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東京尋作家蕭紅:八十八年後,「東京在落雪,好像看到了千里外的故鄉」

我帶著她八十多年前在此寫過的文字,來到神保町;而在富士見町二丁目九番,消失掉的五號,隱隱讓我感到不安。
作家蕭紅。圖: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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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今天是民國傳奇女作家蕭紅第八十二個忌日。八十二年前的這日,香港該也是深冬,卻正值戰火紛飛,31歲的蕭紅在戰火、病痛、孤寞中病逝於香港,結束了她北起塞外白山黑水,顛沛流離過大半個中國的一生,惟文字永存於世。

為紀念蕭紅,我們邀請香港作家袁兆昌寫下他赴日尋訪蕭紅遺跡的文字。日本時期,是蕭紅流離一生中不多的安穩日子,也是創作高峰的積蓄期,作用關鍵但易被忽略,2014年許鞍華導演電影《黃金時代》中的「黃金時代」一詞,也正是來自這一時期的蕭紅自況之語。而今再訪,九十年時光相隔,舊跡仍可辨?

1936年8月27日晚上7時,蕭紅寫完一封信,湛藍墨迹停在日本「生長の家」印製的「便箋」上,附記一行地址和收件人:「東京麴町區富士見町二丁目九/五中村方」。

在地址九和五之間這個「/」符號,應是當年日人慣用的寫法,現在橫寫「—」為分隔號,完整意思是九番五號,而「中村方」相信就是房東居所門牌顯示的戶主姓名。

這個地址記載在2014年香港出版的《蕭紅書簡》(牛津大學)中,第七封給蕭軍的信件裡。筆者後來又讀到蕭紅在日期間創作的散文《孤獨的生活》等文字,便一直好奇蕭紅在東京生活的那些片刻。

2023年9月,我完成「蕭紅在香港」計劃後,便帶著這位民國女作家於1936、1937年間在日寫作的書簡與文章,來到東京,那裡有我心中想要發現的幾個地點:兩處時疑似蕭紅曾經居住的地址,以及她在東京學習日語的學校附近。

許多人不了解為什麼蕭紅會來香港,如果我們看看她在1936年的東京生活,對照香港生活來閱讀,自會明白蕭紅其實是嚮往處身自由地域的寫作。

蕭紅小傳

蕭紅(1911-1942),原名張迺瑩,生於黑龍江省呼蘭府。一生受漂泊、戰爭與愛情影響,自故鄉漂泊至北京、青島、上海、日本、武漢、臨汾、西安、重慶,文學作品也在奔波中誕生。

出生於富裕家庭的她,早年為求知識、自由與愛情而離家出走,曾在懷孕期間暫居旅館甚至流浪街頭。與第一任丈夫蕭軍相識於1932年,東北淪陷後二人先後遷至青島、上海,於滬拜訪魯迅,一見如故,得到魯迅在文學事業和生活方面的援助。二蕭後來更被學者稱為「魯迅關門弟子」(袁培力,2019)。「蕭紅」是她1935年出版中篇小說《生死場》所用筆名,《生死場》亦是魯迅推薦到「上海容光書局」出版,並親自撰序推介。

1936年夏,蕭紅東渡日本旅居,完成多篇重要作品如短篇《牛車上》、《家族以外的人》、散文《孤獨的生活》、《永遠的憧憬和追求》等,及多篇組詩。本擬旅居一年,翌年初因事回滬。同年北京發生七七盧溝橋事變、上海八一三事變,夫婦二人離滬至武漢。1938年,輾轉至臨汾、西安,同年蕭紅結束與蕭軍的關係,後與第二任丈夫端木蕻良結婚。為了躲避戰火,與端木逃到重慶,最後來到香港。

蕭紅所到之處,幾乎都能認識當時活躍當地的作家,平輩互相扶持(白朗等)、前輩提攜協助(魯迅、茅盾等)。蕭紅早在學生時代參與學運,又曾誕下孩子;與伴侶感情稍有安穩,卻又患上肺病,令其身體長期處於一種虛弱的狀態。於香港時期,蕭紅經常病倒需要住院,終於1942年1月22日病逝於港。

蕭紅創作類型十分廣泛,詩歌、散文、小說皆有涉獵。為人熟悉的有中篇小說《生死場》、長篇小說《呼蘭河傳》、《馬伯樂》,《呼蘭河傳》中的一段文字更被輯錄成內地小學課文〈火燒雲〉,香港中文課本亦常收錄。蕭紅在港期間,與其他作家(白朗、華崗等人)的書信,獲廣泛閱讀與關注,在書信中透露令人注意的生活環境、片段與情緒,成為蕭紅創作以外的注腳。

電車,東京的快與靜

「現在我一個人搭了幾次高架電車,很快,並且還鑽洞,我覺得很好玩⋯⋯」地下鐵路樂町線是1970年代才有的,蕭紅當然沒有見過地下街盛況。

對於這些要考察的地方,其實後者考證準確度較高,便是日本蕭紅研究學者平石淑子考據出來的「東亞高等豫備學校」。又有一說該校於1935年後改稱「東亞學校」,為今東京神保町的愛全公園(下文用東亞學校)。蕭紅在書簡裡提過這學校附近的街道情況,幾乎是可以肯定的。倒是前者她寫過的地址,地名早已消失,筆者只能尋走兩處最可能的地點,根據是書信中寫過的環境,以推測較貼近的地點。

考察當天,我從台場居住的酒店出發,乘搭百合海鷗號到新橋駅轉JR線來到飯田橋駅。飯田橋駅旁是從皇居內濠延至外濠的社區,有著名的神社在側,往西北跨橋後就有著名的神樂坂。我整理和對照當地各年代的新舊地圖,對照這個已由麴町易名為千代田的社區,附近有大學、中學、醫院等,以前更有裁判所。經改建後,社區的閒逸感,大約就是今日香港啟德那種狀態。

在1936年9月一通書簡中,蕭紅寫過自己搭電車有多爽快。如果這就是蕭紅在日居住地的附近,最接近她住處的車站的,就只有這個:「現在我一個人搭了幾次高架電車,很快,並且還鑽洞,我覺得很好玩,(⋯⋯)」地下鐵路樂町線是1970年代才有的,蕭紅當然沒有見過地下街盛況,當年蕭紅曾乘搭東京電車,則已寫在書信,或可追蹤一些行程,猜想她曾在哪些車站上落。

飯田橋駅。圖:作者提供
飯田橋駅。圖:作者提供

車站西出口是從老車站新月台延伸過去的。我走到車站西出口,鐵路橋下就是江戶城護城河外濠,河畔鐵軌倚堤而建,石垣沿堤公園樹木伸往濠旁,隔開鐵輪滑過鐵軌的噪音:「夜間:這窗外的樹聲,/聽來好像家鄉田野上抖動著的高粱,/但,這不是。/這是異國了,/踏踏的木屐聲音有時潮水一般了。」(8月14日)

我好奇我要找的九番五號,是不是真如蕭紅所說「這裏的夜,非常沉靜,每夜我要醒幾次的,每醒來總是立刻又昏昏的睡去,特別安靜,又特別舒適」(9月21日),明明有著電車頻繁往來穿梭河堤的流動風景,住所靠近車站,理應聽到咯隆咯隆走不完的鋼鐵摩擦聲響?

蕭紅便是在這座小高坡上,寫了不少與「靜」相關的文字,回顧尚未淪陷的哈爾濱市況,後來搬到上海後常結交文友往來聚首⋯⋯凡此種種的熱鬧,她在東京生活的那個社區,那種「安靜」對蕭紅當時的狀態而言,是難得的,也是難以適應的。

今富士見町二丁目九番外望。作者在9月來到蕭紅在東京旅居的地點考察,想像蕭紅都曾看過的河景與電車風景。如再考證一下,對照古今地圖的話,神社外的樹木行列,也可能是蕭紅可看到的風景。圖:作者提供
今富士見町二丁目九番外望。作者在9月來到蕭紅在東京旅居的地點考察,想像蕭紅都曾看過的河景與電車風景。如再考證一下,對照古今地圖的話,神社外的樹木行列,也可能是蕭紅可看到的風景。圖:作者提供

蕭紅寫,「這裏的夜,非常沉靜,每夜我要醒幾次的,每醒來總是立刻又昏昏的睡去,特別安靜,又特別舒適⋯⋯」而明明有著電車頻繁往來穿梭河堤的流動風景,住所靠近車站,理應聽到咯隆咯隆走不完的鋼鐵摩擦聲響?

筆下的河,現實之堤

日光照著幾層樓高的石垣。原是護城的河水淌著抹茶顏色的河面,才過正午就像要入夜的日照,引領我走在公園石路上。鑽進大廈之間的人造石台,兩旁食店架起幾張桌椅,有人結束了午膳聊著天,有人坐在石上匆匆吃著三文治,這裏是上班族休憩的地方。環顧這附近地形,就是個小高坡。

我低頭看手機地圖早已釘選的位置穿過去,走了幾級台階,看到另一座商廈。往南走去,是個高尚住宅區,到了這個已只剩下番而沒有號的位置,遙看路旁有個指揮交通的警察,便去問他,我們身處九番這個位置,已消失的五號到底在哪。

碰巧有汽車要駛過,他忙著督導一兩分鐘,又走回來探看我手機地圖的定位,他年輕得像剛剛高中畢業,回頭問了站不遠的同事,還是解答不來。

富士見町二丁目地勢,老舊的石垣沿街而建。圖:作者提供
富士見町二丁目地勢,老舊的石垣沿街而建。圖:作者提供

麴町區整個區早已易名為千代田區,「富士見町二丁目」的確就在這裏吧——就是今天,這裏真也太安靜,聽不到河岸鐵路穿梭中央線和總武線的繁忙聲響。可是,為什麼蕭紅好像沒有寫過這座河堤?

再翻看書簡,又不是沒寫過。8月17日寫的信件就有寫:「街路和風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匯一樣,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著破皮衣裳。並且那黑水的氣味也一樣。像這樣的河巴黎也會有!」蕭紅曾與劇社友人與文友談過,要到巴黎習畫。自己在異國,與蕭軍談天說地,自也可用文字架起隨意門,訴苦之餘,也說說她期待的生活。

作者向《蕭紅書簡》出版商申請轉載權,摘錄蕭紅在日本寫作的筆迹製作文儀用品,也帶來東京拍照留念。圖:作者提供
作者向《蕭紅書簡》出版商申請轉載權,摘錄蕭紅在日本寫作的筆迹製作文儀用品,也帶來東京拍照留念。圖:作者提供

照片裡,蕭紅燙了鬈髮,穿著格子旗袍,「是天氣正熱的時候,蕭紅到我們住處附近來做西服,說是要到日本學習去」,穿西服,大約就是她居住日本時的服飾了。

蕭紅來東京前的幾個月,就知道了蕭軍與別人有曖昧。1935年,魯迅既為她寫作生命開啟了一扇門:出版《生死場》,而魯迅一家的住所也成為她尋求心靈慰藉的地方。親炙魯迅的次數越來越頻密,許廣平在回憶蕭紅的文章也提到「有一個時期,煩悶、失望、哀愁籠罩了她整個的生命力」,「從這裏看到一個人生活的失調,直接馬上會影響到周圍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驟」,言語間有體諒,同時也有提到蕭紅對魯迅一家——尤其魯迅需多休息的那段日子產生了影響。

黃源是魯迅賞識的年輕人,黃源妻子許粵華正在日本留學,她居住的單位有房間,也得知蕭紅關心的弟弟身處日本,建議蕭紅到東京,這個建議也能讓魯迅一家回到尋常生活軌道。蕭紅1936年自上海東渡,先經長崎,再經一些地方,才到東京。

來到東京前,魯迅和許廣平7月15日在家中與她餞別,7月16日黃源也為蕭紅餞行,流傳至今的三人合照,就是當日拍攝的。看蕭紅燙了鬈髮,穿著格子旗袍,給我們有了更具體的想像。在梅志的憶述中,「是天氣正熱的時候,蕭紅到我們住處附近來做西服,說是要到日本學習去」,穿西服,大約就是她居住日本時的服飾了。

蕭紅住處附近今日環境。圖:作者提供
蕭紅住處附近今日環境。圖:作者提供

先生死訊,小高坡

「小桌子,擺好了,但吃起來不是滋味,於是反受了感觸,我雖不是什麼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觸。」

蕭紅在東京居住,生活愜意,比她在上海有更自由的狀態,社區不乏方便生活的商店:

「出去買了東西回到家裏來吃,照例買的麵包和火腿。」(8月9日)看電影:「影戲一共看過三次。」(9月4日)

「在電影上我看到了北四川路,我也看到了施高塔路」(10月13日),也曾想過要去海濱逛逛。

她的房間「收拾得非常整齊,好像等待著客人的到來一樣。草褥折起來當作沙發,還有一個小圓桌,桌上還站著一瓶紅色的酒。酒瓶下面站著一對金酒杯。」(10月20日)。

「我的那瓶紅色酒,到現在還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東的鍋子燒了點菜,就在火盆上燒的(⋯⋯)。小桌子,擺好了,但吃起來不是滋味,於是反受了感觸,我雖不是什麼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觸,於是把房東的孩子喚來,對面吃了。」(11月19日)

蕭紅1938年詳寫當年在東京得悉魯迅死訊的一篇文章這麼寫「在我住所的北邊,有一帶小高坡,那上面種的或是松樹」,小高坡一帶附近有沒有八十多年前的松樹?如可像香港可查《古樹名木冊》反證蕭紅居港期間曾與彌敦道哪棵樹木處於同一時空,這就最好了。現在看看重建過的這個社區,什麼都說不準。

「到神保町的書舖去了一次,但那書舖好像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裏太生疏了,滿街響著木屐的聲音,我一點也聽不慣這聲音。」

1936年7月25日,她曾「到神保町的書舖去了一次,但那書舖好像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裏太生疏了,滿街響著木屐的聲音,我一點也聽不慣這聲音」。

我就試著往神保町——即是東面走去,走到半路又覺得有點浪費時間,還是先折返回去剛在車站經過的一些紀念牌,看看這一區還是叫麴町區的模樣,可惜它略去了1930年代,追到更遠的時代。我在現場還是找不到答案。與蕭紅文字脗合的地點特徵:小高坡,「答案」似是而非。

黃金時代,籠子裡

香港許多讀者「追憶蕭紅」仍停在她最初的日子。她因魯迅的支持而出版《生死場》後,生活已有顯著改善,有數不完的發表機會。十年前,蕭紅因許鞍華電影《黃金時代》又再進入公眾視域,這「黃金時代」正是她住在東京時有感而發的話語。

在她許多片段式的書信中,只有11月19日的文字連結著她的居室與情緒——窗外白月的光照進來,蕭紅關上電燈,在坐立之間的沉默裏,「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

「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

她在漆黑裏「摸著桌布,回身摸著籐椅的邊沿,而後把手舉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自己的手,而後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別的,什麼事來到我這裏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於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是的,其時接踵而來的版稅與稿費由蕭軍寄來,蕭紅在這居屋寫了什麼都寄給蕭軍再交編輯發表,已不再是由蕭紅從前要幫忙蕭軍騰寫原稿、投稿的窮苦日子。擺脫了物質匱乏的困鎖,接下來就可享受自由的片刻。

蕭紅為了來東京尋找弟弟張秀珂,更重要的是她與蕭軍要進入情感的冷靜時期,僅以書信文字來往,蕭軍也有隨函寄她稿費和版稅,生活比他們初識時已有顯著好轉:「稿子我已經發出去三篇,一篇小說,兩篇不成形的短文。現在又要來一篇短文,這些完了之後,就不來這零碎,要來長的了。」

蕭紅在東京學習日語,也有專心寫作的時刻。她留在東京差不多半年,住在麴町區富士見町二丁目九番五號寫了多少字,不計書信,粗略統計,作品加起來的字數有四五萬。

我的視野從文字回到眼前地景。當下我才來到這個社區,那種出奇的寧靜,與東京繁華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相隔近一世紀的變與不變,真不知可從何尋起。這就是九番,坐落小高坡旁的高尚住宅,地基還留著幾十以至幾百年前的石垣,石上鑲了牢固的污濁,想是每年盛夏雨水與隆冬大雪積累的水漬。

如果這就是她住處的正確位置,最接近這裏的小橋就是牛込橋,是江戶時期牛込氏領地的標誌。今日社區似乎有種神秘的幸福感,它當然未到上山閉關的那種莊嚴認真,環顧再沒太多連鎖店的、難得的地景,「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除了是蕭紅當時在這裏生活的心境,也容易令遊人遠離消費品的引誘,這種環境的確適合讓人平靜地研習文學作品。

牛込橋附近記載當地歷史。圖:作者提供
牛込橋附近記載當地歷史。圖:作者提供

那種出奇的寧靜,與東京繁華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相隔近一世紀的變與不變,真不知可從何尋起。今日社區似乎有種神秘的幸福感,它當然未到上山閉關的那種莊嚴認真,環顧再沒太多連鎖店的、難得的地景。

神保町回程,「黑色的河」

回顧蕭紅來到日本差不多一個月,提到「第一次自己出去走個遠路」去神保町。如果蕭紅沒有估計錯誤——「其實我看也不過三五里」就可走到神保町,現在有了電子地圖,簡單測量一下,這裏與神保町就是兩公里左右。看來她的確是住過我現在站著的位置附近了?

「那地方的書局很多,也很熱鬧」,蕭紅筆下的神保町,八十多年後的今天,商店性質和氣氛竟也沒有太大變化。「但自己走起來也總覺得沒什麼趣味,想買點什麼,也沒有買,又沿路走回來了。」

她寫回程看到「黑色的河」,今日地圖所示,如果不是外濠往南延伸的支流,就是皇居北端的內濠?可是內濠按理不會有人划船,還是「黑色的河」指的就是外濠?今日外濠臨近九番的河沿,倒也真有小艇在,那是1918年開設的水上俱樂部,營運至今,不知道蕭紅寫「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見上文,8月17日),是不是指這個俱樂部了。

《東京人》2019年1月號,刊出東京水上俱樂部1930年代的照片,可見富士見町二丁目九番至十番石垣上已有植坡。圖:作者提供
《東京人》2019年1月號,刊出東京水上俱樂部1930年代的照片,可見富士見町二丁目九番至十番石垣上已有植坡。圖:作者提供

她寫回程看到「黑色的河」,今日地圖所示,如果不是外濠往南延伸的支流,就是皇居北端的內濠?可是內濠按理不會有人划船,還是「黑色的河」指的就是外濠?

蕭紅想念蕭軍,也想念書:「我是渴想著書的,一天二十四小時,既不燒飯,又不談天,所以一休息下來就覺得天長得很。你靠著電柱讀的是什麼書呢?普通一類,都可以寄來的,並不用掛號,太費錢,丟是不常丟的。唐詩也快寄來,讀讀何妨?」

多次在神保町蹓躂的她,看到那麼多書,相信是增強了她學習日文的決心:「一定要把日文學到可以看書的時候,才回去,這裏書真是多得很,住上一年,不用功也差不了。」從書簡與文章讀到,蕭紅大約是日間學習日語日文,晚上看書和寫作:「我放下了帳子,打開藍色的電燈,並不是準備睡覺,是準備看書了。」(8月9日)

在散文《孤獨的生活》也這麼寫:「藍色的電燈,好像通夜也沒有關,所以我醒來一次看看牆壁是發藍的,再醒來一次,也是發藍的。天明之前,我聽到蚊蟲在帳子外面嗡嗡嗡嗡的叫著,我想,我該起來了,蚊蟲都吵得這樣熱鬧了。(⋯⋯)」

她寫看書:「《水滸》之外,還有一本胡風譯的《山靈》」,也寫吃煙:「於是又回到了房間,我仍要想我所想的:在席子上面走著,吃一根香煙,喝一杯冷水,覺得已經差不多了,坐下來吧!寫吧!」

蕭紅寫過她居住的房間面向一個陽光可照進去的方向,不知是正東、東北還是東南。1936年9月21日,她寫「早晨也是好的,陽光還沒曬到我的窗上,我就起來了,想想什麼,或是吃點什麼。這三兩天之內,我的心又安然下來了。什麼人什麼命,嚇了一下,不在乎」。

許粵華成了蕭紅在東京期間的引路者:「可笑的是華在的時候,告訴我空中飛著的大氣球是什麼商店的廣告,那商店就離學校不遠,我一看到那大球,就奔著去了。於是總算沒有丟。」到了8月27日,位於神田神保町二丁目二番二十號的東亞學校還未開學,許粵華則要回到上海,今後在東京的日子,蕭紅都沒有相熟的朋友照料。她在書信多次提到「東亞還不開學」,多次來回走,為的就是等著學校開學招生的消息,也成為蕭紅在東京頭兩個月的生活。

許粵華曾帶蕭紅到東中野市郊一位朋友沈女士的家。10月19日,魯迅病逝,隔日她在報上讀到一些,將信將疑,於是她乘電車找這位朋友:「車上本不用擁擠,但都是站著。『逝世、逝世』,逝世的就是魯迅?路上看了不少的山、樹和人家,它們卻是那麼平安、溫暖和愉快!我的臉幾乎是貼在玻璃上,為的是躲避車上的煩擾,但又誰知道,那從玻璃吸收來的車輪聲和機械聲,會疑心這車子是從山崖上滾下來了。」如果她是從飯田橋駅上車到東中野駅,電車車程大約二三十分鐘。

作者在另一個麴町找不到富士見町,找不到九番。圖:作者提供
作者在另一個麴町找不到富士見町,找不到九番。圖:作者提供

「『逝世、逝世』,逝世的就是魯迅?路上看了不少的山、樹和人家,它們卻是那麼平安、溫暖和愉快!⋯⋯但又誰知道,那從玻璃吸收來的車輪聲和機械聲,會疑心這車子是從山崖上滾下來了。」

被日本當局探訪的左翼作家

在富士見町二丁目九番消失掉的五號,隱隱讓我感到不安。許多文字記錄似可印證,畢竟地名已改,再看地圖,如果不看富士見町只看麴町二字,附近倒也有一個地方叫麴町,就在皇居東面的半藏門旁。放心不下,還是乘車去看看,結果找不到富士見町;環繞二丁目走了兩三圈也找不到九番,再看它與神保町的距離,比較富士見町二丁目九番,要沿內濠往北走一大段路。

當然,要這麼走到神保町,要多花點時間,又不是沒有可能,只是這區的確沒有富士見町,比較那邊九番五號沒有五號,又有資料明確寫過該區麴町易名,幾乎可以刪去這邊的可能了,才放心乘車到神保町。

以往,每到東京都來神保町逛逛書店,今次是為尋蕭紅而來,多了些想像。在她與蕭軍述說魯迅逝世的感受時,提到她本來買了一本畫冊送他,這本畫冊,如沒猜錯應是在神保町買來的吧。

蕭紅或者不知道,當日出席講座的聽眾包括她自己,共五百人。在許多研究與紙片間,郁達夫1936年應約在日演講的內容,近年才由日本當局開放當年警察偵查的材料,是郁達夫研究者一直渴望尋找的拼圖。

時至1936年12月2日下午,蕭紅來到神田區西神田二丁目二番地,聽郁達夫講座:「會場不大,差一點沒把門擠下來,我雖然是買了票的,但也和沒有買票的一樣,沒有得到位置,是被壓在了門口,還好,看人還不討厭。」

蕭紅或者不知道,當日出席講座的聽眾,包括她自己,總共有五百人。在許多研究與紙片間,郁達夫1936年應約在日演講的內容,近年才由日本當局開放當年警察偵查的材料,是郁達夫研究者一直渴望尋找的拼圖。

今日再看蕭紅在書簡側寫演講當日盛況,這無疑是另一個重要視角與線索:連曾留學日本九年的郁達夫都受警察關注,記錄他的公開言論,關注他政治立場,難怪蕭紅都接受過「刑事」探訪:「今晨刑事來過,使我上了一點火,喉嚨很痛,麻煩得很,因此我不知住到什麼時候就要走的。情感方面很不痛快,又非到我的房間不可,說東說西的。早晨本來我沒有起來,房東說要談就在下面談吧,但不肯,非到我的房間不可,不知以後還來不來?若再來,我就要走。」(9月12日)

當年日本特別關注他們眼中的左翼作家,回顧郁達夫文件的仔細程度,他們這樣對待蕭紅也算保守?蕭紅在刑事來查的那天,書簡寫了這麼一句:「我主要的目的是創作,妨害——它是不行的。」還不斷告訴蕭軍,她寫了幾多字、寫了幾多張原稿紙。

當年蕭紅在滬的文藝生活是與魯迅見面,來到東京唯一的文藝生活就是聽一場講座,在神保町上學和逛書店,後來還會獨自乘電車散心。「學校我每天去上課,現在我一面喝牛奶一面寫信給你。(⋯⋯)我的房東很好,她還常常送我一些禮物,比(如)方糖、花生、餅乾、蘋果、葡萄之類,還有一盆花,就擺在窗台上。」

蕭紅在東京一時戒煙,一時又忍不住吃半根;一時胃病,一時發燒。盛夏蟬鳴陪伴她寫過許多短篇小說與文章,無休止的病痛在書簡裏嘮叨。

在富士見町二丁目九番消失掉的五號,隱隱讓我感到不安。

尋找,只是開端

我帶著她八十多年前在這裏寫過的文字,來到神保町附近,也知道有不少人寫過文章,說這裏自清代已有留學生的足迹,日華學會與東亞學校的背景,以蕭紅當時一邊尋親一邊自我療傷的初衷,應該沒了解多少。

神保町沿街書店為她在哀悼魯迅、忘憂蕭軍的情緒裂縫間帶來學習日文的熱度,說要學成就買書看個明白。這與她初來東京的生活比較,有了更積極的面向,在書簡中,她最感困擾的就是信件、書籍與雜誌往返的時間不夠快、身體狀態的不理想,其他事情都不比她寫作進度更重要了。她沒有像郁達夫那樣積極發言的意識,在東京一心寫作。

神田區西神田二丁目二番地現在是一所學校、幾間商店,改建為公園的學校不遠處還是滿佈書店的神保町。蕭紅在這裏學習日語約有三個月:「今天我去交了學費,買了書,十四號上課,十二點四十分起,四個鐘頭止,多是相當多,課本就有五六本。全是中國人,那個學校就是給中國人預備的。可不知珂來了沒有?三個月連書在一起二十一二塊錢,本來五號就開課了,但我是錯過了的。」

珂就是指蕭紅弟弟張秀珂,寫信當天是12月10日,她還不知道自己會比預計回滬的時間早了這麼多,就要動身回到充滿情感傷痕的地方。

1935年魯迅為她籌措出版《生死場》後,經魯迅結交了更多的文友。書在12月出版至1936年7月,短短半年多,發生了那麼多事,後因黃源而寄居許粵華在日留學的住處,在小房間短短半年寫了這麼多傳世作品,卻因蕭軍為魯迅治喪期間,與許粵華有了新的情感。一個曾在東京照顧自己的文友,竟與自己愛人走在一起,蕭紅再次經歷蕭軍出軌,又一次活在言情小說才會寫得出的情節裏。

我帶著她八十多年前在這裏寫過的文字,來到神保町附近,這裏自清代已有留學生的足迹,日華學會與東亞學校的背景,但以蕭紅當時一邊尋親一邊自我療傷的初衷,應該沒了解多少。

那張在1936年7月16日拍攝的黃源、蕭軍、蕭紅三人合照,時隔八十多年,還是令我感到驚心動魄,難怪許多文字紀錄都沒怎麼強調的事,在電影《黃金時代》描述後,擊起了那麼多討論。我也漸漸理解為什麼沒太多人考證蕭紅在日足迹:當事人大約不會再願意談論當年文青時期的各樣事情,在許多被陳述或過度詮釋的蕭紅事迹中,甚至關乎他們下一代的事情,就是今日文章提到的,或仍有他們的後人讀著,誰又願意翻出這等陳年舊事。

左起,黃源、蕭軍、蕭紅。圖:網上圖片
左起,黃源、蕭軍、蕭紅。圖:網上圖片

早在蕭紅東渡前,寫了一組詩。詩的文學成就不高,陳列的卻是蕭軍待她的態度。1936年7月前的《苦杯》可視為她離開上海暫別蕭軍的理由。8月9日寫《孤獨的生活》,14日隨函有寫《異國》,同月完成《王四的故事》、《牛車上》,寫到9月有《家族以外的人》,蕭紅寫給蕭軍的信有寫她「五十一頁就算完了。自己覺得寫得不錯,所以很高興」,「我自己覺得滿足,一個半月的工夫寫了三萬字」。

原稿紙上的就是《家族以外的人》,尚有千餘字小說《紅的果園》。1937年5月出版的《牛車上》,除了一些短文如《永遠的憧憬和追求》與詩《沙粒》等,上述四篇小說一則散文都載錄下來,可以理解為蕭紅在日本寫作的作品展了。

蕭紅完成這批重要作品後,在信中看到她正在努力地學習日語,也享受著東京生活,直到10月至11月,或受魯迅死訊影響,只寫了幾則散文和詩,其後知悉蕭軍與許粵華的事情。回滬前的日子,她在東京寫了《沙粒》組詩,有寫東京在降雪:「東京在落雪,/好像看到了千里外的故鄉」。

在情緒未有那麼波動的日子,她有與蕭軍說,想去溜冰。在這個初冬天氣與故鄉有點相近的地方,在這個侵佔她故鄉的國度想起自己已失去了的故鄉,我們可以想像,假如她給黃源寫的信「每日花費在日語上要六七個鐘頭,這樣讀下來簡直不得了,一年以後真是可以,但我並不用功,若用起功來,時間差不多就沒有了」。

留到1937年7月⋯⋯蕭軍情感失序固然深刻地傷害了蕭紅,在關係裏最無辜的是黃源他啟動二蕭情感小休期,又為二人編輯作品發表,身邊關係卻因蕭軍失序,凡此種種的錯綜複雜,難怪許多讀者被他們的愛情故事吸引著。

那張在1936年7月16日拍攝的黃源、蕭軍、蕭紅三人合照,時隔八十多年,還是令我感到驚心動魄,我也漸漸理解為什麼沒太多人考證蕭紅在日足迹。

在我看來,蕭紅在日本生活的短短半年,可視為她在港書寫的序章。許多人不了解為什麼蕭紅會來香港生活,更有與她有深交的文友非議,如果我們把研習的年份調撥一下,看看她在1936年的東京生活,對照香港生活來閱讀,自會明白蕭紅其實是嚮往處身自由地域的寫作生活。1940年1月,她在香港重返身處異地書寫故鄉的狀態,相對健康和舒適的生活,寫出幾部重要作品,比較她在東京寫的短篇與散文,有比東京時期更成熟。

2023年人在東京尋找蕭紅足迹,只是個開端。我希望可尋回昔日麴町區市貌,從已知的年月日追查蕭紅在社區內的步伐,探訪1936年的車站、電影院、溜冰場、麵包店等,讓各地讀者先從作家生活閱讀,再讀她在東京時期的作品,添上更多地理元素,在她生活過的空間閱讀蕭紅。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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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呼蘭河傳》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第一次讀時,真係被他震撼到。不知我讀書少,還是我對中國作家有偏見……我從未見到其他中國作家,可以寫到這樣的作品。加上他是在戰爭中所寫的作品,更為難得。

  2. 蕭紅是我最喜歡的華文作家,她對被壓迫者有最真誠的憐憫之心,生命雖短暫,文字永恆。

  3. 萧红短暂又颠沛流离的一生,和她的作品一样精彩。这篇文章是一个很好的补充,已经准备再开始读她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