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福島核災復原(上):經歷核災,日本人也是第一次|端對談

「『犧牲的構造』就在於,不會輕易令到一群被犧牲者得到他們應有的一些權利。」
2023年3月11日,福島縣磐城市的海灘上,一名婦女在311地震的災區獻花,哀悼死者。攝: Kyodo via Reuters/達志影像

2011年東日本的地震海嘯,引發3月11日的福島核災,至今12年。這是一個未完的災難。今年9月人們再次被「日本核廢水排海」的新聞衝擊。「福島現在怎麼樣了?」輿論熱議,媒體競相報導。

人類學學者譚萬基,2015年第一次去福島市飯館村。他形容在許多團體的描述下,以為福島是「很有毒的地方」,人們會白口罩白大衣全副武裝走進去好像生化危機。於是從福島站出來到飯館村的車上,他都留意著沿途輻射線量計的數字、車窗外路邊載有低放射性廢料的黑色膠袋,和許多長滿荒草的農田。「研究報告都是在說那裏有多麼的污染,或者人怎樣不應該回去」,直到他下車到了「福島再生會」成員宗夫先生的家。

再生會成員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但氣氛一下熱鬧起來,「別以為他們是老弱殘兵,吃完午餐後,就立刻帶我到用他們自己方法除染的農田考察,又帶我在村裏四處走,解釋他們如何測量輻射。」在飯館村呆了三、四天,譚萬基已經覺得想像與現實的衝擊之大讓他想重新認識一個問題:「究竟我們要怎樣去面對一個經歷過核災的地方?」人們沒有把那裏當作切爾諾貝利禁區般的「廢墟鬼城」,「他們一直談的不是離開,而是回來。」

「災前的福島民風很純樸,每天早上都只有納豆吃。」現在東京大學擔任教職的哲學學者張政遠,2000年左右到日本東北留學,學校在仙台,有一段時間常跑到一個小時車程以南的福島,玩和學車。到了福島才愛上的納豆,成了他的一個災前回憶。

2011年底,張政遠先去了仙台以北的石卷災區,由朋友的朋友帶進福島核災區則是在2013年。當時福島第一核電站方圓20公里的「強制避難區」都還沒有解封,他們爬到一個山頭往下看,想像人們如何抉擇要回流還是外流。眼見非核災區如仙台市、岩手縣、宮城縣的沿海地區「復興」較快,尤其仙台的人口越來越旺,而核災區似乎看不到明顯的變化。2014年他在香港中文大學日本研究系教學,有機會從更多日本的角度接觸環境問題,更覺得福島的跨時代復原是需要一直跟進的。

2017年開始留學日本的人類學博士生馮蘊妍,雖然田野在日本公害「原點」之地足尾和渡良瀨川流域,而不在福島,但早在研究足尾礦毒事件之前,剛到日本那年就參與了後311日本社會運動團體的全國問卷調查,調查對象之一為反核團體。從那開始把311視作一個整體去關心,對足尾銅山礦毒事件的關注亦部分源於此。

她跟「核」的關係則產生於2022年至2023年、任職法政大学大原社會問題研究所環境檔案館(Archives for Environmental Studies)的研究助理期間,她負責整理原子力資料情報室(Citizens’ Nuclear Information Center)寄贈的視聽資料,因而對核武和核電政策的動向,以及國內外反核運動的歷史有更系統化的理解。2022年她兩次到訪福島,去了濱通地區不同傳承館和博物館、以及飯館村、浪江町、雙葉町、木戶村一帶。她自己也會在東京組織社區放映,邀請居民和市民來觀看有關核電、核武、核災的紀錄片。

直到2017年4月,「強制避難區」包括飯館村在內的的大部份地方解封,譚萬基終於不再只能到當地短暫停留,而得以跟隨其中一戶人家回去,在飯館村長住了一段時間。在他的觀察裏,「經歷核災,日本人也是第一次」,其實人們也不知道要如何應對。根據村役所資料和日本醫師會的推算,災前有超過6000人口的飯館村,2020年的人口銳減到1000多人,未來只會繼續下跌。那麼是什麼人在回去,回去做什麼呢?這是譚萬基過去四年都在研究的問題。

更加關心福島後,張政遠在東北災區組織過多場「哲學咖啡」活動,讓意見分裂的日本專家、市民等人或團體坐在一起,聊災後的問題。因為他認為災後最重要的就是「民主化」,如果說福島核災是一個國家政策層面出現的人災,那麼如何透過一個討論空間去凝聚力量,反對某些非民主的決定,是他覺得仍能發展出新希望的方法。

公害、污染、天災、人災⋯⋯這些是可以被完全清理乾淨和遺忘的大創嗎?足尾銅山礦毒事件始於明治時代,但仍然並未「完全解決」或「結束」。馮蘊妍基於自己的田野調查寫作散文《在工業廢墟中寄望植物》,在礦毒事件肇端過百年後的今天,提出這個問題:在工業污染的持續後續(aftermath)中,如果既沒有即時的出口,也沒有終點線,我們該如何希望?工業污染災難「之後」,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時間和存在?

什麼是復興、是否還能被治癒?或者,「治癒」到底是什麼呢,是有終點的嗎?端傳媒邀請三位香港學者對談這些問題,談在災難過後,如何傳遞與寄望。

以下為對談節錄。

端=端傳媒

馮蘊妍:一橋大學社會科學研究院博士生,專攻人類學,關注毒和污染的政治、以及環境再生的多物種時間,現於足尾銅山和渡良瀬川沿岸地區進行多點民族誌研究,探討足尾銅山礦毒事件的後續中污染和再生的政治。

張政遠:日本東北大學博士(哲學),現任日本東京大學大學院綜合文化研究科副教授、Tetsugaku Companions to Japanese Philosophy (Springer) 編輯、Journal of Japanese Philosophy (SUNY Press) 助理編輯及《希哲雜誌》主編。研究興趣為日本的哲學、思想與文學。

譚萬基:曾任國際特赦組織香港分會總幹事、綠色和平可持續及責任投資項目主任;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博士,自2015年起以福島飯館村為研究田野。目前在義大利繼續博士後。他的研究興趣為政治生態學、科學與技術(STS)、多物種民族志和社會運動。

2011年3月14日,311大地震過後,城市剩下一片廢墟。攝:Toshiharu Kato/Japanese Red Cross/IFRC via Getty Images
2011年3月14日,311大地震過後,城市剩下一片廢墟。攝:Toshiharu Kato/Japanese Red Cross/IFRC via Getty Images

飯館村很特別——地理上它相對來說最遠,但是受的污染甚至比(離核電廠)很近的南相馬要高。

返村

端:你們都去過福島,有長期有短期。有沒有一些你們到了現場之後才有的感受和觀察?譚博士在飯館村做田野,2017-2023年正好是有一批人回流福島的階段,你看到是什麼人回去?大家回去做什麼?

譚萬基:福島是很大的,它分三個主要地區,海邊(濱通地區,在東邊)、山(中通地區)、和西邊(​​會津地區,也是遊客常到訪的地方)。從核災的角度來講,從沿海到飯館村,所受的影響當然是比西邊嚴重的。

但相對於其他譬如說浪江町、雙葉(縣)這些地方,飯館村其實是離核電廠比較遠,在「強制撤離區」中它是最遠的一個地方。所以飯館很特別——地理上它相對來說最遠,但是受的污染甚至比(離核電廠)很近的南相馬要高。南相馬距離核電廠是10-20公里左右,飯館村是40-80公里。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核災的頭幾天有個所謂的氫爆,西北風把核輻射吹到了飯館村,很不幸當時吹到飯館就下了一場雨雪,大部分的核輻射落在當地,然後輻射雲才再調頭向西南面山中郡山的方向去。

飯館村第二個特點是,它人口很少,在災前其實只剩下6000多人,但是它的面積差不多是香港四分之一這麼大,有75%是森林。這對政府來說「很好用」,因為可以拿它來堆核廢料,地多人少,反對聲音相對來說比較容易壓下。

第三個特點是,飯館村仍然有很多人以農業為生。而政府除染手段中,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就是農地除染,這令當地的農民受到很大的影響。

我的研究就是看一班想回家的人,他們是怎樣重新開展以農業為重點的生活的?其中一個部份就是,他們怎樣利用民間的一些科學和技術,去進行「復興」和「再生」的。

最初我的問題是「究竟他們能不能回去」,但之後問題變成,「回去之後他們面對的將會是什麼樣的生活困難?究竟可不可以持續這樣一個生活?」同時,我還想知道有沒有人是從外面搬進去的,他們為什麼搬進去?他們會做些什麼等等?

端:那你的觀察呢?搬回去的人是老人還是年輕人多?

譚萬基:年長的人比較多。其實也很容易解釋, 因為(離開飯館村)搬進臨時住宅區之後,一些大家庭都會分開到不同的區,有些是分兩個區,有些是分三個區。年輕人帶小朋友在其他地方落腳的話,小朋友會在那裏讀書,年輕人可能也在當地找到工作,所以都不會隨便地搬回村裏。

我經常說一個笑話:我最初訪問的一家人,一開始只有一個三十代(30-39歲的人)回去了。為什麼那個人回去了?因為他在東京失戀了⋯⋯這個就是我唯一聽過的年輕人回去的故事。

端:那其他非本地的人搬進去是在做什麼?

譚萬基:這幾年因為村政府有一些所謂「援助計劃」,鼓勵外面的人搬進去,會給一些津貼,所以也吸引了一些人過去試。我認識的一些20-30歲的年輕人,有些本身住在福島其他地方,有些在其他城市工作,但是可能對那裏的工作有些厭倦,然後就想去飯館找新生活。他們有些原本只是一般的公司白領,但是去飯館村肯定沒有白領做,就開始做農活。

我認識一個原本是在千葉縣做白領的人,他就去了飯館種花。另外我認識一班冒險精神比較強的,他們原本在首都圈開一間整骨院,剛搬進飯館時什麼都不懂,嘗試去種青瓜,但發現青瓜在日本農業中被壓榨得很厲害,不夠日圓10円一條,根本維生不了,就放棄了改種別的東西。後來覺得總是搞不定種東西,就開始想其他辦法,還開始招募朋友一起搬進飯館住。聽聞我離開的時候他已經招募了四五戶,這很厲害。

我另外還認識一個20歲這代的蠟燭藝術家,他本來不是做這些的,但搬進飯館之後就開了自己的工作坊,然後也做得不錯,而且他住的地方挺漂亮的。

端:大家好像都是從零開始?農業、蠟燭⋯⋯

譚萬基:也不是的,有一對夫婦本身是鑄刀師,他們就在飯館村開了自己的工場。但是這些是少數。確實很多人去那裏是做一些不是之前做的東西。

2011年4月7日,日本福島,一個破碎的相框在泥漿中。攝:Athit Perawongmetha/Getty Images
2011年4月7日,日本福島,一個破碎的相框在泥漿中。攝:Athit Perawongmetha/Getty Images

我最近帶一些學生去災區,除了看這些博物館、紀念館之外,就是嘗試找一些當地的かたりべ(Kataribe)。這個詞的漢字叫做「語り部」,就是嘗試透過自己的角度,去講一些災區的問題。

民間記憶

端:也想問問張老師,你去了很多次東北災區的紀念館,也在福島組織紀念活動。起初你為什麼去這些紀念館?你看到的敘事是怎樣的?

張政遠: 我是哲學出身,對於這個問題的反省角度,我稱之為「巡禮」。「巡禮」並不是一般宗教意義上的巡禮,而是對於一些每個地方都在遺忘的事情,我們透過身體力行去災區、寺廟,去實地了解的時候,可以嘗試將一些被遺忘了的事情重新記起來,其實是一種對抗遺忘的哲學實踐。我從2012年開始開始有意識想做這些事情。

我在了解紀念館的時候,其實主要參考的是沖繩的一些戰爭紀念館。有人叫我不要只看沖繩縣的和平紀念館,要看一些私人建造的。例如姬百合(的紀念館),姬百合就是女性的中學生被迫上戰場做從軍的醫護甚至要開槍等等,她們的故事都是相當淒涼。

我們去巡禮,當然是要找出更多更細的敘事,不要被一個大的論述去壟斷。很可惜現在能被看到的、相當宏偉的紀念館,基本上都是以大敘事為主,它沿岸建造,有部分是(日本)國家參與,福島縣也有參與。那要怎麼聽到一些細微的聲音呢?

除了看博物館,我們可以再看看有沒有一些博物館以外的東西。2013年我第一次在南三陸災區(日本東北的海嘯災區)參加了「傷痕遊」,「傷痕遊」不是政府搞的,就是當地的酒店,你住一晚、第二天先不要走,我們就搞一個「傷痕遊」,有興趣可以參加,還要收費。

我試過幾次,每次都有不同的人講他們自己的故事,雖然每個人選出來參觀的地方都有少少出入,主要都是看防災中心、學校等等。所以我最近帶一些學生去災區,除了看這些博物館、紀念館之外,就是嘗試找一些當地的かたりべ(Kataribe)。這個詞的漢字叫做「語り部」,就是嘗試透過自己的角度,去講一些災區的問題。

馮蘊妍:日本的戰爭、災害或者是公害的記憶和傳承,很多都有「語り部」的活動,如廣島與長崎原子彈爆炸、以及1995年發生的阪神-淡路大震災等等。有的人可能已經過世了、或者老去了。而他們想敘述的,也不一定是災害本身,而是災害之後他們自己經過消化思考到的事情。

針對怎樣去敘述災害的問題,日本文藝界近年以「災間(さいかん, Saikan)的概念展開討論,更多在說「災害的常態化」,好像上一個災害的傷口未完又發生下一個。

在這個情況下,針對怎樣去敘述災害的問題,日本文藝界近年以「災間(さいかん, Saikan)」的概念展開討論,意思就是災害之間。它本身是社會學家仁平典宏做出來的字, 呼籲思考在下一次災害之前,如何站在支持處於最困難境地的人們的角度,重新審視整個社會並進行改革。仁平典宏的使用主要是針對新自由主義的問題,想說多一點關於義工、或者是社會福利的重要性的。不過文藝界用這個概念時,更多在說「災害的常態化」,好像上一個災害的傷口未完又發生下一個。

其實足尾也好、水俁也好,或者其他的地震事件,到現在都還是有很多是正在進行的痛苦(ongoing struggles),好像就是不停在疊加。在這個情況之下怎樣去進行紀錄傳承,或者是讓個體有發言的空間?這些都需要討論。

張政遠:我最有印象的館,是我在仙台的時候,有一個叫做「仙台媒體中心 Mediatheque」,這個 Mediatheque 不是災區紀念館,是一個市的設施,但它有一個空間給市民主導、去整理資料,譬如搞一些當地人主導的存檔(archive),像是災後的照片、影片(視頻)、聲音檔案。會有一班義工去整理。

(福島)災區有什麼呢?我最近留意到一個在雙葉町的,叫做「大震災的傳承館」,是官方的。有沒有大問題呢?最大的特點似乎就是沒有死者名單。你知道在一些戰爭的紀念館,像廣島、長崎,除了承擔傳承記憶的功能外,通常都有作為追悼的一個設施,死難者名單通常都見到。但是在傳承館,就沒有這個死難者名單,它有展示核災前一些宣傳讚揚核電的標語,像是「核電是未來能源之光」這樣的,我也看了幾款。

譚萬基:我覺得傳承館的另外一個缺漏是,它的論述是很官方的,就算東電怎麼認錯、或者政府怎麼說自己做得不好,對於民間當時的努力、尤其是核災之後的努力,這個館是隻字不提的。

對核災的傳承和記憶,很多時候受到的是「黑暗旅遊」的影響,很多人去福島帶出來的影像,都是廢墟式的,似乎那裏是很詭異的地方。

馮蘊妍:災區的風景,我想起赤城修司的攝影集 Fukushima Traces,以及一個一邊參與除染工作、一邊做藝術作品的藝術家岩井優,他有個系列叫做 Control Diaries

他們的作品呈現出來的就是,一方面有一個很壓倒性的除染、或者是復興的痕跡,譬如那些黑色膠袋裝的(被污染的)泥土、或者是高壓水槍清除過的痕跡,但是同時他們也會拍比如工作時的天空,或者拍一條除染之後的街,和東京的哪一條街放在一起,其實是不是真的那麼不同呢?風景有很多層次。

什麼要留在原地,什麼留在博物館? 同時會有這個思考。如雙葉町的「核電是未來能源之光」的標語,在撤走時有居民發起過反對運動。

以為飯館村只有幾千人,有這麼大的地方,一定租到房子,但原來發覺是租不到的。因為所有人,就算不再在那裏住,都不願意放棄他們的家人家園。

譚萬基:我覺得以往海嘯地震、災害的傳承紀念,其實都有一種套路在裏面,但是對核災,敘事應該是怎樣的,大家好像還在摸索中。

我有一次和一個新搬進飯館村的村民聊天,他的觀察是很有趣的:日本人已經習慣了地震之後房子燒了、海嘯之後所有東西都沖走了,反正就是由零開始重新來過;但是在飯館村,沒有東西被破壞過,所有東西都好像和以前一樣。日本人從未感受過核災,他們不懂得要怎樣去反應,究竟是要搬走、拆房子、賣地,還是怎樣呢?很多人到現在都未能做到決定。

為什麼他會和我講這件事呢?因為他以為飯館村只有幾千人,有這麼大的地方,一定租到房子,但原來發覺是租不到的。因為所有人,就算不再在那裏住,都不願意放棄他們的家人家園。不同於海嘯和地震,房子都沒有了,那一定要走的,但是在飯館就是,房子還在、物件還在,他們不懂得放棄。這種心情到現在都還是這樣。

2022年12月23日,日本福島,富岡初中的舊址現在擺滿了餐車。攝:Noriko Hayashi/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12月23日,日本福島,富岡初中的舊址現在擺滿了餐車。攝:Noriko Hayashi/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犧牲的構造

端:所以天災和核災是不一樣的,核災在你們看來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呢?日本環境研究中,對於公害的產生和國家的關係結構,有過各種討論嗎?大家認為歷史或某種結構問題是在重複的嗎?

張政遠:有個哲學家叫高橋哲哉,他的書叫做《犧牲的體系》,他的想法是災區很多問題背後是有「構造性的問題」的,有「犧牲的」和「被犧牲的」兩個群體。這兩個群體的關係是怎樣呢?例如要蓋基地,那基地就盡量不要在我的後花園蓋,盡量在遠一點的地方——沖繩從被美國佔領到回歸日本之前,都有一些基地了,不如就在那邊蓋多一點吧!

這樣的思維下,就把所有的被犧牲都放在那裏,那個地方就不能翻身。「犧牲的構造」就在於,不會輕易令到一群被犧牲者得到他們應有的一些權利。

福島也有類似的問題,一個相當關鍵的地方在於,福島核電廠的電本來就不是給福島人享用的,而是給東京電力公司、東京首都圈的人用,福島自己的電是來自「東北電力」。如果核電這麼安全,為什麼要去另一個電區的地方發電呢?有很多歷史因素,重點就在於想找一個偏遠的地方去「犧牲」,出了事它繼續被犧牲,而安全的地方可以繼續享受。

其他環境問題在這個構造上都是相當明顯的,最經典的就是(熊本縣)水俁事件,日本四大公害之一。也是特意找一個很偏遠的地方,建一個高污染的化工廠,排污帶有水銀。那個犧牲可能還叫「有一點點甜頭」, 而飯館村是連甜頭都沒有。

其實核電廠附近的區域全部都有一點點甜頭,我建一間廠給你,幫你建一個球場之類,令人覺得引入核電是帶來希望的。但是飯館村連甜頭都沒有,犧牲卻最多。所以直到今天,都是一個「犧牲的構造」,是沒有改變的。

有「犧牲的」和「被犧牲的」兩個群體。這兩個群體的關係是怎樣呢?例如要蓋基地,那基地就盡量不要在我的後花園蓋,盡量在遠一點的地方——沖繩從被美國佔領到回歸日本之前,都有一些基地了,不如就在那邊蓋多一點吧!

馮蘊妍:我做足尾銅山的研究,最初關心的是廢棄(waste)和殘留(residue)的問題,起初礦山殘留的廢石,現在還是放在山上,廢水也需要半永久處理。結果311地震的時候,足尾其中一個置放那些廢石的尾貝壩坍塌了,導致一些(廢棄有毒)物質又流到河裏面。

東北其實也有同樣的事情發生,宮城縣氣仙沼市的大谷礦山也出現了類似的坍塌,也有釋放物質。另外就是東北海嘯在三陸沿岸沖起了很多海底和河底的沖積物,其中有比較高的砒霜的濃度。那些砒霜是從哪裏來的呢?當然和東北本身的礦山地質有關,但也有可能和礦業、或者是受溫泉這些人為產業影響。

所以那時的一個關心是,公害遺留的重金屬,在開採生產完結之後,那些沉積物是會再「回來」的。

足尾、水俁和福島三者的共通點,在311大地震之後經常被拿出來討論。討論的其中一個焦點在於,同樣是作為一種國家的政策,它們是有相似之處的,譬如足尾銅山礦毒事件是要富國強兵,水俁是要戰後復興,福島則是有一個原子力和平利用的背景,都是在一個國家政策論述下,國家的利益和企業利益捆綁在一起時出現的大型災害。

另一個重點就是出現災害之後的賠償問題,有一個「不得有異議」或者賠償該以什麼名義進行的問題。足尾銅山礦毒事件就有一個「永久示談契約」,「拿了錢之後,不可以再追究」。水俁病都有一個「見舞金契約」,見舞金不同賠償金,「見舞」字義上是「探病」的意思,也就是不承認自己是公害原因。

譚萬基:好像慰問金一樣。

馮蘊妍:是的。足尾銅山礦毒事件那時還有很多「捐款」,捐款幫渡良瀨川沿岸受影響地區恢復農地之類的,但不會說是一個「賠償」。

福島在「原子力損害賠償紛爭解決中心」底下,協助東電和解的其中一項「清算條款」,就是說如果你和解了,之後就算你發現有其他傷害、或者新的問題,你都不可以再去請求了。

所以研究日本公害的學者就認為,在國家政策和賠償政策上,足尾、水俁和福島的構造也是相似的。

 2023年3月9日,日本福島,湯本初中僅有的兩名學生以及他們的老師在福島縣天榮村的學校參加學生畢業典禮。攝:Issei Kato/Reuters/達志影像
2023年3月9日,日本福島,湯本初中僅有的兩名學生以及他們的老師在福島縣天榮村的學校參加學生畢業典禮。攝:Issei Kato/Reuters/達志影像

「災」我們會想成一個 disaster,但其實它是一個 crisis,是一個持續進行中的危難來的。

「災難無間」

譚萬基:其實回顧日本的環境史,不要忘記日本作為一個列島,它在亞洲差不多是最早進行工業化和現代化的。不要看現在日本那麼乾淨,其實它早期也可以說是全亞洲最多污染的地方。

在很多剛才蘊妍有提過的事件背後,都有一個體系在,就是政遠說的一個犧牲的體系。再細緻一點,就是國家和企業綑綁在一起之後,在不同的被犧牲的地方進行一些工業或開礦活動,之後造成污染。

但是我又想帶回去核災的性質。雖然在核電裏,我們也不能忽略犧牲體系在背後的運作,但是我覺得核災和足尾污染、水俁事件等等最大分別就是——如果用「災間」這件事去想的話,其實就是「無間」的。

「核災無間」是什麼意思呢?如果「災間」就是災和災之間的空間/時間,那麼核災是「無中間」的。核災有中間是一個假象。今天為什麼我們會坐在這裏談福島?就是因為前幾個月說要排放廢水,那你現在再去追問為什麼要排放那些廢水,因為反應堆(reactor)溶解了的核心,如果沒有把水灌進去根本就還沒穩定。你以為它是像垃圾一樣死了在這裏嗎?它還沒死的,我們要用水養著它,各種放射性物質變成水的一部份被抽出來過濾,它是一個生態(ecology)來的,好像養著一缸金魚。

所以「核災」這個概念本身有一個小小的問題,用英文講會比較容易:「災」我們會想成一個 disaster,但其實它是一個 crisis,是一個持續進行中的危難來的。排放核水這件事,只是再一次重新提醒我們,第一這是一個 ongoing crisis, 第二比起足尾這些,它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首先核電本身就超越時空,核廢料是要儲存幾萬年,我們根本現在都還沒有一個最終的處理它的方法;而核災噴出來的輻射,不單止污染飯館村,也都會吹到全世界,包括譬如當時受到污染的那些核電廠殘骸,過了幾個月就沖到美國西岸。

日本政府雖然公佈了一個所謂「拆除反應爐」的計劃,而且有一個所謂的時間表(time frame),50年。 但如果你細心看,其實這個所謂的50年都是很虛的, 只是一個不停搬龍門的一個計劃。

馮蘊妍:對,那個預期開始取出受損反應器中的燃料碎屑的時間其實已經延遲了。

我也同意,雖然我引用文藝界「災間」的討論,但我也覺得災害其實沒有一個中間。不過因為我自己研究足尾銅山礦毒事件,我會覺得足尾也是無間斷的、未完的,也包括其他礦山。因為只要挖了礦山洞,它出來的水就是要一直去處理,處理完又會產生一些新的沉澱物,那些沉澱物也是需要管理的,管理的地方建得再安全也好,遇到像地震這樣的事,它也都可能再流出。而那些酸性礦山排水的處理也是很難做到百分百所謂的「乾淨」。

我在想的是,為何對時間的感知會有不同呢?我做研究會覺得足尾未完,但的確在社會上就會覺得,足尾或者其他礦山的問題就是完結了,而核災還是「當下」。

除了福島之外,日本都一直有大大小小的核事故、或者是在核電廠的勞動者的身亡,但是,這些意外在社會上又好像往往被視為個別的意外,而沒有被視為一個內在於「核」這一社會-技術聚合(assemblage)或網絡中反覆出現的問題結構。

另一個是,除了福島之外,日本都一直有大大小小的核事故、或者是在核電廠的勞動者的身亡,1995年有福井県的快中子反應爐文殊(もんじゅ, Monju)因鈉蒸汽洩漏引致的火災事故,1999年茨城県的東海村JCO核燃料製備廠有核輻射事故,福井縣的美濱核電廠那邊就1991和2004都發生過事故,2007年新潟縣的柏崎刈羽核電廠發生了火災⋯⋯就是不停地有核電廠相關的意外發生。但是,這些意外在社會上又好像往往被視為個別的意外,而沒有被視為一個內在於「核」這一社會-技術聚合(assemblage)或網絡中反覆出現的問題結構,不知道是不是跟無法看到(invisibility)和遺忘的問題有關。

張政遠:你說的這個無法看到的問題,2013年的時候,我和一些哲學家去水俁開會,其中一位學者說了一個我覺得很重要的點,就是很多公害其實你都能看到,看到黑煙、污水⋯⋯水銀比較難看到,但或許整個海有些死魚⋯⋯還有剛才說的礦毒的一些污泥,或者是谷中村現在建了一個湖來擺污泥污水⋯⋯ 這些或多或少可以「看到」。

但是輻射,你是感受不到,最大問題就是你看到那個(測量)數字爆了,但你看不到它。我個人見過最高的一個數字就是69(μSv),不是0.69,是69,這個爆表的數字下,其實我身邊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太平洋。福島環境給你一個錯覺,好像是沒有任何污染,我認為這才是它和其他災害的根本的差異。(編註:國際安全標準的核幅射量是0.02微西弗(μSv),核電廠周邊是1.70左右,張老師當時身處第一核電廠內部。)

另一個重點是剛才你提到的「除染」。除染也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以水俁為例,整個海都污染了,那怎麼除染呢?填了它嗎?現在你看到的水俁市,最近主要的一些中心地方全部填了海,將很多本來是淤泥的、搞不定的,填了,當作沒事發生。

水俁影響的範圍,都算是「可以擦掉」,但是福島的影響範圍⋯⋯除染基本上我認為是沒有意義的。基本上它只不過是「移染」,將一些污染物量度到一個你看不到的很高的數字,然後用高壓水清理,或者把淤泥製作一個小包。現在做法都不是堆在山頭,而是放到中間儲存設施裏面放30年,接著就去一個福島縣以外的地方,再長遠地置放,而到現在我們都不知道這個地方在哪裏。

我是很抗拒「除染」這個相當誤導的字眼。地方化的、局部的(localized)除染是做到的,有些農業教授在飯館村嘗試透過種稻米來有效除染,他們做了大量苦工和很多實驗,得到一個相對理想的做法。但是整個山、整個海,是超越了我們現有的技術資源。

還有一個問題是,除染讓人以為,已經乾淨了、可以回去住了,很多人以為回去是一種美德,回到災區是理所當然的。但這讓人失去了另一種可能性也不一定,我們離開故鄉、去其他地方謀生,其實也有它的理據,這些技術以外、我們稱之為人生抉擇的東西,怎樣透過不同的方法再有新的討論呢?我認為到今天我們是完全沒有解決的。

2023年8月22日,日本福島縣大熊町,遭受海嘯破壞的福島第一核電廠的處理水儲槽。攝: Kyodo via Reuters/達志影像
2023年8月22日,日本福島縣大熊町,遭受海嘯破壞的福島第一核電廠的處理水儲槽。攝: Kyodo via Reuters/達志影像

我個人見過最高的一個數字就是69(μSv),不是0.69,是69,這個爆表的數字下,其實我身邊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太平洋⋯⋯除染基本上我認為是沒有意義的。基本上它只不過是「移染」。

馮蘊妍:有一個補充是,當避難區域解除了之後,人就會變成「自主避難者」,然後可能一些避難的支援就會沒有了,譬如會沒有了一些無償居住的地方。另外除了個人選擇離開外,也有譬如在岩手縣大船渡市,有一個漁村是集體討論後選擇解散的,因為他們沒有辦法再維持共同的生活,譬如祭禮這些事情。但對於決定解散的村落又或者是選擇不回去的個人,支援上其實是少的。

譚萬基:可能我們遺忘了的一些污染,它不是真正不見了,又或者那些有毒的物質,其實不會真的分解了。所以在時間軸上,足尾和核災都應該是共通的。但在空間上我覺得核災真是無法令任何一個人置身事外。我們整個世界被大氣、海洋、陸地連接著。所以我們要更正一個概念:在所有人都要面對的核災和氣候變化面前,我們怎樣自處和共同面對呢?

你們的觀察都是對的,核輻射本身無色無染無臭無感覺,但在飯館村其實不僅有能見性(visibility),而且是超高的(hyper),因為它實在堆了太多核廢料在那裏,和實在有太多的監控發表(monitoring post),輻射數字還是實時的(real time),它被放在日本環境省的網站上,而且那些數據全部可以下載。

所以我會覺得,福島和過去切爾諾貝利,或者再說遠一點,三哩島核災,一個很不同的地方就是,輻射在福島的可見度很高,高到令人覺得,只是福島污染了,福島以外的地方其實是「乾淨」的。這是另外一種假象。

馮蘊妍:其實(我田野所在的)栃木縣,都有除染工作,它都是受核污染,尤其是在那須市,那裏都有実施除染作業。在足尾附近的中禪寺湖,那個湖有十年不讓大家在那裏食用或拿走那個湖的魚,因為有放射性的污染。而我到訪福島時,也感受到那些黑色的袋和數字其實是很有能見性的。

(未完待續)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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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如果完全安全的话,造得离东京近可以省不少运电成本吧?本来就有各种因素的综合考量,肯定不是仅仅地价贵可以完全解释的呀。

  2. 如果核電這麼安全,為什麼要去另一個電區的地方發電呢?
    東京地價貴啊,你不如問迪士尼為何要建到千葉。今年光熱費升得好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