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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osen Family」:當習慣了割裂的我們,重新去愛具體的人|行星酒館 EP2

身處海外離散酷兒社群,我們終於找到自己想要的家人,發現原來愛是這個樣子,是這個形狀。

插畫:Mantha Mok

林東尼

刊登於 2023-09-14

#LGBTQ#端傳媒Podcast#行星酒館#潤學#離散社群

【編者按】歡迎來到端傳媒Podcast——在這裏,端傳媒的深度報導擁有聲音。你會聽到跨文化、跨地域、跨語境的故事、經驗和觀點,打開一個又另一個世界。除了端的原創節目,端傳媒還會不定期與來自世界各地的聲音創作者合作,共同推出特別系列節目。

這次與端傳媒合作推出的華語離散播客「行星酒館」,來自旅美媒體人林東尼。東尼曾任美國著名晚間新聞欄目VICE News Tonight的東亞區製片人​​,也是Netflix亞裔社交媒體平台Golden的發起人之一。去年,他辭掉了美國的工作,搬離了定居多年的紐約。在亞洲與世界各地走出來的新老離散者相聚之後,他決定在泰國清邁租一塊地和一個果園,並成立了創作空間「此處」。

播客「行星酒館」是東尼與端的一次合作嘗試,用聲音記錄離開家園的異鄉人們所遇到的人、經歷的事、以及深刻的體驗。第二期行星酒館,三個酷兒好友聊起在海外組建chose family的緣起和過程,也探討什麼是家、什麼是愛,以及如何在糟糕的時代,創建自己的家庭、社群和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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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自己,愛夥伴,不愛國,愛CHOSEN FAMILY,愛大地,愛自由,NOT YOUR PATRIOT」。

農曆新年,泰國街頭冒出星星點點的中文海報。正在小城散步的我,陡然瞥見電線杆上手寫的中文大字,不由心頭一震。寥寥數語,沒有落款,卻像一根針,把什麼東西刺破了:在異鄉的公共空間裡,竟有其他使用中文的人,放出友善而充滿希望的訊號。在有人用「反殖民話語」把社會主義文明價值觀刷滿塗鴉牆的時代,這張小城電線杆上的海報出乎意料地直白真誠:沒有憤世嫉俗與花裏胡哨,也沒有裝腔作勢與後現代解構。看慣了太多中文啞謎和暗語,這幾句話簡單得不需要闡釋,甚至有點陌生。

海報上那句「愛CHOSEN FAMILY」,更帶起了千頭萬緒。我的chosen family在哪裡?我該如何去愛TA們?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過去十年裏,我們面對著人際關係的山崩海移。不論是物理分隔,還是心理割席,幾乎每一個人,都難以避免地失去了熟悉的親友、愛人、同事、同學。而一旦選擇了「潤」或離散,那更意味著大多數舊關係被連根拔起。

然後呢?

當我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別離、割席、喪失之後,我們怎麼去建立和維護新的親密關係呢?

過去幾年,一些本無甚交集的酷兒朋友,不約而同搬到紐約「日落公園 (Sunset Park)」這個以新移民為主體的中文社區。在標榜潮流先鋒的布魯克林,這裡的廣場舞、網吧與奶茶店的周杰倫音樂似乎還停留在2000年初的中國大陸。疫情三年,夾在美國高漲的反亞裔情緒與中國的極端民族主義之間,大家竟在此處找回了一種「無需解釋」的自由。一來二去,幾個朋友漸漸熟絡起來。原本散落在所謂紐約各處「精緻」社區、一年最多應酬一兩次的我們,轉而變成了《請回答1988》裡每天吃百家飯,相約遛彎兒的友誼。一起過時過節、做飯煲劇,也在這種自在與愜意中,忽然找到一種久違的篤定和信任。

2020年5月11日,美國紐約,一名騎自行車的送貨員沿著布魯克林日落公園附近的街道騎行。攝:Kathy Willens/AP/達志影像
2020年5月11日,美國紐約,一名騎自行車的送貨員沿著布魯克林日落公園附近的街道騎行。攝:Kathy Willens/AP/達志影像

或許是偶然中的必然,我們的通訊群名,恰就叫「我愛我家」。

就在偶遇那張海報的那周,「我愛我家」群組織了線下的元宵節晚會。包餃子,放音樂,甚至還設立了頒獎環節,輪流表彰每個人過去的一年。這晚會才轟轟烈烈辦罷一場,大家就已經開始計劃明年的升級版,儼然已成為一個「家庭傳統」。

我想,那些在清邁街頭貼海報的陌生朋友,想必也有一群好友,在動蕩的世界彼此依靠。散落在各地的朋友們,是不是也都在新的世界裡,尋找和愛著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們呢?

念及於此,「行星酒館」播客的第二期,請來兩位「我愛我家」的家庭成員,聊聊我們在離散的時代,如何去面對「家庭」、「家人」,如何在動蕩的世界裡,重新去練習「愛」的能力。

時間軸


02:11 在泰國街頭的熱淚盈眶
04:51 身處chosen family中的全新體驗
12:28 一個時代的困境與真我
13:56 酷兒身分與家庭概念
18:30 如何與原生家庭相處
22:58 親密關係中無條件的愛與界限感
27:28 在選擇家人時的一些考量
39:15 一場魔幻元宵晚會暨頒獎大會
46:52 重塑的文化連結
52:16 在糟糕的世界裡,愛具體的人
57:14 打開chosen family新世界大門後的改變

播客精華節選

在泰國街頭的熱淚盈眶

東尼:大家好,歡迎來到行星酒館。在離散的時代,我們講述離散的故事。這期播客聊的是chosen family。在建立離散生活的過程裏,越來越多身邊的朋友開始反思家庭的形態和意義。家庭一定要被血緣和婚姻捆綁嗎?chosen family究竟意味着什麼?今天有幸請到兩個好朋友Ashley和Meng,也是我在布魯克林的酷兒家庭成員。

去年2月,我在清邁街上充滿泰文招牌的地方,看到一個中文海報。海報說:「愛自己、愛夥伴、不愛國,愛 chosen family、愛大地、愛自由,not your patriot」。當時就有點熱淚盈眶,原來在不同的角落,竟然有朋友在用中文講同樣的事情。海報上每一句話都是用不同的顏色寫的,似乎有彩虹的意象。海報上說的「愛 chosen family」尤其打動我。那一瞬間我想起了我布魯克林的朋友們,你們不僅僅是朋友,而是我的 chosen family。

清邁的海報。
清邁的海報。

Ashley:我每次從曼哈頓來布魯克林日落公園這裡,要坐一個小時地鐵,有種回老家的感覺。日落公園是紐約的又一個Chinatown,華人的各種東西都有,來這裡會有安全感。你們兩個都住在這邊,每次我來都有在國內去親戚家的感覺——我一個人孤單的在外面拼搏、漂泊,坐一個小時回來,就很有歸屬感。

Meng:我們的微信群叫「我愛我家」,是我生日的時候建的,慢慢衍生成了日落公園的群,群裏面大部分都是酷兒。群的頭像是《我愛我家》電視劇頭像。其實我來紐約也挺久了,從 2015 年到現在,自認為有過一些和社群聯結的經歷,但是來了日落公園之後,和中國酷兒朋友建立的新家和以前挺不一樣的。

我最開始來紐約就去了布魯克林的Bushwick,和另外五個酷兒朋友住在同一個空間。那時候並沒有所謂家庭的感覺,大家分享一個空間,但不是家人。現在雖說我們住在不同的地方,但有一種心的連結,見不到彼此的時候會掛念。其實這些年,我還花了很多心思經營一個少數族裔的酷兒社群 ,但那個社群以英文為主,以前講 chosen family,我會覺得抽離,雖說我很在意那些人,但總有一層的自己不能跟他們分享,就是我的中文的這一面。來日落公園以後,就是過去的一年,chosen family 的感覺越來越清晰。我不再需要去解釋什麼東西,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了解彼此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為彼此的成長而驕傲。

東尼:你搬到紐約去了Bushwick,我搬來就住進Hell's Kitchen。 那是紐約的百老匯附近,時代廣場旁邊的一個街區,一個特別gay同時又特別白的社區。

它是紐約不斷士紳化的結果:曾經切爾西才是紐約的同志社區中心,再之前則在西村,它們一個個被士紳化了。切爾西越來越貴,同志們就從切爾西搬到Hell's Kitchen。我搬去Hell's Kitchen的原因很簡單,就是 I want a 「Sex and the City life」。以前看《慾望都市》,就覺得這個城市有一種吸引力。我自己也是寫東西的,我可以過來當Carrie Bradshaw。

那時,完全沒想着family,要不要其他人的support——去紐約難道不是應該在紙醉金迷的生活裏,每天出入不一樣的世界,感受最刺激的那些東西?

Ashley:我過去兩年住的地方,就在Hell's Kitchen和上西區交接處,我完全理解你說Hell's Kitchen那邊有非常多順性別白同志。雖然他們是同志,但他們在LGBTQ社群當中佔很大的話語權,因為他們是白人。這也呼應了我們為什麼在日落公園找到了深切的連接。不僅是性取向,你的各種身份和族裔,來自相似背景才知道彼此的表情為什麼是那樣。這種intersectionality,如果能達到交融,真的是很難得、很珍貴的感受。

東尼:是的,住在日落公園之前,我覺得chosen family 這個詞很可愛,是一個大家創造出來的概念。我也知道在歷史上的酷兒群體有很長的選擇自己家庭的歷史。比如說電視劇《Pose(姿態)》,大家叫對方father,mother,son, 其實有很多歷史包袱在裏面。幾十年前,很多酷兒群體被趕出家門,無家可歸。回到中文語境, 形婚也是一種chosen family ,以前沉迷於看天涯論壇的「一路同行」板塊(同志主題板塊),其實很多酷兒通過來形婚選擇自己想要的家庭。

Ashley:我前段時間看一本書,講七八十年代紐約的俱樂部的dance party,參加的主要人群都是同志,因為同志最會搖擺,最會釋放自己,在舞廳最耀眼。對他們來說組織 dance parties 那些俱樂部是他們唯一能夠真實做自己、可以扭動自己的地方。看完以後我就好感慨,現在大家至少可以在陽光下做自己。尤其在紐約,說自己是LGBTQ,別人眉毛都不會挑一下,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但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困境。我們現在已經沒有被家裏驅逐、連物理空間都沒有的危險,但是我們有很多精神疾病,所以很需要 chosen family提供需要精神上的支持。而且我們作為第一代移民,還需要能夠有homebase 和安心的感覺。這種精神需求是被大大低估的,它真的很重要。

2019年6月27日,美國紐約,行人彩虹色的道路上行走。攝:Frank Franklin II/AP/達志影像
2019年6月27日,美國紐約,行人彩虹色的道路上行走。攝:Frank Franklin II/AP/達志影像

在chosen family裏,I can be a loser

Meng:我們三個都已經出櫃了,我還在櫃裏的時候,也有信心爸媽最後還是會支持我。但我當時有去參加一些出櫃工作坊,聽到很多故事都特別慘。有些被驅逐出門,有些把自己鎖在不見天日的地方。以我的經歷來說,長大的過程中我一直都知道我的這個身份沒有錯,但是我也知道,這個身份,我的大家庭不會輕易接受。所以我很早就開始探索尋 chosen family和可以支持我的系統。同志身份雖然讓我很早就有孤獨感,但是也更早地推動我向外探索。

Ashley:我跟你的路徑不太一樣,我沒有你的這個意識——「我孤獨,我得去尋找」。我沒去主動想辦法解決孤獨,但是當chosen family出現在我的生活裏,我不知不覺進入其中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那麼那麼重要。我第一次出櫃的時候,爸媽不是很支持。後來我在上海找到LGBTQ社群,那種被看見、覺得自己正常的感覺就特別珍貴。我的自我認同是在和上海的這些酷兒群體一起完成的。我在上海得到酷兒社群的支持之後,才慢慢覺得社群好重要。我那個時候已經 21 歲了,社群是我20歲那十年的關鍵詞。

東尼:聽了你們的話,我感觸超多。我一直都不知道原來是要有family support 這件事情的。我很早就住在寄宿學校,一直不知道住在家裏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我家比較傳統也比較卷。總覺得家人接受不接受你,要看你卷得成不成,你卷好了就會接受你,要是沒有卷成功,不被接受也是活該。而現在我發現,原來family love是一種unconditional love。我活到 30 多歲,突然意識到,原來愛是這個樣子,是這個形狀的。並不是說我的原生家庭不愛我,是我並不知道愛是什麼形狀的東西。我不知道原來家是一個你可以脆弱的地方。

在日落公園我的酷兒家庭裏,I can be a loser。我如果痛苦難受,在這裡崩潰大哭,我的家人不會judge我,不會覺得是我不努力——不會覺得,你幹嘛不再卷一點?卷好了不就沒有人欺負你了嗎?我意識到,我可以完完全全把最脆弱的東西給別人看,而且別人也能聽得懂,能接得住。

Meng:我非常理解。我們都是教師家庭的孩子,爸媽覺得我們永遠都有更多可以做,永遠都可以做得更好。我和原生家庭溝通的時候,很多的考慮都是怎樣讓父母不擔心,怎麼樣報喜不報憂。最近我跟父母彙報一個新的成就。我爸說,很好,但過了一會兒又說,他覺得我生活得太安逸了。我當時就哭了,我覺得,我這個僞裝做的實在太好了。我們在中國家庭長大,不能跟家人分享難處,不想讓他們多擔心。但是在酷兒chosen family、我們現在這個family ,大家不在乎我有沒有成就。

這也療愈了我和原生家庭的關係。我意識到,因為那是我唯一跟父母分享的東西,他們能為這些感到自豪——我以為那是維繫我們關係的唯一方式,但其實並不是。他們也想要聽到我生活的難處,生活的挑戰。我不用一直都是帶着獎狀回去的那個小孩。

東尼:太有感觸了。chosen family教會了我,原來分享愛是這樣的感覺。幾個月前我把我爸接到清邁,跟他出櫃了,然後帶他在清邁玩。那之前,我們已經三四年沒見。交流過程中,我意識到,他可能不懂我想要的愛是什麼,我就復現在酷兒家庭裏面得到的愛。我帶他去聽歌,看音樂現場,吃我想吃的東西,分享這種快樂。我們有天唱KTV,他很久沒有唱歌了,不記得有什麼歌可以唱。我就從各種各樣的歌裏去找。後來唱找到齊豫的《橄欖樹》,我爸有點哭了。他聽的時候特別動情,這是他年輕時候的經典,而現在他的孩子和他一同去創造這樣的一個moment,感受這個經典。我就覺得,哇,在日落公園體會到的愛和原生家庭的愛,我把它們接到一起去了,特別開心。

Ashley:This is so beautiful。我的原生家庭生活非常幸福。我前18 年、20 年的人生,沒有經歷過特別大的生老病死,一直過得非常順遂。爸爸媽媽很相愛,也很愛我,從來不要求我做什麼。我一直生活在很有愛的家庭裏,覺得「無條件的愛」這件事非常自然。但談戀愛之後發現,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麼,也不是所有人知道如何去分享脆弱。聽你講的時候,我就覺得unconditional love意味着願意和別人沒有限制地分享你的時間。然後你們這樣自然的KTV瞬間就會發生。或者和朋友坐在一起,什麼事都不做,可能聊了一些,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聊。這樣過去的幾十分鐘、幾個小時就很開心。當好朋友進化成你的chosen family,就是會這樣,你願意無限地和他共處時光,在這種無聊和瑣碎當中,就會有一些神奇和美好的事情發生了。

2017年6月17日,上海,一名參與者參加 LGBT活動,在額頭上油上了彩虹旗。攝:Aly Song/Reuters/達志影像
2017年6月17日,上海,一名參與者參加 LGBT活動,在額頭上油上了彩虹旗。攝:Aly Song/Reuters/達志影像

如何選擇你的家人?

東尼:我們剛才講了很多family,還有個很重要的部分是chosen, how do you choose your family?它不僅是你要去做的行動,也是了解自己的考驗。我是一個不太有界限感的人,不太會說no, 討好型人格,以別人的開心為開心,但其實自己非常不開心。

Ashley:是不是跟年紀很有關係?你年紀大了,閱歷升了,才知道你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年輕的時候,大家來紐約,用一種開放的心態去探索,也不管好壞。尤其我們還是做內容的,我拍紀錄片,會想說我帶著人類學家觀察的視角,就算這人是個奇葩,他也是一個素材、一個觀察人的好機會。現在,一方面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變少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持內心平靜。

Meng:所以你們現在選自己家人的時候,是有什麼樣的考量?

東尼:Follow your feelings。紐約太多元,牛鬼蛇神、龍蛇混雜,什麼樣的人都會有。那面對自己的內心就更加重要。你如果今天和好朋友有非常美好的聊天,聊兩個小時,同時你另外有一聚會,可能會認識一些人。其實那真誠開心的兩個小時是更重要的。

Ashley:我覺得chosen family 就和戀愛一樣,很玄學,也有場域的關係,比如說我跟Meng認識是通過共同朋友,他知道Meng在東岸做酷兒內容,我在西岸做酷兒內容。他說,唉,你倆認識一下。我就打了一個電話,發現很聊得來。那麼多年過去之後,雖然曼哈頓離布魯克林還是很遠,但這個聯結從來沒斷。物理距離變近了,聯結就越來越深了。所有關係,努力是一方面,很多時候看運氣。還有一點,當你願意把一個人納入你的朋友圈之後,你就會對他有更多的包容和耐心。

東尼:是,如果我面對的是100 個人,那我只能和每個人蜻蜓點水地交往一下,但面對五個最深刻的關係的話,那我就可以有更多的耐心。

Ashley:對我來說三觀契合特別重要。不可以對政治無感,對政治沒有態度就是你的態度。不是說這個人一定要激進,但他至少有一點態度,有態度的人我才可能跟他聊得來,也更大概率是有趣的人。挑朋友跟挑伴侶一樣,首先最重要的是一個善良的人,然後最好是一個三觀相合的人,然後是個有趣的人,這是我的標準,所以基本上就是酷兒女性主義者。能做到這兩點的已經是鳳苗鳳毛麟角。在紐約有這樣的人歡迎跟我們聯繫。歡迎加入日落公園的大家庭。

Meng:我的選擇條件是流動的,跟我當下的狀態相關。我現在選擇留在身邊的人都是我相信是為彼此好的。我腦中的圖景是一片森林,森林裏面有大樹,有蘑菇,有飛禽走獸,小白兔,有老鷹,各種形態的生物一起創造一個mutually beneficial 的生態系統。

東尼:你自己是一個什麼生物在裏面?

Meng:我挺想成為一棵樹。我希望慢慢落地生根,安靜長成我自己的形狀,並且能給別人創造一些環境,給人遮陰。

2017年6月14日,美國紐約市舉行彩虹遊行,兩名男子互相擁抱。攝:Drew Angerer/Getty Images
2017年6月14日,美國紐約市舉行彩虹遊行,兩名男子互相擁抱。攝:Drew Angerer/Getty Images

創造自己的儀式

東尼:選擇自己的家庭,只是這個過程的第一步。真正有這個家庭,還需要去維繫它,還要不斷的去維持這個關係。

Ashley:給大家介紹一下,今年元宵節,Meng因為有了自己的新宅子,就覺得可以搞一個元宵晚會,裏麵包括了一個頒獎大會。

Meng:我現在和兩個朋友住在同一棟樓裏面,自從搬來之後就經組織聚會。當時一起想做這個元宵晚會,一方面慶祝中國節日,另一方面想利用那個機會,互相吹吹彩虹屁。回顧一下過去,展望一下未來。來了日落公園以後,開始有一群能夠講中文,理解我文化的家人,很想要去紀念這樣的時刻。我們當時每個人都有分工,有人負責燒飯,有人負責想文案。我們做了一個PPT,給每個人都做了一頁,請大家去誇這個人。還請了另外一個朋友通過 AI 生成一個很酷的動畫。

東尼:我今天才知道你們整件事情有多麼的正式,我看這個 PPT的活動流程:「第一步,頒獎,從二樓徐徐走下;第二步,上台接受彩虹屁洗禮。第三步,發表獲獎感言;第四步,閱讀給自己的感謝信。」

Meng:對,我要求每個人都寫一封給過去的自己的感謝信。

Ashley:我當時讀的時候挺尷尬,準備的時候也挺尷尬,但是做完以後就好感恩。人需要儀式,那天在場的大家都是女性或者非二元性別。女性不容易誇讚自己,而且亞洲人對自己的validation和自信心也沒那麼多。別人誇我的時候我真的很不知道怎麼反應,但我覺得在一群chosen family中間,整個事情做下來,獲得了很多能量。

Meng:那天很感動的是,2022 年並不是很容易的年份。我的人生產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真的非常值得一起營造一個環境,讓大家來一起療愈,一起暢想,你可以無休止地誇讚自己,會有一整個屋的人來接住你對自己的誇獎,好像大家在燉一碗非常濃郁的雞湯,哈哈哈。

東尼:我大學讀的是社會學,有很多社會學的概念,我並沒有特別深刻的理解它。當時學到儀式的重要性,人為什麼需要儀式?比如人去世的時候為什麼需要葬禮?從功能主義的角度,人死後一些關係會流失,葬禮能創造機會,讓大家去修復失去的關係,彌補大家的創傷。這個元宵晚會,大家都在非常艱難的一年找到彼此,想要創造一些非常開心時刻。我就覺得,我這些理論竟然能夠實踐出來。

Ashley:在國內,父母那一代很多都有兄弟姐妹,大家的儀式就是逢年過節大圓桌吃飯。可惜我跟我的叔叔阿姨,或者舅舅,表姐表哥,我們的聯結其實不是很深。圓桌吃飯很像走過場,大家只是吃飯而已,說一些不鹹不淡的話。你前面說到說你跟你爸唱 KTV這種事情,我也是因為從LA 搬回上海之後和我媽住在一起,發現我長大以後好像更有能力去跟她創造新的儀式。

我有個朋友說,他會把我們這代人會的非暴力溝通,比如說 love languages,用到和父母的交流溝通上面。當我們有能力的時候,可以跟老一輩的人去創造新的儀式。我們在這邊的chosen family是年齡相仿,三觀相似,創造力充沛的一群人,大家做的事情很有療愈功能。大家都是獨生子女,又在異國他鄉,沒有生理上的家庭,所以真的需要 chosen family這種比朋友更進一步,但又不是浪漫關係的聯結。這種陪伴對人的well-being和生存是很重要的東西。

Meng:對離散華人社群來說,它有另外一層難度。作為華人,我們的文化並不是主流,我們其實褪去了很多自己文化的儀式。但現在我們有能力去重建,邀請大家一起參與,編織一個新的文化。

東尼:小時候過年,大家你包餃子,你擀皮兒。現在我們可以創造自己的傳統。我在美國有個遠親,他疫情之後回家做了一個大事兒,就是把曾祖母的牌位就是通過某一種儀式一路請了過來。

Meng:對,我來了日落公園以後,會在清明節給祖先燒紙什麼的。以前不是不想,但是我都買不到紙錢。來了這邊以後,小店裏面都在賣這些祭奠的東西,這個事情變得很容易了,而且不覺得怪了。在這邊真的感覺到了跟祖先的聯結,作為離散華人,來到另外一個國度,到底有多少東西可以保存下來?其實並沒有多少,但是這個spiritual connection它是一直在那邊的。

東尼: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和主觀能動性。現在這個很奇怪的政治環境以及互聯網的情況下,去聊中國,去聊extended family,去聊七大姑八大姨,要背着很重的包袱去聊這些事情,可能都沒有什麼好話說。回過頭來,我重新去看自己的中國身份,而不是困在共產黨或者說「美國對亞裔的壓迫」。當我們把這些語境和包袱摘開之後,去審視自己究竟是誰,需要什麼樣的家庭,在這個家庭裏面需要什麼樣的支持?這對我來說是需要從零開始,而且需要克服很多障礙的事。

2023年6月13日,美國,人們在日落時分看到布魯克林大橋。攝:Fatih Aktas/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6月13日,美國,人們在日落時分看到布魯克林大橋。攝:Fatih Aktas/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我站在這個裂縫中,這就是我的土地

Ashley:對我來說還是愛具體的人,你永遠可以相信一個具體的人,這個信念是不會變的。 一方面你要保全快樂的和健康的心情,另外一方面,你仍然是 you‘re still proud of being a Chinese。你用什麼樣的方式去行動,你用什麼樣的方式去改變?我們沒有那種activist這種奉獻和犧牲精神,我覺得我還是高舉着理想主義的大旗,但雙腳還是精明的留在現實裏面。

東尼;這也是一種倖存者愧疚。

Ashley 53:28 去年封城的時候,這種倖存者愧疚就非常明顯。四五月,紐約春暖花開,陽光很好,每天早上起來刷微信朋友圈,大家被困在家裏,這種時候你怎麼笑得出來?但大家又沒有放棄作為中國人這個identity,仍然是希望國家它好的。只是你相當絕望,你都不知道自下而上有什麼改變的可能。然後我就自我安慰說,我延續戰鬥力的方式就是先保全自己小我的狀態,只要同性戀還存在,只要creative people還在,只要我們這些人還在,那這個國家minority的生存現狀就還是有可能性。只要有人就有希望嘛。

Meng:我越來越覺得,你講到的愛自己和愛大環境,兩者之間沒有衝突。傳統activism 裏,activist一定要犧牲自己。但是去抵抗的一個方式,真的是在這種爛透了的大環境下,如果還是能夠好好的生活,本身就是非常有力量的反抗。

Ashley:年輕的時候,第一次出國,總是想要努力融入,覺得自己是橡皮泥,可以捏成各種各樣不同的形狀。以前覺得我黑也不是、白也不是,站在中間好awkward,我是不是得立刻選個邊,這樣才是更正常、更ministream、更majority、更安全的選擇。但後來慢慢有了自信,就發現,我站在這個裂縫中,這就是我的土地。這裏我quote 最近很喜歡的台灣酷兒作家劉文——酷兒真實的意義就是在邊緣執着的生命力。一開始你會有點shy,不自信,我要突破,我要主流,我要正大光明。後來你發現其實你的邊緣就是你的主體,只要你願意站在這個地方守住你的主場,對,他也可以成為在主要的話語權當中的一份子,只要你願意去堅持它。我們三個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就我們堅持做死基佬做了那麼多年吶,還是很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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