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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韻詩專訪:適應時代衝擊,「我的出路就是要做歌」

「這刻除了香港,我不覺得有別的地方,可以讓我那麼安樂地做創作⋯⋯我從來都覺得要留在這裡。」

香港歌手何韻詩。攝:林振東/端傳媒

香港歌手何韻詩。攝:林振東/端傳媒

特約撰稿人 凌梓鎏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23-10-10

#香港音樂#何韻詩

「歌者最該有的身位,是分享很個人、很脆弱、很內在的東西,當那些東西能牽起聽者的回憶和感受,是一件很美麗的事。」

上月尾何韻詩闊別多時推出新歌《威廉》,並現身香港商業電台受訪。而對上一次她上電台宣傳新歌,已是七年前的事,彼時的她約滿唱片公司後,成為獨立歌手才兩年。

近年香港風雨飄搖,一切變了樣。2020年後,何韻詩完全沒新歌上架音樂平台,而見報的新聞,則是她分別因《立場新聞》前董事「612人道支援基金」信託人的身份,曾先後兩次被國安處拘捕,其後獲釋。

「能聽到何韻詩繼續唱下去就很幸福啦」、「謝謝你回來了」,是《威廉》MV在YouTube發布後的一些網民留言。何韻詩說:「我從來沒懷疑過,自己最應找回歌手這個角色。」新歌由她包辦曲詞和參與監製,「我重新進入一個好像很熟悉,但又跟以往很不同的狀態。」

她當歌手逾二十年了,「以前我多少有種『服務』歌迷的心態。大家想聽什麼?喜不喜歡我的歌?現在我終於明白,想真正運用自己作為創作人的天賦,其實要放下那些個人期望,讓宇宙透過我去傳達某些東西給大家,是很微妙又很難解釋的事。」

那可謂她前所未有的體會。「由我最初做歌手,到後期發生很多社會事件,我覺得來到今天,自己的創作狀態是最純粹的。」

「我從來沒懷疑過,自己最應找回歌手這個角色。」

不用解釋的《威廉》

《威廉》有種驀然回首的氣息,MV充滿遊樂場迴旋木馬、海面波光粼粼、何韻詩年少舊照等片段,副歌如是唱:

臨近冬季 追逐理想
一人留守 一人前行
人人都也 身負重傷
不能回首 只能前望

歌曲監製一之的黃耀明,還和唱了一小段。何韻詩說香港歌手出新歌,最常被問及「你首歌想說什麼」,她笑:「不只記者會問,聽眾也好像很想有人告訴他,『嗱,這歌是談叉燒包的,你聽得出是叉燒包就對了!』坦白說,我以前都有這種慣性,覺得要定義一首歌,又想大家『聽得對』。」

她的思緒一下子飛回2005年《梁祝下世傳奇》專輯,很記得當中《勞斯.萊斯》等談同性愛情的經典歌,一系列MV故事時而被觀眾錯誤解讀。「當時覺得哎呀!不是這樣呀!會想更正他們。」

從社會動盪到移民潮,今時今日香港人歷盡時移勢易。何韻詩發覺很多個人感受,以至她現在寫歌所抒發的,「已無法那麼簡單地去定義它。雖然我和大家經歷的事,細節上可能有所不同,但拉闊來看,很多人的感受大同小異,是很相似的,同時令我難以形容⋯⋯」

是大家很常提到的不安與恐懼?「不只的,還有很多東西加起來,例如很多層面上的失去。我想大家都有很多失散的人和記憶,而那些傷口不是用一句話或兩個形容詞,就能撫平。」

「很多層面上的失去。我想大家都有很多失散的人和記憶,而那些傷口不是用一句話或兩個形容詞,就能撫平。」

香港歌手何韻詩。攝:林振東/端傳媒
香港歌手何韻詩。攝:林振東/端傳媒

何韻詩說《威廉》源自一段她很個人的回憶,情感從未如此赤裸。寫這歌時,她曾有四、五個月卡住了,「我曾經想定義它要表達什麼,但總覺得不夠清晰,便寫不下去。最終能完成它,就是因為我拋開了『定義』這件事,有很大的revelation(茅塞頓開)。」

她只跟不足十個親朋好友,說過《威廉》背後的真實故事,笑指:「未解釋前,大家都說這歌很動人。每次我講解後,雖然對方沒說什麼,但我反而覺得拿走了歌曲本身很magical(奇妙)的東西,像減了分。然後我明白了,《威廉》這首歌是不用解釋的。」

她口中的「magical」,是不需言傳也可意會的音樂力量。做歌手這麼多年,她說今次才真正明白,如何讓一首歌活它的生命。「絕對不用我多口去為它講什麼。說到底歌者最該有的身位,是分享很個人、很脆弱、很內在的東西,當那些東西能牽起聽者的回憶和感受,是一件很美麗的事。」

回看是「a blessing in disguise」

「好像所有門都被關上,所以去年我頗困惑的,感覺動彈不得。」

《威廉》之後,將有其他新歌嗎?她笑:「有的有的。今次我是以製作大碟的心態做歌,但我不想定義這張碟的所謂『主題』,也沒法這樣做,而是由instinct(直覺)和那些歌帶領我去完成它。」

她如何看待一首歌、一張碟以至歌手本位,聽來都跟從前截然不同。這些改變大抵與近年的香港巨變有關?身陷紛亂時勢,別說何韻詩,很多香港人都會反思自己的身份和角色,甚至疑惑恆常所做的事,到底還有沒有意義。

「是的,當然我不是一步到位,就來到現時的狀態,但我從沒懷疑過做歌手的意義。早至2014年(傘運),坊間曾出現『藝術有什麼用』的討論,我很直接就覺得,藝術當然有存在的必要!」從那時至今,她屈指一算已九年,期間不只脫離唱片公司自立門戶,也經歷很多運作上的變化。

「我作為歌手,要不斷適應社會和時代給我的衝擊。由最早期開始(因政治取態)無法去大陸,有道門被關上,便發現一些以往慣常的做法不再可行。不過我是情況愈大鑊(不妙),心裡團火燒得愈旺的人,所以一直沒有『死啦死啦』(糟了)的感覺,包括2016年辦紅館演唱會的時候。」

該年法國化妝品牌Lancôme以「安全因素」為由,取消與何韻詩合作的小型個唱,她就自行辦下去;數月後她舉行《Dear Friend》紅館演唱會,向來贊助大型個唱的大財團對她避之則吉,她便改為讓不同中小企以至有心人來一次「集體贊助」。往後幾年何韻詩還在英美等地巡迴演唱,2020年她疫下留港,辦過線上音樂會。

「由最早期開始無法去大陸,有道門被關上,便發現一些以往慣常的做法不再可行。不過我是情況愈大鑊(不妙),心裡團火燒得愈旺的人。」

香港歌手何韻詩。攝:林振東/端傳媒
香港歌手何韻詩。攝:林振東/端傳媒

「第一次覺得『嘩,弊啦(糟了)』,是2021年香港藝術中心事件。」當時藝術中心臨時取消她的個唱場地預訂,原因是「可能危及公共秩序或公共安全」。她形容Lancôme的割席來自無形恐懼,藝術中心事件卻不同,「是真正『落閘』(關門)的一股力,是世界告訴我,我真的無法再租場演出。」

那次原定七場的實體個唱無奈告吹,她只好另覓地方,改作一場沒現場觀眾的網上直播演唱會。2021年年底,何韻詩因《立場新聞》前董事身份被捕,要交出旅遊證件,自此無法離境,外出演唱的選擇也沒了。隨後社會逐漸疫後復常,她眼見其他歌手都重新活躍演唱,「自己卻卡住,好像所有門都被關上,所以去年我頗困惑的,感覺動彈不得。」

然後她一直思考該做什麼,最終答案是:「我的出路就是要做歌,回去最根本的創作狀態。」雖然客觀而言,她別無他選,「開個唱等其他『額外』的、所謂『正常』歌手可做的事,我已辦不到,但來到這刻,我能找到一套自己的創作方法,其實是a blessing in disguise(塞翁失馬)。」

回歸純粹 打開「天線」

「這刻我想呈現自己最最最內在的聲音,必須由自己去探索,會整理情緒和感受,填詞便無法假手於人。我花了近幾年的時間,去尋找自己這套(填詞)語言。」

何韻詩在歌迷眼中靜下來的日子,曾上過不少網課,包括關於寫歌、填詞、編曲、樂理和結他的,由世界各地的唱作人或音樂製作人教授。「我最大得著,是發現寫歌原來可以有無盡的方法。」

舉例說,從前她寫歌總先有曲後填詞,因為一次寫英文歌的網課練習,才首次一改慣例,有先詞後曲的新體驗。這啟發她寫中文歌時作不同嘗試,如新歌《威廉》是先有結他旋律,繼而曲詞同步創作的。

除了創作方法,填詞對她的意義也有微妙變化。「譬如十多年前的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由黃偉文填詞,當中自有他所演繹的何韻詩,而那個我的狀態如『化了漂亮的妝』,是我那刻的真誠面貌。到了今天,我的狀態已不一樣。」

她說至今幾首製作中的大碟新歌,跟《威廉》一樣,由她親自填詞,「因為這刻我想呈現自己最最最內在的聲音,必須由自己去探索,會整理情緒和感受,填詞便無法假手於人。我花了近幾年的時間,去尋找自己這套(填詞)語言。」

香港歌手何韻詩。攝:林振東/端傳媒
香港歌手何韻詩。攝:林振東/端傳媒

「我鬆一口氣,發現自己要做的,就是放鬆和回到最純粹的狀態。」

過去數年她持續做的,還有5月剛結束的《菇武門》podcast(播客)節目,三年間訪問了各界好友,底蘊在談「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曾任節目嘉賓的玄學家楊天命,原來令何韻詩對創作有所頓悟。「那次我問他是怎樣得出未來預測的?他說那些東西並非來自他本人。」她指指上空,「而是從某處download(下載)下來的。」

她第一次聽到這種「download」概念,並聯想到創作:「我們常常覺得所謂『神來之筆』或靈感,全然靠自己想出來的,其實那可以是來自宇宙的『雲端』。」後來她在美國著名音樂製作人Rick Rubin的著作中,再讀到相同概念:

「他的意思大概指創作人真正的任務,是確保你的『天線』打開,接收宇宙需要透過你去傳播的東西。明白這件事後,令我鬆一口氣,發現自己要做的,就是放鬆和回到最純粹的狀態。」

只有香港讓我安樂地創作

「現在我們有最完美的創作環境,十年、廿年前的香港沒有這種力度和重量。」

聽何韻詩一路訴說創作心態,她有過不少豁然開朗的時刻,縱然香港近年紅線處處的大環境,同時令很多創作人感到無力。何韻詩曾在podcast節目中,與前立法會法律界議員吳靄儀談到無力感。

寫作多年的吳靄儀覺得,正因經歷社會動盪,大家傷痕纍纍仍有話想說,反而形成情緒和感情上的力量,那亦是古往今來推動文學的力量。她形容這種力度,是從前相對纖巧的香港文學沒有的。身為創作歌手,何韻詩也有同感,甚至說很微妙地看:

「現在我們有最完美的創作環境,十年、廿年前的香港沒有這種力度和重量。而我深深地覺得,大家是時候好好學習照顧自己的內心。當外在世界有很多複雜的事發生,會令我們認為個人的感受太芝麻綠豆,是不重要的,其實不應該這樣想。」

往內看正視感受,是很費力的工夫,也是日常疲於奔命的香港人不擅長的。「是很難的。我想大家心裡有很多窿(洞),不知怎樣去填。但可能當你望進那個窿,會發覺不是那麼可怕,原來有些事情可以慢慢修補的。」

她說摸索自己的一套填詞語言,過程如同寫日記,有些自我療癒作用。「這刻除了香港,我不覺得有別的地方,可以讓我那麼安樂地做創作⋯⋯」身在香港一片移民潮下,她失笑:「我這樣說是否很奇怪?」雖然她現時根本無法出境,「但就算回到兩年前,如果我選擇離開,我想我會有很多內疚。而作為一個創作人,我是需要很在地地感受事情的。曾經有段時間很多人勸我離開⋯⋯」她笑說:

「很煩啊,你們由得我吧。我從來都覺得要留在這裡。」

香港歌手何韻詩。攝:林振東/端傳媒
香港歌手何韻詩。攝:林振東/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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