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大選背後的「新世代」與「舊問題」：公民社會也無法扭轉政府的威權轉向？

2024年2月14日晚，印尼雅加達市中心的史納延紀念體育館（Istora Senayan），歡慶的人潮在巨型場地湧動。舞台兩側懸著普拉博沃（Prabowo Subianto）與吉布蘭（Gibran Rakabuming Raka）的巨型條幅，這一對總統/副總統競選組合，在幾小時前印尼大選的快速計票中，以約58.22%的選票勝出。

而在同一個夜晚，筆者印尼朋友們的 Instagram 動態一個接著一個，大多是難受的聲音——他們擔心，這意味著又一個「新秩序時期」（注：指1965-1998期间，印尼前總統蘇哈托長達33年的獨裁時期），那個言論集會等自由被嚴格限制、公民社會空間被一再打壓的時代，很可能要回來了。

如果是在2014年和2019年，普拉博沃和吉布蘭看上去是不可能的組合。在這兩場總統大選中，對決雙方都是普拉博沃与吉布蘭的父親，現任總統佐科·維多多（Joko Widodo），二者旗鼓相當而競爭激烈。最終，被標籤為「舊時代的政治與經濟權貴」的普拉博沃連續兩次輸給了主打「政治素人」、「變革者」、「勤勞而謙遜」標籤的佐科。但在2024年，曾經象徵著「舊時代」的普拉博沃與曾代表著「新印尼」（10年「勤政」、時代變革）的佐科家族卻合流了。

新世代的所有未解的線頭纏繞在一起，舊時代殘存的問題卻仍然清晰。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最弱的總統，最強的政府？

在印尼所有政治人物的合縱連橫中，佐科已成繞不開的名字。在2019年前還曾激烈反對佐科政見和政策的普拉博沃，如今卻成了「佐科吹」和「佐科復讀機」，幾乎言必稱佐科，把自己塑造成佐科政治議程最佳的繼承人。

大選結果公布後，有分析文章指出，幾乎沒有證據表明2月14日選舉存在公然操縱選票的情況，「選舉干預」更多發生在選舉之前。在佐科毫不掩飾地動用公共資源乃至權力為普拉博沃助選外，佐科本人高達75%的支持率、長子做副手的加持，是對普拉博沃最大的助選力量，許多媒體稱之為「佐科效應」。

然而，回到2014年總統大選，佐科之所以能在「門閥」興盛（尤其是蘇加諾政治家族）的民族主義大黨印尼民主黨鬥爭派（PDI-P）中脫穎而出成為總統候選人，又在大選決戰中打敗當時的普拉博沃，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具有「非軍方」、「非世家」、「非權貴」、「缺乏黨派機器」的政治素人形象，其勝選也被描繪為「新希望」、「亞洲奧巴馬」對「新秩序的舊人物普拉博沃」的克服。尤其考慮到，普拉博沃曾是蘇哈托的女婿，曾身為特種部隊高官的他更被指控在侵略東帝汶、「綁架民主人士」、1998年5月族群騷亂等事件上有「人權污點」。

可是，歷經佐科政府第一任期「押後」有關回應人權問題的種種承諾、越發看重「發展主義」的議程，第二任期甚至邀請普拉博沃入閣後，佐科政府的政治變革色彩見淡，有關本屆政府「威權轉向」的討論越來越多。2019年，在激烈選戰後，佐科拉攏曾經的競選對手普拉博沃及其背後黨派大印尼運動黨（Gerindra）加入執政聯盟；在回應對此疑問時，佐科曾公開表示，「印尼沒有像其它國家那樣的反對派；我們的民主是在集體中相互協作（gotong-royong）的」。就這樣，佐科執政聯盟造就了一個在575個國會議席中擁有471席支持的「大政府」。許多爭議性法案也由此推出。

比如，2022年12月6日，印尼國會通過了新刑法（KUHP）。圍繞印尼新刑法，爭議包括非婚性行為「入罪化」、限制「性自由」、「不尊敬總統」等內容。這部新刑法以「去殖民化」為名修訂，卻給人以國家權力愈發喪失其邊界之感，一些印尼公民社會參與者開始擔憂民主進程與公民社會空間愈發節節敗退。諸如「公共場合表達不尊敬總統/副總統，處3-4年有期徒刑」、「未向當局事先通知而遊行示威的，處最高6個月有期徒刑」等條文給人一種濃烈的「口袋罪」之感，「公共利益」「侮辱/褻瀆誹謗」等名詞的解釋空間也頗為模糊。

頗為諷刺的是，承載著新希望，以素人面貌上台，始終未能掌握政黨機器的「小人物」佐科，反而打造了1998年民主化改革以來權力最大、施政議程最多的政府。佐科辛勤工作、維持國家穩定、於全球開展政治和經濟活動的形象塑造了他的高支持率。但根據印尼憲法，他必須在兩屆任期後告別總統府。2022年3月，坊間盛傳佐科有意尋求第三個任期或是延遲卸任，以回應 COVID-19 疫情造成的危機，和保證遷都計畫在內的諸多大工程能落地實施；「萬能部長」、前军方高官盧虎（Luhut Binsar Pandjaitan）等佐科重要閣員也「放風」說應該延後大選。 不過在民意與憲法壓力下，「勸進」之聲作罷。

佐科大刀闊斧的施政風格也牽動了複雜的利益鏈條，並增添了讓有關政策長期延續的難度。為維持自己的政治遺產乃至避免被清算，佐科需要在卸任後維持自己的影響力，但他缺乏政黨機器的支撐，畢竟印尼民主黨鬥爭派（PDI-P）被黨主席、前總統梅加瓦蒂牢牢掌握。各種因素之下，他選擇和普拉博沃走近，並冒著「違憲」的批評聲也要讓自己的長子吉布蘭搭檔普拉博沃競選。

在佐科支持下，普拉博沃「旋風」越滾越大。在普拉博沃的集會現場，最顯眼的畫面是黨派旗幟之多。五顏六色的畫面，說明普拉博沃陣營又一次「攢」出來了跨越多個政黨的聯盟，比甘查爾（Ganjar Pranowo）組合的民族主義政黨或阿尼斯（Anies Baswedan）組合的政治伊斯蘭要更「多元」也更「利益龐雜」。目前，佐科已經在和1號、3號總統選舉組合背後的支持政黨接洽；近乎沒有反對黨的國會運作模式，很可能會從佐科政府一直延續到將於10月上台的普拉博沃政府。

《雅加達郵報》記者形容，佐科是普拉博沃與吉布蘭組合勝選背後的真正主角，他採用了一種「軟性的」、「半獨裁」的策略，成為這場政治遊戲中的真正贏家。「而民主才是真的輸家。」

功敗垂成的「四指行動」

普拉博沃曾在2009、2014、2019年，先後競選1次副總統和2次總統，均落敗。他雖曾長期留學和旅居歐洲，因此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但他在政策辯論中往往展露的不是辯才，而是「硬漢」形象。「失敗者」、「舊權貴」、「無能狂怒」本不是好的標籤，2023年5月前后，普拉博沃民調还位居第二，与當時的第一名甘查爾差距明顯。然而，隨著佐科與普拉博沃越走越近，普拉博沃的支持率水漲船高，青年支持者的基本盤也越來越大，《羅盤報》的一份民調顯示，17歲至26歲的受訪者中有32.7%支持普拉博沃，遠高於甘查爾的24.5%。在佐科長子吉布蘭出任普拉伯沃副手搭檔後，普拉博沃組合支持率來到了40%至50%的水平，優勢一直保持至選舉當日。

這讓許多對「新秩序」時期遺產持批評態度的青年行動者感到威脅「迫在眉睫」。投票前夕，一場「四指行動」醞釀起來。在 Instagram、X（推特）等社交媒體平台，身處世界各地的印尼選民在曬出自己舉起四根手指的照片。截至2024年2月12日上午，相應標籤 #salam4jari 在 Instagram 平台已有12.9萬條公開網帖。四根手指的「四」意味著「1+3」，也就是投票給印尼總統1號候選人組合阿尼斯/穆海敏（Anies/Muhaimin Iskandar）或3號組合甘查爾/馬福德（Ganjar/Mahfud MD）。「四」還意味著印尼建國五項基本原則「潘查希拉（Pancasila）」中的第四項民主主義。

「四指行動」的支持者往往擔憂家族政治、裙帶政治在印尼的回潮。印尼獨立記者與導演丹迪·拉克索諾（Dandhy Laksono）指導的紀錄片《髒票》（Dirty Vote）於選舉前夕推出。電影中，出鏡的三位背景獨立的印尼法學學者提到，普拉博沃 - 吉布蘭組合能夠成功註冊為印尼總統與副總統候選人，並得到印尼總統與官方部門在內的大力支持，在很多方面都是程序不正義的。吉布蘭年僅36歲，本不滿足40歲的副總統參選要求，但由首席法官安瓦爾·烏斯曼（Anwar Usman）領導的憲法法院卻作出爭議裁決，放吉布蘭「入閘」，而安瓦爾正是佐科的妹夫。

印尼國家公職人員與公務場所被違規用於公開支持普拉博沃 - 吉布蘭組合，甚至本應扶危濟困的社會救濟（Bantuan Sosial / Bansos）系統也不例外。印尼調查媒體 Tempo 執行主編揚德里·阿維安（Yandhrie Arvian）在社論中指出，明明是納稅人資金的社會救濟，支持普拉博沃的政客卻將其公然稱為「總統的幫助」或「佐科的社會救濟」，再將此與支持普拉博沃和吉布蘭聯繫在一起。在X上，流傳著印有普拉博沃與吉布蘭頭像的助選協議，用戶@MurtadhaOne1發帖稱，該協議已發至雅加達多個社區，拿到5千克大米與2升食用油的受助者，將被協議要求全家投票給普拉博沃與吉布蘭組合。

「四指行動」的參與者希望，這一行動能夠盡可能團結不同價值立場的選民，反對上述選舉不公正的「開倒車」行為。其發起人、印尼綠黨（Partai Hijau）全國主席團成員約翰·穆罕默德（John Muhammad）稱，「四指行動」也希望那些對三組總統/副總統都不滿意的選民能夠停止「投白票」（golput）；因為只有戰術性地投給另兩組候選人、使其平均超過25%的得票率，才能不讓普拉博沃與吉布蘭組合在第一輪投票中就以超過50%的得票率提前獲勝。

然而，這樣的行動與團結並不容易，選舉結果顯示他們並未成功。「四指」本身就說明了團結的困難。只有讓普拉博沃第一輪得票率不過50%、選舉能進入第二輪的情況下，「1加3」才有團結的意義，不然投給1號或投給3號本身也是政見分歧的體現。

一些非政府組織、媒體朋友在和筆者交流時坦言，他們欣賞3號組合甘查爾和馬福德，前者在省長任上頗為能幹、為人和善，後者的政治形象是追求法律專業與獨立性。然而，甘查爾組合背後是「老大奶奶」梅加瓦蒂（Megawati Sukarnoputri），她擁有「國父女兒」光環，卻也被許多人批評貪婪、傲慢、無能。梅加瓦蒂曾在政黨活動上當面嘲諷佐科「如果不是我們，你什麼也不是」，這段影片在短視頻平台上走紅，算是敗盡了路人緣。

至於1號阿尼斯組合，他的學者背景、雄厚的辯才、對佐科政府直言不諱的批評頗為吸粉，且在一場選舉主題有些失焦成「佐科繼承人競爭大會」的選戰中成功樹立了唯一的「佐科反對者」形象。但他在炒作宗教議題、鼓譟「不和諧」的「鍾萬學事件」中和眾多民粹伊斯蘭團體過從甚密，讓親近世俗價值的選民、尤其是公民社會參與者頗感芥蒂。阿尼斯成功選上雅加達省長後，轉向了「宗教和諧」，反而批准了不少非伊斯蘭教場所的建立，這的確是寬容的舉措，但也給人「機會主義」之感。

投1號還是投3號，甚至乾脆不投票、投白票，讓許多和筆者交流的公民社會參與者感到糾結。更糟糕的是，「四指行動」的青年參與者們，已開始面臨「活動突然被叫停」的壓力。這些行動者原定於2024年2月12日晚，在雅加達南部的 M Bloc Creative Hall 舉辦紀錄片《髒票》的觀影討論活動。然而就在活動前一天晚上，他們突然收到了來自場地方「出於未被明確告知的原因」的叫停信息。此前，場地方原已同意了他們在這一日期舉辦活動的申請，因此他們推測，不太可能是日期恰逢「投票日前冷靜期（Masa Tenang）」的原因；更有可能的原因是，場地方也受到了「上面」的壓力。

窄門中的希望：行動者如何走出「溫室」

曾經，許多人在2014年投給佐科，是期望作為新面孔的他能解決包括1965-1966年大屠殺等一系列懸而未決的歷史人權議題。在佐科第一個任期施政受舊時代菁英眾多掣肘，而更多轉向「發展主義」議程的情況下，同一批公民社會的參與者在2019年再次「含淚投票」給了佐科，只為了不讓普拉博沃上台。如今，普拉博沃和佐科竟成了同義詞。

歷史和當下的錯位交織，其實在本屆大選中比比皆是。2023年8月，上世紀90年代學運領袖、曾因反對蘇哈托被捕入獄的政治人物布迪曼·蘇賈特米科（Budiman Sudjatmiko）高調宣佈支持普拉博沃競選總統。巧合的是，布迪曼曾與《髒票》導演丹迪·拉克索諾在2019年開展公開辯論。當時，丹迪誠懇地論述尚未終結的軍事管制模式如何傷害了巴布亞土地上的人民，甚至有些激進地探討「獨立」訴求的合法性。曾經激進、勇敢的布迪曼在那場辯論中顯得有些尷尬，只為巴布亞議題有可能造成印尼「巴爾幹化」感到憂心忡忡。

2024年，布迪曼不僅僅是「不合時宜」，甚至看似走向了反面，「U轉」到了普拉博沃陣營。面對質疑，布迪曼總說，他如今是在「自由」和「正義」之外繼續為印尼的「發展」而奮斗，而普拉博沃是最能繼承佐科執政事業的人物，是為印尼民眾提供足夠的社會保障所必須的強人領袖。實際上，1998年民主活動家綁架事件中的9名活動家幸存者中，有6人要麼為普拉博沃工作、要麼支持他競選總統。

布迪曼們的故事既展現了社會運動者可能會如何被政治系統所裹挾和改變，也為當下的青年行動者們提出了「大哉問」：為了某個具體的目標，到底該如何行動？

有許多行動者在試圖對選舉中出現的不合規現象做出抗議。大選次日的2月15日下午，印尼公民遊行至雅加達的國家宮（Istana Negara）前高舉黃牌與紅牌，抗議選舉中的不公正。印尼大學左翼社團SEMAR UI等多個公民社會團體參與此次遊行；高舉紅牌的，是受害者正義網絡（JSKK）的行動者、1998年第一次塞芒吉（Semanggi I）槍擊案中遇難學生母親。參與遊行的人權受害者家屬提出訴求：拒絕普拉博沃擔任總統；普拉博沃在登上總統席位之前，必須先就此前人權侵犯行為接受審判。

與各地線下抗爭同步進行的，是印尼各方行動者的更多討論與反思。在快速計票結果顯示普拉伯沃極有可能贏得選舉後，許多普拉博沃支持者在甘查爾等「輸家」的社交媒體帳戶下留言，斥責他們的「傲慢」。與普拉博沃的年輕支持者直接交流，也會發現他們的想法並非「非黑即白」。

比如，普拉博沃提出的「學童免費牛奶與餐食」計畫頗能打動雅加達青年朋友 Peris 的心。他是佐科的堅定支持者，大學時為普通學生做支教志願者、向他們分發牛奶的情景恍若昨天，這與普拉博沃的選舉承諾遙遙相望。「我們需要一個堅毅的、有經驗的領導人繼承佐科的事業。人是會變的，人民也只能期望普拉博沃不會再讓新秩序時期的事情再度發生。」Peris 說。在日惹蘇丹王宮附近的一座投票站，一位2000年後出生的青年選民投票日當天跟筆者形容，這是一場關於「更不邪惡（Lesser Evil）」的選舉，在他看來，佐科支持的普拉博沃比被梅加瓦蒂控制的甘查爾、在宗教議題上機會主義的阿尼斯要「更不壞」，所以他投給了2號普拉博沃 - 吉布蘭。

「（大選中的）違規行為的確存在，但我們不能否認這一事實：人民仍然希望走上佐科的發展道路。 隨著普拉博沃的勝利，我們不禁要問：民主衰落的敘事，真的是普通大眾所關心的，還是相反，只是受過教育的中產階層所關心的？」印尼伊斯蘭教士聯合會（Nahdlatul Ulama）人力資源研究與發展研究所主席在印尼羅盤報的一篇評論中，表達了這一自稱為「不流行」的觀點，「或許，在民主衰退的問題之外，人民還有其他優先事項。」

「這篇文章讓我們睜眼看到，我們有多麼只是身處中產階層泡泡中，而我們擁有的、對民主衰落的敘事與擔憂，也在這個泡泡內部。」大學畢業生 IF（本人希望筆者使用的化名）在分享這篇文章時感慨道，「社交媒體上的所有關於（選舉）作弊的敘事，可能只在我們中間流傳，並不一定會強烈影響下層與上層群體的選擇。」

IF 對於「中產階層局限性」的反思，並未將其推向對其中產階層身份的不認同。相反，IF 這樣說：「在我看來，中產階層的確擁有維護倫理道德的關鍵；只有這樣，國家才不會被精英和上層濫用，下層才不會輕易被（上層的）隱秘欺詐手段動員起來。⋯⋯我們有義務來推動這一敘事：倫理、道德、民主中的誠實與公正，是必須在社會中提出的原則，而這一社會中的人們，尚未視其為重要。」

而至於如何推動，IF 認為，「反對派的缺失（意識形態上的反對派，不僅僅是正式的反對派）與公民社會面對政府的軟弱」，加劇了印尼「近十年的民主倒退」，因此「關鍵還是我們用何種方法來建設強大的、意識形態上的反對派，與同樣強大的公民社會」：「我並不是任何一個政黨或公民社會組織的成員。很難指望這些目前的反對黨，能一直堅持意識形態上的反對立場；同樣也很難指望這些（目前的）公民社會組織，因為他們也有不同的議程。我們能夠抱持希望的，只有我們自己。」

建立持久的反對派，同樣是約翰·穆罕默德「四指行動」在普拉博沃第一輪勝選之際提出的後續方向；在其 Instagram 帳號的公開信中，他敦促另兩組候選人阿尼斯-穆海敏與甘查爾-馬福德在新政權執政期間「成為永久反對派」，以直面普拉博沃-吉布蘭。

2024年2月14日，與印尼大選同一天，《經濟學人》雜誌發佈了2023「世界民主指數」分析報告。這份由其姐妹公司 EIU 調研的「世界民主指數」，將世界167個國家依照選舉公正度與公民自由保護程度評分，按評分歸為「完全民主」「有瑕疵的民主」「混合政體」與「威權政體」四個等級。印尼評分6.5分（滿分10分），位列第56名，被歸為「有瑕疵的民主」。遙望全球，綿延的戰爭與疫情防控，令世界民主指數均值接連下降；2023年均分降至該指數設立以來的最低值。而被評為「完全民主」的所謂「正常國家」，其人口僅佔全世界的不到8%而已。

前述有頗多「口袋罪」的印尼新刑法，將於2026年1月正式生效；生效前的「轉型期」還有不到兩年。「轉型期」內，官方在加緊普法宣傳與法律解釋制定工作，公民社會連接不同群體對話、嘗試在高校等地打開更大空間的努力也在繼續；而普拉博沃 - 吉布蘭組合的上台，很可能令公民社會的努力面臨新的限制與不確定性。

「白票」運動究竟在何種情況下才是有意義的？如若建立「持久的反對派」，1號與3號組合的支持者之間，能否為此更好地整合？自我認同為自由主義的行動者，如何走出階層侷限性、「同溫層泡泡」與「知識詛咒」，進行更平等、更有效的公民社會建設？自我認同為左翼的行動者，又如何在愈發狹窄的行動空間裡，更好地在現實與理想中找到相對的平衡點？

「破碎的會成長，失去的會改變（Yang patah tumbuh, yang hilang berganti）」，約翰·穆罕默德那封公開信的最後，引用了這句印尼獨立樂隊 Banda Neira 的歌詞。在成長與改變的道路上，行動者們依然面臨諸多議題。

附錄：

2019-2024年，佐科第二任期內，印尼不同政治派別的重要抗爭

2019年五一大遊行

時間：2019.5.1

議題：勞工權利

訴求：確保工會在最低工資談判中有話語權等

發起主力：印尼工會聯合會（Konfederasi Serikat Pekerja Indonesia / KSPI）等各大工會、印尼多地高校學生

反總統選舉結果
時間：2019.5.21-2022.5.26
議題：民主權利
訴求：要求印尼選舉監督機構跟進「選舉欺詐指控」
發起主力：12月2日校友聯誼會（Persaudaraan Alumni 212 / PA212，2016年12月2日反鐘萬學大遊行參加者組織，該組織管理者很多來自伊斯蘭解放陣線 / Front Pembela Islam）

反新刑法
時間：2019.9.19-2019.10.2
議題：反對《刑法》與《肅貪委法》等一系列草案修訂
訴求：拒絕修訂《刑法》草案、修訂《肅貪委法（UU KPK）》草案等
口號：「革命（Revolusi）」「極權下台（Turunkan tirani）」
發起主力：印尼多地高校學生、印尼各大工會
政府反饋：僅同意3項法律草案的合法化：《肅貪委法》，《國會法》，《立法法》；推遲了《礦產與煤炭法》等5項法律草案的進一步討論

反創造就業法
時間：2020.10.06-2020.10.8/2021.5.1
議題：反對印尼《創造就業法》
訴求：反對新法中有關「取消最低工資國家標準」、「降低非自願離職補償」、「臨時用工合同」、「允許終身外包合同」、「不明確最長工時」等條款
發起主力：工人運動與人民同在（Gerakan Buruh Bersama Rakyat / Gebrak）、印尼工會聯合會（Konfederasi Serikat Pekerja Indonesia / KSPI）、印尼金屬工人工會聯合會（Federasi Serikat Pekerja Metal Indonesia / FSPMI）、勿加泗工人反抗（Buruh Bekasi Melawan / BBM）、萬丹工人團結聯合會（Aliansi Buruh Banten Bersatu / AB3）、雅加達工人運動（Gerakan Buruh Jakarta / GBJ）等各大工會（各地工人亦有罷工行動）、印尼多地高校學生
備注：20210501五一大遊行恰逢伊斯蘭教齋月，很多行動者一天沒有吃飯喝水，依然走上街

反連任
時間：2022.4
議題：反佐科連任至憲法不允許的第三屆任期
訴求：要求佐科明確公開拒絕連任提議、拒絕2024年總統大選延期、拒絕延長本屆總統任期
口號：「拒絕三屆連任！」
發起主力：印尼多地高校學生

反連任反維穩反性侵反壓迫
時間：2022.4
議題：反連任反維穩反性侵反壓迫
訴求：反對連任外加入有關穩定物價、反警權壓迫、改革耕地制度、允許大學生當面上課、性侵入刑等訴求
發起主力：印尼多地高校學生、印尼各大工會

2022年五一大遊行
時間：2022.5.1
議題：選舉公正，勞工權利
訴求：要求選委會維持公正選舉、拒絕金錢政治、2024年2月14日如期舉行選舉，拒絕燃氣價格上漲、要求降低物價、反對定罪行動者等
口號：「工人不是奴隸！」
發起主力：工人運動與人民同在（Gerakan Buruh Bersama Rakyat / Gebrak）、印尼工會聯合會（Konfederasi Serikat Pekerja Indonesia / KSPI）

反對油價上漲
時間：2022.9.7-2022.9.8
議題：反對油價上漲
訴求：要求總統評估下游石油和天然氣管理機構的監督指責、優化燃油補貼分配系統、 要求財政部透明公正、要求反貪機構調查燃油補貼的濫權問題、推動可再生能源轉型等
發起主力：（9月7日至8日）印尼工會聯合會（Konfederasi Serikat Pekerja Indonesia / KSPI），（9月12日）人民保衛者全國運動（Gerakan Nasional Pembela Rakyat / GNPR，主要由伊斯蘭宗教人士等組成）

要求佐科下台
時間：2022.10.10/2022.11.4
議題：要求佐科下台
訴求：（10月10日）降低油價與物價、司法公正，（11月4日）佐科下台
口號：「佐科下台！」
發起主力：人民保衛者全國運動（Gerakan Nasional Pembela Rakyat / GNPR）
備注：選在與2016年「反鐘萬學大遊行」同一天舉行

反對新刑法通過
時間：2022.12.5開始
議題：民主權利
訴求：反對新刑法通過
口號：「每個人都會被鐵拳砸到（SEMUA BISA KENA）」
發起主力：印尼多地高校學生、印尼各大工會
備注：截至2022年12月11日凌晨，該口號標籤#semuabisakena在TikTok播放量4310萬，在IG發帖量1.31萬

2023年五一大遊行
時間：2023.5.1
議題：勞工權利
訴求：廢除《創造就業法》、廢除4%的國會門檻與20%的總統門檻、通過《家庭工作者保護法》草案、拒絕《健康法》草案、實施耕地改革與糧食主權、呼籲選擇支持工人與工人階級的總統候選人、拒絕外包與低工資等
口號：「五一不是假日（Mayday is Not Holiday）」
發起主力：印尼工會聯合會（Konfederasi Serikat Pekerja Indonesia / KSPI）等各大工會、印尼多地高校學生
備註：國會門檻即要求「各政黨最低需4%全國總投票份額才能在國會取得席次」的選舉門檻規定

女權大遊行
時間：2020.3.8/2021.4.24*線上/20230520
議題：性別平權
訴求：提高女性及各類邊緣群體在政治中的代表性、合法化全部反性侵反歧視等法律草案、廢除《創造就業法》等全部歧視性法律、停止逼婚割禮等傷害女性及性少數行為、支持性別平等多元的教育課程
口號：「別再沈默，抗爭！（Sudahi Bungkam, Lawan!）」
發起主力：雅加達女權（Jakarta Feminist）等公民團體

拯救憲法取消吉布蘭參選資格
時間：2023.11.13
議題：選舉公正
訴求：要求選舉委員會（KPU）取消吉布蘭的參選資格
口號：「為憲政的去世默哀（Turut Berduka Cita atas Wafatnya Konstitusi）」「我們受夠了（Kami Muak）」「這是共和國不是王朝（Ini Republik Bukan Kerajaan）」「吉布蘭是非法的副總統候選人（Gibran Adalah Cawapres Ilegal）」
發起主力：拯救憲法聯盟（Aliansi Penyelamat Konstitusi (APK)）等公民團體

要求上漲最低工資
時間：2023.11.28
議題：勞工權利
訴求：雅加達2024年最低工資上漲15%
口號：「首都工人工資只漲3.5%能做什麼？」
發起主力：印尼工黨（Partai Buruh）及各大工會

抗議佐科政府干預選舉
時間：2024.2.12
議題：選舉公正
訴求：將佐科及其親信繩之以法、拯救民主維護人權、由獨立機構重新審議印尼《選舉法》與《政黨法》、停止政治化社會救濟、停止教育商品化等
口號：「停止家族世襲政治（Stop Politik Dinasti）」「將佐科及其親信繩之以法（Adili Jokowi dan Kroni-Kroninya）」「佐科-吉布蘭，裙帶關係的典範（Jokowi Gibran Kaesang Tauladan Nepotisme）」「騙子！還想再被騙嗎⋯⋯？（Sang Pendusta! Mau Dibohongi Lagi...？）」（畫有長鼻子的佐科頭像）
發起主力：日惹加查馬達大學（UGM）等高校學生、「民主訴訟網路（Jaringan Gugat Demokrasi）」「瓦達斯反抗（Wadas Melawan）」等公民團體

週四大遊行
時間：2024.2.15
議題：選舉公正、人權受害者正義
訴求：拒絕普拉博沃擔任總統；普拉博沃在登上總統席位之前，必須先就此前人權侵犯行為接受審判
口號：「反對有罪不罰，拯救民主（Lawan Impunitas, Selamatkan Demokrasi）」
發起主力：受害者正義網絡（JSKK）等公民團體，印尼大學（UI）等多地高校學生

人民拒絕2024大選結果
時間：2024.2.19
議題：選舉公正
訴求：印尼選舉監督委員會（Bawaslu）調查選舉舞弊
口號：「拯救民主，拒絕選舉操縱（Selamatkan Demokrasi, Tolak Pemilu Rekayasa）」
發起主力：人民正義運動（Gerakan Keadilan Rakyat）等公民團體
備註：印尼羅盤報等媒體報導稱，本次抗議的策劃者是3號候選人甘查爾/馬福德的支持團體，但「人民正義運動」否認了這一說法，表示自己沒有支持特定候選人的立場，只為抗議選舉不公

反對選舉舞弊
時間：2024
議題：選舉公正
訴求：反對大選臨近及大選期間的舞弊行為；取消2號候選人資格、反對吉布蘭；佐科下台
口號：「拒絕選舉舞弊（Tolak Pemilu Curang）」
發起主力：「人民反對選舉舞弊聯盟（Aliansi Rakyat Melawan Kecurangan）」等公民團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