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德正,基督教工業委員會幹事)
今年是「香港葵涌貨櫃碼頭大罷工」(下稱:碼頭罷工)十周年,碼頭工會舉行了一系列回顧活動,到來的參加者和記者,都問同樣的問題:這樣大規模的罷工有可能再發生嗎?碼頭罷工對於今天的勞工有什麼意義?其實,這些問題並不是「十周年」才給提出來,而是每談到碼頭罷工,都必然涉及,只是今天的社會環境跟十年前完全不同,而當年協助碼頭工人的「香港職工會聯盟」(職工盟)亦已解散,令這些問題有更深刻的意義。
2013年5月6日,碼頭工人以「半杯水勝利」結束40天的罷工,即是罷工之初要求加薪20-23%,最後與資方達成加薪9.8%,及一些改善待遇的協議。對於勞方來說,這結果不算理想。相對於罷工「半杯水」的結果,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罷工所引起的廣泛民間聲援和支持。當時媒體在輿論上支持,廣大市民和各團體出錢出力,捐贈物資和金錢,探訪露宿的罷工工人,參加聲援遊行及集會等。有些積極的市民和團體更發起行動,向和黃集團示威和施壓。碼頭工人罷工引起強烈的社會共鳴,足比擬2007年紮鐵工人36天罷工,而市民對碼頭罷工的金錢和物質支援,更數倍於紮鐵罷工,十分罕見。
有意見認為,公眾如此的規模的支援和參與,就是一場社會運動,而這場「社運」也就是碼頭罷工的一個主要部份。
「碼頭罷工」持續40天,與「社運」的關係的確密不可分。筆者從這個角度理解,認為「碼頭罷工」存在著兩個不可分割的部份,其一為碼頭工人為了爭取合理待遇而進行的罷工(即「罷工」),其二是市民支援罷工的行動,及由此衍生的反財閥剝削的行動(即「社運」)。了解兩者如何互相關連,互為影響,對於回答「這樣大規模的罷工有可能再發生嗎?碼頭罷工對於今天的勞工有什麼意義?」或有所幫助。首先分析「罷工」與「社運」的發展和構成。
一、十年磨一劍
我們從「一系列」的「碼頭罷工」和爭取權益事件說起。說「一系列」是因為,其實在2013年大罷工之前,碼頭工人已不斷爭取權益,發動過罷工。
從史料所見,最遠的一次貨櫃碼頭罷工發生在1996年,當時「香港國際貨櫃碼頭」(HIT)外判商「東方新記」打算削減工人,工人罷工一天,以示抗議。後來 HIT 終止「東方新記」的合約,由另兩家與 HIT 高層有裙帶關係的外判商「成功」和「富大」接手,繼續減人手和減工資。
工序外判和勞工待遇低下,從來是碼頭勞資關係問題的一體兩面,這與葵涌貨櫃碼頭的商業營運制度有關。自1972年貨櫃碼頭啟用之後,政府就交由私營承辦商營運,至2013年,和記黃埔有限公司透過「和記港口信託」(HPR)及隸屬旗下的「香港國際貨櫃碼頭」(HIT)的一番收購和商業合營,佔有整個貨櫃碼頭11個泊位之中的8個,可謂壟斷。
和黃雖然壟斷碼頭,卻沒有直接營運所有碼頭泊位,而是將大部份工序外判。2013年,HIT 直接聘用的「公司工」約1500人,他們獲較合理和穩定的待遇,另有多個外判商聘用和管理的外判工人約2000多人。外判的主要目的就是將成本盡量壓低,令利潤盡量增加。碼頭外判商之間為了爭奪地盤和利潤,競相將人力成本壓至最低,令勞工待遇越來越差。碼頭外判工人(下稱:碼頭工人)被壓逼過甚,陸續反抗,後來導致2013年的大罷工。與2013年碼頭大罷工有承傳和發展關係的爭取勞工權益事件,得從之前十年,即2003年算起。
2003年至2008年,是工人「追討法定權利」的階段,碼頭工會就是在這期間成立。當時,外判商無視勞工法例,拖欠碼頭工人薪金、假期工資、遣散費和強積金供款等,工人要勞心勞力依法追討,更遑論得到其他合理的勞工待遇。當時,職工盟的屬會「運輸及物流業職工會」協助工人追討法定權益,而且有相當成果,工人從中建立了權益意識和鬥志,一些積極的碼頭工人更站出來,組建屬於自己的工會,之後更成為工會的核心份子,2006年「香港碼頭業職工會」(下稱:碼頭工會)成立,並加入了職工盟。碼頭工會成立之後,就向外判商追討工人上千萬元的強積金供款。
幾年來,眾多工人除了以上的揭發及追討,還有追討工傷賠償和農曆年假開工雙倍工資等,都令外判商有所忌憚,公然違法勞工法例的事件減少。2008年之後,碼頭工會進一步出擊,從「追討」法定基本保障,進入另一階段,去「爭取」法定基本保障「以外」的權益,包括:爭取加薪、拒絕在風暴中工作等。碼頭工會最初以問卷調查、員工集體建議等十分溫和的手段,要求外判商解決低工資、工作環境惡劣及職安等問題,但資方一直拒絕與工人對話,只向傳媒發話,評論工人的訴求。外判商除了在2010年及2011年因碼頭工會施壓,而輕微加薪外,對於工人要求提升工資水平,外判商完全抗拒,碼頭工會只好把行動升級,在2013年發動罷工。
從2003年至2013年,經過十年,煉成了碼頭大罷工。鋪陳這段歷史,並不是說「罷工一定要慢慢來,起碼要等十年」,而是要說明碼頭罷工,與其他罷工及工業行動一樣,縱使背境各有不同,也需要有一段醞釀和組織的時期,不會單憑突然「吹雞」,就會平地一聲雷的發生。至於這個歷程的速度和形式,就是另一回事。香港最近的2021年和2022年 foodpanda 外賣員三次大規模罷工,也有醞釀和組織的過程,但速度是以月計,而不是以年計;外賣員的組織形式是網絡「平台」,而不是碼頭工人的工會「大台」。
幾乎所有參加罷工的工人都會說,罷工的最大推手是無良老僱,要不是逼不得已,打工仔女都不會站出來反抗。工潮爆發前夕,碼頭工人工資被越壓越低,工時越來越長,尤其在船期旺季,外判商不增加人手,只一味催逼工人加班。2013年,有些工人工作「直踩」72小時,但日薪只有1315元,比18年前,1995年的1456元更低!平均時薪只有約55元!各外判公司也不重視工業安全,碼頭內工業傷亡頻生,不少工人患職業病。工人的其他工作待遇亦十分惡劣,沒有規定的用餐和休息時間,連如廁的地方也缺乏。
資方壓逼,當然是罷工的重要因素,但不見得那麼多受壓逼的勞工會發動罷工,這是因為各行各業的工人都面對重重障礙,不能反抗,包括:員工各自考慮自己的利益,不團結,沒有一致行動的基礎;又憂慮爭取權益可能有風險,會遭資方算帳,甚至解僱等。工人處於渙散,沒鬥志的狀態,罷工就不可能發生。本來,碼頭工人也是這樣,沒有發動罷工的條件,然而,經過上述的追討法定權益的行動,工人組織起來,建立了自己的工會,團結力增加。工人感到有靠山,有了跟資方一拼的心理,而資方繼續壓逼,罷工就有可能發生。可以說,醞釀、組織,以至實行罷工,這三個階段,是一般罷工的「共性」,分別在於各罷工在這三個階段的時間長短和具體情況各有不同,當中亦因為社會環境和偶然的「機緣」,產生出一些醞釀罷工的特別因素。筆者大膽舉出兩個孕育碼頭罷工的微妙因素:
(一)碼頭的辛酸@互聯網
資訊科技發展,智能手機、社交媒體 Facebook 和通訊軟件 WhatsApp 普及,正好趕上了2013年,對碼頭罷工產生了一定的助力。香港工人從來都不輕易罷工,縱使他們在同一境遇下,例如在同一行業或職場受到壓逼,成為「命運共同體」,也只有長嗟短嘆的抱怨,非到壓逼加劇,工人之間也不展開討論,商量對策,而 Facebook的 出現,則打破了這個困窘。工人就可透過手機,在身份隱密的情況下,在網上空間表達不滿,及發表相關意見。2012年大約9月至10月,即大罷工之前的半年,有碼頭工人開設「碼頭的辛酸」facebook專頁,除了工人之間的交流,也向公眾揭露了碼頭內無法無天,不為人知的惡劣工作環境,尤其是違反工業安全,這成傷亡的真人真事,更是駭人聽聞。罷工爆發之後,本來主要是碼頭工人瀏覽和留言的「碼頭的辛酸」Facebook 專頁,吸引了大量公眾,對於碼頭工人更加關注和同情。
雖然「碼頭的辛酸」有影響力,但也不代表多數的碼頭工人在網上交流資訊,因為有些碼頭工人沒有瀏覽 Facebook,也有一群工人沒有上網,主要憑人際關係,面對面傳遞資訊,碼頭工會在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
(二)紮鐵罷工的啟示
2007年紮鐵罷工32天,規模之大,影響之深,與碼頭罷工齊名。紮鐵工人最終逼使資方談判,而且獲得勝利。工潮期間,數以千計紮鐵工人包圍地盤、遊行集會,市民熱烈支援,捐助罷工基金和物資,媒體輿論亦廣泛支持工人,甚至直指地產財團壟斷,就是剝削勞工的根源。紮鐵罷工示範了一個工潮的模式,讓全港勞工明白,可以透過罷工、輿論、公眾參與和支援,向資方施壓。
現時的碼頭工會理事長陳欽和,2007年是碼頭工會秘書,他表示,當年眼見紮鐵工人罷工,對他帶來很大的啟發和衝擊,他當時說:「點解紮鐵工人得,我哋碼頭工人唔得呀?唔通佢哋大隻啲呀!(難道他們肌肉比我們發達嗎!)」當時不少碼頭工人談論紮鐵工人罷工,他們飽受壓逼,萌生仿傚紮鐵工人罷工的念頭,實在不難理解。
其實,紮鐵工人罷工發生後,被即時吸引的,並不是碼頭工人,而是其他的,希望待遇獲得提升的建築工人,而大眾也關注紮鐵工人罷工會否引起建築業,以至其他行業的連鎖罷工,但這一切並沒有即時發生。翌年,2008年7月,一個月內,維他奶、屈臣氏、雀巢、雅潔蒸餾水運輸工人接連發生工潮,工人罷工爭取加薪。再五年之後的2013年,碼頭工會才發動罷工。
陳欽和理事長表示,在2007年紮鐵工人罷工的時候,碼頭工人罷工的條件尚未成熟,當時除了參加工會的少部份核心份子,核心以外的「第二層」和「第三層」工人群眾並未組織起來,力量不足以發動罷工,而組織工作需要投入心思和時間,讓工人與工會之間,和工人與工人之間建立默契和信任,沒有捷徑。此後,紮鐵工人大罷工一直在縈繞陳欽和的腦海,他相信也有其他碼頭工人跟他一樣。
2008年,碼頭工會開始要求加薪。在當年工會會慶活動中,就有一群裝卸工人到來,主動跟工會理事面談,表示工資太低,要商討爭取加薪的方法。2010年國泰空中服務員工會反對削減薪酬福利,在機場進行41小時靜坐,並預備發動罷工,陳欽和也特別留意,參考工業行動的手法。
碼頭工人對於工資和工作條件持續不滿,而工會的組織工作令一定數量的工人團結起來,建立了爭取加薪的共識,向資方反映。資方不答應勞方的要求之後,藏在工人心中的罷工種子隨即發芽成長,考慮發動工業行動,也有員工願意站出來,與資方談判。碼頭罷工的條件漸次形成,最後只欠一個導火線。
雖然和黃與外判商拒絕正式與工會對話,但外判商還是有跟工人代表在2013年3月,大約在大罷工兩星期前,幾次在非正式的「飲茶」場合談工資問題,但次次都是拒絕加薪,大致就是和黃不增加承包服務費,外判商就沒有辦法加薪云云。工人受壓逼多時,與資方談不攏,就只有罷工一途。2013年3月28日,碼頭工會發動罷工。
紮鐵罷工是16年前的歷史,而手機、社交平台和通訊軟件早已是日常事物,不再新鮮。然而,紮鐵罷工啟發了碼頭工人,也同樣可以啟發其他工人。爭取勞工權益的事例,無論發生在任何時代,都值得人們借鏡,從中汲取經驗。另外,資訊科技是工具,得注意人們如何利用工具,推進了工運。碼頭工人經營「碼頭的辛酸」專頁,在團結碼頭同業的同時,也向社會控訴資方剝削,這些經驗都很值得參考。
二、碼頭罷工 = 階級矛盾
在碼頭罷工的遊行和集會中,曾出現了一條十分醒目的橫額,斗大的字體寫著「階級鬥爭」。
香港自上世紀90年代初、中期經濟好景之後,經歷了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2003年非典肺炎疫症及2008世界金融海嘯三次經濟危機,既得利益階層都輕易把幾次經濟危機的苦果轉嫁給勞工大眾。香港政府一向奉行向商界傾斜的所謂「大市場、小政府」政策,保障勞工大眾的法規和社會福利十分不足,更遑論合理的社會資源再分配機制和社會安全網。於是,經濟危機發生後,減薪、裁員、低工資、工作量增加、就業不穩、失業無保障等,威脅和打擊著著所有勞工,從草根基層、普通收入階層,以至中產階級,無一倖免,令本來就十分嚴重的貧富懸殊問題進一步加劇。2000年,政府更減少對民生的承擔,將社福服務商業化,向社福界非政府機構開刀,實行「一筆過撥款」。
香港政府限量土地供應,以促進地產業蓬勃,財團配合著巧取豪奪,囤積房地產賺大錢,平民百姓卻無立錐之地,一生為頭上片瓦營營役役。市民的基本住房淪為商品,棲身蝸居難求,是為重大的民生問題。2000年代中期開始,香港樓價不斷上升,而公屋興建量沒有增加,輪候入住的時間漫長,大量基層市民擠入狹窄而貴租的劏房,而政府竟在1998及2004年分別撤鎖了租金管制及租住權保障,基層租客越窮越見鬼。
香港社會兩極化,不公義越演越烈。國際上,經過2008世界金融海嘯,及隨之而來的2011年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全球風氣向左轉,批判權貴貪得無厭,造成社會貧富懸殊。這段期間,反對財團壟斷,抗議朱門酒肉臭的事件不勝枚舉。筆者姑且列出碼頭罷工前十年,一些較著名和影響較大的事件:
2004年,停售居屋,賣紅灣半島事件:政府為了維持地產市場的高樓價,停售居屋,政府將原為居屋的「紅灣半島」屋苑變賣,以8.64億港元的低價,賣給興建「紅灣半島」的地產發展商,遭公眾質疑官商勾結。
2005年,香港世貿會議韓國農民抗議示威:世界貿易組織部長級會議在香港舉行,反對資本主義全球化的人士從世界各地來港示威,尤以南韓農民的隊伍最大,抗爭手法多元化,令香港人印象深刻。
2006年,「李氏力場」:颱風「派比安」襲港,天文台不發出八號風球,引起市民不滿,質疑天文台受到商界壓力,為了保持全城開工,罔顧公眾安全。「李氏(李嘉誠)力場」令八號風球不會懸掛一說,開始興起。
2007年,紮鐵工人罷工:紮鐵工人大罷工36日,爭取工資回復到10年前水平及8小時工作。罷工揭露地產商及建築商巧取豪奪,市民廣泛支持紮鐵工人。
2008年,《一百萬人的故事》節目播出:全名為《了解.關懷一百萬人的故事》,意謂香港有七分之一人口活在貧窮線下。這是無線電視的五集節目,深入訪問多個貧窮個案,引起社會關注。「一百萬貧窮人口」這數字深入人心。
2010年,反對興建高鐵:政府興建高鐵的計劃在財政預算、收地、車站選址、行車路段等各方面,遭輿論質疑,甚至被指為向既得利益者輸送利益,引起很多爭論和衝突,爆發了一連串反對興建高鐵的行動。
2010年,《地產霸權》出版:《地產霸權》一書出版,揭露地產商在政府的配合下,如何造成香港寡頭財團壟斷的局面,引起社會轟動。「地產霸權」一詞亦流行起來。
2011年,佔領華爾街運動:美國示威者持續佔領紐約華爾街,抗議大財團貪婪,「1%人壓逼99%人」,造成社會不公平。行動在全球多個地方獲響應,香港亦有示威者持續佔領中環匯豐銀行總行地下大半年之久。
財團壟斷,政府助紂為虐,滿腔怨憤的市民都想以言論和行動回應,碼頭罷工正好提供了一個可讓民眾參與的舞台。罷工的主要角色是碼頭工人 VS 和黃,代表著權貴與被/反剝削的階級,上演著「雞蛋對高牆」的較量。加上之前《爽報》對碼頭的報道,不少公眾對碼頭罷工最直接的觀感就是,工人罷工是給逼上梁山,決不是閒極無聊。公眾對碼頭罷工的支援迅速發展,根本的原因是社會良知,既同情碼頭工人,也想抵抗財團對自己的壓逼。
民間支持碼頭罷工的力量可簡略地分為三類:民間團體、參與支援行動的市民、態度上支持罷工的市民。前兩者採取了實質行動,探訪罷工工人、做義工、參加遊行、捐助物資和罷工基金……都是與罷工工人一起參與抗爭的方式。
三、媒體的助力
市民大眾了解碼頭工人的苦況,最初源自2013年1月《爽報》一連幾天報道碼頭的黑暗狀況,當中的一段是從「機手」的視角,拍攝在吊機中工作的照片,指出不人道的情況,包括「機手」在吊機駕駛艙內工作12小時,不能去廁所,沒有指定休息時間,必須邊吃飯邊開工等,對大眾帶來很大的衝擊。雖然碼頭工人對於這一切可能早已麻木,習慣了,但對於其他行業的工人,理應是人人都應當擁有的「去厠所權」和「食飯時間」被剝奪,可說是人權問題,十分震撼。
《爽報》對碼頭工人的苦況做專題報道,不局限於工資、工時、賠償等勞工法例問題,而且令勞工問題成為爆炸性的新聞。這種將「日常新聞報道」轉為「雜誌化深入報道」的處理手法,源於「壹傳媒集團」整個新聞機構從2011年至2014年進行的重大改革,後來成為媒體趨勢。
《爽報》是「壹傳媒集團」發行的免費報紙,印量達50萬份,有相當數量的讀者群,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今日市民大眾了解社會事件,都是透過傳媒在網上發放的「即時新聞」,或其他在網上流傳訊息。2013年3月,碼頭罷工發生時,網上「即時新聞」未興起(周凱亮殺人事件,同是在2013年3月發生,剛好碼頭工人在之前,有傳媒為報道此命案,開始做「即時新聞」)。對於整個碼頭工潮的報道,報紙還是重要的推手。當時工會發佈罷工的最新消息,都要趕及在電視台6點半新聞,及報紙晚上的截稿之前,而各媒體為了趕及截稿時間,也跑到葵涌碼頭外訪問工會代表,隨即作出報道。
《爽報》的報道,除了震撼公眾,也為以後有關的新聞打下基礎,之後媒體對碼頭工人、工會和民間團體的訪問,很多都是從工人的「去厠所權」,在吊機駕駛艙內工作「有上無落」等不人道的情況談起。讀者或會忘記是《爽報》首先對這一切作出報道,但《爽報》報道已起了蓮漪作用。
相比2007年的紮鐵罷工,就更明白媒體報道對罷工的影響。2007年,紮鐵工潮之初,飽受壓逼的工人情緒激動,在雪廠街堵塞馬路。當時公眾對紮鐵工人的苦況並不了解,沒多少同情,卻有很多輿論指責,說他們工資不算低,卻貪得無厭,行動過激,阻塞交通,擾亂社會,令紮鐵工人大受挫折。而碼頭工人和支援人士在工潮第二天就不顧碼頭保安的阻撓,突入碼頭範圍,露宿了幾天。因為有之前的《爽報》及其他媒體隨後的跟進報道,公眾都表示同情,沒有什麼譴責。
碼頭工潮爆發之後,各媒體跟進碼頭罷工進展,及作出相關的評論,揭露和批判碼頭不為人知的黑暗。和黃及葵涌貨櫃碼頭一直被本港公眾,以至國際社會視為香港繁榮的象徵,其壓搾勞工及草菅人命的真相曝光後,公眾譁然,迅即成為社會公義的議題,激發民間對碼頭罷工作出迅速和有力的支援。
四、工運社運融合
3月30日,罷工第二天,400多工人罷工,留守在碼頭內,不斷有學生和市民前往支援,在碼頭內遊行,高呼訴求。晚上,罷工工人留宿碼頭,設立了物資站,市民送到來食物、食水、衣物、被鋪……罷工工人與前來支援的熱心學生和市民一起露宿,關係十分親近,罷工留守區成為了小社區。當天,碼頭工會宣佈成立「碼頭工人罷工基金」,準備長期抗爭。翌日,碼頭工會邀請了社會人士組成「罷工基金管理委員會」,監察基金收支帳目。
商業電台連日關注罷工,在早晨節目呼籲市民踴躍支持和捐助罷工基金。更多熱心市民到碼頭現場給工人打氣,捐贈食物、日用品、被服、帳篷等各種物資,當中一群有心人編製了網上及實體版的「日報」――《大眾碼經》(之後編集成書《撐到底:碼頭工潮40晝夜》,現可下載,見文末註解)。除了呼籲公眾支持罷工,也每天派發給碼頭工人,以激勵士氣。有了6年前紮鐵罷工的經驗,各方都顯得有備而來,支援工作可謂一蹴而就。
HIT 和外判商堅拒與碼頭工會談判,HIT 更向法庭申請禁制令,不許罷工工人留守碼頭。4月1日,碼頭工會決定將工人留守區轉移到碼頭外的行人路,所有帳篷和物資延綿數十米,被稱為「碼頭村」。
「碼頭村」全天候24小時有罷工工人和熱心義工駐守。4月17日,因為資方一直故意拖延談判,碼頭工會工行動升級,另一條「碼頭村」設於中環長江中心(李嘉誠旗下長江集團的總部)門外,更延伸至新中銀大廈旁邊。香港以至全世界對碼頭罷工的視覺印象,就是「碼頭村」。「碼頭村」是罷工的象徵和核心,是集會和遊行的地點。碼頭工會在「碼頭村」舉行記者會,記者天天到「碼頭村」訪問工人;各界人士不斷到來給工人打氣、捐款,支援物資天天送到。「碼頭村」也是罷工事務的「辦事處」,工人報到參加罷工,物資和罷工津貼的統籌和派發,也是在「碼頭村」進行。
有一些民間團體長駐「碼頭村」,與工人一起經歷「碼頭村」的日常,與罷工工人促膝詳談,又舉行了電影放映,促進工人自下而上發聲,讓碼頭工會的談判代表了解更多工人的意見。社運團體策劃和進行了一些支援罷工的行動,矛頭指向長和以及大股東李嘉誠的反財團壟斷行動,包括舉行了全港苦行、杯葛百佳和多次示威,事前跟碼頭工會和罷工工人密切聯繫和討論,配合罷工行動。民間團體在罷工中的舉動與工會有所不同,可見兩者的差異。既然碼頭罷工包括「罷工」和「社運」兩個部份,就需要了解工會與團體在罷工中各有不同的角色。
首先要澄清「工會」這個概念,近年有不少市民,以至媒體記者,都把關注勞工事務的民間團體稱為「工會」,實在是有所誤解。工會的確是集中於工資、工時、工作待遇、勞資關係之類的事務,但單純關注這些,並不等如「工會」。工會(英文為 Trade Union)是由某類工人所組成,會員都是該類工人,務求具有一定代表性,以代表工人發言及辦事。所以,工會需要從會員中選舉出領袖(工會理事)。維持會員與領袖上下溝通的關係,令工會行動符合會員的意旨。工會以科層機制運作,處理事務要層層上傳,待工會理事討論及作出決定,再層層下傳,至落實執行。工會注重代表性,有領袖,依程序做事,就是所謂「大台」的性質。至於工會在實際運作時,其議事、決策和執行動力,是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則視乎各工會的組織文化和所面對事務。
以碼頭工會為例,由碼頭工人組成,所有會員都一定是碼頭工人,碼頭工會每兩年召開一次會員大會,選出大約7名工人作為工會理事,組成理事會,理事會中有理事長、副理事長、秘書及司庫等職位。工會組織和號召罷工,當罷工進行,工會就要統籌當中的大小事務。
至於眾多「民間團體」有各自的宗旨,例如:推動社會公義、參與社區事務、關注環保、推廣動物權益等等……各「民間團體」的成員資格不一,組織架構也各有不同,可以是類似上述工會般的科層機制,也可以是「平台/網絡」,即是有共同目標和立場的人們,建立互相沒有從屬關係,沒有強烈責任約束的簡易架構或聯繫網,參與者之間有一定共識,但不強調規章,處事有彈性,成員參與和退出亦比較寬鬆。碼頭罷工爆發,一些「民間團體」不論其宗旨和本身的主要工作,都為了社會公義,參加支援罷工的工作。
雖然「工會」與「民間團體」在性質、組織模式和行動取向等方面有所差異,但「民間團體」均以大眾福祉,推動社會進步和公義為目標,與工會的宗旨絕不矛盾。那麼,有從事社運的,以至參加過支援紮鐵罷工的「民間團體」動員起來,支援碼頭罷工,與工會一起工作,是自然不過的事。
「工運」與「社運」合作,並不受工會和民間團體的本質結構所影響。碼頭罷工前兩年,就有了兩次工運與社運的交集。2010年10月,連鎖快餐店大家樂在最低工資實施前夕,扣減工人「飯鐘錢」,被「飲食及酒店業職工總會」揭發,並在11月公開呼籲杯葛大家樂,民間團體也參加,以各不同的方法向大家樂施壓,結果成功阻止資方削減員工的工資。2010年1月,眾多民間團體及「八十後青年」反對興建高鐵,「建築地盤職工總會」也出席大集會,表示反對將高鐵總站設於西九,而改為設於錦上路,把省下的錢建公屋和居屋。在云云反對興建高鐵的意見中,這是最突出的勞工觀點,得到一眾團體的支持。
五、罷工的邏輯
碼頭工人忍無可忍,在工會的統籌下,從2013年3月28日開始,罷工40天,爭取合理待遇。
工人長期罷工,向大財團討公道,雙方地位和力量懸殊,對比強烈,惹人關注。碼頭罷工成為香港以至國際的大新聞,媒體連日焦點報道,社會氣氛沸騰,各種支持罷工、反對剝削、探討工運和譴責財團的輿論在媒體和網絡湧現。和黃高層以碼頭工序外判為由卸責,不介入碼頭的勞資糾紛;外判商一直拖延,不與碼頭工會談判,已經令公眾反感,而和黃總經理「打工皇帝」霍建寧肆無忌憚向媒體說:「係咪李卓人派人,搵班人嚟做我哋度『做世界』呀?(找了群人在我們那裏暗中玩陰的啊
?)」;又有外判商代表在勞資談判期間表示「夠鐘返屋企食藥」,終止談判。
資方不斷作出令人反感的言行舉止,火上加油,引起公憤,激發大眾對罷工工人更多的聲援和支援,數以千計市民參與了碼頭工會舉行的四次遊行和集會;市民捐款給罷工基金合共890萬元,津貼工人生活開支。工人罷工,手停口停,風餐露宿,罷工基金對他們日常生計補貼,的確起到一些作用。碼頭工人能夠撐40天罷工,實在離不開社會大眾在物質和精神上的支持。
很多市民希望碼頭罷工勝利,既令到碼頭工人待遇得到改善,也是要挫大財團的氣焰,給自己和勞苦大眾出一口氣。這場罷工已不只是關乎碼頭工人的自身利益,也是背負了普羅大眾的期望。無論是工人罷工、團體的行動和公眾的支援,都是向和黃施壓。和黃和外判商讓步,令工人的工資水平和工作待遇得到改善,就是罷工的成功指標。
有一個普遍現象,也是人之常情:罷工工人期待待遇獲改善,而不期待罷工。工人長期罷工,有很大的心理矛盾,是一個非常不容易作出的決定。罷工不是工人早就預設的手段,而是使用過其他不同的方法去爭取權益,而不得要領,最後才罷工,碼頭工人當然也不例外。工人都期望罷工速勝,盡早復工。而罷工幾天之後,工人大概知道資方態度如何。如果資方繼續態度強硬,工人就要考慮是否持續長期罷工,以打擊資方盈利,令其願意讓步。罷工工人都明白,唯有團結才有力量,如果大部份同僚退卻,自己亦無法堅持。罷工的核心,無論是工會「大台」或「網絡/平台」,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組織和統籌,讓大家齊上齊落,一切重大決定,非經充分的集體討論和集體決定不可。罷工期間,形勢不斷改變,新的消息和傳聞亦不斷出現,所以,碼頭工會的領袖和談判代表不斷討論對策,同時要聽取工人群體的意見。為了關於罷工的重大討論和決策,工會舉行了幾次工人大會。
貨櫃碼頭由國際貨櫃碼頭公司(HIT)所管理,HIT 讓幾個主要外判商聘請碼頭工人,包括永豐、現創、聯榮等。400多名罷工工人佔碼頭整體工人約8分之1,佔外判工人的5分之1,他們罷工對碼頭運作造成一定影響,但仍不足以癱瘓碼頭。罷工工人不夠多,碼頭沒有全面停工,對資方威脅不夠大。工人要增強罷工力量,令資方生意虧損,只好繼續呼籲更多工人參加罷工,可惜沒有多少成效。
雖然從一開始,碼頭罷工就得到社會大眾同情和支持,但財團和外判商卻不因此讓步,勞資雙方拉鋸40天。在任何罷工中,資方往往不顧公眾輿論非議,除非令其聲譽下跌足以令其盈利受損或有所威脅。和黃作為跨國大企業,理應要顧及自身聲譽,但觀乎其種種頑劣的表現,根本無意向工人讓步以解決糾紛,只在乎拖跨罷工。不難想像,和黃和外判商早已有所盤算,認為碼頭罷工所造成的聲譽損失,對其利潤並沒有太多影響,又或者只有短期,暫時性的損失。所以,縱使眾多市民譴責和聲討和黃,和黃也堅持不與工會對話。眾多市民參與了遊行集會和支援罷工,民間團體甚至發起杯葛和黃行動,如罷買百佳超市,都沒有效果。
工會和支援力量盡一切方法打擊和黃利益,逼使其讓步,這是罷工的「直線邏輯」。與勞方對立的資方,同樣是「直線邏輯」,就是盤算能否承受罷工所帶來的捐失,只要能撐得住,就一直拖延勞方,令勞方知難而退,停止罷工。勞資雙方就此拉鋸40天。在罷工最後兩三天,工人代表與罷工工人舉行了大會,判斷形勢,認為罷工實力難以再增加,持續下去實在太艱辛,結果與資方達成加薪9.8%,及一些改善待遇的協議,這就是「半杯水」的結果。
雖然罷工結果不算理想,但碼頭工會是工人自己的組織,之後必定繼續跟進工人的勞工權益,再視乎將來的實際情況,而決定再有什麼爭取行動。熱心市民和團體無論對罷工的結果意見如何,支援工作也是隨之而完結,民間團體都回到各自本來的崗位工作。有部份團體在碼頭村與罷工工人建立了深厚的關係,罷工之後繼續互相聯絡。
小結:經驗可作參考,歷史不能複製
回到本文最初提到的兩個問題:碼頭罷工般的大規模罷工有可能再發生嗎?碼頭罷工對於今天的勞工有什麼意義?在上文分析之後,筆者小結如下。
今日社會環境與十年前有很大差異,碼頭罷工的醞釀、組織和實行方式,都不能擺脫其時代背景,及其他獨特的,偶然的因素。莫說將之複製,就算是模仿,也沒什麼可能。但香港勞工權益低下,財團壟斷資本,這兩個導致碼頭罷工的惡劣狀況並沒有改變,甚至有進一步惡化的趨勢。雖然市民大眾對社會大勢有極強的無力感,但總會有些勞工在面對危機和剝削的時候,作出大大小小,形式不同的掙扎和反抗,碼頭工人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在碼頭罷工之前的十年間,工人不斷追討法定權益,爭取合理工資和工作待遇,從中組織起來,更發動了罷工。縱使罷工以「半杯水勝利」結束,成果不如理想,但工人的工作環境和職業安全還是得到了一些改善。罷工之後,碼頭工會繼續跟進工人權益,直至今天。如果這二十年來沒有碼頭工人和工會的努力,2013年碼頭罷工,及碼頭工人今天所爭取到的一切,都是不可想像的。
歷年多次罷工,都是職工盟介入協助。但作為工會大集團的職工盟,已於2021年解散。現時政府對工會的監管,對工會造成壓力,好些工會表現得低調、不活躍,甚至解散,工人對於成立新工會亦表示卻步和擔憂。以往各工會以示威、集會和遊行表達勞工訴求的熱鬧景象不再,萬馬齊瘖。
然而,職工盟解散40日之後,就有 foodpanda 外賣員發動罷工,於2022年10月和11月,他們再發動了兩次罷工。這幾次罷工,展示了香港勞工運動的其他模式:各行各業或不同企業的員工/從業員可以就各自關心的事情「圍爐」,發展出互相維繫的「網絡/平台」,有別於有會員和領袖,有正式架構的「工會」。2013年,民間團體在碼頭村與工人深入討論,重視每一位工人的個性和自主權,鼓勵大家獨立思考,踴躍發聲,增加參與的積極性,正是推動自下而上的組織文化,促使一些工人在碼頭工會的科層制度之外建立了互相維繫的「網絡/平台」。其實,現時的工會在架構和行事方式上,也可引入「網絡/平台」的成份,嘗試更多不同的組織手法。
碼頭罷工暴露了財團貪得無厭的醜陋,也突出了勞工權利的可貴,迅即引起廣泛的關注和支持,發展為反抗財閥剝削的社會運動,掀起廣泛市民共鳴。持續40天的罷工在大眾心中留下痕跡,爭取勞工權益的意識和經驗在社會上紮了根,影響了日後的社會風氣,和各式各樣爭取權益的運動。
註:本文部份資料來自《撐到底:碼頭工潮40晝夜》。出版者「香港職工會聯盟」已經解散,而網上還流傳著這本書,可點擊下載。
正哥,你好嗎?祝平安。
想不到在地區政治工作退下來之後還能看到阿正的文章,多謝你在艱困的時局仍然盡力為勞工發聲。以前無論是區議員、黨務還是工人權益事務,都見到阿正可以梳理細節並道出問題關鍵,深感佩服。
就算在勞工權益比香港更惡劣的中國大陸,仍然偶爾有工人維權可以取得局部成效。社運的挫折並不是放棄工運的理由,在僅存的空間仍然要化整為零繼續爭取。
我個人在一個「有學會無工會」的專業,社運時的新工會亦不幸消亡(或許仍存在某處,但總之已無公開聯絡的渠道)。我最擔憂的是,連網上組織都遇上如此大阻力,連工人訴苦的Tg頻道/Fb專頁也隨時變成煽動,組成工運的基礎——人際網絡,是否也會跟隨裂解?想到這一點實在惶恐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