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st a perfect day
Feed animals in the zoo
Then later, a movie too
——Perfect Day, Lou Reed
五十年前美國歌手 Lou Reed 的一首抒情老歌,時至今日,好不容易捱過了疫荒,活在東京的清潔工人平山仍然隨身帶著它的舊卡式錄音帶,偶然在天剛亮起的陰鬱清晨,車廂裡又盪起了一把沉厚哀傷的歌聲。勞動,回家休息,然後出門再勞動,重複而孤單的日子裡,平山已經找到他自得其樂的不完美日常。
由 Wim Wenders 執導、役所廣司主演的《新活日常/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憑著簡樸而細膩入微的日常觀察,精彩不亮麗,寓大象於無形,電影不僅代表日本「出戰」今屆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更為從影將近五十年的役所廣司贏下了康城影帝殊榮。
被譽為德國電影新浪潮推手的 Wim Wenders,多年前亦同樣以《柏林蒼穹下》(Wings of Desire)揚威康城影展,奪得最佳導演大獎。有趣的是,就在 Wim Wenders 完成這兩個柏林天使的故事之前,其實他先去了千里之外的東京,為的就是拍攝小津安二郎紀錄片《東京畫/尋找小津》(Tokyo - Ga)。
由 Wim Wenders 執導、役所廣司主演的《Perfect Days》,憑著簡樸細膩的日常觀察,寓大象於無形,不僅代表日本出戰今屆奧斯卡,更為從影將近五十年的役所廣司贏下了康城影帝殊榮。
提起 Wim Wenders 與日本有緣,自言一直是其影迷的役所廣司透露:「據我所知,他在過去四十年曾經來過日本幾十次,他對日本電影非常有興趣,特別是著迷於小津的作品,而對於日本的社會文化,他有很深入的認知,同時亦充滿好奇心,是一個比起大家想像中還要理解日本的導演。」
事實上,役所廣司在《新活日常》所飾演的清潔工人平山,就是小津安二郎在《東京家族》、《秋刀魚之味》等經常使用的名字。
役所打趣說,自己最初都沒想像過,讓他和 Wim Wenders 在東京相遇的契機,電影《新活日常》的誕生,是來自一個社區重建項目。
營營役役、日出而作的清潔工人平山,每天如常準時清掃公廁——其實他擦拭的是安藤忠雄和隈研吾等大師級作品,但他好像滿不在乎,公廁就是公廁,工作就是工作。
從渋谷公廁計劃開始
在《新活日常》的背後,是日本近年一場藝術與商業兼並的出色行銷,事緣於 2020 東京奧運開幕前,由日本財團(Nippon Foundation)斥資,Uniqlo 母公司迅銷集團董事柳井康治策劃,當時找來 16 位建築、廣告、時裝界名人擔任設計師,各自改造東京渋谷區的 17 個公共廁所,當中就包括安藤忠雄、伊東豐雄、坂茂、隈研吾、NIGO(長尾智明)和佐藤可士等,陣容非同凡響。而這個取名「東京公廁計劃」(Tokyo Toilet Project)的最大任務,就是以全新的設計美學,扭轉大眾對東京公廁總是骯髒、昏暗及不安全的刻板印象。落成之後,他們先邀請森山大道為此拍攝一本攝影集,同時亦計劃拍攝一部短片作為宣傳。
役所廣司很快就答應了演出。「對於這個計劃,我本身就很有興趣。後來聽聞這部短片想要找 Wim Wenders 來執導,我心裡就想著『啊!若然是真的話,那真是太好了。』」不過,役所笑指,最初他覺得對方是著名導演,怎麼會貿然答應?怎料真的水到渠成。其後 Wim Wenders 加入此拍攝計劃,開始構思一個關於日本城市氣質及表揚工匠精神的故事,再提出想將這部短片發展成劇情長片,也就是《新活日常》。他們大抵都沒預料過一個藝術重建項目的宣傳片,最後會進身為康城影展競賽作品。
「整部劇本沒有多餘的部分,所以才構成了這樣一部簡潔美麗的作品。」
影迷常稱 Wim Wenders 是一名詩人導演,不只他的電影裡面有詩人角色,其電影亦同樣帶著詩的質感。役所形容:「過去看過的 Wim Wenders 作品,有著很多影像實驗,他一直在思考和嘗試更多電影創作的可能性,當然,他確是一個非常詩意的劇作家,無論拍紀錄片還是劇情片,都會感受到他的個人魅力。作為影迷,當時亦難免很期待他下一部作品到底會拍什麼。」
儘管《新活日常》是一部由外國導演執導的日本電影,而且本身帶有一定程度的形象行銷宣傳,但 Wim Wenders 沒有讓它落俗為一部旅遊觀光電影,片中亦沒植入式商業廣告,反而處處都跟「目標」唱反調。營營役役、日出而作的清潔工人平山,每天如常準時清掃公廁——其實他擦拭的正是安藤忠雄和隈研吾等「大師級」作品,但他好像滿不在乎,或者一視同仁,公廁就是公廁,工作就是工作。
「對日本人來說,我們尊重不同的人,所以亦需要尊重地使用這些公廁。而且,在我小時候就已經被教導,經常保持廁所乾淨是會有好事發生的。」
電影借平山的日常勞動及下班時光,反覆積累了日本庶民社區的生活點滴,而平山總是帶著一部菲林相機,對他/導演來說,快門只為公園裡日復如是的婆娑樹影及有趣的路人而開,對「目標」不屑一顧,有意無意掃了諸多名人設計師的興,又似是抹走了電影為「東京公廁計劃」做宣傳的感覺。
「當然,這次的作品是有很多屬於 Wim Wenders 的個人想法,但其實還有另一位日本編劇(高崎卓馬)合作撰寫劇本。」役所廣司不忘提到:「整部劇本沒有多餘的部分,所以才構成了這樣一部簡潔美麗的作品。」
卻說,「東京公廁計劃」的緣起,是鑑於日本國民嫌棄東京公廁太髒,需要一次翻天覆地的形象工程。但其實,對很多外國遊客來說,觀感剛好相反,日本其中一幅「美不勝收」的風景不就是廁所很乾淨嗎?比起亞洲其他國家,日本的公共廁所甚至乾淨到令人好奇,國民為什麼、何時開始就這麼自律呢?
役所沉吟片刻,答得認真:「對日本人來說,要說有什麼心得的話,就是我們出於尊重不同的人,所以亦需要尊重地使用這些公廁。而且,在我小時候就已經被教導,經常保持廁所乾淨是會有好事發生的,或者就是這些文化所影響,大家會比較主動保持廁所乾淨。」然而,他想了一下,卻又苦笑:「雖然大家覺得日本全國的廁所都很乾淨,但其實我們知道不完全是,有些地方是真的很骯髒。」
雖然只是演戲,但在這部寫實作品裡,役所廣司還是為了飾演平山這個寡言盡責的清潔工人,仔細還原了每一個清潔公廁的步驟,甚至需要伸手到馬桶裡,檢查噴水器是否正常運作。他解釋道:「這有賴 Tokyo Toilet Project 裡,他們真的找了一位清潔工人為我做專業指導,也做了兩天的密集式訓練,然後在電影拍攝的時候,對方都一直待在我的身邊。他很有自己的一套清潔方式,甚至連洗潔廁所的小道具,都是他自行製造的。」
「雖然他們不是政府部門的員工,但對於自己的工作,為了令公廁保持衛生,可能大家以為清洗廁所不外乎是用水噴一下就行,但他們真的會蹲下來用雙手去抹,這都令我感覺到,他們是專業的,而且還有一份使命感。」說罷,役所接著又說:「當拍完了這部電影,邀請他入場觀看,他一看到平山,就覺得『嘩,原來這個角色是我』,然後他感動到哭了。看到他的反應,我亦同樣非常感動。」
「可能大家以為清洗廁所不外乎是用水噴一下就行,但他們真的會蹲下來用雙手去抹,這都令我感覺到,他們是專業的,而且還有一份使命感。」
什麼是昭和感
Will you walk through the sleepy city
In the night it looks so pretty
I'm tired of walkin on my own
It looks better when you're not alone
——(Walkin' Thru the)Sleepy City, The Rolling Stones
從八十年代的《柏林蒼穹下》到新作《新活日常》,Wim Wenders 電影裡的角色,多少都帶著社會學家 Walter Benjamin 筆下的城市漫遊者(Flaneur)色彩。行走於繁華大都會的新舊交錯之間,靜觀人來人往,窺看眾生,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氛圍之中,始終等待著靈光乍現的美好時刻。
導演初心不變,慨嘆著人間物慾橫流,卻失落了靈光的高速社會。或許,公廁計劃只是開場白,都可以把《新活日常》視為一部東京版的《柏林蒼穹下》,但當然,故事主人公不再是天使,而是東京公廁的清潔工人。
電影裡,與公廁計劃提倡的全新意念、未來感覺截然不同,反而隨著平山這個真正的漫遊者,用鏡頭記錄了東京一些舊社區的日常面貌,譬如淺草的地下街、錢湯、舊書店、小酒館。這些慢了下來,彷彿再追不上時代節奏的風景,用年輕一代的流行語,就有一種昭和感。
「是的,昭和⋯⋯」役所廣司憶述與 Wim Wenders 勘景時的趣事:「在準備拍攝的時候,導演他就說起,我們到處找一下平山這個人吧,然後我們就在 Skytree(晴空塔)上面,看著這樣一個大都會的景色,突然間看到一個好像已被遺忘的角落,像你所說,是一些很有昭和感的建築物,於是就決定了平山應該住在這裡。」
「要說昭和感,我覺得就是,你會跟鄰居關係友好,你們彼此認識,見面會打招呼,或者大家的孩子會一起在街上玩耍,然後你的鄰居會在附近幫忙看管他們,昭和就是一個這樣有人情味的時代。」
置身東京大都會裡,平山一直默默工作,同時維持著他喜愛的簡樸生活,安於做一個隱士,大隱隱於市,既沒有新式的雲端電子產品,亦不去擁抱多餘的物質,只有罐裝咖啡、舊書、卡式錄音帶和一些想要好好保存下來的菲林照片。役所對此亦頗有感觸:「要說昭和感,我覺得它就是,你會跟鄰居關係友好,你們彼此認識,見面會打招呼,或者大家的孩子會一起在街上玩耍,然後你的鄰居會在附近幫忙看管他們,昭和就是一個這樣有人情味的時代。」他接著說:「但是現在的東京,連隔壁住了誰都不知道,而且也不打算理會,似乎慢慢變成一個這樣的城市。」
不過,電影裡面對平山這個角色的過去,其實就沒有具體的著墨描述,觀眾並不完全知道他的前半生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為何選擇了做清潔工人,還是沒有選擇的餘地?是享受孤獨時光,唾手撿拾細碎的靈光,還是自覺形單影隻,無處排遣?
就在電影的最後一幕,役所廣司拍了一個很長的定鏡,也是整部電影最重要的一幕。只見平山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時而孤獨,時而快樂,是痛苦,又好像已看淡人間變幻。
據聞這一幕本身只是需要拍一個短鏡頭,但役所廣司的演出令導演不捨得關機,於是就像影子一樣拉長、變形,拍成了難以言喻的長鏡頭。役所笑言,很多人都想知道他是抱著一個怎樣的心情演繹這一幕,但還是不作太多解畫,對觀眾會更好,「但至少對我來說,我相信平山最後的模樣,並不是一種不幸,而是他會迎接一個更幸福的未來,面對了這些經歷之後,我感覺到,平山反而會比以前活得更自在。」
「我相信平山最後的模樣,並不是一種不幸,而是他會迎接一個更幸福的未來。」
我死以後,作品要留給未來
The taxman's taken all my dough
And left me in my stately home
Lazin' on a sunny afternoon
And I can't sail my yacht
He's taken everything I got
All I've got's this sunny afternoon
-- Sunny Afternoon, The Kinks
慵懶疲倦的日子,平山會換上另一盒卡式錄音帶,聽一下滾石和奇想這些老派英倫樂隊的歌。他沒用過智能手機,沒有 Spotify的音樂庫,或者來來去去都是播那幾首歌,但他自覺已經足夠。
當然,平山都只是役所廣司演員生涯的其中一個角色。師承仲代達矢的役所,於八十年代出道,幾年之後轉戰大銀幕,拍下《談談情跳跳舞》《鰻魚》和《失樂園》等成名作,到後來的《有頂天大飯店》,以至近年的《渴望》《第三度殺人》,還有《新活日常》,都已經拍過那麼多作品,擁有那麼多的獎項,作為演員到了這個階段,又足夠嗎?
役所坦言,足不足夠,是自己永遠都不會知道的:「我的目標是希望五十年後、一百年後,直到我死以後,都仍然會有一些作品是被未來的影迷所珍惜、喜愛。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作品,作為演員就非常幸福了。」
「我的目標是希望五十、一百年後,直到我死以後,都仍然會有一些作品是被未來的影迷所珍惜。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作品,作為演員就非常幸福了。」
「但到底這個願望實現了沒有,自己是不是已經有一部這樣的作品呢?但我不會得到答案,因為我不會知道五十年後、一百年後,那時候大家是否仍然會喜歡這些作品,所以我到現在還不覺得自己完成了這個目標。」
不過,答得謙虛的役所隨即轉了個話題,面帶笑意:「我經常會為自己演出不好而反省,有時也會怪責自己。但有沒有經歷過演員生涯的低潮呢,暫時還沒遇到。」
故事裡,平山會在難得的休息日處理雜務,譬如騎著單車去洗衣店,到照相館曬相,在舊書店找一本未讀過的書。至於不用拍戲、沒有工作安排的休息日,役所笑著佯裝深思熟慮起來:「啊⋯⋯我的休息日,休息日就是會很興奮地想著『啊!今天是休息日,到底要做什麼好呢?』然後一直這樣想著,但一天到晚居然什麼都沒做過,對我來說,那就是最像樣的休息日了,哈哈。」
感觉可以标题和内文统一一下,不然虽然第一次提到的时候有解释,后来读到《新活日常》还是以为是其他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