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十月中,紅葉初盛,惹人討厭的大雨尚未到來,加拿大卑詩大學(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的粵語課程主任白文杰(Raymond Pai)到離溫哥華車程五小時的省內第三大城市基隆拿(Kelowna),追逐香港獨立樂隊 The Hertz 的演出。他是樂隊的忠實支持者,幾日前還專程邀請樂隊到大學跟學生分享,吸引到過百人到場。
「我真沒想到在溫哥華的香港人這麼在意香港和粵語!」The Hertz 主音 Herman 在多倫多長大,堅持要寫粵語歌詞,「《千世書》最有力量一句是『人的聲音願繼承』,你正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會有人記住。」樂隊隔天在溫哥華演出時,吉他手穿上卑詩大學粵語課程的T-shirt,跟在場的觀眾宣傳,有人在努力做粵語的傳承工作。
卑詩大學的粵語課程在2015年正式開始,去年學生人數上升十倍至超過700人,「今年大概有近800人,更多學生取粵(語)捨日(文課)。」除粵語課程外,卑詩大學亦於2017年開設「共研香江」計劃,開設香港歷史、唐人世界歷史,中國移民、廣東音樂,以至香港文學及電影課程,今年更擴展成學位輔修,並要求輔修課程的學生必須完成6個學分的粵語課程,屬北美唯一有學分的香港研究專修課程。
這些課程的學生,不僅有在加拿大成長的華裔移民二代,也有許多最近三四年才來到加拿大的香港人,更有對香港流行文化感興趣的中國留學生。
近十年來,香港的政治情況急劇變化,粵語文化也連帶受壓。今年8月,推廣粵語文化的團體「港語學」因粵語徵文比賽一篇文章被指違反國安法及煽動,決定解散。而自2020年起,加拿大因應香港國安法而推出專為香港年輕人而設的移民計劃,至使溫哥華、多倫多兩地的香港人社群,繼上世紀90年代後再次蓬勃發展。
白文杰跟曾在溫哥華唐人街教授成人粵語班的另一導師林慧雯(Zoe Lam)都感覺到,這些經歷過大型政治事件,帶強烈身分認同的移民,將粵語視作自己文化的核心。林慧雯說,語言是歷史的載體,「在唐人街講粵語,本身就是一個 Statement(表態)。」一些加拿大成長的移民二代,則將學習粵語視作跟自己身份和解的方法,療癒過去的創傷,拾回一度放棄的語言及身份。
不過,僅僅數年前,加拿大的粵語教育還隨著上一代來自廣東的移民老去,以及港人移民回流香港,而一度慢慢衰落。新的移民潮,可以扭轉這種趨勢嗎?
傳承之難:移民三十年,二代加拿大港人還說粵語嗎?
Heiky 在溫哥華的列治文市(Richmond)長大,在香港讀到小學一年級,她的粵語是從家長,以及「大溫哥華中華文化中心」的粵語中文班學到的。「小時候一整班同學放學後就去學粵語,課程接近香港,一班二十多三十人,每日每級都有課,足足有十班,數百個學生!」但這些粵語課程如今已經大幅減班,2023年秋季的課程,每星期只剩三班。
根據加拿大統計局的2021年人口普查,居於溫哥華及多倫多並報稱在香港出生的人數足有7萬6千及近10萬人,其中溫哥華是過去數十年來首次回升,增長6.1%,比全國平均的5.2%更高。在加拿大,粵語是英、法文官方語言外的第三大非官方語言,僅次於普通話及旁遮普語。縱然與1980年代到1997年前近16萬人的香港移民潮比較,2016年至2021年間只有約6500香港人移民到加拿大,但這些晚近的移民人口卻顯示出更強烈的香港認同。有在加港人呼籲香港人在人口普查問卷中填寫「香港人 Hongkonger」作為種族以確立身分認同 ,因此,在溫哥華及多倫多各有2萬9千及近3萬8千多人在問卷中自陳為「香港人」。
然而,縱然香港人移民大增,講粵語的人口仍在慢慢消減:全加拿大有近61萬華人的母語為粵語,其中39萬人在家主要講粵語,但相比上次2016年普查,仍減少了近萬人。
雖然人口和認同都增長,但語言卻消減,最大的原因,是粵語在海外難以傳承。第二代移民只有約十分之一會在家主要用粵語,第三代或以上只剩1.6%。白文杰指出,「在海外,小朋友跟家長要怎樣學和教粵語跟書面語,頭都大埋(註:非常難解決)!」。縱然新來的香港移民非常重視粵語,視之為身分認同一部分,他們的後代始終都會融入加拿大主流社會,會以英語為主要語言。
第一代的移民總希望子女能學習粵語,但數十年前,種族歧視仍然非常明顯,小孩抗拒自己的身分,不願意學習母語。溫哥華首位華裔市長沈觀健曾說,他父母在1967年左派暴動後從香港移民,自己在加拿大的學校被同學取笑,決意不學中文,至今仍覺得後悔。林慧雯說,這種對自己身份的負面印象,普遍令粵語背景的學生在成長階段拒絕母語。也有人從小就因自己帶去學校的午飯被取笑,「有人帶咸魚肉餅飯回校,味道比較濃烈,甚至單單白飯的味道,已經被人取笑」。而當移民二代回香港跟親戚見面時,又因為發音不正被稱之「竹昇仔」(註:廣州好用竹桿打麵,內裡空心,意指外國長大的華裔外表跟中國或香港本地人別無二致,內心卻無中華文化)。這都導致移民二代對說母語有陰影,生怕被討厭。「我們發現加拿大本地出生的香港後代,回到香港時扮成不懂中文反而是優勢,(本地香港人)視他們作外國人,純屬一種內化歧視(internal racism)。」卑詩大學社工系教授,同是香港移民的殷妙仲教授說。
「語言要常用方能保留,不用就會失去。」殷妙仲說,「小朋友日常生活與看電視都是英文,難以用到粵語,如果只跟父母講一會粵語就放棄,而父母不堅持以粵語回應,任由他們講英文的話,語言就會流失。」他在2012年的研究指,加拿大移民的社會氣氛並不鼓勵講母語,除非有家庭因素或是主動努力浸泡在語境之中。
一些父母會帶移民二代去溫哥華的華人社區飲茶、買菜、看粵語電影,保留一個粵語語境。此外,80年代的香港經濟結構與移民潮產生了「太空人」現象-父親一方留在香港賺錢,母親留在加拿大,再將育兒責任分擔給不會英文的公公婆婆等長輩,不少港人二代學習粵語的最大動力,就是要跟公公婆婆溝通。但這些移民二代主要還是「識講識聽唔識睇(會講會聽不會看)」。因為在日常上學及交際中,粵語及中文幾乎不存在,令他們沒有誘因去學習讀寫中文,只會日常的口語溝通。
此外,也不是每個移民家庭在離開香港時都帶著公公婆婆一起,特別是最近一波的香港移民潮,人口主要是年輕伴侶,或是育有子女的年輕家庭。
港人移民張太說,她深感傳承粵語視乎父母決心有多大,但如欠缺語境去保存自身文化,一切仍是徒勞。「我們在2014年來到溫哥華,9年了。現在我的兒子懂得用粵語跟我吵架,就已經很開心!」曾在香港做通識科老師的 Stefan,亦因為居住地沒有中文或粵語的日間託管服務,決定留在家中自己教兒子講粵語。
「大溫哥華中華文化中心」雖有粵語中文課,但近年不斷減班,即使家長主動將二代送去學習粵語,許多移民二代也無法適應這種舊式中文粵語班的教學方法,「要他們周末去背唐詩,跟他們的生活沒有聯繫。」
卑詩大學的粵語學分課程主任白文杰覺得,要傳承粵語,必須在教育方式上也做出改變,這一代家長不能再如以往將香港或東亞的教育方式照搬到溫哥華,只會弄巧成拙,令移民下一代對學中文或粵語心生抗拒或恐懼。新的粵語課程希望改變這種傳統的語言教育方式,從日常生活與流行文化角度的角度在加拿大移民社群中重新推廣粵語,「給他們一個安全的空間去講。」
得來不易的大學粵語課程
去年,有語言學者估計,全世界講廣東話的人口有近八千五百多萬,比法語和義大利都要多。而在加拿大和美國部分州,銀行以至政府服務至今仍會提供粵語專線及中文翻譯,亦有粵語電視及電台。但作為大學語言課程,粵語課在北美各大學的教育預算正被削減。卑詩大學時任亞洲研究系(Department of Asian Studies)系主任 Ross King 說,美國現代語言學會(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最近發表的美國大學語言課程收生報告顯示,「除韓文以外,所有語言課程收生都在減少。」
2020年,美國史丹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幾乎削走唯一的粵語課程導師預算,將唯一的全職導師改為兼職,直到去年有香港移民捐出100萬美金(港幣780萬)才保住該課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UC Berkely)學生今年初亦有行動,要求學校支持粵語課程作為外語要求的一部分。
King 形容,當美國的粵語教育日益衰退,卑詩大學的粵語課程猶如「希望之光」。這門粵語課程源於香港移民屈氏兄弟在2013年捐出加幣200萬(港幣1160萬)支持成立。King指,卑詩大學的中文部早有規模,是北美洲最大的中文課程,但不希望過於單一地僅提供普通話課程,「屈氏兄弟一直有向學系捐款,亦關心粵語教育的未來。」溫哥華的華裔移民百多年來主要來自廣東沿海省份,一直多以粵語或台山話等為母語,「學系長久以來都希望開設粵語課程,終於到2011年學系50周年時,成為優先項目。」
白文杰則說,「溫哥華作為一個仍以粵語主導的華人移民社會,沒有理由不為粵語進行學術研究及貢獻,漢學研究亦應該有粵語,構建一個框架。也許屈氏兄弟覺得,需要為自己的母語及家鄉做一點事情。」
課程成立了,但聘請講師也是一個大難題。海外粵語教育的師資缺乏,卑詩大學大費周章才在最近聘請到第四位粵語導師。隨著學生數量的不斷增長,勢必需要更多教學資源投入。
作為高等教育的一環,讓學生能考取語言證書也是重要的吸引力。「普通話有標準的漢語水平考試(HSK),粵語就差一個標準的認證,吸引人去進修。」白文杰與香港語言學會正在參考美國外語教學委員會 (The American Council on the Teaching of Foreign Languages))的口語能力面談測驗(Oral Proficiency Interview),設計一個標準考試,吸引更多學生報讀課程。
另類課程:音樂與電影中的 Cantosphere
「第二日 一個人我就去列治文食晏」(第二天我一個人去列治文吃午飯)
「同姓范嘅老闆 一齊傾偈傾到夜晚」(跟范老闆一起聊天到晚上)
「日日都學緊三一一 每日每分每秒都喺實驗室」(日日都在學三一一 每日每分每秒都在實驗室)
「畀多啲分數我 唔該 我拜拜林師傅每一日」(請多給我點分數 我每天都感謝林師傅)
11月底,粵語課程第四年舉辦「粵夜粵繽 Fun」,為初級和中級的學生提供一個交流和學習粵語的平台。有學生挑戰粵語說唱(Rap),將課堂內容及生活體驗寫成歌詞,全場掌聲雷動 ,而他僅僅學了兩個月粵語。
歌詞弄得粵語課程導師林慧雯哭笑不得,「我中文名叫林慧雯,不是林師傅!」前來表演的香港獨立音樂人,最近移民到溫哥華的說唱歌手handwash,也跟這位學生分享怎樣寫好粵語歌詞,「要押韻就用『林靚女』!」
也有學生選唱八、九十年代的廣東歌,也有近年流行的。「他們去唱卡拉OK,多是先唱家人或朋友常播放的歌曲。」King亦提到,卡拉OK是學習粵語非常重要的切入點,「要社交就要識唱廣東歌!」白文杰補充。
當晚的司儀是一位中國學生,來自深圳的 Leo,文學院三年級生。Leo認為,歷史研究與語言密不可分,要理解香港,就要學懂粵語,況且,既然生為廣東人,自然有必要學習自己文化認同核心的粵語,但其實他小時候不太認識。「我媽來自四川,她不太會講,我也是靠TVB劇集去學習粵語。其他00後的小朋友都不懂怎說粵語,對廣東文化沒有甚麼大興趣。」來到溫哥華後,他見到華人社區講粵語,覺得學習粵語對長遠自身發展,或回到大灣區都有幫助,所以就報名了課程。
課程也吸引到想了解香港電影的中國學生。白文杰發現,有學生是因為想更了解張國榮才去學粵語。溫哥華的藝術電影院,九月起重映張國榮的電影如《阿飛正傳》、《春光乍洩》及《霸王別姬》復修版,亦場場爆滿。
這幾年間,卑詩大學粵語課程辦過粵語作詞工作坊及比賽,又跟學生組織合辦廣東歌歌唱比賽,去年更進一步,跟香港電視台ViuTV的選秀節目《全民造星V》合作,協助在溫哥華選出新一代粵語歌手及藝人,更邀請到香港流行唱跳組合MIRROR副隊長江𤒹生到溫哥華表演。
白文杰形容這是一個 Cantosphere,或者 Global Cantonese:一個以粵語為載體的文化現象,擴散至全球。而流行文化中的香港音樂和電影,則是他們推廣粵語文化,營造 Cantosphere 的重要助力。
繼續 傳承:從大學到唐人街
回到課程的初衷,隨著越來越多香港人在新一波移民潮中選擇加拿大,自上世紀60年代乃至八九十年代移民到加拿大的移民也逐漸在海外養大二代、三代,粵語文化是否能如課程所願,繼續在海外傳承呢?
課程學員 Jasmine 從小讀香港的國際學校,媽媽亦是在英國出生的香港人,所以她的母語其實是英文。她近年移民加拿大,知道這個粵語課程後才第一次認真開始學習粵語。「國際學校教的是普通話,但朋友和家人都會用粵語。我從小在香港長大都不懂得粵語,沒理由不抓緊這個學習機會?」她自言自己「轉數慢」(註:反應慢),在粵語課才正式學習,「(國際學校)老師覺得沒有需要學習粵語,但我想在溫哥華跟本地(香港)人做朋友,那就要懂得用粵語。除非你選擇只跟說英語的外國人溝通,那你就沒有動機去學了。」
課程分初級、中級與高級班,高級班的課程是以粵語進行的香港文化研究課。記者亦曾在課堂分享香港的社區規劃,以及當記者的心得,亦有不同嘉賓分享香港性別文化等。「基本上就是用後現代主義分析文化現象,不像是語言課,不會太講語法、發音等,而是直接討論,以口述分享為主,甚至有民族學討論去探討香港與中國的身分認同。」來自廣東省,正在攻讀亞洲研究的粵語課程助教Jayden分享道。
不少學生上課時,偶爾仍會講隨口說出普通話或英文字詞,課程主任白文杰會輕輕提醒,「講粵語呀!」記者旁聽的一堂課討論香港的經濟新聞,由一段香港電台分析香港財政及貨幣系統的節目開始。白文杰先以英語列出節目內出現的生字,再請學生以粵語讀出相應翻譯。之後的學生分享,來自香港的學生講消費劵計劃,有學生則借用創新企業 WeWork 的破產新聞,解釋粵語俚語「掂過碌蔗」的意思:以為生意順風順水,卻遇上新冠肺炎,在家工作的潮流一下子改變整個辦公室需求。課堂的最後,老師又邀請大家用粵語介紹不同國家的經濟優勢。
白文杰並不滿足於只在大學創立粵語課程,吸引學生,他更希望粵語教育能進入加拿大的華人移民社區。所以,他下一步希望做粵語的師資培訓,再走入社區,重新組織已然消逝的社區粵語課程。
林慧雯也打算跟溫哥華唐人街的黃氏宗親總會合作,在總會二樓重辦文彊學校社區粵語課程。「曾經有一位女學生,她是牙買加跟廣東移民混血,上課後在網上分享粵語學習資源,還上了白文杰的 Podcast 分享心得。一切都是我們先播種,令他們先有動機去重拾母語,再去發展傳承方向。」
在跨代海外粵語衰落與大學語言課程式微的大背景下,加拿大的粵語課程很難找到合作伙伴,仍需努力拓展,「我們知道未必能夠改變到大勢,但有人想學,我們就會教。」白文杰說。
「每人都係一筆,集合之後就係一本書。」在粵語課程表演的香港樂隊 The Hertz 主音 Herman 解釋《千世書》的歌詞:每個人都有其付出及崗位,支持世界走向改變。他相信,縱此身已不在原地,在外的粵語傳承,仍要由深愛著這文化的人,一筆一劃地寫好這一本粵語的《千世書》。
謝謝海外移民社群對粵語傳承工作的支持,也希望大家在教育下一代時,也給予鼓勵他們學習使用母語的環境。
从学术角度来说,应当叫做粤语,但大家习惯叫广东话也没有什么问题,文章在不同语境下使用不同词也是正确的。同时从头到尾粤语都不包括客家语和潮汕话(闽南语)。
从小用到大从来没听说过粤语包括客家话、潮汕话
@啊蝦 粵語=廣東話,並沒有粵語包括潮汕話與客家話這一說法。
文章中「粵語」出現了一百三十一次,而「廣東話」合計出現了三次。雖然「粵」為「廣東」的簡稱,但從語言分析的角度,廣義的粵語是包括廣東話、客家話、潮汕話這三樣,只有狹義的粵語是等同於廣東話(中國網民,或者說很多人都會習慣性使用粵語的狹義定義),而有一定年紀的人,應該都會知道香港商業電臺曾經製播過的一檔節目——「笑談廣東話」。
由於文章「混用」了這兩個詞,致使閲讀過程中突然發覺有點怪。為免造成誤解,特意解釋一下。有不同觀點,歡迎補充斧正。
其實睇多d香港本地youtuber既影片其實可鍛練番粵語聆聽能力。呢個係網絡學習的時代。
「白文杰先以英語列出節目內出現的生字,再請學生以粵語讀出相應翻譯。」~這種教法太愚蠢了。
「掂過碌蔗」~已經無咩人用。
有點弔詭的是,在華南粵語區的粵語使用者,他們也在跟海外的粵語使用者一樣面對高度相似的困境。
可以考慮網上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