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投射、連結:三代港人移民的溫哥華「尋家」記

每代人都把離開當刻的香港凝成私屬的回憶,身上的香港人標籤也隨着際遇與對時代的感知,變得或濃或淡。
Bill Chu 在卑詩省列治文市的西堤徑(West Dyke Trail)向著菲沙河(Fraser River)處坐下。他說他喜歡大海。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跟「呀Be」初見,是加拿大的初秋。五時許,太陽提前引退,朋友在後院架起帳蓬和營燈準備燒烤,光影綽綽,呀Be開始分享她以藝術形式,為離散港人開小組療傷的經歷,譬如,想像成認識的人給自己寫信,你會寫什麼進去?這小組讓她掉了很多淚,她說,明明社工不應該。

呀Be在反送中運動後到溫哥華,至今兩年了,目前任職本地一個非政府組織,服務弱勢社群。

通電話那幾天,她的情緒特別低落。一月遲來的低溫(攝氏零下十七度)和大雪,以及雪後的巴士司機工潮,把她困在家中,無法如約到基層社區做家訪,更曾在一日內接到兩位服務對象的死訊。她想到去年有服務對象錯踏黑冰滑倒(雪後路面凝成的薄冰),一下子便走了⋯⋯「他們沒接電話,我的心情就下不了班,很擔心,整晚不敢關掉工作手機。」

很多人對溫哥華市中心東端(Downtown Eastside)避之則吉,但那裡不單集中了呀Be的服務對象,更是她尋找結連的起點,有濃烈的情感投射。

「初來時聽說,如果加拿大是天堂,那麼Downtown Eastside就是地獄。我不信,覺得是妖魔化。就像香港人看深水埗,只看到無家者和性工作者,甚至連疫症也一定是從那裡傳出來的。喜歡的地方被人污名,很難受。」

呀Be 與其服務機構協助的老人從溫哥華華埠(唐人街)走回老人所住的街區,途徑治安不彰的市中心東區,轉角為一家前身為酒店的露宿者宿舍。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呀Be 與其服務機構協助的老人從溫哥華華埠(唐人街)走回老人所住的街區,途徑治安不彰的市中心東區,轉角為一家前身為酒店的露宿者宿舍。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我在香港長年住基層社區,出門人人都認識,上班經過菜檔會請姨姨留『靚菜』(好菜),讓我放工順路去取,新年知道去哪個婆婆家搭飯,街上見到垃圾會動手執。不用走進家門,社區已經是家。但是來到加拿大,一切歸零。」她說:「我很想多了解這裡的社區,很想對社區有感覺。如果沒感覺,我不知自己為什麼還要留下來,沒辦法生存下去⋯⋯。」

據加拿大政府二零二一年的統計,國內共有一百七十萬華裔居民,佔整體人口4.7%,當中七成屬第一代,即是帶着出生地的回憶——或創傷——而來。香港是大宗,曾經多次出現在十大移民來源地之列,雖然它只是像彈丸那麼大的城市。

港人移民到溫哥華有很長的歷史。根據卑詩大學社工系教授殷妙仲分析,大概可分作四個階段:十九世紀末的第一波是淘金者和鐵路苦工,很多只曾留港半年等待出發,對小城的認同感不高。第二波集中在六、七十代,包括擔心中國政治動盪波及香港而出走的家庭,也有傾慕北美文化的學生。一九六七年加拿大更改移民方針,幾年後更推行多元種族政策,香港留學生遂成待爭取的人材,畢業後紛紛落地生根,在各行各業當上中流砥柱,默默為以後的華人社群打下根基。

八十年代的第三波移民潮來勢汹汹,香港前途談判不明朗,導致十年間近三十八萬人避走加拿大;但有見回歸初期「馬照跑舞照跳」,不少人陸續回流返港。然後便是最新的第四波,二零二零年《港區國安法》橫空出台,翌年加拿大政府推出「救生艇計劃」,放寬香港人的移民申請條件。香港被劃成新舊兩個時空,離散成為新常態。

如此一浪接一浪,每個浪頭都有獨特的時代脈絡,每代人都把離開當刻的香港凝成私屬的回憶,身上的香港人標籤也隨着際遇與對時代的感知,變得或濃或淡。

我們從這些高高低低的浪頭中,淘出三個香港人的故事:第二代移民Bill Chu的公民覺醒發生在加拿大,他長年投入原住民和華裔移民的平權運動,也觀照自己的身份蛻變;第三代移民Truman Chiu喝香港流行文化的奶水長大,如今以自己創建的劇團,承接新來港人的迷惘;第四代移民呀Be從無家者服務開始,在溫哥華尋覓牽掛的深水埗。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結連腳下的城市。

1959年代的溫哥華唐人街。攝:HUM Images/Universal 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
1959年代的溫哥華唐人街。攝:HUM Images/Universal 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

1960年代,Bill Chu——從難民到殖民到公民

朱偉光(Bill Chu)的香港記憶球是這樣的:「我離開時,香港是一個很燦爛、很自由的地方。」

六十年代末,周遭一片什麼都可以探索的自由氛圍,正在工專讀書的Bill Chu決定組織學會,動手實踐對海洋的嚮往。半個世紀後,Bill Chu說起依然自豪,「我在學校工作室埋頭苦幹,成功做了一條木帆船,真的能載人出海。」可是工專畢業,他便決定負笈海外,放下帆船,也放下那個燦爛的時代。「同屆只得我一人出走。那時香港經濟起飛,同學冚唪唥(全部)發展得很理想。但那時我嚮往北美的生活,對西方代表的自由民主有一種幻想。」

那不是Bill Chu 生平第一次離開居住地。他生於中國大陸,五零年政權易手前後,在襁褓中被家人抱到香港,「爸爸常常提醒,我們是走難人,但沒說清楚走難是什麼。長大一點後我開始想,我們是殖民地的人,這裡是外國人管治的地方。直至移民到加拿大,廿多歲,才真真正正成為公民。」

Bill Chu說,他成長時深深植入難民和殖民思維,以致公民覺醒姍姍來遲。起點是一九八八年冬,在唐人街一家咖啡室內。那時唐人街尚未凋零,Bill Chu在人流暢旺的菜攤低頭挑菜,突然有人從後拍肩,卻是年輕的原住民討零錢買咖啡。信奉基督的Bill Chu無法把對方置諸不理,便邀往附近的咖啡廳。天色近乎全黑,路上寒風凜烈,但見對方不斷瑟縮,Bill Chu說,我們不如點餐吧。

餐室裡,話匣子打開後,年輕人開始述說自己的辛酸,包括原住民保留區機會匱乏,外闖到大城市卻受盡欺凌⋯⋯當時Bill Chu對原住民議題完全陌生,卻讀出對方的萬念俱灰,該如何安慰?他用上熟悉的福音話語,才說了個開頭,沒想到年輕人立即站起,大步走到餐廳出口,臨走回頭丟下一句:”You are one of them”(你跟他們是一夥的),便執意返回冷森森的街頭。

「我很愕然。究竟人們做了什麼『陰質嘢』(陰險的事),令一個又凍又餓的年輕人,寧願不吃完熱騰騰的晚餐也要立即走。」Bill Chu說。

「香港發生了這麼多事,其實已經把這個抉擇放在每一個人面前——你要跟受壓者同行,還是走施壓者舖出來的路?」Bill Chu說。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香港發生了這麼多事,其實已經把這個抉擇放在每一個人面前——你要跟受壓者同行,還是走施壓者舖出來的路?」Bill Chu說。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這顆震撼彈燃起Bill Chu探索原住民議題的心,但才不久,視線便不得不轉移了。一九八九年,一場八千五百公里以外的群眾運動,令華人社區前所未有地騷動起來。五月廿八日,Bill Chu第一次以基督徒和組織者身份,參與帶領群眾到唐人街示威,支持天安門廣場上的民主運動。然而,即使聚焦了全球關注,遠方的悲劇還是剎不住。六月六日,近七千名溫哥華市民參與悼念會,人們流瀉到鄰近幾條街道上。

「我第一次在教會看到那麼多帶淚光的憂愁面孔。從前我較在意個人和家庭的平安,那次之後,重新尋找信仰和國家民族的關係。因為一個好的基督徒,不應該只為自己上天堂。」

翌年,加拿大𣁽北克省發生奧卡危機(Oka Crisis)——有哥爾夫球場獲准在一幅長年有主權爭議的土地上擴建,當中涉及Mohawk族的祖墓。族人組織反抗,期間一名警員被槍殺,政府動員軍隊回應,對峙了整整七十八天。The Canadian Press一張拍攝年輕士兵與抗爭者面對面的新聞圖片,充滿張力,為運動烙下重要的影像。有人從士兵的臉容讀出政府的和平克制(觀乎歷史脈絡,這似乎有點誤會),有人視之為族群勇氣的象徵(但蒙面人非原住民,而是遠來支持抗爭的大學生),Bill Chu則聯想到東長安街上那幀著名的「坦克人」新聞照片。

他自問:一年前我們那樣關心天安門學生,現在目擊身處的土地上的巨大不公,該如何反應?

奧卡危機點燃多地的抗爭,包括卑詩省居里山(Mount Currie)的封路事件。當局在保留地開闢新路,並且容許伐木公司上山砍木謀利,觸碰了 Lil’wat 族原住民的神經,動員捍衛土地主權。那裡離溫哥華約兩小時車程,Bill Chu決定親身了解。族人帶他上山看祖墳,訴說另一個版本的加拿大歷史。「19世紀,白人殖民者帶着身上的天花病毒而來,甚至刻意把病人披過的被子送往原住民社區傳播。原住民對歐洲病毒全無防禦力,在卑詩省的人口一下子死掉三分之一。從他們的角度看,這是第一場生物戰。」

每年情人節,溫哥華市中心東端都會舉行婦女紀念遊行(Women's Memorial March),紀念過往在卑詩省被殺害或失蹤的原住民婦女。Bill Chu參與多年,與原住民同行。圖:受訪者提供
每年情人節,溫哥華市中心東端都會舉行婦女紀念遊行(Women’s Memorial March),紀念過往在卑詩省被殺害或失蹤的原住民婦女。Bill Chu參與多年,與原住民同行。圖:受訪者提供

之後便是連串巧取豪奪,還有寄宿學校那筆。一八八零年代,加拿大政府強制原住民孩子入讀寄宿學校,套用首任總理麥克唐納勳爵的說法,是要 “Take the Indian out of the child”,把印第安人從孩子身上拿走。這場大剌剌的文化清洗持續百年,至最後一間學校在一九八零年代關閉才正式告終。然而,精神和身體虐待、母語的流失、斷裂的口述歷史鏈條、扭曲的身份認同、被唾蹍碎的民族尊嚴、以及破裂的家庭關係⋯⋯禍延幾代。教會曾在當中擔當管理學校的角色,至今主流教會依然未就惡行作出承擔。

對於兩年前在唐人街遇上的原住民,Bill Chu有了全新體察——他挨餓挨冷,守的是族人尊嚴。

從此,他往返居​里山上無數次,也帶過二千多人上山學習,並成立加和會(Canadians For Reconciliation Society),推動種族復和。2009年,卑詩酋長大聯盟(Union of BC Indian Chiefs)在溫哥華舉辦年度大會,Bill Chu獲邀講述華人勞工早年在深山建鐵路時與原住民結下的緣份,以及加和會探索華人古蹟的工作。聽罷,大酋長要求原住民協助華人「兄弟姐妹」在山野間尋覓先人足跡。

在 “you are one of them” 的廿年後,Bill Chu終於成為原住民的老朋友。

「有一事特別觸動我:很多原住民『窮到燶』(非常貧窮),依然要出來抗爭;當中一人後來更在山頭上獨居廿年,守護自己民族的土地。這亦是對所有華人的提醒:不要只顧溫飽,更要記住初心,否則歷史可能走回頭路。華人在這片土地上的遭遇,已經流失得很厲害,一旦歷史任人講,就會被牽住鼻子走。」這些年來,他曾經聯同各地華裔代表,要求聯邦政府為過去徵收歧視性的人頭稅道歉賠償,又向省市兩級政府爭取保留碩果僅存的華裔歷史遺蹟。

如果說,原住民堅守的是土地,那麼Bill Chu要堅守的是歷史。

當中包括新西敏市的華裔先民墓地。十九世紀末淘金熱高漲,新西敏市吸引大量華人聚居,成為卑詩省之最。一八九八年,一場大火一舉燒毁華埠,雖然華人很快便把社區重建起來,但市政府終在十數年後頒令全部拆毁,華人只能悻悻然離開,昔日的生活痕跡亦漸漸消失殆盡。一九四八年,市政府在舊華人墳場上興建中學,期間發現棺木,卻不作處置,甚至沒通知死者後裔。二零零八年,中學傳出重建,Bill Chu把握時機,整理出這段不尋常的歷史,邀請市政府與華人社群展開復和,療癒舊傷。

「有人問,關你咩事呀?(與你何干?)你又沒有祖宗埋葬在那裡。但一個文化被摧毀,跟每一個人都有關係。」Bill Chu說:「總要有人為人道發聲。」

2014年,在卑詩省政府「為歷史所犯的錯誤道歉諮詢公聽會」上,Bill Chu呼籲政府正視華裔歷史。 圖:受訪者提供
2014年,在卑詩省政府「為歷史所犯的錯誤道歉諮詢公聽會」上,Bill Chu呼籲政府正視華裔歷史。 圖:受訪者提供

努力得到回應:新西敏市政府翻開1860至1926年間的官方檔案,得出大量涉歧視的政策紀錄——單單由標題合成的文件,已長達三十七頁。翌年,市政府為過去的作為,向當地的華人社群正式道歉,並承諾繼續發掘和承傳華人歷史,並在學校課程加入反映華人貢獻的內容。至於墓地上的學校,則易地重建。我們訪問的前一天,Bill Chu才參與了一次工作會議,斟酌在原址設紀念碑的用字。

歷史必須正視,但Bill Chu亦提醒,要警剔有人不公正地利用歷史來達致其他目的。

「原住民的抗爭令我重新思考香港,反省當年在殖民教育下沒公開討論過的事。可是大陸正利用歷史去扭曲觀點,說你們(華裔加拿大人)長年被洋人欺,現在祖國崛起了,不用怕啦,我會挺住你們,都跟我來吧,炎黃子孫血濃於水。但它對香港、西藏、新疆做的事情,跟過去的殖民者沒兩樣。」

「殖民主義無論發生在哪裡,我們都要批判,不要走向兩極,錯誤委身,忘掉出走的初心。」

從走難人到殖民再到公民,這一路Bill Chu走了大半輩子,今日他這樣描述自己的身份認同:既是基督徒,也是華裔加拿大人,「地理所在會一直改變自己的身份認同,但華裔是血脈,這是變不了的。基督教是我思想形態的根,教我批判地看在地的文化政治,而非盲目地『入鄉隨俗』。」

還有一重變化,「有好長一段日子,我自覺是中國人,但近年多了香港人的認同。香港發生了這麼多事,其實已經把這個抉擇放在每一個人面前,你要跟受壓者同行,還是走施壓者舖出來的路?」

對於第四波香港移民,Bill Chu有一種新盼望,「我認識的新移民跟之前的明顯不同,對於殖民和再殖化有反省,也感受到自己與原住民的苦難相通,希望他們找到自己的堅持和出路。」。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對於第四波香港移民,Bill Chu有一種新盼望,「我認識的新移民跟之前的明顯不同,對於殖民和再殖化有反省,也感受到自己與原住民的苦難相通,希望他們找到自己的堅持和出路。」。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1980年代,Truman Chiu —— 穿過流行文化的黃金時代

趙汝瀚(Truman Chiu)屬第三代移民,但他的香港記憶球,凝在自己離開的很多年後,「如果這一刻想到香港,我會想起二零一九年二百萬人上街捍衛核心價值的畫面。我在溫哥華上YouTube看,感覺是,香港人很少那樣團結去做一件事,是感動的。」

Truman在一九八七年來溫哥華讀書,最初以為畢業後便會回港就業,沒有強烈的移民感覺,「那時跟香港未斷。」

這樣說,是因為後來真的有感到「斷了」。先是跟拍拖八年的女朋友分手,「原來遙距是行不通的」;然後是回港求職,發現自己在藝術設計大學的學歷不上不下,很難找到理想工作。像被潑了一桶冷水,他決定離開。

「那次返回溫哥華,覺得自己真要settle down(安頓下來)了。」九十年代,《明報》加西版登陸溫哥華,Truman應徵成為第一批副刊設計師,頭幾個月專門做剪貼手工,撮取香港內容重新包裝;之後增加本地報道的比重,包括文娛活動和在地議題等。Truman漸漸投入加拿大生活,直至某次回港探親,忽然驚覺那個城市走得太快了,教人來不及思考。從前的家,現在只宜旅遊。

那些年牽動香港人、構成集體回憶的大事件,Truman只曾遙距見證。

「六四是震撼的。之前我不懂阿爸為什麼那麼怕共產黨,只是跟着他走,但是北京學生的遭遇令我第一次認識這班是什麼人。」但反感沒轉化為行動,回憶中沒有上街的摩肩擦踵。

「九七年香港回歸中國亦只是儀式,印象最深是彭定康(末代港督)兩個女兒哭別。但那時我覺得,馬照跑舞照跳,香港應該沒有很大分別?沒想過一國兩制是行不通的。」

Truman說自己從前是順民,但這幾年從香港得到教訓:要多思辨,不要全盤相信政府。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Truman說自己從前是順民,但這幾年從香港得到教訓:要多思辨,不要全盤相信政府。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在Truman看來,擾釀小島多年的前途談判和回歸定局,只是眾多國際新聞之一。張國榮和梅艷芳的早逝,反倒更令人震撼。

因為身份認同也可以來自文化;對Truman更精準的說法是,來自電視和電影組成的流行文化。

「我常常強調自己是香港流行文化湊大(養大)的。小時候什麼電視節目都看,由『跳飛機』看到『430穿梭機』(電視台的長壽兒童節目),是因為喜歡看電視而看,不是因為追劇或者追某個節目。我癲到(瘋狂得)半夜三更等阿爸阿媽都睡了,自己偷偷走出廳和阿嫲一起看電視。十歲時我小學返下晝班(下午課),上午家裡只得阿嫲或鐘點工人,我們齊齊看粵語長片。除了上學,就是電視。」

小盒子和大銀幕送來許多光影故事,充斥着Truman的童年。鄭少秋、周潤發、譚詠麟、張國榮⋯⋯一顆顆明星掠過成長的天空,待至周星馳榮登喜劇之王,他也長成大人了,改用觀摩心態研究喜劇魔法。今日他依然會翻看那些電視劇,每次都讚嘆——《上海灘》從不過時,彷彿跳出了時間框架;《七女性》是新浪潮導演的考牌作,有很多劃時代的表現手法;《山水有相逢》的劇本精彩絕倫;但影響最深的始終是《大時代》,重看了廿幾次,「每次打算看一兩集,結果都是一氣呵成。」說着,自己也禁不住笑。

那是充滿創意的時代,也是香港的黃金時代。「有時會想,為什麼現在的我會變成這樣?原來因為那時看了那麼多正嘢(好東西),成為重要的成長養分。」。

「食電視大」的Truman,後來成為「祭作舍」劇團的創辦人兼創作總監。

離開《明報》後,他曾經全職教畫,待至一九九六年成立祭作舍。「做話劇,最初是為了提供活動機會給教會年輕人,因為喜歡表演的可以站台前、喜歡做燈光道具的可以在幕後,什麼崗位都有。我膽粗粗(大着膽子)寫了個故事,沒想到反應那麼好,後來一直做下去。」

他希望透過舞台這種藝術形式,來表達自己的信念。

去年,祭作舍與自由港樂隊合作,創作音樂+舞臺劇《離開,離不開》,講述二零一九年反送中運動後的四年多,香港人如何面對離散。「樂隊預備歌曲,我寫劇情,希望做一個演出,給香港人抒發情感。」現場淚光閃閃,新舊移民,都觸動了。

早期溫哥華能接觸很多香港流行文化,電台音樂跟得最貼,戲院播的是首輪港產片,連漫畫也有空運。所以Truman初來時沒斷過香港文化。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早期溫哥華能接觸很多香港流行文化,電台音樂跟得最貼,戲院播的是首輪港產片,連漫畫也有空運。所以Truman初來時沒斷過香港文化。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是反送中運動,令Truman感到再次貼近香港。他很久未曾有過那樣的感覺了。

不是每個人都把故鄉活成現在式。定居溫哥華多年,Truman早已自視為「華裔加拿大人」,中間甚至沒放下「香港」二字。一九八九、一九九七、二零零三、二零一四這些令香港人浮想聯翩的年份,對他來說都好遙遠,「二零一四年香港發生雨傘運動,這邊開始有人討論佔領,批評為什麼要阻人上班,但多數人只在觀望。那時我以為,香港沒有很壞,還可以表達不同的意見。」

「但是到了二零一九年,我終於有一種『醒咗』(覺醒)的感覺。」

七月二十一日西鐵元朗站的白衣人無差別襲擊,是重搥一擊,「看到地鐵站內兩個警員離去的背影,警察在村口跟白衣人『拍曬膊頭』(拍肩),才知道這個城市墮落到這個地步,很心痛,接受不到。」同一時間,香港的社會撕裂,很快便漫延到溫哥華的華人社區,「我跟這邊的傳媒朋友熟稔,感受到他們的壓力,因為老闆多數都『藍到黑』(親中政治立場)。曾經有DJ在電台提及香港的社會運動,立刻被藍絲聽眾投訴,說他應該叫這些做『黑暴』。」

不久後,當日在手機熒幕看到的、遠方街頭上的抗爭者,有些開始出走到溫哥華了。Truman既為他們難過,又感到莫名親切。曾經蒙香港流行文化滋養的他,決定借自己的劇場空間來承接這些新移民,讓他們在迷惘中,慢慢整理和述說自己的香港故事。

「我開了一個叫『劇場港義』的計劃,希望為時代和香港留一個記錄,也希望增加年輕人對移民生活的歸屬感,可以『圍下爐』(同溫層聚頭)。開始時我會參與多些,但慢慢希望由香港人主導,長遠來說,他們亦可以做自己在這邊關心的議題。」

偏偏是一個城市的摧毁,令人更想要貼近。「其實我不知自己應該用香港人身份跟他們一齊行,抑或只是關心香港的人⋯⋯我還未分得清。但是希望共同進退的感覺很真實。」

遠在香港發生的事,亦令他對自己的劇團工作增添新的使命感。

「我從沒想過做英文話劇,因為想用熟悉的母語來表達自己,僅此而已。但這幾年看到中共壓制廣東話文化,更加覺得要好好保育這個語言。」

二千年,Truman獲邀加入創立兒童劇團,在其後十多年間,劇團用廣東話製作了不少演出。曾有家長悵然地告訴他:來加不足一個月,孩子已經「轉台」說英語了。也有家長歡歡喜喜地對他說:孩子原本不願上中文學校,參演後卻添了興趣。「於是我知道,我們還有這方面的意義。」

1995年,溫哥華唐人街的餐廳與商店。攝:Bob Riha, Jr./Getty Images
1995年,溫哥華唐人街的餐廳與商店。攝:Bob Riha, Jr./Getty Images

那些年,大家圍着電視機追看《上海灘》和《大時代》的時候,大概料不到盛載着許文強、丁力、丁蟹、方展博、慳妹、龍紀文所有喜怒哀樂的廣東話,有天竟然需要保育。事實是,此時此刻溫哥華的廣東話生態,跟Trumen初來時已然兩個模樣。

「以前香港文化真的很強,影響整個東南亞。有時我為電視臺做選秀節目或戲劇導師,參加者多少會講廣東話,雖然唔咸唔淡(不純正),因為他們常常看香港的影視作品,而且多少都想返港發展演藝事業。但現在全部被韓國日本取締了,廣東話失去charm(魅力),小朋友亦失去學習的動力。」

去年,他們的親子劇場演出《女英雄花木蘭》,那些本地出生的、年紀小小就來加的、衝口而出是英文的孩子,一一發揮小宇宙,把長長的《木蘭辭》背得琅琅上口。演出場刊載有台前幕後感言,當中包括(有少少投訴但)信心滿滿的小演員 “I don’t expect to have so many scripts to study! But it’s fun and I will make it!” (我沒想過要學這麼多台詞!但很好玩,我會做得到的!)有感恩的家長「沒想過(在加拿大出生的)女兒竟能用粵語話上大台表演⋯⋯讓我們都別忘了根」、有憶起半個世紀前在利舞台看音樂劇的老華僑,也有這兩年負傷到來的年輕人——
「近年離開香港,放棄所有連結去扎根溫哥華,就是因為相信離開後,自己的能力會更大。慶幸溫哥華的早代香港人,一早洞悉先機,默默為我們認同的價值觀耕耘,用他們的方式保存文化,甚至重視我們的集體回憶。很多謝各位願意與我們一起捍衛廣東話和香港文化⋯⋯」

對於社會服務,呀Be希望助人自助,與其代服務對象們打電話申請社會服務,她寧可花更多時間訓練他們用簡單英文自行申請,「人人都有幫助自己的能力,幫錯人可能會disempower對方(剝奪對方的權力感)。」。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對於社會服務,呀Be希望助人自助,與其代服務對象們打電話申請社會服務,她寧可花更多時間訓練他們用簡單英文自行申請,「人人都有幫助自己的能力,幫錯人可能會disempower對方(剝奪對方的權力感)。」。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19年後的移民第四代,呀Be:「無家」中拼湊一個新家

溫哥華西岸的加拿大廣場(Canada Place)有一條長長的走廊,每逢思鄉,呀Be便換幾程公共交通「長征」到來,由郵輪碼頭開始,一直走到盡處的貨櫃船泊位,行行復行行,想像自己從尖東漫步到葵涌,彷彿接通了大海,回到思念的遠方。

可是,落腳溫哥華才兩年多,呀Be對香港的印象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了,有些街名喊不出來,喜歡的食店也只記得畫面和味道,有時用力回想也枉然,「有點傷感,也有點驚慌,不知怎算⋯⋯原來真的會遺忘,有一種身份危機。」

香港反送中運動後,呀Be去了一趟台灣。「那段日子情緒好差,於是起行到台南,找好朋友一起做編作劇場。」編作劇場(Devised Theatre)是即興創作,從擬定主題開始,互相探索、感染、碰撞⋯⋯他們給自己訂的題目,叫「漂」。

「無處為家是一種很深很深的空虛,好像裡面什麼都沒了,而且不斷由外而內再由內到外的碎裂⋯⋯」無數次排演之後,呀Be得出一個領悟:也許碎裂是成長必經?也許只有經歷每次碎裂,方能重新併湊,這裡加點色彩,那兒塗點超能膠,完成一個喜歡的自己?

演出後,她決定了:出走加拿大,好歹再努力併湊一次。

她透過加拿大政府提供給香港人的「救生艇計劃」入境,誤打誤撞當上秘書,從此天天捧着字典上班,下班再到社區上英語課。慶幸遇到體諒的上司,可是受困四面牆從來不是她喜歡的事——在香港,呀Be是社工,專職基層社區發展,用腳走出親厚的鄰里關係,她很喜歡那樣的工作。

所以不用多久,她便又返回基層——這次來到「惡名昭著」的溫哥華市中心東端當義工,服務無家者。

2020年,加拿大溫哥華,在 Covid-19 期間,唐人街一幢大廈的外牆上有 Martin Creed 的霓虹燈藝術作品,上面寫著「一切都會好起來」。攝:Andrew Chin/Getty Images
2020年,加拿大溫哥華,在 Covid-19 期間,唐人街一幢大廈的外牆上有 Martin Creed 的霓虹燈藝術作品,上面寫著「一切都會好起來」。攝:Andrew Chin/Getty Images

市中心東端凝成了溫哥華的「貧窮」面貌,是癮君子和無家者的集中地,差不多每個新移民都曾被善意提醒避之則吉。但呀Be不怕。基層出身和社工兩重背景,讓她多少理解無家者的心事:沒有人想要野宿街頭,可是偶爾還是會迫不得已,然後藏身某個角落,從那裡慢慢尋覓能令自己安心的東西,可能是,每晚守候的街燈、屋簷下總是待着同一個人、麥當勞姨姨偶爾捎來沒人吃的包⋯⋯流動中的不變,便是睡在街上的安全感。

有差不多整整一年,呀Be隨不同機構服務無家者,包括每月一次煮的「大茶飯」,「有次我煮了百幾隻雞翼,之後自己整整一個月吃不下」,明明喜歡做飯的她,也忍不住笑着吐槽。「但我很喜歡煮飯這個崗位,因為很多無家者都在現場吃,被逼着跟我用唔咸唔淡(不純正)的英文聊天。」他們有些非常活躍,會組樂隊、打乒乓球,又定期讀聖經。有些癮君子狀況很差說不出話,但還能聊的那些都有自己的想法,也需要別人聆聽。她這樣想:無家者都是普通人。

曾經有無家者問呀Be,為什麼來這裡?她心口一熱,衝口便答:”Because I am homeless too. Home is not just a shelter, but a sense of belonging” (因為我也無家。家不只是庇護所,更是一種歸屬感),物理上她確實有瓦遮頭,但心靈上一直流浪。說完,彼此陷入沉默,彷彿空氣凝住了。後來呀Be沒再在餐桌上遇到他,但那一問帶來重要的覺察:「原來我服務無家者,不只好奇,亦不僅不甘心他們被妖魔化。也許我也在尋找情感結連,因為我一樣自視為無家者。」

去年,她到唐人街參與藝術工作坊,與華人婆婆們一起畫畫。有婆婆問她,周末會一起去市政府抗議 “One-O-Five” 嗎?

“One-O-Five” 指的,是唐人街中心地帶的奇化街105號。發展商計劃興建公寓大廈,遭華裔居民激烈反對,批評它跟唐人街的歷史特色毫不搭配,又擔心房產以市價出售,勢將催化舊區貴族化,推高租金和生活指數,最終迫走資源匱乏的居民,摧毁一個歷史悠久的社區。他們指出,唐人街目前最需要的,不是吸引有錢人來住,而是照顧區內基層的需要,譬如長者社區設施和讓貧者安居的公營住宅。幾年間,發展商幾番修訂建屋計劃,包括加入社區設施等,但核心問題依然不得要領。

出發示威前的周末,呀Be努力閱讀議題,從各種新聞資訊中,彷彿讀到牽掛的故地。示威當日,橫額、口號、歌聲,滿街的公公婆婆和社工、對地產霸權聲聲罵,所有元素在在衝擊記憶迴路裡,那些想記起又不敢記起的種種⋯⋯

「我喊到癲咗(哭得很激動),立即打電話給香港朋友:『哇,我見返你哋啲影子!』(我見到你們的影子)」

「我很想多了解這裡的社區,想對社區有感覺。如果沒感覺,我不知自己為什麼還要留下來,沒辦法生存下去⋯⋯。」呀Be說。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我很想多了解這裡的社區,想對社區有感覺。如果沒感覺,我不知自己為什麼還要留下來,沒辦法生存下去⋯⋯。」呀Be說。攝:Galileo Cheng/端傳媒

兩個星期後回到市政廳,呀Be已換了身份。她應徵加入非政府機構成為外展工作者,重操故業,這次帶領基層市民參加公聽會。為了增加反對聲勢,她把自己的名字也交上去申請發言。台下等候時,聽着支持和反對的聲音,她感到不安,但同時又為不同聲音都被能聽見而欣慰。輪到她了,呀Be拿着同事幫忙修整的英文稿,硬着頭皮上台。

「我問自己,現場人人都比我熟悉One-O-Five,為什麼我要站出來?我到底想說什麼⋯⋯?我想說,在香港,我曾經熟悉的古洞、橫洲、深水埗棚仔、利東街(後來的囍帖街),連同它們的社區、回憶和故事,都因發展之名,一一被消失了。」

「我明白,這些地名對官員來說是陌生的;同樣地,我對Chinatown也很陌生。但,當我開始跟這裡的人結連,我便明白,自己不希望它跟那些伴着我成長的老地方那樣,變得令原居民也感到陌生。你或會說不一樣,但對我來說都是土地問題。」

「我珍惜能發言的機會,因為在我的家鄉已經沒可能了。我不能保護家鄉,但或許在這裡,可以用加拿大人的身份,保護這片土地⋯⋯」

下台時,她連嘴脣也在震抖;回想起來,真是一次重要的心靈整理。

啊Be的香港記憶球:鄉郊和海洋。圖:受訪者提供
啊Be的香港記憶球:鄉郊和海洋。圖:受訪者提供

去年,她看了一部紀錄片《唐人街大奮鬥》(Big fight in Chinatown),講述紐約、多倫多、蒙特婁和溫哥華多地的華埠如何面對不斷壓縮的生存空間,不服在地圖上中消失的宿命。

「看完很激動,原來我們在溫哥華爭取的,不只是自己腳下的土地。因為一地輸了,別的地方一樣會輸。只要跳出個人格局來看社會議題,便會看到所有土地根本命運相連。」

她激動得一待到放假,便立即買機票飛到蒙特婁——影片中,華人社群在這個加拿大第二大城市贏了漂亮一仗,她要親身來感受那種雄心壯志。

「我像是想通了,終於找到一個方法:只要我做對的東西,好好守護它,即使人不在香港,也是在為香港做事,會為香港帶來改變。這聽來像佛偈,但其實所有東西都是相連的好不好?孤軍作戰時,我們望望別處的Chinatown,噢,你還在啊!做好能力範圍內的事,我們才能捍衛跟自己處境相近的人。」

至於香港人或加拿大人這一問,好像變得沒那麼糾結了?在真正答案來到之前,呀Be決定好好建立自己和這片土地的關係,多了解、多參與,慢慢摸索自己的身份認同,「同加拿大拍下拖,date下先。」她笑說。

(文中「呀Be」為化名)

讀者評論 1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呀Be 是個很開朗很可愛的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