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鼎：金廈水域爭端，中國操作「維權認知作戰」如何硬中帶軟？

（黃宗鼎，國防安全研究院副研究員）

2月14日下午，一艘中國籍快艇闖入台灣金門海域，於台灣海巡署人員追緝後翻覆，船上4人落海，其中2人死亡。

而自迸發金門「陸方三無船」（無船名、無船舶證書、無船籍港登記）違法事件以來，中國官方宣示之立場主要有三點。其一，定調該事件為「惡性」撞船事件；其二，定調金廈水域為兩岸漁民傳統作業漁場，並否定禁止水域、限制水域的存在；其三，決以中國海警展開常態化執法巡查行動，維護「相關海域」正常秩序。總體來說，此一事件已淪為中國製造的「維權認知作戰」產品。

中國藉由金廈水域爭端實施「維權認知作戰」

所謂「維權認知作戰」，是一種以炒作主權行使訊息來遂行「維權」目標的心理戰手法。「維權認知作戰」概以解放軍「說好維權故事」為濫觴，在中國建置「解放軍新聞發言人」、戰區發言人、央視國防軍事頻道、央視軍事微博等基礎之上，一方面「寓武嚇於文攻」，致力炒作軍警行使主權之訊息，一方面「假文攻作武嚇」，藉由虛假或誇大訊息，營造中國軍警維權聲威。

當前中國的「維權認知作戰」，大抵有兩項重點。本次事件也與該等重點相契合。

首先，「維權認知作戰」在炒作中國軍警主權行使訊息同時，一併在否定、打擊對造的主權立場。2022年8月，前美國聯邦眾議院議長佩洛西（Nancy Pelosi）訪台後，中國旋即對台實施所謂環台軍演，乃是北京以軍演操作「維權認知作戰」之「代表作」。中國在發布該軍演範圍示意圖之際，便刻意將特定的演習區塊劃入台灣之內水 （領海基線內的水域），即令解放軍該次軍演實際上並未進入台灣本島之鄰接區或領海之內。而就此次事件來看，中國否定禁止、限制水域存在的手法，即與上述將演習區塊劃入我國內水一樣，都是藉機或乘隙對他方之主權或管轄界限，加以抹滅或漠視的做法。

其次，是中國海警從2021年開始，即成為中國「維權認知作戰」的主力。該年初，中國海警局官網特別開設「維權執法」專區，宣傳包括中國海警艦艇編隊每月在「我釣魚島領海內巡航」之消息、年度各領域海上執法典型案例，以及執行海洋伏季休漁專項執法行動（針對外籍漁船侵漁）之情況；2022年1月起，為強化中國海警局「維權認知作戰」之份量，有關每月在「我釣魚島領海內巡航」之消息，採用「權威發布」形式公告；2023年起，北京進一步凸出中國海警局新聞發言人之角色；該年10月起，為加強「維權認知作戰」力道，於南海仁愛暗沙（中國稱「仁愛礁」）及民主礁海域對菲律賓施加壓力，又於官網「維權執法」專區項下，增加「中國海警快訊」的發布形式。

而就此次事件來看，中國海警局更接連充任「維權認知作戰」要角。首先是在2月18日發布聲明，宣稱福建海警局將「在廈金海域開展常態化執法巡查行動」；25日下午3點，再發布「福建海警組織艦艇編隊在金門附近海域開展執法巡查」訊息，指出「海警艦艇採取編隊航行、識別查證、警戒護漁、喊話警告等措施，加強重點海域執法巡查，有效維護有關海域作業秩序」；同日晚間9點，又發布「福建海警在廈金海域開展綜合執法演練」影片，並以國台語廣播如「要求通報你船的出發港、目的港及來此海域目的」等內容。

中國操作金廈水域「維權認知作戰」硬中帶軟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海警局操作「維權認知作戰」之際，聲明中透露出一些特殊訊息。

首先，是有關本次事件的相關聲明，並不是與其他針對南海及東海相關公告一同被列在中國海警局官網的「維權執法」專區，而是置於另一個官網專區「海警要聞」之內。且當我們進一步去對照具體用語，會發現本次中國海警局的聲明，也不像其他攸關南海及東海主權爭端的公告內容，必然會出現「中國海警依法在本國管轄海域開展維權執法活動」的論述，而是表示「福建海警局開展執法巡查行動……維護有關海域作業秩序」。此間關鍵在於，無論是面對為日本實質控制的釣魚台海域，抑或為菲律賓實質控制的仁愛暗沙海域，中國海警皆在聲明中凸顯「本國管轄海域」，特別是針對釣魚台，相關聲明甚至強調是「中國固有領土」，但面對由台灣所掌控的金門海域，中國海警局卻以「有關海域」帶過。

與此同時，上揭聲明也顯示出，中國海警要在這片「有關海域」開展執法，尚且無法可依，這一方面凸顯金、馬的禁限制水域原係兩岸協商的政治產物，另方面也說明中國對於這樣的事件，其實仍有其「偏軟」以及必須得「偏軟」的必要。因為就北京來說，金、馬地區的人民素來較台灣本島者更為支持兩岸交流，倘若操作「維權認知作戰」過激，可能會有反效果，致使中國在對台統戰工作上得不償失。

儘管有其「偏軟」的部分，但中國在本次事件之中的「偏硬」操作，可謂所在多有。首先，就作為一項報復行動來說，與2023年4月中國「海巡06」輪編隊在台灣海峽中北部開展巡航巡查專項行動相比，此次北京加大「維權認知作戰」力度，不僅將執法巡查主體，由交通運輸部福建海事局隸屬之「海巡06」升格為武警所屬之中國海警船（除出動福建海警局的14608艦外，又由海警局直屬第二局的2202艦擔任維權影片主角），甚至將巡查行動由三天期的專項行動擴大至「常態化執法巡查行動」。而動用海警之所以成為優先報復選項，很大程度與2023年11月底習近平前往武警海警總隊東海海區指揮部視察，強調要把提高海上維權執法能力一事有關。

另一個「偏硬」操作指標，是2月25日中國海警在聲明中所列舉的執法巡查措施。以編隊航行一項來說，可以預料中國海警未來在金廈水域可能對我方船隻操作包夾戰術之可能；以識別查證與警戒兩項用語來說，由於其分別出現在解放軍南部戰區批判「闖礁闖島」之美軍軍艦，以及中國海警攻訐穿越台灣海峽之美國海警「斯特拉頓」號（WMSL 752）等聲明之內，可知該等用語屬於具有敵意之警語；又以護漁一詞而言，可以預見中國海警在我方禁制水域內外操作海警－海上民兵聯合行動之可能。至於喊話警告一語，則是經常見諸於中國海警局針對南海、東海所發之維權聲明。

海警此次灰帶行動本質為政治鬥爭

綜觀近年中國在第一島鏈內的「維權認知作戰」，可說以南海、東海為主，南海尤烈。去年3月，就在中國網媒再度揚言「收復」菲佔島礁之際，菲律賓軍方發現一艘解放軍056型飛彈護衛艦，及中國海警船5203號進入菲佔中業島12海里之內，另有數艘海上民兵船抵近該島8海里處。比之南海情況略輕的是東海的釣魚台。到目前為止，不僅中國海警船常態性地出入釣魚台12海里界線，中國軍艦尚且於釣魚台12海里至24海里間的鄰接區活動。至於台海部分，儘管中國軍艦及海警船迄今皆未能進入台灣本島的鄰接區內，但此次事件已然改變台海中線以西的威脅態勢。

也就是說，中國趁此事件，正試圖將威脅向金、馬之禁制水域推進。諸如2月19日，約有10艘中國海警船在金廈海域周邊緊貼禁止、限制水域航行，2艘海警船於大金門禁止水域外（西北方2.8浬）登檢台灣民船「金廈遊輪」；26日，有1艘中國海監船進入金門禁止水域，4艘海警船進入限制水域；27日，金廈海域中國巡查船艦已從8艘增加到11艘，包括海警、海監、海巡（海事）船艦，其中2艘闖進金門禁制水域。

儘管中國海警船於南海、東海皆已進入爭議島嶼12海里以內之水域，尚未駛入金門本質上堪比領海的禁止水域之內，但因為禁止水域及限制水域僅分別為外島陸地提供4千公尺、6千公尺的應處距離，且金門西北面禁止水域與限制水域共享水域外界線，故其潛在威脅不可謂不小。尤其海警自2018年中國國家機構改革後轉隸武警，中央軍事委員會對海警擁有處分、指導及命令權，故美軍早在2019年已向解放軍表明，不會把中國海警與海軍區別對待，此外，中國海警可在不實施警告之情況下直接使用武力，而台灣《海岸巡防法》關於武力之行使，僅以阻止違法船舶繼續行駛為目的。

雖說當前金馬水域的海上威脅升溫，但純就灰帶行動角度來看，其凶險程度應不及南海、東海的灰帶行動。因為中國本土與南海、東海爭議島嶼之間較有距離，故其操作灰帶行動，自始便是準軍事鬥爭，而金馬兩地緊貼中國本土，原在其地面火砲射程範圍，故此間中國海上灰帶行動之本質，實為政治鬥爭。

當前台灣政府顯然正確把握金廈水域事件的本質，於是透過政治調解方式，來應處政治鬥爭，乃至於法律鬥爭的問題。關鍵是理應將法律鬥爭緊扣於《兩岸人民關係條例》，畢竟這個條例與隨之而來金馬禁限制水域，都是兩岸政治諒解之下的產物。如若是將法律鬥爭遽升至國際法，此對於自1958年便被北京政府公告劃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內水的大小金門島、馬祖列島，以及原為中華民國政府視作福建省所屬的金門縣、連江縣，或有不小之副作用。

須同步戒慎解放軍台海中線以東活動

儘管金馬地區緊鄰中國，不過當前中國於台海「維權認知作戰」之操作，主要還是針對台海中線以東之海空域。習近平上台以來，解放軍在台海中線以東的「維權認知作戰」，一如美式足球於「分碼線」之間持續推進，包括於2014年突穿「台海中線」、2016年突穿台灣防空識別區西北隅、於2020至2021年底先後突穿台灣西南及東南防空識別區，復於2022年後動輒抵近台灣暨澎湖群島24海里鄰接區之外界線。

也因此，在我們高度關注金馬海空域的同時，仍須要對台海中線以東、中國對台漸進突穿的行徑戒慎以對，嚴防解放軍機艦突穿台澎之鄰接區及領海領空，從而操作認知作戰，打擊台灣社會心防。特別是中國在俄烏戰爭背景下，已複製釣魚台海域之先例，於2023年6月再行協調俄艦「快閃」台灣東部外海的鄰接區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