掃過朋友日常、貓狗趣事、食店推介——她突然坐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Pride To Wed 多元驕傲婚禮，婚禮策劃公司 NEXT CHAPTER LGBT 贊助十對多元性傾向或跨性別情侶，集體登記婚姻，舉行婚禮……」

她馬上將電話遞給旁邊的 Daisy，「象徵式畀兩蚊就可以結婚。」

「好呀。」Daisy 連眉頭也沒有抬一下。

翌日上班，Dark 再問 Daisy，「那麼，我報名了？」

「你寫那200字，我不懂得作文。」Daisy 說。

登記表格要求參加者簡述相識經過，以及結婚的原因。點點滴滴，不分先後，一下子湧上心頭，Dark也不知從說起。當初拍拖八個月之後，Dark 已經跟 Daisy 求婚，那一天是2018年12月31日。

六年之後，她們尚未結婚；去年，逛婚展訂製的結婚戒指，尚未套上無名指。

七年前，「一咬定情」

試身當日，Dark 換上西裝。「怎麼她突然靚仔這麼多？」Daisy 笑說：「這個造型立即將我帶回第一次見面的一剎那。」

七年前的那一天，Daisy 返早更，忙碌之際，一轉身，看見一個西裝筆挺的陌生人站在餐廳門外。後來，她才知道陌生人是剛調職的樓面主管。

Dark 與 Daisy 經常排在同一輪吃飯。二人一見如故，無所不談，很快聊到彼此的感情問題。Dark 有一位女朋友，但是她看不見二人的將來；Daisy 有一位男朋友，交往數月已經溝通不來。

漸漸地，二人發現彼此反而有說不完的話，Daisy 未講完上一句，Dark 已經知道下一句。數月後，公司舉行年度晚宴，Dark 乘着酒意抓住 Daisy 手臂大咬一口，同事本想分開二人，Dark卻高聲宣佈：「她是我的，以後只有我一個可以咬她。」話音剛落，她又沉沉醉去。

一咬定情，互有好感， Dark 卻開始保持距離。Daisy 不明所以，傳了一個近乎恐嚇的短訊，Dark 才鼓起勇氣解釋。「你一直鍾意男人，現時仍然有男朋友。突然要你開始一段同性戀的關係，又要跟仔女交代，這件事始終要交由你選擇，因為這條路從來都不容易行。」

Daisy 當時43歲，Dark 也已經40歲。Dark 知道換着自己還是十幾廿歲的時候，一定「追咗先算」。蒲吧多年，關係一段接一段，她飛人、人飛她（註：她甩掉別人，別人甩掉她），戀情最長是四年，始終沒有一段能安頓下來。Dark 的女朋友大多是異性戀或雙性戀，交往日久，一旦談及將來，對方不是要（跟男人）結婚就是要生兒育女。

「其實我只是想要一個屋企。」Dark 說。

Daisy 很快給出答案：「我們不試過又怎會知道結果是怎樣？」

將來的路是怎樣，Daisy 沒有多想。十多年前離婚之後，她獨力湊大兩個仔女，眼下只想找一個愛錫她的人，一起過下半世。

17歲，為了穿婚紗而選一個人

換了 Daisy 試婚紗，每換一件出來，Dark 都會化身攝影師，同時將相片上傳至 WhatsApp 的家庭群組，詢問子女意見。「我特意叫她化了少許妝，因為我想拍照留念。」Dark 一直保持笑瞇瞇，眼神盡是傻氣與蜜意。

試到第三件，二人都眼前一亮。記者順口問 Dark 有何感受，沒想到她已經感觸落淚。「Daisy 說過想在50歲之前結婚，我應承了。求婚已經六年，家裡不停有事發生，我們無法負擔結婚的支出，婚期一直延遲。我沒想到能獲贊助，今日見到她穿婚紗，我真的很開心。」激動過後，Dark 又繼續欣賞 Daisy：「幾靚，一個（快要）五十歲的女人，她真的好靚。」

Daisy 正在煩惱，到底要選第一件或是身穿這一件。「第一件蓬鬆一點──你都知我之前有肚腩啦。」

「但是你現在沒有肚腩嘛。」Dark 想鼓勵她選修身款，見她猶疑不決，來了一個激將法，「不如我畀個一蚊銀你擲公字……」

「No！我自己選擇，我要這一件。」Daisy 自信滿滿。

這一次，她是為了一個人選一件婚紗。32年前，她卻是為了穿婚紗而選了一個人。那一年，Daisy 17歲，在元朗返兼職，附近有多間婚紗店。午膳路過，她覺得這一件不錯；放工路過，她又覺得另一件都漂亮。在門面看久了，她忍不住試穿。

「不知道幾時可以着呢？」Daisy 內心的嘀咕漏出了嘴角。

男朋友聽見了，沒所謂地說：「我們結婚吧。」

二人拍拖只有幾個月，Daisy 未滿21歲，還需要徵得父親同意。婚後，親戚見她久未懷孕，老是質疑她「生唔出」，叫她氣不過來。兩年後，19歲，她誕下了女兒。一年後，因為政府派發的安全套「很安全」，她又誕下了兒子。

三年抱兩，即使在30年前，似乎已經算不上是祝福語。一對年輕父母，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湊到小孩開始上幼稚園，丈夫卻不知在何時開始酗酒及賭博。「當初結婚是想有個男人對我好，會負責屋企。」Daisy 後悔了，覺得自己選錯了、行錯了，也連累了兩個孩子。

那天，Daisy 打開銀包，只剩下一百元。接孩子放學後，她帶他們去「冬菇亭」，買了兒子最喜歡的排骨飯，買了女兒最喜歡的炒粉。回家，飽餐一頓，她着孩子午睡。過了一會，見孩子沒有動靜，她關上睡房門，悄悄走到廚房，拔掉煤氣喉，開掣，空氣中只餘下嘶嘶聲。

女兒從睡房走出來，「媽媽，你做什麼？」

千言萬語，Daisy 不知從何說起。

「你不要這樣，我和細佬在這裡。」

剎那間，Daisy 清醒過來，噗嗒噗嗒跑去關掉煤氣。

「囡囡，媽媽不開心，生活很辛苦，我不想跟爸爸一起，我想跟爸爸離婚。」她終於將幾年的鬱結說出來。

「可不可以等我長大一點？我不想在單親家庭長大。」幾歲大的小人兒，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因為女兒一句話，Daisy 盡了最大努力。她試過一日返三份工，早上做倉務員，中午回長者宿舍做舍監，孩子放學往宿舍，她煮好飯之後又趕往油站做兼職至深夜，丈夫在生活中形同虛設。

即使 Daisy 盡量避免與丈夫接觸，丈夫每個月總會有兩三次因為喝醉，在凌晨三四點大吵大鬧。有時，丈夫動手，傷及 Daisy，還要驚動警察。某夜，兒子又被吵醒。這次他忍無可忍，一把將父親推向櫃門，雙手旋即鎖住他的脖子。Daisy 擔心鬧出人命，努力拉開兒子。

「為什麼你要跟一個這樣的人在一起？」兒子不禁問。

不知不覺，原來孩子已經長大了。Daisy 跟女兒交代後，女兒雖然支持，但是未能一下子接受現實。她愈想愈想不開，情緒出現問題。Daisy 曾經為她找輔導，她避而不見。五六年後，有一天，她突然明白兩個人勉強一起沒有幸福。一轉念，她看開了。

然而，Daisy 始終不敢跟父母坦白。他們是水上人，觀念傳統。

「不可以，你一定要回去跟公公婆婆講。」兒子鼓勵她：「我會支持你。」

回到娘家，父母得知女兒離婚，第一反應是責怪。

「我不想再見到阿媽被人打，我支持她離婚。」兒子挺身而出。

兩老驚呆，良久，才又開口道：「為什麼到這個地步你才出聲？」

Daisy 與父母關係疏離，小時候被獨留在寄養家庭，在不安中成長，15歲才搬到屯門徙置區與家人團聚，她一直覺得自己在六兄弟姐妹之中是最不受重視。

這時，Daisy 才得知前夫曾多次訛稱孩子生病，背着她向家人借了幾十萬元，但是又叫家人不要聲張，以免她不好下台。

有些心意，需要說得及時。

阿媽的女朋友，變成「公公」和「阿爹」

離婚前，Daisy 對每一件事都抱最壞打算，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唔好嘅人」，去到哪裡都是衰。婚姻破裂，生活壓力逼人，壞脾氣往往一觸即發，子女稍不聽話就藤條侍候。然而，子女長大了，除了為母親說話，也會為自己說話：「你只是識得鬧，識得打，你還識得做什麼？」

離婚後，Daisy 跟自己說：「子女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我要學會跟他們傾談，我要給他們一個安穩的家。別人欺負我不緊要，但是絕不能欺負我的子女。」從此，他們仨像朋友般相處。

Daisy 與 Dark 認定彼此之後，她覺得要先要向子女交代，在家庭群組傳了一個訊息：「我認識了一個女生，我喜歡了她，想跟她一齊，但是我怕你們會不開心。」

女兒 Bailey 第一時間私訊弟弟阿軒，「看到阿媽的訊息嗎？」

「讀了。」

「你點？」

「咩點？佢地開心咪得囉？」

「咪係囉，她為什麼說這種話？」

今日憶述，兩姐弟拿母親開玩笑。「可能在阿媽心目中，我們比古代還封建。」阿軒笑完，Bailey 接力，「可能她以為我們是清朝轉世，覺得她們要浸豬籠。」她直言自己都有朋友是同性戀，感情生活可相當美滿。

調侃一輪，姐姐 Bailey 換上認真的口脗，「由始至終，我們都覺得，只要有個人錫阿媽，什麼都可以。」

弟弟阿軒坦言自己從小到大都是牛脾氣，媽媽可能擔心他接受不來。「我不會直接問她，Dark 錫唔錫你？我不習慣。不過我有她的 Instagram。」阿軒像一個 stalker，留意媽媽的行蹤。媽媽的相片經常都有 Dark 的身影，二人一起四處逛，又會一起發掘好吃的餐廳，他知道媽媽應該過得幾開心。

沒多久，Dark 開始不時在 Daisy 家留宿。有時阿軒放工回家，累得沒有表情，Dark會輕輕問一句怎麼了，「其實我覺得幾窩心，她令我感受到以前沒有的父愛。」當時阿軒正在經歷離婚，需要與前妻處理女兒的撫養權，Dark 也會想辦法，幫忙聘請工人。Bailey 看在眼內，覺得有一個人幫媽媽分擔，「總好過她一個人鑽牛角尖。」

後來，到 Bailey 懷孕，Dark 和 Daisy 比她還開心，每一次放假逛街都至少帶一件嬰兒用品回家。Daisy 每日致電問候她的行蹤時，她會聽到 Dark 在旁邊問：「她在哪？回家了嗎？」

「我會想，不錯啊，多一個人錫我。」Bailey 說。

嬰兒出生後，有時 Bailey 沒有空，會請 Dark 和 Daisy 幫忙照顧孩子。早些日子，Bailey 心情低落，二人還鼓勵她放假找朋友散心。「就算她們未結婚，Dark 又不是我們的什麼人，但是她愛錫我媽，愛錫我，還愛錫 BB。這些不是應份的，我覺得這份愛很無私。」

那時，他們已經生活得像一家五口。BB 學懂發聲之後，為 Dark 創造了一個暱稱「Jor Jor」；BB 學懂說話之後，則為 Dark 添了一個名份做「公公」。

有一天，一家人吃晚飯，相約何時做節。

「先問阿爹幾時放假吧？」阿軒說。

Bailey 第一個反應過來，笑得相當開懷，「我心想，終於可以叫喇！」她認為 Dark 已經是繼母親之後最親的人，直呼其名總是有一重隔膜，可是她想來想去都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稱呼。「叫媽媽好像不太對勁，叫爸爸又令我想起以前的事，叫老豆又好像太老土——叫阿爹就 fit 晒。」Bailey 讚阿軒轉數快。

「現在沒有人會叫爸爸做阿爹，但是 Dark 的確做到那個角色。」阿軒解釋，「你可以當是花名，但是同時包含了爸爸的意思，這樣大家都容易一點講出口。」

現在，一家人出街，他們也是大大聲稱呼 Dark 做阿爹，有時惹來目光，Bailey 也從不理會。「我很開心可以跟其他人講，有一個很錫我的人，她擁有一個爸爸的身份，她陪伴我們經歷了很多事情。」

是否一定要一紙婚書？

聽見阿軒叫自己做阿爹，Dark 的第一反應是愕然。兩年下來，Dark 現在也習慣跟他們說：「你阿爹我呀……」說話時一臉自豪。

婚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但是背後始終有兩個家庭。Dark 的父母早就知道女兒是同志，但是久不久都會「呼籲」她找個男人結婚——直到 Dark 與 Daisy 一起。

因為工作關係，加上孫兒早睡，Dark 或 Daisy 夜收工會去 Dark 的父母家中留宿。Daisy 很快獲得兩老認證，她坦言自己只是當對方是家中長輩般相處，保持坦誠，互相尊重。

三年多前，Dark 的外婆患癌。臨近農曆新年，Dark 的媽媽主動邀請 Daisy 一起向外婆拜年，行動上給予她一個「名份」。後來外婆離世，伯母趁 Dark 上班時找 Daisy 傾密偈，「我們是傳統人，很多事情不太懂得怎樣做，希望你不要介意，如果你知道要怎樣做就話我聽。」Daisy 知道，伯母已經接受了她。事實上，伯父已經周圍同朋友講，「Daisy 係我個女。」伯母要煮飯，第一時間是問 Dark，不過是問 Daisy 會否返去。

曾幾何時，Daisy 認為有血緣關係的人才是屋企人。今日再形容屋企人，她說：「我的子女、父母、Dark，還有 Dark 的爸爸媽媽和叔叔，這些才是我的屋企人。我有事，他們會付出；他們需要我，我會盡力幫忙。」

「在我的人生之中，很難找到一個可以同步和溝通的人，顧及到雙方感受，還能顧及彼此屋企人的感受。」Dark 說，屋企人是最大的支柱，令她有力量繼續生活下去，「我會包容、照顧和保護屋企人。」

六年前，Dark 和 Daisy 已經訂婚，後來因為疫情，二人因為飲食業減薪及停工入不敷支。疫情消退，她們去逛婚展，還訂了婚攝日期。不幸地，Dark 的父親患癌，她要動用積蓄支付醫藥費，工餘時間與哥哥接力照顧，生活只是往返醫院、公司和住所。最近一年，父親的病情穩定下來，Dark 才有心情計劃往外國註冊同性婚姻。開始儲錢不久，又輪到 Daisy 的家庭遇上經濟困難，花上另一筆積蓄。

結來結去都結不成婚，Daisy 開始思考，到底結婚是否必要？她問 Dark，是否一定要一紙婚書？

「結婚是代表我對你的承諾。」Dark 說，「你不需要再問我會否出去玩，我想給你一份安全感。」或是說，結婚也是 Dark 給自己的一份安全感，因為從來未有一個女人願意與她走到這一步。「我只會為這個女人做這件事，這是一個無可置疑的地位。」Dark 說。

二人取得共識不久，命運就安排她們遇上 NEXT CHAPTER LGBT 贊助的多元驕傲婚禮。剛過去的清明節，Dark 帶上 Daisy 拜祭爺爺嫲嫲。面對墓碑上的黑白照，Dark 在心裏向兩位長輩鄭重介紹：「這是你們的孫新抱。」

離世的長輩可以隔空交代，但是依然健在的長輩，或者是最難過的一關。

Daisy 尚未向父母出櫃，Dark 只會在過時過節化身做利是和禮物，由 Daisy 將心意送給兩老。Dark 從不介意自己是一個「隱形女婿」，至少她已認識 Daisy 的兩個兄姐和兩個弟弟。「我比較在意老人家是否開心，要是他們見完我之後爆血管，我可擔當不起。」Dark 笑言，也有可能只是她們白擔心，老人家其實是接受得來，「假如他們到時看到報導，又覺得 OK，我們就可以直接返屋企食飯。」

「 我知道媽媽很擔心公公婆婆不接受，就像她當初不敢交代離婚一樣。」阿軒解釋，「但是我到時一定會出去幫她擋刀，我會跟公公婆婆以及所有親戚講，我支持她。」

阿軒與 Bailey 從一開始就支持二人結婚，得知她們獲贊助，直言多少像看着女兒出嫁。
「我經常笑她，你終於嫁得出喇。」Bailey 大笑。

「好地獄呀，尊重啦，你阿媽嚟㗎。」阿軒在旁同樣壞笑。

笑完一輪，二人也藉着訪問各自送上祝福。

「婚姻就是找到一個人陪你共患難、共富貴。你知道對方有幾差，對方都知道你有幾差，但是不會離開大家。她們會鬧交，她們也會恩愛，我覺得她們兩個是典範。我是不服輸的人，我希望她們都一樣。即使同志未必是社會主流，別人不看好更加要走到最後，希望她們會幸幸福福。」阿軒說。

「你們這段感情得來不易，你不可能遷就全世界，即使老一輩未必能夠接受，最重要是你自己開心。你照顧四隻化骨龍已經夠了，是時候到你做一個公主了。」Bailey 說。

性／別小眾沒有選擇才沒有結婚

6月25日，婚禮當日。出門之前，Dark 隆重其事，穿上黑色外套、白色恤衫，銀色領帶，正是二人第一天見面的打扮。

Dark 與 Daisy 是第一批到達婚禮會場的情侶。預備房間有四位化妝師，案上放着參加者的試身相，好讓她們知道如何配合妝容。贊助婚紗及西裝的兩間公司創辦人，在另一個房間快手快腳地燙衫。

手起（化妝）掃落，脂粉香撲鼻，Dark 第一次化妝，上粉後覺得面部僵硬，「感覺是驚魂未定」。「我比較期待 Daisy 化完妝，今早換衫開始她已經問我靚唔靚，我就知道她今日一定問我好多次，化完妝又一定會再問。」

主辦人 Kurt 在一對對新人之間穿梭，逢人就講恭喜，「我需要找人分擔自己的緊張。」Kurt 絕對有理由緊張，畢竟 Pride to Wed 是香港首個大型多元驕傲婚禮。十對新人有順性別、跨性別、同性戀、泛性戀、無性戀，年齡由廿多歲橫跨至六十多歲，光譜甚闊。

Kurt 指出，對 LGBTQ+ 而言，結婚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香港是一個人云亦云的社會，有些事情要有人講才有人留意，沒人講就沒有人留意。婚姻是每個人應有的權利，不應因為年齡、性別、性傾向或經濟條件而有所限制。」

一男一女在香港註冊結婚，去婚姻登記處就做到，費用不到2000元。然而，性／別小眾為了得到一張婚書，一定要花上萬元飛去外國，還要賠上假期。即使在線上註冊美國的同性婚姻，NEXT CHAPTER LGBT 在2021年的收費已經是1.8萬元，對一般人而言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目。

Kurt 希望藉婚禮讓公眾明白，性／別小眾社群在香港仍然未能成為合法伴侶。或者，當下最需要教育的並不是公眾。逸東酒店為活動贊助場地、飲品及小食，文化總監 Joseph 在致辭時引述一份2023年發表的研究報告，支持同性婚姻的香港市民在過去十年一直增加，百分比由2013年的38%、2017年的50.4%上升至2023年的60%，另外有23%持中立態度，只有17%表示不支持。

Kurt 正是於2017年與女朋友 Mac 結婚。當年她們去婚展，發現所有公司都以為她們只是想要一場儀式，二人無法找到公司協助於外國合法登記同性婚姻。二人盲摸摸自己做，結一次婚碰了不知多少根釘子。婚後，二人創立婚禮策劃公司，開業一年就遇上新冠疫情，曾經全年零收入。有危也有機，美國猶他洲因疫情推出線上註冊服務，外國人可於原居地合法在美登記註冊結婚，她們便推出 Fly Free 婚禮。

結婚一下子變得容易，使費相對降低，2021年開始，NEXT CHAPTER LGBT 每年都協助過百對伴侶註冊外國的同性婚姻。「異性戀鍾意結婚就可以結婚，唔想結婚就唔結婚，但是性／別小眾從來都沒有結婚這個選擇，所以才沒有什麼人考慮結婚。」Kurt 解釋。

是次活動的其中一對新人是年過六十的男同志，Lucas 來自新加坡，與 David（化名）於1992年在香港相識，愛情長跑超過30年。早於九十年代拍拖的時候，二人已經參與雙方的家庭聚會，但是一直都只是將對方介紹為「朋友」。這些年來，見證雙方的姪甥長大、成婚，輪到他們結婚之時，姨甥仔都感嘆一句「Finally」。這次結婚，他們請了各自的姨甥女做見證人。

「很多 member 都是從來沒有解釋，家人當是多了一個兒子。」David 在近年曾邀請患病的媽媽同住，請來外傭協助照顧，「她都見到我們住在同一間房，還有什麼要解釋？」

最近十年八年，他們身邊有不少朋友結婚。David 覺得，婚姻只是一個公開的交代，就像他們在分別相識十周年、二十五周年都搞過派對，也是一種交代。既然 Lucas 希望結婚，又喜歡 party，在「晚同牽」創辦人 Travis 鼓勵下，二人便報名參與這場盛事。

「始終結婚有法律承認，遺囑只是一張紙，在法律上可以有許多爭拗。」Lucas 提起十年前陪 David 看醫生的經歷，醫生問 Lucas 是誰，他只能答朋友。「我想自己可以正式跟醫生說，我不止是朋友，我是他的丈夫，他的法定伴侶。」

一場多元驕傲婚禮，20種表達愛的方式

化妝、換衫、拍婚照後，這場婚禮還有一個獨特步驟，一對新人與兩位見證人需要先做身份認證手續。Dark 和 Daisy 的見證人分別是 Dark 的好友以及兒子阿軒。

阿軒到場時，繼續玩笑本色，「我沒有什麼機會見到阿媽化妝，原來還有幾分姿色。」
「你一生人未必有幾多次機會見到阿媽結婚。」Daisy 回敬。

綵排完畢，婚禮在下午2點半正式開始，超過十五間中英媒體均有派員採訪。樂隊奏起 “Until I Found You” 一曲，十對新人陸續進場。美中不足的是，其中五人需要戴上彩虹口罩，以免太容易被認出。

十對新人步上台後，除了常見的司儀，台右還有一部大電視，是網上連線的美國證婚人 Sharon。Sharon 介紹十對新人後便開始宣誓儀式：「兩位是否願意承諾對方為你合法配偶，從今天開始，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喜樂或哀愁，將永遠愛他和珍惜他？」

同一篇誓詞，重複十次，聽了 I do 二十次，原來會產生一種難以形容的緊張感。全場屏息靜氣，直到十對新人都交換好戒指，開始向各自親友的鏡頭展示，眾人忍不住歡呼。然而，證婚人還有一句最重要的話要說：「It is truly with great pleasure, and the power vested in me, by the State of Utah and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that I now pronounce you legally married.」

話音剛落，司儀尚未讀完中文版，十對新人擁抱的擁抱，落淚的落淚，台下親友也盡情拍掌。Dark 靠在 Daisy 左肩，哭了整整半分鐘，哭得像個孩子，Daisy不斷輕拍她安慰。

激動過後，司儀仍需要安排拍攝大合照，好讓新人在日後申請各種文件能夠提出多一份證明。完成所有程序後，眾人回過神來，記者也重投工作模式，高聲發問：「幾時咀呀？」

在親友見證下，新人為彼此獻出一吻。

接着，每一個新人有一分鐘發表心聲。十段愛情，二十種表達方式。幽默、激動、感動、穩重、活潑……最後，主辦單位為新人送上一份驚喜祝福，請來歌手陳柏宇演唱《認真如初》一曲。Dark 與 Daisy 在台下十指緊扣，跟着節拍搖曳，還跟着輕唱：「留一輩子給你，承諾認真與你活一世。」

老了，我們仍然手牽手

註冊完成當晚，兩家人一齊吃飯慶祝。少不免，大家又說起 Dark 長哭半分鐘的環節。

「當你有一件事求了很久，終於能夠走到終點，你會覺得，還有什麼可以求呢？」說 I Do 的時候，Dark 從夢中回到現實，覺得自己「真的結婚了」。「一講完我們是合法配偶，我真的忍不住哭。我想到 Daisy 真真正正給了我一個家，想到這個家是我們攜手做出來，內心非常感動。」

發表感言的時候，Daisy 首先多謝 Dark 的父母，給她一個如此美好的伴侶，也感謝家人的尊重、愛護和信任。三位老人家在席上分別祝福她們，媽媽說最緊要你們開心，爸爸就說最緊要你們聽話，叔叔就說什麼都不用說，最緊要你們幸福快樂。

「我沒料到三大長老對我有那麼大感受。」Daisy 感動得要離席落淚，「婚後的分別就是，她的父母也是我的爸媽。我多了很多家人，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家庭。」

翌日早上，Dark 張開眼已經在笑。「陳太，起身喇……陳太、陳太，起身喇。」

「你可不可以讓我多睡一會？」Daisy 沒好氣。

下午，我們約在西九龍文化區做訪問，看得出 Dark 不止臉上在笑，她是整個人都在笑。
「那種開心是……到現在我還是很開心。」Dark 笑說：「我終於可以正正式式叫她陳太，沒有事情可以掩蓋我現時的開心。」

睡滿睡足的 Daisy 亦說：「正式宣佈那一刻，我終於成為陳太，我是覺得很幸福。」

平日上班，Dark 和 Daisy 都不能戴飾物。今天是新婚翌日，又難得放假，Daisy 將可以戴的戒指都戴上了。2018年12月31日訂婚的戒指，戴在左手中指。其後買的結婚戒指，戴在右手中指。一年前逛婚展多買了一對結婚戒指，終於在昨天交換，戴在左手無名指，在二人的手指都略顯鬆動。

「由訂婚到結婚，這條路真的很長，可說是時間的見證。」Dark 說。

終於成婚，二人會在兩星期後訂立遺囑。Pride To Wed 其中一個贊助機構「Alongside 同行」為所有新人提供遺囑設立服務，Dark 與 Daisy 在婚禮前已經完成諮詢。

想當年為了穿婚紗而結婚，Daisy 如今終於明白婚姻的意義。「結婚最重要是（獲得法律地位），Dark 日後有什麼病痛，我可以做她旁邊的那一個。」經歷過一段不愉快的婚姻，Daisy 現在覺得有一個愛護自己的人在旁邊，毋須一定要男或女，「不可能用一張紙來框住婚姻。」

諮詢當日，Dark 與 Daisy 最緊張是對方因病或意外入院，醫生會否尊重病人及伴侶的意願。在法律上，家屬並無醫療代決權，但是《香港註冊醫生專業守則》指出，在病人喪失自決能力時，醫生應考慮家人的意見。即使是外國登記的同性婚姻，也是一種法律證明，理應獲得相應重視。當然，最好的做法始終是預設醫療指示，醫護人員便能夠按照病人意願，在特定情況拒絕維持生命治療。「其實做這些事都是想屋企和諧，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用爭吵。」Dark 說。

由於醫療往往牽涉開支，無論是否性／別小眾，都可以考慮提早簽立「持久授權書」，授權伴侶或其他人在自己日後失去精神上的行為能力時，動用相關財產，維持個人及家人的生活所需。不然，病人的財務事宜就有可能要交由法庭裁斷。「了解完會鬆一口氣，起碼我知道到時自己有什麼可以做，不用聽候其他人吩咐。」Daisy 說。

這天在西九文化區閒逛，許多情侶都在手牽手散步。Dark 說起，以前行街時見到七八十歲的公公婆婆拖着手，她總會問 Daisy，「將來我們老了會不會這樣？」

「如果我和 Daisy 可以像這樣走到最後，最好就無病無痛，我已經心滿意足。」Dark 說：「我只是想家庭和睦，看着兩個孫長大。」

訪問到最後，記者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們是何時確認在一起？」

「4月29日。」Dark 永遠記得所有日子。

是如何確認？

Dark 苦思良久，答不上來。

「那天是她第一次拖我的手。」Daisy 說。

「有這樣的事嗎？是在哪裏拖手？」

「在家樓下。」

「我倒忘記了，不要緊，我記得日子就對了。」Dark 笑說，「簽了這張婚紙，我會拖著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