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21年緬軍總司令敏昂萊(Min Aung Hlaing)發動政變推翻昂山素姬(台譯:翁山蘇姬)和全國民主聯盟(NLD)民選政府,屠殺抗議民眾後,緬甸的抵抗力量開始和地方武裝合作發起對軍政府的戰爭。時間進入2023年,由10月底「三兄弟聯盟」在緬甸東北發起的激烈戰鬥開始,軍政府對緬甸局勢開始失去掌控。2024年1月,軍政府駐守在果敢首府老街的部隊成建制投降,標誌緬北局勢的巨大轉變。
端傳媒一直關注和持續報導緬甸內戰。此前我們刊出了2023年底緬甸內戰局勢的全面圖解;也刊出了泰緬邊境流亡社群的故事。本篇則是系列的最新一篇報導,來自撰稿人在中緬邊境的採訪:這些年來,這條曲折的邊境線上最靠近此次戰鬥地區的城鎮都發生了什麼變化?戰爭和和平對邊境上的跨境居民來說,又意味着什麼?
在緬甸內戰局勢發生戲劇性轉變的2023年底2024年初,中緬邊境線意味着什麼?
不同人的眼裏有不同的答案。
在南傘鎮居民看來,邊境線的另一側是猶如電影畫面般的槍炮交鋒;而在瑞麗銀井村,中緬兩國談判桌上畫出的邊界直接導致了此後數十年間的親人離散;炮彈接連入境前,在「太陽當頂的地方」——畹町,高聳的鐵絲網讓沉痾已久的販毒、玉石走私、軍火交易轉入了見不得光的地下通道;而在瑞麗、那邦,以及更多與這兩個城鎮一樣以中緬貿易為主的口岸,邊境線催生了城鎮的繁華以及地方勢力的崛起。
沿着中緬邊境線靠近撣邦北部和克欽邦的中段一路走來,即使自2023年10月27緬甸內戰再次升級,鐵絲網無力阻隔隨時越境的火箭炮和無人機時,瑞麗的姐告口岸人員交往依舊密切;甚至就算貨運國門暫時關閉,以「邊民互市」為主的民間小商品貿易需求也旺盛着;而在北面靠近怒江的那邦鎮,接連不斷的貨運卡車滿載着鐵礦石粉末、稀土、錫礦甚至金礦、木材,自緬甸駛入中國邊境的盈江縣,之後會轉道昆明,並將繼續北上進入中國內地龐大的市場。
對於邊民來說,戰爭以及錯綜複雜的緬甸局勢,疊加兩國邊民的血緣連接及地理優勢,在中緬2000多公里的邊境上成就了大批的邊境「野心家」。這裏在冒險者眼裏是淘金的樂園。「邊境線遍地黃金」、「越是危險的地方越蘊藏着鉅額的財富」則成為了邊境商人的人生信條。
在很多邊民眼中,邊境線意味着「宿命以及財富和機遇」。這種情況下,「會讀書不如會走私」甚至曾一度主宰一代邊民的命運。
怕與不怕
1月3號下午2點15分,從緬甸打來的炮彈落在了距離陳彩妮不到3米的地方,很快她聽到了慘烈的女聲哭嚎。
陳彩妮沒有倉皇躲避,相反,在好奇心驅使下,她循着慘叫聲望了過去。哀嚎的是隔壁理發店的女房東,她就倒在陳彩妮店鋪左前方2米處。女房東的大腿被炮彈的碎片穿透,鮮血從貫穿的血洞中汩汩流出。她也是此次被緬甸炮彈傷到的四位中國公民中,傷勢最重的一位。
事發地點在雲南省鎮康縣南傘鎮,也是中緬南傘口岸的所在。此前,緬甸一方便是在這裏向中國移交果敢電詐家族「明家」的3名成員。
這個小鎮除去與緬甸接壤的一側外,三面環山,其中一側的山頂,便是緬北果敢的戰鬥中兵家必爭之地「南天門」。炮彈爆炸的位置在中國邊境線以內2公里處。如果把爆炸點、南傘國門和對岸緬甸的楊龍寨國門連成一線,再往前10公里,便是果敢自治區的首府老街鎮。
這是2023年10月緬北戰事升級以來落在南傘鎮的第一枚炮彈。
這枚炮彈的來歷,衆說紛紜。不少南傘鎮居民堅定認為這枚炮彈來自南天門,理由是,他們每天都能看到南天門「冒煙」,而此時果敢華人武裝——緬甸(果敢)民族民主同盟軍(以下簡稱「同盟軍」)與軍政府爭奪南天門的戰鬥也正酣。
但在邊境線巡邏的民兵否認了這一說法,他們指炮彈來自緬甸境內半山腰的「米線溝」,該地是同盟軍攻打南天門的必經之路。
炮彈落入中國,邊民會不會害怕?
在與南天門隔空相望的中國境內山頂居住的村民、62歲的陳順發情緒激昂:「我為祖國戍邊疆,有什麼好害怕的?緬甸人敢打過來,我就敢打回去!」此刻從他的視角看去,南天門因槍炮交鋒產生的硝煙不斷。
2023年10月,同盟軍在內的三支緬甸抵抗武裝發起「1027」行動,猛攻軍政府據點。其後,中國政府要求南傘口岸400米範圍內的居民全部撤離,併為此挨家挨戶上門規勸。2024年1月3日,也就是炮彈打來的一週前,撤離範圍擴大到了距離口岸700米的範圍——此範圍之內的所有居民被迫選擇投奔附近的親戚,沒有親戚可以投奔的則被安置在政府建設的、疫情期間曾被用來隔離外來入境人員的活動板房。700米界限處現在設置專人把守,僅允許原來居住其中的居民白天短暫出入以拿取必需的生活物品和飼養家中牲畜。
同樣在2023年10月底,距離邊境線鐵絲網僅3米遠的南傘鎮龍洞村村民也收到了撤離通知。11月初,家家戶戶又收到了村幹部發放的國旗,要求他們將國旗統一插在房頂。
對於國旗發揮的作用,有村幹部解釋稱:「掛着中國國旗可以告知緬甸人這裏是中國,他們便不敢打過來了,這是對緬甸軍隊的一種警示」。
對於這種烽火連天的情境,陳順發同村的村民們都擺擺手說「習慣了」,並描述了近兩個月來幾乎每天晚上都能聽到的槍聲、炮彈聲,以及由槍炮聲引發的窗戶和房屋牆壁持續的顫動。其中甚至有多位年輕的村民表示,看着南天門打仗,「就像在看槍戰片」,「既真實又刺激」。
陳順發的村莊名為刺樹丫口,與盤山路上的其他村莊不同,這個小村莊被當地政府打造成了一個「景區」,內設有棧道、觀景台和一架每5分鐘收費10元人民幣的望遠鏡,專供外來人員眺望南天門和果敢老街戰場。
這意味着南天門和果敢的戰事在中國已被「景區化」,因此當被問及是否害怕緬甸打仗時,本地村民都回答「不害怕」,並指着掛在房頂的五星紅旗表示:「這裏是中國,緬甸人不敢打過來」。有些村民甚至拒絕搬離位於邊境線上鐵絲網一旁的住宅,並指着在鐵絲網旁守備的中國士兵說:「有他們在保護我們」。
1月4日晚上,即炮彈落入南傘的第二天,南天門的政府軍士兵成建制投降同盟軍,這一突發事件讓南傘居民的信心更加堅定:「昨天炮彈打過來後,把咱們中國惹怒了,老緬軍(軍政府)害怕中國出手打他們,嚇得趕緊投降了」。
從南傘沿着中緬邊境線蜿蜒北上再西進,全程280公里,便來到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畹町鎮。這裏居民對戰爭的體會又和南傘很不一樣。
畹町緊挨緬甸的棒賽鎮。「1027」行動以來的一個月內,共計有18發來自緬甸的炮彈落地畹町,同盟軍與軍政府交戰的山頂,更是距離畹町鎮中心僅有1公里。
63歲的李建生居住在畹町緊挨緬甸的一側,10月底,政府曾接連派人上門勸他去瑞麗避險,並承諾會安排他的住宿,費用由政府承擔。一開始他拒絕了,在他的認知中,緬甸經常打仗,但生活從沒被影響。因此,11月4日,他把政府派發的國旗插在房頂後,拍着胸脯對再次勸他離開的政府工作人員表示:「我不怕,誰願意走誰走,我不信緬甸人敢打中國人」。
態度的轉變發生在兩週後。兩週的時間內已有近十枚炮彈落在畹町,李建生還看到一架裝有炸彈的無人機在他面前被中國軍隊擊落。他在向畹町口岸張望時,則看到了大量被「打爛下巴、炸斷雙腿、身上到處是血洞」的人被送到中國境內治療。即使年過花甲,李建生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形。於是,他連忙登上了政府的轉運大巴。事後回憶當時的感受,他說:「哪有人會真不怕死?」
包括李建生在內的最後一批居民轉移後,中國軍隊接管了畹町鎮。任何人「非必要不得進入」,原來的居民如果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須進出畹町,則會被配給包括防彈衣、頭盔在內的全套裝備。
與稍顯「頑固」的老一輩畹町居民不同,34歲的劉佳麗「幾乎是在聽到第一聲炮聲後就跑了」,她曾經也感覺對面打仗是家常便飯,但這次,她第一次選擇帶着家人逃離了畹町。
也正是因為這次戰爭,劉佳麗對畹町的未來發展徹底死心:「我小時候,緬甸人打的是游擊戰,使用的武器還是小鋼炮,那東西再怎麼打都不會對中國境內的人產生多大影響。但這次,他們好像使用了火箭炮,炮彈打過來的時候,我能清晰感覺到整個地面都在晃。還有無人機,之前緬甸人在戰爭中從來沒有過這種新興的東西,以後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更新式的武器出現。這仗再這麼繼續打下去,誰還敢來畹町?沒人來,還談什麼發展?」
她的擔憂不無道理。2024年1月初,畹町解除了危急狀況,居民也都紛紛回到家中。但路上行人寥寥,大多數店鋪都處於關閉狀態,整個小鎮的主幹道甚至長時間無人通行。
「這就是邊民的宿命」
畹町向西的的瑞麗市擁有中國對緬貿易的最大口岸——姐告口岸,對面則是如今軍政府控制的「孤島」木姐鎮。如今,姐告口岸的大國門在戰爭開始後持續關閉。
但中緬的邊民出入境專用通道「小國門」和貨物出入境專用通道仍然開放。這是中緬邊境線上為數不多的還在開放行人通道的口岸之一。
每天早上海關大門尚未開放時,對面緬甸的街道上便排滿了等待入境的緬甸人。1月初,一位剛剛從姐告過關的緬甸人表示,現在緬甸等待過關入境中國的隊伍平均排隊時長為6、7個小時。
在海關的長時間等待並不是最難忍受的。對緬甸的邊民來講,戰爭前只需要花5元人民幣等待兩天時間便可辦理成功的「小紅本」邊境通行證,現在需等待的時間延長到了至少15天,費用也從原來的5元上漲到了數百元人民幣不等。而且就算拿到證件,從緬甸出關時也要隨手準備鈔票「打點」軍政府士兵。
跨越邊境線的過程如今充滿了隨機,只有少數「幸運兒」才能踏進中國的土地。
所有這一切都讓瑞麗市民陳志朋感到氣憤。陳志朋的外甥今年21歲,為中緬混血兒,戰爭開始後,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中國親人想盡了各種辦法要把外甥接到中國,但努力都無疾而終。
陳志朋在瑞麗市區經營了10年餐廳,「動態清零」期間,瑞麗市前後多次封城,每次動輒數月。因無力應付頻繁的防疫檢查,以及常住人口大量流失導致的客流減少,他的餐廳被迫關門。現在他成為了瑞麗的一名網約車司機。
陳志朋從小到大生活的小村莊叫做銀井,距離瑞麗市區12公里左右,是本地著名景點——「一寨兩國」所在地。所謂「一寨兩國」,就是一個寨子(村)被貫穿其中的邊境線分割成了兩個國家。
中緬邊境線超過2000公里,在20世紀,因地緣政治及中國對內對外政策的轉變,兩國商討幾經波折。歷史學家沈志華曾總結:在中緬兩國邊境線交涉和談判中,中國幾乎沒有例外地是主動或被迫做出讓步的一方。
通過父輩口口相傳,陳志朋得知在幾十年前,銀井村全村以及隔壁村子的人都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村民們甚至通過展示族譜證明自己祖祖輩輩都是中國人。但一夕之間,沒有人說得清具體是什麼時候,一半村民及相鄰多個村莊就被劃撥出去歸屬到了緬甸,甚至陳志朋嫁到鄰村的姐姐也因此成了緬甸人。
再後來,陳志朋的姐姐選擇離婚,並改嫁到了德宏州州府芒市下轄的一個村莊,再次重歸中國社群。但她與前夫所生的孩子則留在了緬甸,因戰爭阻隔,這個孩子現在成為了全家人無法割捨的牽掛。
相比中緬邊境上大多數帶着密密麻麻的倒刺甚至通電的鐵絲網,一寨兩國內的國境鐵絲網相當「和平」。
透過鐵絲網能看到對面的緬甸小朋友在路上跑來跑去,當發現有人在看他們後,他們會跳進鐵絲網腳下的壕溝,雙手扒着鐵絲網的底端,仰着頭對前來「參觀」的人說:「叔叔阿姨,給我一塊錢」。
這種情景每天都會上演,令陳志朋感到心酸。再加上每到晚上,透過鐵絲網傳來的槍聲、炮聲,讓陳志朋頻頻想到自己的外甥:「運氣再好點的話,他們就是中國人了,就不用過這種日子了」。
但也恰恰因為血脈相連,對於國境線外的戰火和驅動戰爭的人,陳志朋沒有明顯的疏離感,只是感慨:「這就是邊民的宿命」。
「宿命論」每天都在上演。2020年之前,距離瑞麗市區9公里的大等賀村,很多村民會到100米外的緬甸承包土地種植玉米和香蕉,遇到婚嫁、喪葬,兩邊也會互相走動:「都是親戚,我們也從來沒覺得是在和另一個國家的人交往」。
但疫情期間,鐵皮牆在田壩間橫空豎起,如今沒有任何會拆除的跡象。
戰爭打響後,像之前一樣跨過兩國的田壩自由走動更是奢望。高聳的鐵絲網以前所未有的姿態再造了村民們的國家和邊境意識,也迫使他們接受了嫁到隔壁緬甸村莊的女兒再想回來只能通過辦理通行證,繞道國門,經歷排隊、出關、檢查、入關一系列流程。
李春花十幾年前無意中嫁到了緬甸,那時候結婚只需媒人和父母做主,甚至都不用身份證。但在緬甸,作為一個普通農婦,她始終被排除在國家行政體系之外,無法入籍。不過陰差陽錯,這次戰爭打響後,她的中國身份使她相較緬甸邊民更容易在國門通行。
戰爭下,在瑞麗,以「邊民互市」為目的的小國門迎來了新的機遇。每天下午2至4點是高峰期,熙熙攘攘的載貨摩托車隊會在小國門排隊入境、出境。
李春花最近幾乎每天都會從姐告口岸往返中緬兩國,她從緬甸帶來藥膏、水果乾、瓜子交給中國超市的小商販,再從中國超市批發購買方便面、礦泉水、蔬菜、香菸甚至藥品帶回緬甸,其中藥品最賺錢和暢銷。每次帶貨她能掙30到40元人民幣,相較於在姐告以及瑞麗打工的緬甸人,她認為這已經是高薪了。
姐告口岸所在的瑞麗,曾經是雲南擁有最多緬籍勞工的城市,在瑞麗的緬甸人,女性主要做服務員,男性則從事諸如建築、下水道處理等重體力勞動,甚至因為外包和中介公司的存在,瑞麗市99%的環衛工人都是緬甸人。
但後來防疫疊加戰爭,80%的外地商人離開了瑞麗,大量店鋪、餐廳倒閉,這座邊境小城由前幾年的喧囂變得冷清。冷清也削減了緬甸人的工作機會。加上戰爭導致的出境困難,據多位瑞麗人的估算,瑞麗的緬甸人可能已由疫情前的12、13萬人銳減到了現在的2、3萬人。
「難民營」與鐵絲網
李佳明在南傘口岸經營了8年包子鋪,2020年疫情後緬甸人無法入境,他的營業額下降了三分之一。自認為很擅長和緬甸人打交道的他,如今非常希望緬甸難民可以入境中國。在他看來這可以讓南傘鎮再度回到疫情前的繁華。
據聯合國難民署統計,2021年2月政變開始到2023年10月,緬甸境內有超過167萬人被迫逃難,而自2023年10月27日以來,又有20萬緬甸人被迫流離失所。
但與以前不同的是,2015年和2017年的戰事導致大量難民入境中國,但2020年之後,中緬邊境線高達兩米的鐵絲網攔住了緬甸難民的去路。在緬甸網絡上流傳着有難民想翻越鐵絲網進入中國,但被中國軍警釋放催淚瓦斯驅離的片段。
南天門所在的群山,山脈中也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一分為二。這道雙層鐵絲網每隔幾米遠便插有一面中國國旗和相應的照明設備。夜晚,照明設備啓動,使蜿蜒至山頂的邊境線格外清晰。
在這條邊境線所在的山腳和半山腰,有大量紅色和藍色的帳篷緊緊挨着鐵絲網依山搭建,當地人表示,這就是緬甸的「難民營」。透過鐵絲網可以清楚看到,這些逃至邊境線的難民包括了不少嬰幼兒和老人,年輕人會手提紅色塑料桶去山坳裏取水,帳篷中則用手機放着中文和緬語的廣播,白天甚至能看到兒童在山上來回奔跑的身影。
軍事衝突導致的難民潮不止分布在南天門山腳下。從南傘口岸出發,沿着邊境的鐵絲網一路可以走到南傘鎮的另一個國門——125國門,後者此時成為了難民躲避戰爭的可依之地。鐵絲網內側稍顯平坦的短短几公里地帶內,大量緬甸難民紮營居住。
對於緬甸難民,2023年11月16日中國外交部曾經表示:「出於人道主義和胞波情誼,中方妥善安置緬方入境避戰人員並全力救治傷病人員。」這一點得到了南傘相關醫務工作人員的確認,該工作人員表示,對於即將生產的緬甸籍孕婦以及病情嚴重的病人,基於人道主義精神,中國政府均會同意他們入境並同時允許一名監護人與該病人隨行,南傘鎮和臨滄市的醫療機構則會給予相關救助。
不過,戰爭打響以來,究竟有多少緬甸人進入中國,官方沒有公開任何數據。
灰色的邊境生意
在畹町,邊境城鎮的衰落更加明顯。
建於1938年的畹町橋是二戰時中國與國際往來的唯一陸上通道,距離畹町橋僅200米的中華民國中央銀行畹町分行舊址陳列着小鎮曾經的榮光。而對面的緬甸棒賽鎮,比瑞麗對面的木姐擁有更多的「金三角」傳說。
楊曉東是一名中緬混血兒,母親來自棒賽。在畹町,他與姐姐姐夫一道經營一家民宿。令人意外的是,他表示民宿在疫情期間也客流不斷,客人來自中國各個省份,以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居多,多是年輕人。
楊曉東雖然沒和前來投宿的人有過太多溝通,但他憑經驗認為,至少有90%的人是以畹町作為落腳點,隨後入境緬甸,從事電信詐騙。
畹町與棒賽之間有一條不知名的小河,最寬處僅有三四米,狹窄處不到一米。緊挨河岸的是密密麻麻的兩國邊民住宅。兩岸的民房甚至觸手可及。「疫情前鐵皮牆沒建起來的時候,打開窗戶,我們都能看到緬甸人吃的什麼,也能聽清他們的講話」,一位畹町鎮的居民表示。
如此近的距離,棒賽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畹町人的眼底。「這三四年來,那邊(棒賽)晚上經常放煙花,一放煙花,我們就知道詐騙團隊又搞到大單了」,一位居民表示。
「打擊電信詐騙」也恰恰是此次同盟軍發動「1027」行動的理由之一。
除去近幾年興起的電信詐騙,2014年之前,玉石、毒品和軍火交易都隱藏在這座邊境小城,是兩國涉黃、賭、毒的主要交易地帶。本地同樣有名的稱號還有「小香港」——昔日交易產生的巨大利潤使畹町在十幾年前曾是中緬邊境線上最富饒的地區之一,
玉石商人丁建國回憶畹町曾經的繁榮時說,1990年代,當其他地方的每月工資只有幾百元時,畹町的人均收入就已經達到了2000元人民幣。於是,1990年代末高中畢業後,他毫不猶豫離開家鄉德宏州的隴川縣,隻身來到了畹町。
而在畹町的早期經歷讓他終身難忘。「當時我在一家經營玉石生意的商號當會計,我身邊的同事沒有一個不吸毒的」,他說。
甚至直至今日,毒品都是這座邊境小城揮之不去的夢魘。
丁建國當年曾共事過的同事已經有7位因常年吸食毒品去世,剩下的還有多人至今仍在靠毒品續命。
在畹町,大煙和海洛因是最常見的兩種毒品。在丁建國的介紹中,因大煙售價便宜,經濟條件一般的人更容易對大煙上癮,而隨着吸食量的增大,在無力負擔相關費用時,很多人會轉而吸食海洛因。「這是因為海洛因的成癮性遠高於大煙,一開始20塊人民幣的海洛因便能滿足大煙成癮者的需求,但這僅僅是開始,隨着毒品劑量加大,吸食者便落入無底洞。而為了從緬甸拿到售價便宜的毒品,很多人會鋌而走險。」
因為與緬甸僅有一河之隔,所以即使「動態清零」期間鐵皮牆疊加鐵絲網讓兩國邊界「連個蒼蠅都難以非法穿越」,毒品交易卻從未終止。
僅據公開報道便有如下案例:2023年10月23日,畹町出入境邊防檢查站聯合瑞麗市、寧夏吳忠市同心縣警方破獲毒品案件一起,繳獲海洛因6.9公斤;2021年3月,畹町邊檢站繳獲冰毒12公斤;2020年5月,畹町邊檢繳獲海洛因7公斤……
而巨大的利潤驅使着畹町的毒品走私方式花樣頻出。據丁建國透露,畹町口岸海關一位負責衛生防疫的工作人員2020年後因無法前去緬甸交易和吸食毒品,而別出心裁用魚鉤跨越界河交易毒品,事發後在當地引起轟動,多位常住畹町的商人也都提到了這一事件。
此外,科技進步也讓毒品交易變得便利:買家用微信或支付寶轉賬,販毒人員將毒品藏於無人機內,空中投放至特定地點。更有甚者,在人跡罕至的邊境線兩側,有人直接將毒品從緬甸扔到中國境內,或是用地道穿越……
在瑞麗和畹町的多位玉石交易商人看來,戰爭並不那麼令人焦慮,因為對於跨境貿易來說,和平時期有和平的玩法,戰爭時期則有獨屬於戰爭的規則。包括毒品在內的各種交易產生的利潤,是緬甸戰爭得以持續的永動機。「這取決於你想發戰爭財還是和平財」,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商人表示。
因為戰爭,現在大米、白糖、食鹽和藥品在木姐以及周邊的緬甸城鎮都是緊俏商品。貨物跨過邊境線後,出售價格會翻一番。比如,在中國,大米每500克的售價為3.5元人民幣,但是運到木姐,則會上漲到8元每500克。
如果能想辦法逃過中方的關稅,打通緬甸軍政府,以及找到在緬甸境內位高權重的人,將物資運輸後成功在黑市銷售出去,商人會獲得超高的利潤。但這需要鋌而走險。
劉立權在2000年辭去了雲南某邊境縣城財務局的鐵飯碗工作,在這之前,他是瑞麗市下轄某邊境小村莊的第一個大學生,1987年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政府部門,2000年辭職時已是財務局的一把手。辭職後他選擇加入了瑞麗口岸的走私大軍。對於當時的決定,他表示,那時候在財務局即使做到局長的職位,每月的工資也不到1000塊人民幣,但是從事走私活動後,他每晚的最低收入都超過了1000元。
他甚至表示,在他所在的小村莊,大學生遠沒有走私商人受人推崇,「這就是當時邊境線的現實氛圍,走私再平常不過了」,他說。
而在走私隊伍的流水線工作中,劉立權的工作內容相對簡單。他只需每天晚上開着加裝了鐵板的麵包車,在既定的位置偷渡過邊境線,從裝滿橡膠的緬甸貨車上將橡膠卸載到麵包車上,然後螞蟻搬家似的通過麵包車將整車廂近30噸的橡膠偷運到中國。這種偷渡操作只能在夜晚悄悄進行,而運完一車廂橡膠,需要多輛麵包車車主和搬運工人整晚勞作。
「當時在緬甸橡膠是每噸8000塊人民幣,但是運到中國後可以賣到每噸12000元」,劉立權說。超高的金錢回報,讓他覺得這種冒險非常值得。而這一偷渡線路和偷渡方式,反向同樣可以發揮作用,譬如,從中國偷渡到緬甸的商品多是白糖、大米以及香菸。
王美娟來自湖北武漢,已經在緬甸做了近十年的香菸生意了,她自稱在拿到煙的那一剎那便可以快速分辨出香菸的真假。據王美娟描述,在緬甸流通的中國香菸90%以上為假煙,而即使是假貨,走私後,也可以在緬甸賣出超高的價格。「比方說「雲煙」,假煙在中國花25塊就可以拿到一整條,但是在緬甸能賣到75塊人民幣的高價。僅一條煙就可以淨賺50塊人民幣」,她表示。
但是疫情開始後,因為嚴格的邊境出入管控,迄今王美娟也沒有回到過緬甸。對於她的香菸店鋪在緬甸的情況,她很篤定地表示那裏肯定早就被當地居民搶劫一空了,貨物損失額將高達幾十萬元。
但在緬甸做生意是否有安全顧慮?王美娟覺得「一點都不危險」。
劉立權的妻子也是同樣的答覆。她的生意經是政商關係。
她和初中同學在木姐經營一家賭場,每張賭桌每週需交給政府軍超過10萬元人民幣「經營費用」,按時交錢後,緬甸軍隊會為賭場及賭場老闆提供人身保護。因為與軍政府交好,她的同學在保有中國國籍的同時,已獲得了合法的緬甸身份。
「戰爭催生貿易,貿易反哺戰爭」
中緬雙重身份,幾乎是每一個成功的邊境商人的標準配備。
1940年代初,劉立權的外祖父在緬甸密支那經營一家商號,還曾通過商號接濟過當時的國民政府遠征軍。後來他回到中國,又在文革開始前因曾和國民黨有過接觸望風而逃,到緬甸成家立業,前後養育了7個兒子。這7個兒子的子女則分布在包括密支那、仰光、曼德勒在內的多個緬甸城市。
錯綜複雜的血緣網絡讓劉立權的一些親人「有權有勢」,他表示他有兩個表哥在棒賽曾涉足電信詐騙和販毒業務,但因為祖上的中國血統,疊加少數民族景頗族——也就是緬甸的克欽人——的身份,他們成功「洗白」,還在瑞麗購買了別墅。另一位堂兄據他所說則是中國國籍,改革開放後偷渡到緬甸做生意,之後因各種機緣,外加在緬甸的親戚幫扶,結識了後來投靠軍政府的克欽武裝頭目丁英,還做過他的參謀長。
「這就是為什麼每次緬甸打仗的時候,中國政府從來不撤僑,因為大多數在緬甸的中國人同時也是緬甸人」,劉立權說。他自己甚至也曾拿過緬甸身份,但他的兩國掘金之路因為一次車禍而中止:一次走私途中他駕駛的麵包車因超重側翻,劉立權的一條腿因此截肢。之後他再也沒去過緬甸,緬甸身份也隨之失效。
按照他的說法,發生事故不久前,當時的瑞麗首富,被稱為「景頗族第一代商人」的董勒成曾邀請他加入自己的公司,管理負責走私業務的車隊。但劉立權說自己拒絕了,在他看來,見不得光的地下生意需要低調,樹大必然會招風。
但往後經年,對自己當年的選擇,他偶爾也會感到遺憾,妻子語帶抱怨,將他當時的決定歸結為「懶」加「膽小」。但劉立權有自己的解釋:「像我這種讀書多的人都會東想西想,想得太多,機遇就轉瞬即逝了。而如果什麼都不想,一心發展事業,邊境線上遍地黃金,我的腿可能也就不會斷了」。
在這一點上,劉立權與他初中尚未畢業便開始在邊境線闖江湖的小學同學劉彥民形成了鮮明對比。
現在的劉彥民已是其所在鄉鎮的首富,在鄉鎮所在的地級市購買了多套別墅。對於財富積累的源頭,他表示,敢於「做常人不敢做」是最關鍵的一步。1998年,去親戚在緬甸開的養雞場打工是劉彥民第一次踏上緬甸的土地,之後他開始嘗試主動和緬甸士兵、軍隊人士打交道。2005年,在緬甸「混」了7年後,他遇到了自己的貴人——緬軍的一位陸軍上校。在送給對方8萬元人民幣後,他用120萬人民幣的價格「優先」承包了一座山頭,行業內的話術為「做山」,即開採山上的木材。據他說,陸軍上校甚至撥給他一個由十幾名士兵組成的護衛隊,保護他的人身安全並協助他伐木。
這一生意模式的重點是砍伐山上的楠木、柚木、黃金樟和紅豆杉,這些木材從緬甸走私到中國內地,每方木材售價能達到上萬元,僅一座山頭帶給他的純利潤便有數千萬。
「做山」生意一直持續到2020年年初,之後疫情爆發中緬邊境線全線戒嚴,木材走私變得愈發困難。在這期間,劉彥民與其他幾位同在緬甸「做山」的中國商人曾每人出資70萬,把錢送給了中緬邊境線上某邊檢站的站長,站長同意為他們把貨運通道打開四個夜晚,這四晚足夠上萬方木材偷偷運入。
但時運不濟,雲南省政府下派防疫人員對邊境線進行了嚴密巡防,劉彥民的70萬被迫打了水漂。而在疫情結束後,邊境線的鐵絲網依然矗立。「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劉彥民說。
但在新一代商人程建忠看來,像劉彥民這樣的「老一輩」邊境商人註定要被淘汰或被逮捕,「現在是什麼時代?法治時代!走私那一套可是犯法的」,他說。
程建忠僅在2024年1月9日一天內便穿梭於畹町、姐告、那邦三個口岸之間,全程往返570餘公里,分別應付對面同盟軍、緬軍和克欽獨立軍的生意。對於這種疲於奔命,程建忠解釋稱他要與善變的緬甸地方政府搶時間,以儘快收回投資成本。而他也將自己的行動路徑戲稱為「在邊境線追着戰火和金錢奔跑」。
對於這種境況,一位玉石商人直指:「戰爭催生了貿易,而貿易則反哺戰爭」。
而程建忠的說法是:「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程建忠來自湖北荊州,與土生土長的雲南邊境商人不同,他的選擇偏向於保守。2018年程建忠在老鄉的帶領下去到緬甸北部的克欽邦,與人合夥承包了一座小型鐵礦,但突如其來的疫情讓他的鐵礦「回本」之路變得遙遙無期。到目前為止,除去承包鐵礦的錢,他與合作伙伴還額外投入了上百萬元用以修路。「緬甸常年打仗,路都被炸毀了,如果不修路的話,貨運卡車每天的運輸距離只有不到30公里。修好路後,運輸效率會大幅提高,而在緬甸做生意,需要與地方割據勢力打交道,搶時間非常重要」,他說。
「搶時間」的說辭也得到了劉彥民的認可。「緬甸人不太講信用,今天可以以100萬的價格把這座山承包給你,明天就能以200萬的價格承包給別人。所以在他們翻臉不認賬之前,我們需要以最大的效率、最快的速度把貨物運到中國,否則絕對會節外生枝」,劉彥民表示。
戰爭期間,「翻臉不認人」的幾率大幅提高:「賣更多的資源,拿到更多的錢,才能更好地養軍隊,對緬甸人來說,這是戰時需要」。因此即使劉彥民有地方武裝的關係,特殊時期仍不敢大意。
程建忠最焦慮的便是貨物通關不順暢。2023年下半年,他奔波在中緬邊境線的各個口岸,冒着可能隨時遭遇炮彈的危險,試圖快馬加鞭將礦石運出緬甸。其中最重要的口岸之一,是與克欽邦接壤的盈江縣那邦鎮。
那邦鎮的對面就是克欽獨立軍(KIA)控制的拉咱(Laiza)。克欽獨立軍是緬甸抵抗武裝中最重要的力量之一。也因為這一通道長期並非緬甸中央政府控制,中國政府只將其定性為通道,而非口岸。但通過這裏,每天都有幾千噸鐵礦石在緬甸粗加工成粉末後進入中國,然後進一步被運輸到昆明,24小時接連不斷的卡車車隊讓這座僅有2000常住人口的小鎮看上去頗顯繁忙。
那邦鎮距離盈江縣城以及克欽邦首府密支那都只有90公里路程,但中國一側的90公里幾乎全是盤山公路。當地司機介紹說,這段盤山公路有超過800個彎道,大大降低了汽車的行駛速度,因此,作為通道的那邦,能夠通行的貨物量極為有限,這也無形中增加了中國商人的競爭壓力。
「為了讓我們運送礦石的貨車能排上隊甚至能排到車隊的前邊,我們幾乎每次都需要向緬甸士兵行賄」,程建忠表示。「幾年前可能只需要幾百塊錢或幾箱啤酒,但現在軍隊的胃口已經被中國商人喂大了,我們被索要的錢財越來越多,這導致現在我們在緬甸的投入被迫越來越大了,」他說。
對於程建忠這樣的外來者,建立根基並不容易。做香菸生意的王美娟,她的丈夫此前在木姐經營一家塑料廠7年。戰爭開始後,因為沒有過硬的軍方關係,塑料廠的運營備受限制,斷電、停工成為常態。2023年年底開始,王美娟的丈夫不得不頻繁飛往老撾、越南,以尋求新的廠址。
曹偉來自江西撫州,在老鄉的帶領下已在盈江縣做了9年服裝生意。但在他看來,中國的消費市場現在已經飽和,不管是電商還是實體商業都難以再取得突破性發展,甚至連維持現狀都在變得愈發艱難。因此,他將目光瞄準了緬甸。
但同樣作為外域商人,他不敢在緬甸境內貿然投資,因此他的第一筆跨境生意是憑藉在盈江縣的營業執照,帶領同樣想開拓緬甸市場的中國人在戰爭時期合法跨過國門前去緬甸考察,每人每次收費2000元。而多次往返緬甸後,他得出結論:在政局不穩且缺乏人脈的前提下,不宜在緬甸大手筆投資。他準備接下來先批發礦泉水、方便面、女性化妝品之類日用品,跨境那邦進入緬甸販賣。
「去那邦的路非常不好走,而越不好走,去的人就越少,蘊含的機會則越多。戰爭創造了需求,相對於中國市場的內卷,我相信在緬甸可以大有作為」,他說。
在劉立權眼中,這種「小本買賣」永遠無法彰顯邊境線的魅力,抗風險能力也差,稍有不慎便會血本無歸。「求穩並不適合邊境商人,中緬邊境線上,就是要依靠緬甸政局的混亂發財」,他說。
作為在邊境線成長起來的人,他對於緬甸的局勢有自己的看法:「緬甸這個國家永遠處於打仗-和談-休戰-打仗的死循環中,但這個國家又是一塊寶地,資源豐富,有大量的鐵礦、稀土礦、錫礦,而且土地廣袤肥沃。只不過,緬甸人很懶且目光短淺。所以,如何物盡其用,最終考驗的還是中國人的智慧。」
這一說法得到了很多商人的認可。這些人同時篤定:戰後緬甸肯定需要發展經濟,而發展經濟則勢必要從中國借力。「所以戰爭財與和平財其實是一體的」。他們覺得,戰爭中緬甸各方都要通過賣資源給中國商人獲取軍費,而戰後的和平發展時期,同樣需要中國商人助力其貿易和資源開採。兩者有周期性。
「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和平時期搭建人脈,在戰爭時期把握機遇」,談到緬甸生意經,一位邊境上的中國商人表示。
為保護受訪者,文中受訪者採用化名。
掛中國旗在門外,然後一起被炸了
很好看的深度采访,期待还能有后续追踪。
高质量。
非常好的报道。
很難得的在地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