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裡子。
雖然王家衛電影是這樣說的,但爾冬陞例外。時勢使然,面子與裡子,今日的爾冬陞,兩者皆是。
時勢愈見敗壞的這幾年,爾冬陞一直是香港電影金像獎的主席。疫情停辦那年,他一個人對著鏡頭讀畢整份得獎名單。2023今屆金像獎《給十九歲的我》在爭議之中獲頒最佳電影,惹來滿城風雨,爾冬陞硬食捱罵,亦勢所難免。業界門面以外,爾冬陞已退居幕後監製多年,說白一點,就是替剛入行的新 導演埋班/召募團隊、搵/找金主。
爾冬陞呷著咖啡,說起自己當年有份推動的「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從首屆得獎作《一念無明》到後來的《手捲煙》《淪落人》,以至去年的《燈火闌珊》《流水落花》,幾乎每一部都上到金像獎紅地毯。「早期不是很多人認同首部劇情片,但你看現在,香港電影最大的投資者,可能就是電影發展基金和古生(古天樂)。」
這個食字梗/諧音梗,爾冬陞近期在每個訪問都說一遍,但又好像不寫不行:「拍電影最重要是有『故仔』,不是那個『故仔』,是這個『古仔』。」因為我們見面的會議室一旁,剛好就放了古天樂的人形紙板。
「除了娛樂之外,是否可以留一個空間給創作人,做一些對社會有幫助、有價值的事。其實很多電影人都關注社會,他看到不公義的事情,就想將它拍出來。希望投資方都要支持。」
電影不只用來逃避現實
爾冬陞今年監製的兩部電影《年少日記》和《白日之下》,前者正是「首部劇情」的得獎作,後者則是古天樂旗下的天下一電影出品。儘管兩片映期相近,但不怕競爭,反而在上映前夕,雙雙攬下台灣金馬多項提名。
爾冬陞帶著卓亦謙和簡君晋,兩個同樣捱了十年終於擁有自己作品的香港新導演,分別交出了題材相對沉重的寫實作品,一部是關於香港學童自殺;另一部則圍繞香港殘疾院舍的虐待事件。
爾冬陞苦笑:「它們這類題材,一般公司並不是很容易開到戲,我自己經歷過,當年我拍《癲佬正傳》,同一年我大佬(大哥姜大衛)也拍了部《聽不到的說話》,一部是關於精神有問題,另一部是講聾啞人士。」
「起步時基本上都會拍低預算的電影,但低預算你就拍不到警匪片,只可以拍劇情片了。」
《年少日記》和《白日之下》都不是那種令人賞心悅目,放鬆一下的電影。作為兩片監製,爾冬陞坦言:「會找我幫忙的新導演都很多呀,他們本質上跟以前那一代沒分別,當然是對電影有熱情才會做下去,但也準備了會有冷水潑下來。」他想了一下,接著說:
「不過我自己的想法是有轉變。以前做監製會involve比較多,而且那個年代的電影業仍然非常商業,有公司找你做監製,其實是要你揹飛(擔保)。現在可能自己成熟了,經驗又多了,我反而會給空間,首部劇情(指《年少日記》)的空間甚至更大,阿簡(簡君晋)這部《白日之下》會緊張一些,始終是古生投資。」
爾冬陞形容,拍攝過程盡量不干涉,但前期製作會參與得比較多,「他們三個(簡君晋與兩名編劇李卓風、唐翠萍)構思劇本時,我會從旁給一些意見。其實反反覆覆,劇本上用了很多時間,在最後一稿,即是古生同意開拍之前,都被很多電影公司拒絕過,公司名我在這裡就不說啦。過程是很漫長,拖了很久。」爾冬陞欲言又止,簡潔一句:「但我覺得這些沒所謂,人家有權拒絕的。」
雖然說題材不夠商業輕盈,是會令片商卻步,但爾冬陞覺得都是其次,反而跟今日時勢有很大關係:「我想全球都是這樣,當你在歌舞昇平的年代,你可以拍多些寫實的社會題材,因為一般市民會關心,他們自己沒什麼憂慮,就會花多些時間關注社會問題。但如果社會經濟不好,很老實說,我們每個人身邊的朋友、家人都可能是這樣,大家自顧不暇,焦點就不會放在其他人身上。」
他忽然提起,剛剛這一屆金像獎,許冠文說過,「『很多事情我看新聞都看到,不需要用電影拍多次給我看』。前陣子都有朋友問我,為什麼一定要拍這些關於社會議題的作品,要那麼沉重呢?但我自己的看法是,如果電影只是商業和票房方面考慮,其實不需要有金像獎,你讓觀眾去選最受歡迎電影,讓戲院商會頒獎給全年票房冠軍就可以,根本用不著金像獎。」然後他說:「我知道,有娛樂性,票房好,大家皆大歡喜。」
「電影固然可以讓人逃避現實。」爾冬陞感慨道:「但除了娛樂之外,是否可以留一個空間給創作人,做一些對社會有幫助、有價值的事,我覺得其實很多電影人都關注社會,他看到不公義的事情,就想將它拍出來。前年開始突然有很多寫實題材,應該加分給他們,希望投資方都要支持。」
「這麼多年來,我每次重看《癲佬正傳》都認為自己那時並不是很懂做判斷,為商業效果製造了一些很血腥的場面,相對來說,我破壞了很多社工一直以來的努力,那部戲有些反效果,令很多社區更害怕(精神病患者)。」
從《癲佬正傳》到《白日之下》
比起《年少日記》,爾冬陞顯然對《白日之下》特別著緊,除了是要跟投資方(即是古生)有所交代,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三十多年前,爾冬陞執導《癲佬正傳》,拍當時沒人敢碰的精神病患問題,贏了社會迴響,但他心裡有數,始終覺得有些遺憾。
「這麼多年來,我每次重看《癲佬正傳》都認為自己那時候並不是很懂做判斷,因為拍了那部戲,在裡面為商業效果製造了一些很血腥的場面,其實相對來說,我是破壞了很多社工一直以來的努力,那部戲都有一些反效果,令到很多社區屋邨都更害怕(精神病患者)。」
爾冬陞重提舊事,緩緩道:「是否完全改變到社會呢?我自己覺得,今日投放給精神病人的資源會比較多,可能好了一點,但有時,突然有一些暴力事件發生(指今年六月轟動香港的荷里活廣場斬人案),它突然又會推翻市民的觀感。」
前車可鑑,難怪他再三叮囑《白日之下》有某幾幕的處理不能輕率。「譬如他們看到天台(長者全裸出鏡)那一幕,我和阿簡商量了很久。」作為整部電影最震撼觀眾情緒的一場戲,但同時不想嘩眾取寵,流於視覺衝擊,爾冬陞指大家拍得特別小心,而且要兼顧演員的個人感受。
「我自己拍過的電影都有裸體,像《色情男女》就在開鏡之前幾個月要開始籌劃,尤其是東方人社會比較困難,有些演員可以正面裸露,有些只可以背面,或是各種要求,如何拍攝以及最終剪出來的版本,都要謹慎。」
爾冬陞轉而提起:「但我始終都覺得,將一些社會問題拍成電影,是想有一個良好的願望,或者令以後的人,看到這些不公義的事,他們會發聲。」他接著說:「香港雖然是幾(頗為)進步,譬如你看到虐兒,甚至虐待動物,其實香港人是會很勇於制止,會去報警,香港從來不是一個那麼冷漠的社會,但我知道,在這部戲(《白日之下》)所說的那件真實事件裡,原來很多人是經常看到,他們為什麼不說、不出聲?我反而覺得很奇怪。在街上見到有家長打小孩、踢一隻狗,香港人都會喝止,但可能要經過很久才會成為習慣。」
「香港從來不是一個那麼冷漠的社會。」
並非想從爾冬陞身上偷多一句sound bite,但真的很想知道,他何來信心拍一部改變香港的電影?譬如《白日之下》改編的新聞事件確實轟動一時,讓人對殘疾院舍的營運方式有所警惕,新聞是歷史的初稿,電影呢?
爾冬陞答得直白:「電影人的能力有限,像韓國那樣可以用電影改變法例(最近期例子是《無聲吶喊/熔爐》),放諸全球都極少數。」他想了片刻,續說:「以前有位前輩跟我說,電影不是這麼偉大的事,你改變不了世界,最多只是提出問題,它唯一有作用的時候,就是被觀眾看到,然後在某一刻有所啟發,我覺得那已經是好的電影。」
「但每個人的看法都不同,最後結論都是要交給觀眾。」爾冬陞微微一笑。
「如今內地拍那麼多古裝片、那麼多動作片、警匪片,但我敢說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香港的動作指導訓練出來的。」
片商對新導演沒信心
綜觀近年的香港電影,尤其是純本地創作,普遍都跟《年少日記》和《白日之下》一樣選擇走寫實路線,故事主題亦比較灰沉憂傷。常有人說,因為這年代的電影工作者,人文關懷比較多,爾冬陞卻喝著咖啡潑冷水,是經驗和資金比較少。
「我們的主流工業,因為投資方需要內地市場,已經全面轉移上去,如今內地拍那麼多古裝片、那麼多動作片、警匪片,但我敢說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香港的動作指導訓練出來的。而其實拍這些動作片,本身要有一定掌控現場的能力。」
「香港的年輕導演其實未有機會接觸這些,或者機會很少,所以他一定會去選一些自己身邊最熟悉的題材,拍攝成本亦相對低,是各種原因令到他們這樣拍。他可能都想拍大製作的電影,但不是那麼容易得到投資方信任。」他說。
在這一方面,無論順流逆流,如今仍然能夠一年開幾部戲的邱禮濤,可能是業界翹楚?爾冬陞也不否認:「我就認識了邱禮濤很多年,他是攝影師出身,他的執行能力,首先令人相信。其實荷里活(好萊塢)的大部份導演都是不搞劇本,最主要看執行能力,即是對預算的掌控能力。邱禮濤有他的強項。有時投資方要開部所謂大片,都要考慮你會否拍到超支,不知怎樣收科(收場)。」
「香港的年輕導演、編劇、演員,做電影的方式很有香港精神,他們每一個在現場都知道這一部戲要些什麼,令我覺得回復以前,甚至是比我們以前那一代更好。」
「作為投資方的監製,不只看票房,往往都會衡量一個導演的綜合能力、潛力等等,所以他們要在前面的階段不斷證實自己的能力。所以起步時基本上都會拍低預算的電影,但低預算你就拍不到警匪片,只可以拍劇情片了。大概是這個原因。」
不過,爾冬陞認為,今日香港年輕導演的處境,算是有壞亦有好:「香港市場細(小),要說製作費、天數,比起大陸一定不夠他們多,人家動輒都是幾百人的大班底,但就很難要求所有人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可能純粹跟著阿頭來開工而已。這一方面,香港的年輕導演、編劇、演員還有其他,他們做電影的方式很有香港精神,他們每一個在現場都知道這一部戲要些什麼,令我覺得回復以前,甚至是比我們以前那一代更好。」
可惜的是,許多年輕導演隨著「首部劇情」的得獎作一鳴驚人之後,卻無以為繼。翻查紀錄,歷屆得獎者之中,至今只有李卓斌(2018《G殺》,2020《墮落花》)和黃綺琳(2019《金都》、2023《填詞L》)擁有第二部電影作品,後者還是自資拍攝。
爾冬陞一語道破:「投資方對他們未有足夠信心,就算是『首部劇情』專業組,資金去到800萬港幣,作為新導演要找電影公司開一部800萬製作費的作品,都有點困難。以我所知,他們基本上都是限制在500萬就封蝕本門,拍完之後可能內地都不上,直接賣給愛奇藝、騰訊那些。其實最關鍵的一件事,是你要寫到一個人家沒辦法拒絕你的劇本,那你才有機會。」
「就好像《白日之下》這部戲,被人拒絕的時候,是有些打擊,但有時攤下來想得客觀一點,可能有些新的東西。投資方不是蠢,不至於連劇本是好是差都看不出,只是會優先評估風險。如果你的劇本好,你就就容易吸引到好演員,所以我並不覺得⋯⋯」說著,爾冬陞忽然打住,笑道:「哎都不是,我電腦入面都有很多劇本拍不到。」
失敗乃成功之母,爾冬陞嘆道:「都有拿過劇本給內地的大公司老闆看,但他們有他們開戲的方針,你沒得生氣,不能勉強。」
當然,爾冬陞都有不少成功例子,而且比起其他北上的香港電影人去得更北。去年上映的《海的盡頭是草原》改編自內蒙古的歷史事件,題材所限,一般香港觀眾都可能沒看過,卻為爾冬陞贏了上一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華語電影。
金像獎確實是小圈子選舉
「所以,這些事情是我們控制不到,也不是我們去考慮的問題。」
自 2015 年起就是金像獎董事局主席的爾冬陞,毫無疑問,是在一個風高浪急的時代接下火棒。
以前說起金像獎,通常都在娛樂版,見的都是紅地毯上那些衣香鬢影。但過去幾年,明星穿得性不性感、華不華麗,都不再是金像獎的焦點。因為金像獎幾乎年年都上頭條新聞。像今年《給十九歲的我》除名風波,像前幾年《少年的你》橫掃八獎又惹爭議,當然,還有《十年》。最佳電影這個獎,是爾冬陞第一年做主席親手頒出。
金像獎彷彿有時為民請命,有時與民粹作對。或許,像爾冬陞剛才提到的願景,香港觀眾看香港電影,有時真的看得很重,看的不是娛樂性,也不是票房,甚至不是關心哪些作品得獎,而是哪些作品想看都看不到,沒機會取得提名資格。金像獎的門檻,對某些電影作品來說,是高牆。
還猶豫著如何提問比較得體,但爾冬陞忽然說起:「我昨天看新聞,原來在阿塞拜疆不知哪裡有個影展,我以前都未聽過。都是看 BBC 才知。」
爾冬陞大腳解圍,突然踢了去阿塞拜疆。但他沒有亂作故仔/故事,翻查資料,他說的是 2013 籌辦至今的巴庫國際電影節,目前正在舉行,「我看那些片段,有很多很特別的畫面,來自幾十個國家,亦有不同民族。但你在那個影展,這一年就看不到以色列的片了吧。」
「所以,這些事情是我們控制不到,也不是我們去考慮的問題。」他說得言簡意賅,有點深奧。唯有似懂非懂的換個話題,談金像獎的投票制度。香港沒民主選舉,再多痴心錯付,金像獎也不會是。
「它就是一個小圈子選舉,是一個行業獎。全部都是行家去選,鼓勵去年做得出色的同業。」爾冬陞想了一想,接著又說:「但老實說,每年都有舊人過身,有新人入行,如果不斷更替選民,而且選民基數夠大,都有充分的代表性。現在我們大約有 2000 個選民,投票分兩輪,我自己不知何時卸任,但我會盡量希望將基數做大,不久可能會有新的後期製作屬會加入,選民就多了。」
既然說要擴大基數,大膽提問,有沒有想過擴大到不止是電影圈的投票?例如全民投票?爾冬陞落閘:「我想暫時不會,它發展了四十多年,是慢慢演變出來的,很難重新建立一個新制度。可能出面會有人覺得,得獎的戲都很大路,其實不是,香港的戲,有些比較冷門的都會得獎。而且第二輪專業投票的時候,那些老闆、戲院代表都沒得投票,所以含金量相對高一點。至於個別的戲,以我的立場,我就不去想了。」
爾冬陞最後答道:「很難讓全部人都滿意,但我們至少在制度上公平,因為你不可以去買票,但你可以去拉票,那是制度容許的。有人選的東西又怎會完全公平,奧運會都不可能所有項目是公平的,所以我覺得現時的制度,它可以再微調,但我覺得都可以接受。」
坦白說,把金像獎這個「小圈子」選舉和奧運會扯上關係,著實有點耐人尋味。直至翻查歷屆奧運會有何不公平爭議,才豁然開朗,原來出現得最多是 DQ(撤銷資格)事件,想到DQ四處出現的今日香港,似乎有所領悟。
尔冬升的大哥应该是秦沛吧?
我反而支持撰稿人文章中加入自己,撇除個人喜好,深度訪問是兩個人交流,不是單向新聞稿或者事件傳遞,先知道撰稿人在何場景如何問,受訪者如何答,帶什麼情緒,讀者先更知道為何得出答案,和如何理解。筆者把爾導的小動作和一些似是而非的話題「阿薩拜疆」「奧運會」納入,更容易讀出爾導的言外之意。
希望作者嘗試在文章中隱藏自己。
爾冬陞在這樣的時局能夠圓融溝通外界又能保有自我良心,真是不容易
應是阿塞拜疆/阿塞拜然(中台兩地譯法),而非阿薩拜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