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個故事要說:
1/ 2016年,三藩市一家藝廊。當時我去拜訪當地朋友,剛好碰上有莫奈畫作的展覽。在主展廳,我看到一位華人媽媽把她的小嬰孩用肩膀托著,看牆上的西方名畫。這個媽媽不停和孩子說:我看不懂這些畫畫了什麼;但同時又囑咐孩子:你要吸收這些知識,這很重要。
2/ 2013年,香港中環。我從芝加哥飛雅加達,在這停留一天。那之前,每次旅行我都和人一起,從沒獨自上路。我四處閒逛,在一家獨立書店找到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書裡,馬可波羅向可汗描述自己去過的許多城市,但很多細節其實都來自於他母國的威尼斯。那次在香港走走停停,所到之處都讓我覺得是曾經去過的城市的折射——香港讓一切地方都變得既熟悉又陌生。它像是我第二個或第三個故鄉,又不盡然。總之,它成了我最喜歡拜訪的城市之一。
3/2019年,我在一所英國大學讀書。午餐間隙,我看到父母在Whatsapp群組裡評論:香港人2014年就過分了,現在更是荒謬,警察當然有權使用催淚彈⋯⋯我關掉 Whatsapp,轉而刷起 Twitter,看到一張相片,是位老年婦人在荷槍實彈的香港警察隊伍前握著英國國旗。還有很多香港人發表的仇恨華人、中國人的言論,有些人在求特朗普和迈克·蓬佩奥從共產主義手上拯救香港,這些極右翼的話語裡都是絕望的求助喘息——我把Twitter也關了。
第一個故事是我對美國華人離散社區感到的疏離。我知道這樣想對那對母子可能太武斷,但我忘不了那一幕,理解不了華人一定要融入的執念。作為印尼華人,我在所謂的祖國永遠是個外國人。華人身分在印尼是被審視和壓抑的,但印尼華人很珍視它,甚至為之獻上生命。為什麼那位母親要一再告訴孩子,趕快吸收西方藝術,吸收得越多越好呢?我的憤怒是非理性的,但也是真實的。我生氣我的生活體驗永遠無法在華裔美國人的話語裡有一席之地。慢慢地,我接受了,我本來就不是華裔美國人,雖然我們都說英語,但我對他們的觀感沒有任何份量。
第二個故事則是我對於香港的感覺。這是我從未生活過的城市,但我常常臆想它。對於全球離散華人來說,香港是我們身分和掙扎的象徵。香港是李小龍的家鄉,那個教我們要 be like water 的李小龍。我虔誠地看了很多香港電影和電視劇,從中體會那裏的日常生活是那麼有趣,也享受動作片和科幻片裡飛簷走壁的快樂。這麼多年來,香港在文化和政治上都深深地影響了我。
但我以前沒有意料到香港會讓我心碎。是第三個故事讓我明白,雖然我遠離抗爭現場,但也能聽到來自元朗的呼喊、聞到太子地鐵站的血腥。被攻破的大學、莫名其妙死在警察手上的年輕生命、被逼道歉的銅鑼灣書商——這一切都在我腦中,沒有褪色。
2019離我們還是太近了,我需要再用幾年的時間、再喝幾杯酒,才能好好想想它,想想當時人們是不是有什麼是可以做但沒能做的。但現在不行,尤其是現在,整個世界還對中港臺地緣政治一籌莫展。
可就是在現在,《1000xResist》問世了
在遊戲裡,我們跟著觀察者(Watcher)兜兜轉轉。觀察者是全能母神(Allmother)的克隆之一,它的任務是找到其他克隆人,一起參加聖餐儀式,恢復關於全能母神的所有回憶。克隆人們以為這些回憶可以重塑出萬能的神,最後卻發現她們的神是一個焦慮的香港少女 Iris。Iris 生活在加拿大,她的父母在2019年香港的抵抗運動後移民去了這個國家。
遊戲的第一關發生在加拿大一個琥珀色的建築裏,時間在遙遠的未來。士兵們穿得像《光環》(Halo)裡的約翰117,在走廊裡遊蕩。不久,我們會學到如何連結記憶,從而在不同的時間點之間移動——這座如今是士兵隔離營的地方,在很久以前的2047年曾經是一座學校。
於是我們回到2047年的加拿大,學生看到的我們不是克隆人觀察者,而是女中學生 Iris。學生們和Iris談起她們關心的事情——學習成績、駐紮在學校外的外星人、是否應該為了預防外星病毒而勤洗手。外星病毒帶來很多不適,其中一個症狀是寄主無法控制自己、隨時隨地哭泣。沒有感染的人一直使用眼藥水,默默希望一切會好起來。如果真的想哭,一定要忍住眼淚,不然會被懷疑是感染了病毒。儘管一切這麼糟糕,學生和老師還在認真上課。一些人失去理智,向外星人祈禱放過自己和家人,另一些人彷彿無事發生,全心全意投入學校的模擬聯合國會議中。
Iris 非常難受,雖然她從小就學會忍耐,從不哭泣。其他學生把她這樣的亞裔同學視為模範少數族裔,覺得她只在乎成績和以後的發展。Iris 對此默默無言,同時又愛批評來自中國的Jiao不能和自己一樣堅強。Jiao 剛搬來加拿大,是個甜甜的女孩。她和父母的英語是在中國看美劇學的,口音還很重,不會說的詞用普通話代替。Jiao 很喜歡 Iris,會約Iris 一起去跳舞。
但無論 Jiao 多麼想靠近,Iris 總是推開她,還不停提醒她要說新國家的語言。我對這種隔閡深有共鳴,因為這些話別人和我說過,我也和別人說過。這一關的故事很真實甚至殘忍地解釋了,離散者和留學生雖然源自相近的文化,卻根本不知道如何與對方交流。Iris 和 Jiao 不懂彼此需要什麼,很容易互相傷害。玩到這裡,我猜測遊戲是講異鄉人在加拿大的困境,講兩個局外人如何最終聯結一起。
但第二章的關注點又轉去 Iris 和父母之間的麻煩關係,難道這真是個關於離散華人的遊戲?我不懂為什麼需要科幻背景來講離散,那些奇怪的世界觀設定:克隆技術、擠滿了祈禱室和神廟的中轉世界果園(Orchard)、把Iris視為真神的偽宗教——這些設定是為了什麼啊?它們看上去只會讓玩家分心,無法專注體驗一個香港家庭在民主國家重新來過但又夢碎的故事。
也許,這是類似《媽的元宇宙》或是《之前的我們》的故事,是要說給二代、三代移民聽:東亞移民不總能適應主流社會,但會找到一種其他人覺得很疏離但我們很喜歡的方法活下去。這種電影裡的移民喜歡說,在異國的生活艱難又充滿遺憾,但能有個新生活重新開始還是很幸運,如果後代和其他族裔的人能理解我們,之前承受的所有痛苦也沒有那麼難了。所以,我想,這個遊戲差不多就是這樣吧——一個百合故事,來自未來的克隆人回憶起 Iris 和 Jiao 的愛情,於是克隆人也學會了華人離散社群的美麗人生觀,哪怕這些奠基美好情愫的歷史瞬間沈痛如2019年的香港抗爭。
我和幾個玩家交換了想法,我們都覺得這是另一個套著科幻皮膚的美麗離散寓言。
我卸下了防備。
科幻故事正是2019年的延伸
聖餐儀式之前,玩家有機會探索那個叫果園的中轉世界。很快,我們會被設計低劣的標示和巨大的地圖搞暈,但也可以聽到克隆人們的有趣對話。克隆人用編程語言和彼此溝通,這個語言是從全能神的詩歌裡延伸出來的,有特別的寓意。比如「從頭髮到頭髮」指的是每個克隆人都是從 Iris 的頭髮上誕生的。每個克隆人都是這個奇怪宗教的侍僧,隨時準備好為別人詮釋全能神的一句詩或是一個無私舉動。有的克隆人喜歡偷懶,有的則會偷吻喜歡的同類。雖然她們都是Iris的克隆,但身上分別有獨特的變異。克隆人的世界並非我們想像中整齊劃一。
每個克隆人也被分配了具體的功能,並且穿著相應顏色的服裝。修理工(Fixer)穿綠色衣服、精通科技;知識人(Knower)和她的信徒穿紫色服裝,負責把人類的歷史存入檔案;療癒者(Healer)和她的學生穿青色;烈火人(Bang Bang Fire)和她的士兵穿橙色,負責保護果園;而觀察者則穿藍色,負責觀察周遭環境。所有人聽命於紅色大主管,她距離全能神最近,據說她經常夢遊、還愛自說自話關於全能神的事情。
這種上下級關係有點像被世俗儒家改造過的柏拉圖理想國: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在社會裡的位置,並對權威盡忠,尤其是對長者和上位者盡忠。果園裡的母親被認為是懂得最多的,她們可以決定年幼的克隆人女兒們應該做什麼。
Iris 是故意把華人父系社會制度重置在果園裡,建立一個對倒的母系社會嗎?但遊戲一開始的回憶裡,她不是也為自己的家庭關係感到難受嗎?還是說這和 Iris 無關,就是遊戲開發者想要隱喻華人的社群關係?
我決定先不想這些。
雖然遊戲裡有這些權威的角色,但我一早知道肯定會有克隆人對此不滿。人們一旦感到權威敘事和自身經驗不符,就會覺得自己的經歷不被承認。更何況,不同的克隆人因為變異對全能神是什麼都沒有統一的看法。
不過,克隆人姐妹們還是一起工作,服務於全能神。哪怕 Iris 喜歡虐待甚至體罰她的克隆女兒們,克隆人都相信應該一起為她服務、為大家服務。只是遊戲一開始就劇透,玩家在控制觀察者前,已經看到觀察者用碎玻璃捅全能神 Iris。在後來的遊戲過程中,我理解觀察者為什麼這樣做,我知道 Iris 是什麼樣的人,雖然我喜歡她自我諷刺的幽默,但我受不了她如何對待自己最好的朋友 Jiao。
Iris 是那麼討厭Jiao,儘管Jiao崇拜她、模仿她。當 Jiao 為了看起來像 Iris 一樣好看,精心打扮、改換髮型,Iris 會發很大脾氣——很諷刺的是,不久後她需要克隆自己來拯救人類。Jiao 明顯把 Iris 當成榜樣,她敬佩 Iris 熬過了加拿大學校裡的種族歧視困境,她也想學著適應。但是 Iris 除了幾句冷冰冰的安慰,再也沒有給予過 Jiao 什麼。直到後來 Jiao 離開了,Iris 才意識到自己多麼依賴這個朋友。
當 Iris 成為全能神母,也就變成了一個權威。無論她是否真的孤獨,她都沒有理由那樣殘酷的傷害自己的克隆女兒們。克隆人也有了理由再去傷害別人。很多克隆人祈求 Iris 的承認和表揚,但她從不給予她們。克隆人之間的各種爭吵和張力,Iris 只要願意都可以調停,但她根本懶得理。我覺得 Iris 是克隆社會的萬惡之源,如果這個社會沒有她,一切都會更好。觀察者捅死 Iris 的暴力行為我覺得沒什麼不好,開場的謀殺理所當然。
我以為我馬上要通關了,又想重新梳理這個遊戲到底要講什麼。
可遊戲仍在繼續
剩下的時間和我玩過的部分差不多一樣長,遊戲裡一切事情都在變化,但是遊戲機制沒有什麼改變。我意識到這個遊戲從頭到尾都不是在比喻,它在推測演化一個未來的香港——整個香港被完全吸入中國,能為獨立而戰的人都已經逃走了。
遊戲越來越暴力,很多畫面讓我想起了2019年的媒體畫面。遊戲的最後幾章,克隆人被絕望裹挾,她們嘴裡的話明明就是2019年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的那些:犧牲、警察暴力、自毀⋯⋯剎那間,壓抑許久的思想如瀑布迸流之下——2019年之後,做一個華人意味著什麼?
遊戲問出了我們不敢言說的問題。在現實中,我們匆匆把這些想法、這些問題束之高閣。有時候我挺欣慰,欣慰 Discord 上的外國朋友知道香港是因為《爐石傳說》的爭議。不然,要花多少功夫去解釋我們如何走到今天:你要先從滿清的墮落說起,再解釋孫中山如何承諾聯合國民黨和共產黨,接下來還有國共內戰等等等等。然後我們才終於可以開始講述香港的特殊歷史處境,講述它如何長成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再被交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手中。
太累了,不如束之高閣。
但因為這個遊戲,我又在一切事情中看到香港。遊戲在慫恿我——當我在建築長廊裏奔跑,我想起新聞視頻裡的年輕人如何從警察身邊逃開;我在遊戲裡審判的情節中看到了桂民海在電視上的懺悔。不管你是在追尋 Iris 的回憶,還是在果園裡尋找生命的意義,現實和遊戲裡的輪迴處處皆是:全能神無處不在的身影就和中國監視香港每一個舉措一樣嚴密,學校裡的士兵和果園裡的士兵都在不斷巡遊,遊戲裡的母親無法和女兒產生情感連結——這不是平行世界,遊戲是在延續歷史的創傷,不斷重演香港和中國的關係。我們都回不去了,抗爭者和警察,克隆人和全能母神,Iris 和 Jiao。香港人在中國面前抗爭的記憶在遊戲的時空裡一遍遍回放。當克隆人說到在抗爭中自焚,她們說的就是「攬炒」:如果中國和平抗爭無視,那我們就一起毀滅,玉石俱焚。
遊戲無意找尋2019那一切的根源,它在意的是灌注在整個暴烈運動中的強烈情緒。它沒有浪漫化抗爭,也沒有淡化抗爭者的絕望感。它所哭泣的不只是香港這座城市本身,更是那些至今仍在緬懷這座城市的人。
香港作家 Karen Cheung在《不可能的城市:香港回憶錄》(The Impossible City: A Hong Kong Memoir)裡寫:「死去的不是香港,而是對於1997年承諾給我們的那個地方的想像」。早在抗爭之前,她就發現愛去的地方因士紳化已經開始消失,發現喜歡的藝術家和電影人都北上去了中國謀生。她說,「香港的資本主義生產出一代代想做壓迫者的人,通過與香港政府和中國資本合謀,這些消費者、小商人和未來的地主大口大口自我吞噬,直到一切都被吃得乾淨。但香港人卻一直想要神話來定義自己。」
Karen Cheung 問:這個神話的締造者是誰?是誰在重複香港從漁村變成了國際都市?她認為,這種創世神話、這種另行的歷史,取代了人們講出自己故事的權力,剝奪了人們關於自己未來的決定權,強加給人們回歸中國的歷史決定。香港人一開始就被褫奪了自決權,被褫奪了上桌協商自己歷史命運的機會。政府告訴大家、外國媒體告訴大家、北京告訴大家:你是亞洲的國際之都,是世界的金融中心,是中國自古以來的一部分。
「如果我們不能重寫我們的起源,我們是不是至少可以重新想像我們的未來呢? 」
Karen Cheung 所說的未來,需要走出報章博客目前愛說的「淪為一個普通中國城市」的套路。另一邊廂,2019年立法會門口有人舉起英國國旗和港英旗幟。香港是有一點英國的文化在其中的,香港公民中很多人為此自豪。我和也打這個遊戲的香港朋友聊天時,就總能感覺到這種自豪:香港的法律比起中國大陸的法律,更像是英國的普通法;香港的法庭仍有英國的法官。殖民地的過去比國家資本主義的現在更迷人,更合法。
這對我來說很難理解,我的祖父母一代在殖民體系裡吃過苦。現在,華人們焦灼得要在族群裡區別彼此,就像 Iris 憎恨 Jiao 膽敢和自己穿得一樣——這一切離我的經驗太遠了。但身分政治顯然是香港人最關注的。Karen Cheung 解釋,香港人知道城市的衰敗是必然,當初的交接早就意味著香港在後來五十年裏會失去自己。2019年是香港人對中國的最後一戰,他們視自己為和哥利亞決鬥的大衛——雖然回頭看決鬥更像是自殺。
香港人為這座不可能的城市感到自豪。這個大都會裡有些珍貴的東西值得人們保藏。人們夢想著那個叫做香港的烏托邦,儘管迷夢很久之前就已破碎。2019年有點像守護這個夢想的舉措之一。香港人曾經戴著口罩和非典搏鬥,如今則戴著口罩和新冠鬥、和中國鬥。中國只是鬥爭中最新最強的敵人。香港人的鬥爭精神值得我們寫情書,也許香港就是通過這一次次的對立和鬥爭來定義自己 。
但是 1000xRESIST 想要說點別的。Iris 的父母被香港的影像怔住了,她的父親希望能把骨灰撒回故地,她的母親則說:「每個夜晚我都在夢裡回了家,我的夢裡都是一個已經不存在的地方。」他們的女兒和克隆人都在不停重播一個自己沒有去過的城市。這個城市的鬼魂成了一個沒有實現的未來,給想念它的人提供慰藉。
慰藉也是毒藥:香港出生於一個充滿張力的環境,這使得它和中國永遠處於衝突之中,香港需要中國的存在來定義自己,而中國也會永遠壓迫香港。香港和中國互相仇恨,就像 Iris 和她的母親。香港永遠需要別人說它不是中國,這種虐待的關係就是中港關係的精髓。
Iris 很可能不知道她在渴望著香港,在經歷了加拿大的種族主義歧視後,這種無意識的想念又讓她重製了這種暴力。她的母親如何規馴她,她就如何規訓克隆人女兒。她只能模仿和傳續自己記憶中的文化。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到一個可以真正接受她的地方,但那個家已經從地球表面消失。
因此,Iris 承受著痛苦,她的女兒也一樣,她們的哭來自於她們對於香港的懷舊式想像。
這遊戲是在說離散社區裡輪迴的創傷
而我還沒準備好去了解這一切。這種創傷侵入它所經之地。每個海外港人都盡力重建香港身分,哪怕這意味著他們會成為這個暴力輪迴中的施害者。
在遊戲快要結束的地方,一個角色說,人類是最糟糕的科技產品,因為人類「太能夠囤積舊物,太絕望地想抓住一切東西。」如果遊戲裡真的有個反派,那就是記憶。 比起原諒,人類更善於記仇、更善於耿耿於懷失去的東西。記憶並不總能撫平創傷,它可能反會把你的執念拉得越來越長。遊戲中的每個角色都能一字不漏地重複過去發生的事情, 就好像85隻看上去不一樣的歌唱的是同一個老調。
某種程度上,沒有人離開過這座城市。他們還在街角和地鐵站與彼此交戰,只是戰爭被掩藏成科幻世界的樣子。關於香港的記憶仍然存在,幫助離散創傷一次次再造自己,甚至那些對此沒有記憶的人來說也一樣。
1000xRESIST 似乎在說,離散社群裡精神萎靡的孩子們,比如 Iris 還有她的克隆女兒缺乏的是一種歸屬感。孩子們盡全力找到生命的意義,一遍遍鑽研那個被形塑起來的母社會,但是離散社會本身就沒有有機的結構。而香港始終還是太近了,人們無論在異地建設出來什麼,都不夠填補他們心中的空隙。
不過遊戲想像出了一種不一樣的結局:人們必須從他們稱之為家的地方逃跑。如果想真的有所改變,他們必須背上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離開這裡。這樣以來,沒有人能保持一成不變,不然暴力仍會延續。有些東西需要被鎖起來,被放下。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幻想全世界的華人重新聯合在一起。我們都是我們歷史的孤兒,但是如果中國和台灣互開國門,每個人都能和消失的親戚重新聯絡。我的祖父一直生活在雅加達,他在台北才能見到自己的弟弟。我曾經在深圳居住,也經常去香港玩。生於印度尼西亞的我也還記得在梅州嚐到的街頭美味——我們可以成為一個快樂的家庭,儘管我們的歷史那麼血腥。我們最終還是可以重新得到一個華人社群的從屬感。
2019年的香港抗爭運動和中國對台灣的種種行為打破了我的夢。但我還是希望事情能變好,它總得變好吧。習近平可能只是父權制裡一顆壞蘋果,香港人應該最後還是可以奪回自己的城市。我們只需要等一等,等到一個更合適的人來領導共產黨。
所以我一開始無法同意遊戲的邏輯,那意味著我所希冀的事情只不過是又一次重複了創傷。我還想要有做夢的機會,夢到自己的香港,一個大家可以坐在一起飲茶的好地方。讓我拋棄那個美夢,太殘酷了。
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遊戲的目標玩家是誰,誰最有可能接受遊戲想要說的話。肯定不是我這樣的印尼華人,但也不是仍在香港和中國鬥的香港人,甚至也不是2019年之後離開香港的移民和難民——他們離得太近了,承受不住。
這是給 Iris 們的遊戲
這是一個給他們的孩子的遊戲,給一代尚未出生的玩家的遊戲。
我再重複一次,2019年的抗爭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太難理解。我們很難說清楚這個遊戲想說什麼,因為香港還在,Iris 還沒有出生。我們要等到2047年,那時候 Iris 才是一個高中生,她還在奇怪 Jiao 為什麼想要和自己打招呼。到那時候,大家才會理解這個遊戲在說什麼。
這是給Iris們的遊戲,她們那時候會問我們:為什麼你們還被香港的魂魄牽引、會屢敗屢戰、想要重建一個香港。她們會想知道為什麼要為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淚流成河。她們會想在華人社群自我傷害的死循環中找一條出路。
1000xRESIST 會教她們如何從家跑走,如何獨立於我們的創傷之外。她們必須學會1000次的抵抗,抵抗我們的夢想和希望——如果她們想要打造屬於她們的未來。她們需要背上行囊,離開這裡,她們需要選擇自己的結局。
至於我,我很好奇下次我見到姪女會說些什麼。她現在只有一歲大,未來會成為一位 Iris,質疑我的離散痛苦的底色。我會像我的父母一樣嗎?他們一次次告訴我要記得我們的文化遺產,哪怕我一點也不在乎那些事情。如果有一天,我的姪女看到這篇文章,質問我為什麼猶疑著不願意接受遊戲的意思,我該怎麼辦?
讓我接受遊戲的結論真的很難。香港對我來說是個象徵,哪怕我知道我不需要這個象徵。我打不掉腦中非理性的那個部分。我想要香港贏過中國,雖然我也知道這根本沒有可能。
寫下這篇文字也讓我重拾離散視角。我不期望大部分人,尤其是沒有離散經驗的人理解我的痛苦。我只是想梳理我的情感,思索一下如果我放棄回歸故土的鄉愿,那會意味著什麼?
而想要得到母國(或母親)的認可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不是所有移民和難民都會、都需要接受這個遊戲給出的啟示。但我覺得對於華人離散者說,想要被給予我們生命的人理解、承認和愛,都無可厚非。想要回去的慾望誰都可以理解,但這個慾望不能以我們的後代為代價。更不必說,儒家和華人的教養方式總是逼孩子們銘記傳統和歷史苦難。學習我們的歷史對下一代十分重要,但遊戲也告訴我們有時這會讓他們繼承創傷。如果有人知道如何在這之間取得平衡就好了。
這是難以書寫的遊戲,我想說的還有很多,但是說的再多也仍不讓我滿意。可能我還是沒準備好。我和香港人、華人、還有這個遊戲的玩家也聊了很多,但那還不夠。還都太感性,打開了一個又一個質詢,留下的是胸口的痛。
也正因如此,我希望人們,尤其是離散華人、離散香港人能玩這個遊戲。
我們需要記得這些痛,這樣等到有天孩子們來問我們的時候才能做好準備。她們會問:「為什麼一切必得如此?」而不管我們如何回答,都要知道有天她們會得到自己的答案。
那將會是她們的故事,不是我們的。她們可以決定如何離開香港、離開中國。我很相信她們會為自己找到滿意的答案。
太奇怪,作者看到别人吸收西方艺术文化都会愤怒,也太狭隘了吧。世界各地的文化都是珍贵的,都值得理解和吸收。震惊端媒体撰稿人的水准:作为华人就只能学习中国文化?
@人生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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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往哪裏去。是人類永遠要問自己的問題。
求求其其,無所謂,玩game, 讀書時讀書,食飯時食飯,too much homework 就飲☕凍奶茶凍檸茶,多d幫襯茶餐廳。世界永遠是歷史重演。we born with a PURP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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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奇怪的提議,所有留言的移民者可以記得很多年後,給自己的孩子看看這篇文章和自己的留言嗎?
其实无论是坚守还是融入,都是个人追求美好生活的不同方式。
为什么要融入,是因为我们得以自由而有尊严的生活是因为周围的环境,而不是自己的血统。为什么要融入,是因为我们逃离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是为了在外地塑造另一个中国。为什么要融入,是因为我们有主动选择融入的自由,而不是在被迫放弃自己的生活方式。为什么要融入,是因为我们正在笨拙地学做一个负责的公民。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这本就是the spirit of Chinese people.
「遊戲」這種媒介,能夠承受這類主題嗎?
小說或電影是否更為適合。
有预料大陆steam锁区……在想怎么才能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