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熟的、千瘡百孔的、被物化的小女孩們|女性主義的具體生活

寫下這篇自述的決心是堅定的,但過程卻充滿艱難。我看見種種「未成年少女」與「創傷」的被符號化,我的存在成為了一種文學容器。
2020年8月7日,中國武漢,市民在夜總會上向空中扔 100 美元仿鈔票。攝:Yan Cong/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女性與女權 心理 文學

【作者按】好像到了人生的某個節點,有一類我曾經熱愛的文學或影視作品,開始逐一讓我皺眉——它們是關於飽經創傷,而過早「成為大人」的小女孩們的。

在這一敘事裏,一面是《出租車司機》、《這個殺手不太冷》,另一面是《同意》、《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面是由男性書寫的、跨越年齡的愛情,是純貞而聖潔的救贖神話;一面是由女性書寫的、權力失衡的關系,是破碎而疼痛的毀滅故事。

而我,也曾是那樣的一個小女孩。從初中開始,因為不堪忍受的家庭暴力與精神虐待,我為自己築起了一座高高的堡壘——在與成年男性的浪漫周旋裏,並用文學性的幻想為這份「愛」撒滿糖霜。它是我熱切的幻想、信奉的真理,以及因為無法融入同齡世界,而為自己精心編織的一場逃亡。

在幼小的我眼中,它曾是那樣地發著光。直到有一天,又像是沙子堆砌般,一陣風吹過,便快速地塌陷下去。成年之後的我,對它們產生了反胃的直覺,又在反覆的沈思裏,逐漸摸清了緣由,並迫切希望將之記錄下來。

寫下這篇自述的決心是堅定的,但過程卻充滿艱難。我不斷思索著,比如:我正在以怎樣的身份去講述它,我是一個幸存者嗎?我的個人經驗,是否足以去支撐我希望討論的現實?⋯⋯我可能永遠無法回答好這些問題,但我想,我仍然可以去哀悼,那個過早進入成人世界的小女孩。

「家醜不能外揚」

父親摔門而出,幾分鐘之後,他回來了,手裏抄著一根從樹上折下來的藤條。他是那樣的怒氣騰騰,在得知我遭遇了校園霸淩後。在他看來,我居然沒有打贏,是多麽的窩囊。因而,他懲罰我的時間到了。下一秒,鞭打像密集的冰雹落下。我看著那根才冒出新芽的藤條,視線和大腦逐漸失焦,心想:「被粗暴地折斷,它一定很疼吧。」

這樣的事發生時,我總是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小小的我還不知道「解離」是什麽,只知道自己又「開小差」了。家中的窗戶外是不銹鋼防護欄,防止小偷進入。被推倒在地的我,抬起頭來望向它。那時的我,看見的世界好像也總是如此,一個傾斜的、飛不出去的牢籠。

2023年5月25日,中國北京,一名女士和他的女兒在商場外玩耍。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3年5月25日,中國北京,一名女士和他的女兒在商場外玩耍。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也是在這樣的事發生時,母親會在我去學校前,抓住我的手臂,嚴肅地和我說,「家醜不能外揚」。那一年我也許是五歲。第一次聽見這句話時,我的十指疼了一下。我與同齡世界,自此永遠偏差著幾毫米。

入學之後,家中的事才突然變得無比痛苦起來。家是由人與家具構成的,而在我的認知裏,它包含著隨時可能被抄起來的凳子,被踢裂的門板窟窿,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做出什麽的父母,總是會燒到焦爛的鍋,和它很快鋪滿了屋子的味道……我的父母用很大的力氣來恨彼此,他會痛罵她是臭婊子,告訴我,她根本不愛我,而他根本不想生下我。

在對比之中,我無比清晰地看到,原來,這些都並不是家的定義,也並非普世的經驗,它只折射出我所處的生活的真相。學校裏,老師會隔三差五地告訴我們「天底下沒有父母是不愛自己的孩子的」,並每年定時定點地讓我們制作父親節、母親節賀卡。它們是被慶祝的節日,而對這一點的否認是不孝的罪證。穿著上一輩舊襯衣的我,會被同班的女孩們,圍堵在洗手間的角落,然後用一盆水從頭澆到腳。接著,她們會拽著我的頭發說:「你沒有爸爸媽媽嗎?梅超風!」水簾和淚水暈在一起時,隨之而來的笑聲,也像她們的彩色裙擺一般,層疊而錯落。

由「沒有父母」而引發的欺淩,又成為了回家挨打的原因,多麽完整、邏輯自洽的一個回環。

當一切超出認知時,它就不再有任何的真實感。每天起床,這個回環讓我將自己一分為三——同齡人前的我、家中的我,和紙筆之間的我,熟練而機械地像將洗好的衣服疊成三個豆腐塊。

後來,母親離開了家。走時,她帶走了電視機,那臺我與虛擬世界的連接器,於是書店成為了我的庇護所。我也很快意識到,比起同齡世界,好像《悲慘世界》更能帶給我共鳴。我喜歡看一塊面包引發的救贖,或是在戰亂的德國,逃亡小女孩的內心世界。只要坐在書架旁,我便能被紙頁中的宇宙堅定地陪伴著。盡管第一次看到《現代漢語詞典》,我的下意識反應是,用它打人一定很疼吧,但很快,我也喜歡上了那些看不懂的詞語,任由它們在我的腦中構建起一個幻想的世界,像是一種遙遠的撫慰。比如,孑孓是一種怎樣的小蟲呢?怎麽就想到用它來形容獨自而緩慢的行走?我會和它們做遊戲,隨機翻開字典裏陌生的一頁,挑選一個詞,然後為它寫下新的註釋。

入學:一個真空被迅速地搭建了起來。
裂谷:兩張課桌之間的距離。
電視機:父親猙獰的倒影,母親壓彎的脊梁。
……

「風扇吹起了她的裙擺」

後來,我升入初中了,在父親正式重組了家庭之後。直到他搬出去前,我愈發的像個外人。有時,他的妻子會朝他歇斯底裏地大叫,而隨之而來的,是他來到我的房間,邊踹我、扇我耳光,邊怒斥「我的存在是如何毀了他的家庭」。

在荷爾蒙像草一樣瘋長的年紀,我正變得憤世嫉俗,並不可抑制地感到了一種深刻的無聊。春遊時,會偷偷撿別人丟掉的糖果吃的我,不懂零花錢不夠的煩惱。在當時的我看來,這是甜蜜的煩惱,是赤裸的炫耀。有同齡男孩向我示好時,我會因為關於生活的、巨大的秘密而認為這聽上去像一個謊言。與此同時,應試教育讓我困惑極了。比如當我問到一個公式如何得出時,會因為「問無關的問題」、「你是豬嗎,不會背誦嗎?」、「你自以為很了不起嗎?」而被叫去罰站。

2024年2月13日,中國北京,一名女士正在看擺滿風車的攤位。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4年2月13日,中國北京,一名女士正在看擺滿風車的攤位。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在班主任眼裏,我叛逆且有嚴重的問題。直到她叫來我的父親,並目睹他搶過值日生的拖把,把我從走廊的這一頭揍到那一頭,於是再也不管教我,甚至對我敬而遠之。

找不到呼吸的空間,我越來越頻繁地將自己埋進虛擬世界裏。我將自己寫的小詩發在文學論壇,和陌生的網友在留言板幾頁幾頁地聊天。在那裏,我幾乎從未遇到過同齡人,他們更多是程序員、大學生寫手或是全職母親。隔著網線的交流是多麽深度和友好。

在那裏,我和一位中學教師 J 結識了。那一年我也許是12歲。不知為何,在和成年人的交流裏,我本能地擔心因為自己太年少,而被區別對待。但 J 會和我說,他驚訝於我的年齡,但這並不影響他對我的看法,因為它並不重要。他說,我的詩讓他想起了辛波斯卡。在微信還不存在的那一年,我們交換了QQ。

我將學校與家中的事,毫無保留地說給 J 聽。而他會和我說:「『充滿情節的書本,總是從一半開始看起。『(註:出自辛波斯卡的詩,《萬物靜默如謎》)我時常想,你就像一本為我翻開的書。」看到這一句,我才好似第一次與世界有了真正的連結。

因為這一秘密,我與學校、與書本的關系不一樣了。我會在打開教科書時,因為想起了 J 的話,而羞紅了臉,然後久久地出神;或是偷偷地在書桌下和他發消息,而他也會在課間和監考的間隙,和我說起班上的不順心事。他說,上班很累時,他會幻想我是他的學生。他說,教育制度是抹殺天性的,這也讓我的特質愈發珍貴。

盡管如今回過頭去看,我知道這並不只是我的問題。但在那一年,當幾乎構成一個初中生全部生活的家和學校,都無法讓我產生歸屬感,我毫無理由不去相信是我哪裏出錯了。J 的話,像是一束光照進來。我越來越期待小企鵝的圖標在屏幕上閃爍起來的那一刻,我就從世界的這一端滑到了另一端。

有一天,他告訴我,夏天的教室裏,電風扇是如何吹起少女的裙擺的。她害羞的樣子是多麽可愛,讓他在講桌後的下體久久地發燙,也讓他多麽想要見到我。

2013年12月5日,中國西安,大學生在街頭上用用塑膠袋進行行為藝術。攝:Getty Images
2013年12月5日,中國西安,大學生在街頭上用用塑膠袋進行行為藝術。攝:Getty Images

收到消息時,我不安極了。我將發熱的臉埋進臂彎裏,過好久才看了一眼黑板上的數學題,它們像另一個時空般那麽遠。那一刻的我,將曖昧不明的字句,視作是通往成人世界的通行證。盡管我並不知道那裏有什麽,但它是發著光的。在那些消息面前,我總是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但 J 好像也並不需要我的回應。再後來,我會在暴力降臨時,在腦海裏想象 J 的溫度。這份溫度之所以甜蜜,正因為它與我不得不藏起的家醜一樣見不得光。它順理成章地將我與同齡人的世界推得更遠,但在那一刻,我十分確信這就是我想要的。我並不是從未感到一種禁忌般的不正確,但每一次的猶豫,都很快被另一個聲音蓋住:這又有什麽關系呢?在下水道一樣的人間,我找到我的同盟了。

我已經記不得和 J 的交往持續了多久,但我記得從交心的對話,到他給我發自拍裸照,並沒有過太長的時間。我記得他和我提到,自己的女兒和我是相仿的年紀。後來,他開始叫我「我的小女人」,提出要來我所在的城市與我見面。那一天,我夢見他的妻子來找我算賬,最後全校都知道,我是怎樣和一個中年人絞纏在一起的。我和他提起這個夢,而他只是淡淡地和我說「別怕,有我在」,但這份波瀾不驚只是加劇了我的失控感。他是怎麽做到毫不慌張的,是我不夠成熟嗎?整夜整夜的失眠裏,我最終還是刪掉了他。

在成年男性的「愛」裏幻想「家」

高中,我靠親戚的經濟支撐,一個人住在出租屋裏。在 J 之後,我開始習慣性地與不同的成年人聊天,好像一種奇怪的上癮,一種對缺席的家庭之愛的報覆。他們是我在喜歡樂隊的貼吧、酒吧或是理發店認識的。我很快發現,我的年少與家庭破裂,幾乎從未成為一種阻礙,它甚至讓我充滿了獨特的吸引力,像是「電影裏走出來的女孩」。文學與影視作品是高效的粘合劑和共鳴制造機,我會和他們討論《出租車司機》、《這個殺手不太冷》、《V字仇殺隊》、《美麗人生》。當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許多事。比如,這份浪漫化投射是多麽的可複製,而我卻將它當作是愛的表現。比如,他們之中的許多人,都內心孤僻,喜歡邪典電影,從我身上找到了一份難得的「懂得」。比如,這裏的成年人從不包括任何女性,而這是一件多麽詭異的事。

在後來遇見的人之中,其中一位是 A。他在大廠做程序員,每個月有幾萬的薪資。而在 A 的想象裏,我是洛麗塔,是《魂斷阿寒湖》裏的時任純子,是《惡之華》裏的仲村佐和。他說,我有一種毀滅性的淒美。這句顯然是物化的評價,卻好像讓我看見了一種「出路」。我可以在虛構的作品裏,尋找一種「壞掉」的女性形象,以抵消與同齡世界差了一整個語境的孤獨感。

不願獨自待在家中的我,高三那一年,常常在夜裏走在河邊,和他打長長的電話。我們交換著壓力、夢與性幻想。他說到職業的瓶頸,說等攢夠錢,就要在海邊買一個小屋,和我一起住在裏面。沒有「家」的我,很快地淪陷在這句話裏面。

當時的我,也從未想過,幻想與一位素昧謀面的高中生在一起的未來,是一件多麽錯位的事。又或是,「它超越了一般經驗,而恰恰是一個受過創傷的未成年女孩,才不會有心智去懷疑它」這件事本身。有時,我會感到我們和普通的情侶沒有什麽區別。也好像,那些逾越了邊界的親密感,恰恰是因為那份不正確,才讓我心安理得。

A 會給我買日系洛麗塔風格的衣服,和我說,在他的心目中,這個年紀的女孩應該是什麽樣的。有時他會黯然而自惱地說,總有一天,他會被一個同齡的男孩所取代,而我總會因此想盡辦法取悅他。我會因為他袒露的脆弱,而感到這是一段平等的關系。

我還沒有來得及學習,原來一個人是可以無端地對你好的。當有同齡男孩對我表達單純的好感,因為它超脫我的經驗之外,反而會激發我強烈的不安,並很快成為一種生活裏的背景音。而當 A 開始控制我的行為舉止,和我玩「懲罰遊戲」,這份有所圖,反而讓我有安全感。他越來越頻繁地告訴我,女孩不應該做的事,比如穿著暴露、關心政治,告訴我他喜歡乖巧聽話的、純潔的女孩。我小心翼翼地記住它們。這些未經審視的規則,都進一步強化了我已有的羞恥感。

那段時間裏,我的解離癥狀越來越頻繁地出現。高考結束後,因為奶奶的重病,我沒有去讀大學,而是開始一天幹三份工。未滿十八歲而個子高挑的我,選項只有發傳單、做調酒師和禮儀生,或是夜總會接待。從未給過我贍養費的父親,仍然會找我借錢。那句「家醜不能外揚」深深烙印在我的心裏,在大多學生都在為大學生活而欣喜期待的那個夏天,我感到自己像是一輛脫軌的列車,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切斷了與所有人的聯系。

2020年10月24日,中國北京,人們在夜總會跳舞時,五色彩紙飄落。攝:Yan Cong/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0年10月24日,中國北京,人們在夜總會跳舞時,五色彩紙飄落。攝:Yan Cong/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夜總會的工作分為坐檯和出檯兩類,坐檯顧名思義,就是只陪酒不陪睡。我挑選的夜總會都在城郊,以免遇到熟悉的人。面試幾家之後,我很快找到不需要查看身份證的會所。它在一棟繁華的大樓裏,我們會穿著清一色的、鑲嵌著假鉆的紫色禮服,被領隊帶入一個包廂,站成一排供客人挑選。而選擇我的男人主要分兩類,有善心的和有色心的,總體來說,前者是少之又少,而後者身上的煙酒臭都相似。問起我的年紀之後,他們會一邊說著「哥哥來疼你」之類的話,一邊飛快地把我灌醉。而我則一面在心裏嘀咕「什麽哥哥,都夠做我爸了」,一面強忍住惡心,露出僵硬的笑。

好在同事的女孩,大多很照顧我,會不時提醒我保護好自己,不想做的事一定要拒絕。但我的上級顯然不這麽想。某一天下班後,他叫住了我,讓我和他一起去樓道裏說點事。他和我說,今天的客人不太滿意,我要學會逗客人開心。正在我不知如何回應時,他的臉突然湊了上來:「需要我教教你嗎?你知道嗎,我一直想找個當地的女人結婚……」

下一秒,他捏緊我肩膀,濕滑的舌頭便伸進來。大腦宕機了一會,我開始高喊救命。他將手伸進我的下體,人來人往的樓道裏,沒有誰因此停下來。後來,我哭著沖他吼:「我要從窗戶跳下去!」他有了一秒的楞怔,我才趁機逃了出去。

成為文學容器的女性

寫下這些經歷時,我看到的是一個害怕的女孩,因為長期的習得性無助,誘發了一系列創傷後應激障礙。但在當時,我只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變成一具空殼。我對所有的一切,都產生了劇烈的惡心,而最讓我惡心的,是自己的存在。

我在那個夜裏瘋狂地催吐,刷牙直至牙齦充滿血絲。A 打來電話時,我的聲音是抖的,但他並沒有察覺。他和我講起渡邊純一筆下的時任純子。他說,她神秘、破碎、純潔,一如我。渾身發冷的我,在內心乞求著一種死去。A 說的話,讓我有了一個可以去依附的形象,而只要不是我,成為誰都好。於是,我將自己附著了上去,像是在溺水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問他,「那我是你的純子嗎?」他笑著說,是呀。

和他通著話,我再一次來到河邊。我很少看見河堤白天的樣子,但在夜裏,它黢黑濕潤,空氣裏混雜著臭水味、草腥氣,垂釣人的便當與尿味。那天,我穿著 A 給我買的裙子,我看著白色的層疊的蕾絲,想起了兒時霸淩我的小女孩們。它潔白得那麽刺眼,我心想,然後在泥濘的河堤上躺了下來,迫切地希望弄臟它。我們關系的天平傾斜了,盡管 A 並不知情,但我永遠不再是純潔、幹凈的女孩。

那一年,我變得非常怕光。如果沒有工作,就從不在天黑之前出門。哪怕穿著寬大的T恤走在街上,和路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就感覺自己還穿著那件紫色的禮服。我覺得他們的眼神非常怪異,好像總有戲謔。我脫不掉它了,也洗不幹凈了,漱一萬次口也沒用。羞恥感像是毒液浸入了我的五臟六腑,而我的每一寸肌膚都是髒的。這個秘密,也分開了我們。在我越來越長的沈默裏,A 也變得越來越暴怒。但我又怎麽有勇氣告訴他呢?我再也不配與他相愛。

不久之後,奶奶去世了。親戚又有經濟能力,可以供養我讀書。十八歲那一年,我去派出所改了名字,換了手機號,註冊了新的社交賬號,在內心向過去的一切告別。我來到了當地最知名的復讀機構之一,回到了曾經生活的「背景音」裏,學校與宿舍的兩點一線。

那一年,確實是某種意義上的原點,什麽都說不出的我,解離的我,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沒有過去也無從談起未來的人。我有了喜歡的男孩,非常遲鈍地學習著如何重新融入同齡世界,至少看上去是那樣。

但熄燈後,躺在宿舍的床上,它們還是會時不時地入侵我。我希望能更準確地描述發生的事,但事實上,很多細節我都記不清了。我記不得我的記憶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差的,它成為一塊常年掛滿霧氣的毛玻璃。玻璃的另一面,一團黑色的濃霧,總是猝不及防地拖著我回到一個濕冷的地方去。活著的重量讓我止不住地發抖。

我也時常會想起,在夜總會遇見的人們。想起他們不約而同地勸說我,如果有機會的話,一定要繼續念書。叫小蝶的姐姐才二十歲出頭,用坐檯的薪資來養在外面賭博的男友。間隙他來找過她一次,我看見他把她拖進一個空包廂裏然後摔在地上。他走後,她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抱歉:「對不起,讓你看見了這些。」在往後的人生裏,我慢慢讀懂這份女性普遍的歉意。

一股強大的重生欲牽引著我,作為沿海城市的學生,我選擇了一所西北內陸的大學,只想走得越遠越好。在與故鄉的遙望裏,我才開始重新審視我過於漫長的青春期。還是愛看書的我,這一次,接觸了許多女性主義和心理學的書籍,一遍遍問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呢?」

在近乎強迫性的自問裏,那些被關閉的意識開關,好像突然被打開了。我看到原來自己為了忍受一種生活,而多賣力地去抹殺「我」,將創傷變為劇本,經年累月地演一場為男性服務的傀儡戲。而讓我尤其不安的是,我的直覺(我知道這是一個非常不具有新聞嚴謹性的詞匯)告訴我,我絕非唯一一個。

2023年4月12日,中國北京,工人們正在粉刷一家夜總會的外牆。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3年4月12日,中國北京,工人們正在粉刷一家夜總會的外牆。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如果青春期是一片泳池,那麽對於我們,它早就變成了一汪深海。在這裏,下墜是永無止境的。而我甚至慶幸於,我終於偶爾有機會浮出水面。這件事給了我力量與決心,去深入地審視它們。

被物化的不只是女孩,還有創傷

隨之而來的,我再也無法以同樣的目光去看待那些曾經喜愛的影視作品了。某一天,我再次點開它們,卻不由地眉頭緊皺。它纏滿了那個小小的我與成年男性之間的「共鳴」,像是常年塞滿了頭發的下水道口。

我逐漸明白了,那份共鳴裏的認同感,可能來自於對創傷浪漫化的,甚至是物化的想象。於當年的我而言,那份想象是支撐著我生活下去的稻草,但對於他們來說呢?

娜塔莉·波特曼,《這個殺手不太冷》裏小女孩馬蒂爾達的飾演者,五年前在一場女性主義活動上致辭:

「當我 13 歲時,這部電影上映了。我非常興奮——我的作品和藝術將引起大眾的反響。我激動地打開了我的第一封粉絲郵件,卻讀到了一名男子發來的性侵幻想。當地的廣播節目開始倒計時,等待慶祝我的18歲生日,委婉地說,這是與我『睡覺』將會合法的日子……」

她堅定而勇敢地陳述著那些水面之下的真相。與此同時,在《這個殺手不太冷》正式上映前,它曾有過一幕被刪減的床戲。而它的導演呂克·貝松,在一位女演員15歲時與她相愛,對方在16歲時生下了他們的女兒。此外,有9名女子正式出面指控他的性騷擾行徑。

我忍不住想,雖然里昂從未對馬蒂爾達有過越軌行為,但從電影制作的層面來說,這份刻畫是否完全合理呢?而作為觀眾,我們可以將它純粹地視作超越年齡與世俗的愛嗎?又為什麽,這些作品總是更多地由男性寫作,而來自女性視角的作品,更為耳熟能詳的,卻是《同意》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之所以提到文學作品,是因為上大學之後,我花了很大的力氣,試圖去想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儘管我可能永遠沒有答案,但我意識到,與成年男性的這類關係,在實質上,可能是高度文本性的。我看見種種「未成年少女」與「創傷」被符號化的跡象,而它們讓我的存在,成為了一種文學容器。

2022年5月30日,中國北京,兩位女士在公園拍照。攝:Fred Lee/Getty Images
2022年5月30日,中國北京,兩位女士在公園拍照。攝:Fred Lee/Getty Images

與受過創傷的未成年少女戀愛,在影視作品的表現手段裏,被稱為「受傷的女孩」(damaged girl)或「破碎的小鳥」(broken bird)橋段。這些女孩們的面貌往往是美麗的、性化的。她們往往是獨立的,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早熟,但她們的主體性,卻時常不在場。創傷在角色塑造上並沒有起到深化的作用,而更多的是作為創造出吸引力的手段。這樣的視角,似乎成為了與現實的某一種互文。

此外,這一類角色的自我價值,也往往通過與異性相愛,或是成為英雄來實現。浪漫關系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救贖。但在現實裏,一旦我開始深究我與成年男性關系中的種種,那份幻想便難以存續。上野千鶴子曾將男流文學與爱德华·萨依德對東方主義的批判對比,並提議將之作為「關於男人性幻想的文本」,而不再是「關於女人的文本」來對待。而主動去迎合那份想象的我,是迷失的。創傷的無法承受之重,對自我的損害,讓這份投射近乎成為了一種必然。孟菲斯大學在2011年發布的一項研究顯示,在13歲至15歲期間,與年齡至少大3歲的男性戀愛的少女,在進入戀愛關系後,以及成年後不久,抑郁水平會升高。

即使在成年後,我的創傷背景也時常會被異性愛慕者冠以浪漫化的想象,他們會告訴我,這份悲傷讓我變得特別。但在個人經驗裏,往往是對悲劇色彩抱有浪漫幻想的伴侶,在親密關系裏,更難以進入實際的深度溝通。而恰恰是放下幻想的伴侶,我們才有機會更好地去分享創傷知情的正念、非暴力溝通或是對依賴共生關系的反思。對我而言,那份在愛的學習裏的彼此照見,去浪漫化的過程,才是最浪漫的部分。

住在真實的女性生命體驗裏

寫作這篇文章是艱難的,有時寫一寫,我就要停好久,沒有力氣動彈。那些個人歷史裏的暗角,一下子變得無比得近。無數的自我懷疑像小蟻一樣啃食著我,而其中最刺人的是「太不堪了,我會被怎樣看待?」或是「通過這些經歷,你以為能說明什麽?」

再其他的,比如開篇提到的自問。如果從報道的嚴謹性出發,這份女性的切身經驗和感知,它有著無處安放的主觀性,連我自己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質問它。在這樣的不確定裏,我也將它一擱再擱。然而,用最批判的聲音去審視一段創傷性體驗,試圖去形成一種完美的論證,是否本身也是一種自我消聲與異化?

2010年4月9日,中國北京,一名女孩經過一個名為「感受即事實」的裝置藝術作。攝:Feng Li/Getty Images
2010年4月9日,中國北京,一名女孩經過一個名為「感受即事實」的裝置藝術作。攝:Feng Li/Getty Images

很長一段時間裏,遭遇性騷擾後,我仍然習慣性地去美化它的本質。我會說,我和他親吻了,我們之間的精神連接⋯⋯以此來擺脫那份羞恥感。好像再糟糕的事,也不過是精美的盒飯裏一顆不知道為什麽壞掉的甜豆,而我只是把它挑了出來,為什麽要特地拿出來說呢?

在香港讀研時,我向我的咨詢師提出了這一問題:「可是,美化記憶、制造假象又有什麽錯呢?」我已經記不得她具體的回覆了,但記得她是如何向我分析創傷的。她說,這些創傷事件,無法從「語義記憶」(semantic memory)轉換為「自傳體記憶」(autobiographical memory),它們逐漸形成了獨立的身份認同,不再隨著你一起成長了。

在「將創傷性記憶轉化成一個供人觀看的故事」這件事上,我好像永遠也無法做到「準備好了」。比如,在寫作特定的經歷時,我的大腦仍然是蒙了霧的,情緒是堵塞的,只能像流水賬一樣,機械地寫下發生的事。也有一些細節,因為記憶的受損,而無法再去細寫。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堅持完成它,是因為不願再看見更多的未成年少女與其創傷,被錯位地放逐到男性幻想的領地,成為文學的符號。我希望,真正住在女性生命體驗裏的文本,即使是帶著疼痛、疑問和霧氣,也可以成為一種對抗。我仍然想要將真實的世界還給自己,在裏面建立真正的誠實與勇敢。並且也希望,如果可以,即使再痛,將它還給小女孩們。

讀者評論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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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诸如此类的自白,总是诧异于与自己的相似性,那些黑暗缠绕潮湿无法写成日记的日记。同时产生一丝“不道德”的安慰,我并不特别,我们都一样,错不在我,以此逃脱长久以来的自我厌恶。谢谢你,握住你的手。

  2. “与此同时,应试教育让我困惑极了。”💘

  3. 太勇敢了,你真的好厉害!

  4. 能把这篇文章写下来的你真是太棒太勇敢了。请永远记住这份勇气将一直带着你前行。

  5. 亲爱的作者,谢谢你的勇敢和对自己剖析,作为读者很高兴看到你能分享这些,这说明你哪怕再害怕再不安,也已经做好走出过去的准备和能力了。
    我很抱歉你经历了这些,也希望你现在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救助组织。希望你在未来的某天能真正地放下过去,走出这段创伤。期间要小心男人!不要被所谓的女权男骗了!就像你说的,有些人在「物化」女性受到的创伤,来满足他们的性幻想。我真诚的希望你能避开这部分人,保护好自己是最重要的。
    还有一些事,我想告诉你,就是你的父母是错的,你的班主任也没有尽到职责。国内没有儿童保护法,但你的童年遭受了非常严重的虐待,而这些(在美国)是足以给你的父母判刑,并且有专门的机构来帮助你的。小时候的你应该得到社会的帮助,但你没有等到,所以你自己试图拯救自己,这是人之本能。哪怕未来发现只是从一种创伤逃到了另一种,小时候的你也努力自救了。不要太苛责自己,觉得自己并不完美……这些想法都太严苛了,你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除此之外,请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既然你提到了林奕含,你也知道所谓的「温良恭俭让」并不是什么好事,别人家说什么你就全信了。现代社会哪有不发疯的,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现代人恨不得把骨灰都给你扬了。遇到自己不舒服的事那一定是对方有问题!
    哎,想说的话越来越多,但反反复复都是那些,就不多说了。希望你的未来越来越好!

  6. 谢谢您的勇敢,也给予了我力量。

  7. 从前的日子辛苦了,未来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8. 「恰恰是放下幻想的伴侶,我們才有機會更好地去分享創傷知情的正念、非暴力溝通或是對依賴共生關系的反思。對我而言,那份在愛的學習裏的彼此照見,去浪漫化的過程,才是最浪漫的部分。」最好的一段話。

  9. 看完好想抱抱作者,一直以来你过的真的好艰难。把这些写下来整理和思考的过程应该也是一种疗愈了,祝福你今后能过的顺遂一些。也希望真正由女性书写的故事可以再多一些。

  10. 非常心疼作者的遭遇。謝謝作者的文字。寫下來真的不容易。

  11. 謝謝你寫下這些。It must be so hard。beyond my imagination。謝謝你邁過所有的這一切,讓我(以及千千萬萬的女孩們)看到這些。謝謝你。

  12. 谢谢你的文字。你是如此勇敢坚强,我为你的经历感到难过,真心希望你的创伤能慢慢缓解、愈合,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快乐与幸福。我要谴责你的父母、你的老师、霸凌你的同学、伤害你的男人,我要谴责这个社会没有对你伸出援手,是我们所有人辜负了你。

  13. 谢谢作者的书写和分想,触痛和感同身受。。

  14. 書寫自己的傷痛,是極其困難的事情。祝願你在反覆凝視過往的過程中,早日撫平這種傷痛。

  15. 1. "女性书写的故事还远远不够多,这也是为什么作者如此坦诚且勇敢的自述是如此珍贵。"女性书写故事并不是不够多。当下的女性,已经作为文艺的主要消费者被赋权,面向男性的作品才是少数。为什么你觉得少?是你只计算"进步"的。我要说明立场: 我希望有更多进步的作品,也希望有安全空间,陈述作为主体的故事。但问题是,需要的是竞争,而不是文化战争,互相审查攻击上纲上线,只会让人人都不再觉得安全。2. "当代男性尚有几千年来凝视女性的作品可意淫",不知道你是不是当代男性,但我不觉得当代男性能看得下去几千年的作品,每个时代都需要新的东西。3. "如果这种幻想建立在被幻想者长期的痛苦之上,这种幻想至少应该是被鄙视的" 字面上没错,问题是什么样的幻想长期伤害别人?特别是这种主观的问题,要是随意应用这个标准,那连incel们也能去暴论了。Incel作为缺乏资源的底层,他们主观感觉也是真真切切的受害者,你会同意他们以此为理由cancel有性别意识的创作吗?

  16. 回片假名:你讲的不过是另一个乌托邦,也要由压抑去实现。不要把文学中的性别问题,滑坡到侮辱奴役这种大词再自我感动。家庭和社会制度的问题,不要拿文学做替罪羊,再以进步之名,压抑文艺和人幻想的空间,cancel掉一切不合心意的想法。

  17. 写下这些真是辛苦了,我们也早已经受够把受到伤害的女孩浪漫化、物化的视角了,我们要掌握自己的语言

  18. 不,你不是唯一一个。哭着读完了。谢谢你写出来。

  19. 人没有幻想的自由,那所谓自由也太过于虚伪。---如果人的幻想是基建於對他人的侮辱、奴役和傷害之上,那這種所謂的自由本質是特權罷了--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自由的動物農莊

  20. 可能在接觸女權主義之前,我們生活在一個大多由男性敘述者、評論家和讀者編織文字的世界,我們找不到【屬於我們】的聲音,只能從一個個由男性寫下的作品中去找一個客體作爲自己的認同對象,以此來找尋我們的存在感,給青春期的自己帶來一些慰藉,但最後從各式各樣的毀滅式的災難中我們發現我們居然還只有自己,一個無法命名的自己,仿佛實體的幽靈在大地上飄蕩,還有很多根本不知道如何講述也講不出來、即使講出來也必然招來他人誤解和辱駡的自己……不管是哪種男性都好,他們所謂的“認同”和“理解”對於青春期的女孩子來説無異於飲鴆止渴,但是當一個人孤獨到無人可以傾訴,無人能把她們從這種無底的深淵拉出來的時候,即使是甜美的毒藥恐怕也會服下吧……

  21. 如果说作品是社会现实的映照,女性在不平等关系中遭受的屈辱、创伤都是长期存在的,而文艺界男性幻想作品的声量远大于女性书写的创伤故事的声量,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是对社会现实的扭曲映照,对有过类似经历的女性乃至全体女性观众都是不尊重、不公平的。女性书写的故事还远远不够多,这也是为什么作者如此坦诚且勇敢的自述是如此珍贵。
    至于“幻想自由”,且不说当代男性尚有几千年来凝视女性的作品可意淫,如果这种幻想建立在被幻想者长期的痛苦之上,这种幻想至少应该是被鄙视的。随着社会的进步,对这种幻想的鄙视应该越来越成为共识,如同全社会对恋童癖的鄙视一样。而全社会对恋童癖的鄙视并没有使我们的自由更“虚伪”一些。

  22. 不想给作者讲的男人们开脱。但问题不是作品满足幻想。社会里对性别固定观念是因,作品是果。即使这些作品提供了讲自我符号化客体化的模板,也是这个社会的观念让故事在现实发生。我承认,我喜欢不正确的作品,即使知道不正确依然可以投入,但如果人没有幻想的自由,那所谓自由也太过于虚伪。

  23. 作者用厚重的人生经验戳穿了那些“房间里的大象”。它们是充斥着低俗无聊的男性性幻想的文学作品,却挂着“风流”、“浪漫”的遮羞布在那里大行其道,并为无数同样下流的行为提供辩护。

  24. 感謝作者的分享,希望這份分享可以讓作者也像她給予讀者的那樣獲得力量,希望能讓更多人看到被男性寫作統治的世界之外的真實,真實的創傷,真實的痛楚,真實的掙扎和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