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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与端传媒合作推出的华语离散播客“行星酒馆”,来自旅美媒体人林东尼。东尼曾任美国著名晚间新闻栏目VICE News Tonight的东亚区制片人,也是Netflix亚裔社交媒体平台Golden的发起人之一。去年,他辞掉了美国的工作,搬离了定居多年的纽约。在亚洲与世界各地走出来的新老离散者相聚之后,他决定在泰国清迈租一块地和一个果园,并成立了创作空间“此处”。
播客“行星酒馆”是东尼与端的一次合作尝试,用声音记录离开家园的异乡人们所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以及深刻的体验。第二期行星酒馆,三个酷儿好友聊起在海外组建chose family的缘起和过程,也探讨什么是家、什么是爱,以及如何在糟糕的时代,创建自己的家庭、社群和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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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自己,爱伙伴,不爱国,爱CHOSEN FAMILY,爱大地,爱自由,NOT YOUR PATRIOT”。
农历新年,泰国街头冒出星星点点的中文海报。正在小城散步的我,陡然瞥见电线杆上手写的中文大字,不由心头一震。寥寥数语,没有落款,却像一根针,把什么东西刺破了:在异乡的公共空间里,竟有其他使用中文的人,放出友善而充满希望的讯号。在有人用“反殖民话语”把社会主义文明价值观刷满涂鸦墙的时代,这张小城电线杆上的海报出乎意料地直白真诚:没有愤世嫉俗与花里胡哨,也没有装腔作势与后现代解构。看惯了太多中文哑谜和暗语,这几句话简单得不需要阐释,甚至有点陌生。
海报上那句“爱CHOSEN FAMILY”,更带起了千头万绪。我的chosen family在哪里?我该如何去爱TA们?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过去十年里,我们面对著人际关系的山崩海移。不论是物理分隔,还是心理割席,几乎每一个人,都难以避免地失去了熟悉的亲友、爱人、同事、同学。而一旦选择了“润”或离散,那更意味著大多数旧关系被连根拔起。
然后呢?
当我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别离、割席、丧失之后,我们怎么去建立和维护新的亲密关系呢?
过去几年,一些本无甚交集的酷儿朋友,不约而同搬到纽约“日落公园 (Sunset Park)”这个以新移民为主体的中文社区。在标榜潮流先锋的布鲁克林,这里的广场舞、网吧与奶茶店的周杰伦音乐似乎还停留在2000年初的中国大陆。疫情三年,夹在美国高涨的反亚裔情绪与中国的极端民族主义之间,大家竟在此处找回了一种“无需解释”的自由。一来二去,几个朋友渐渐熟络起来。原本散落在所谓纽约各处“精致”社区、一年最多应酬一两次的我们,转而变成了《请回答1988》里每天吃百家饭,相约遛弯儿的友谊。一起过时过节、做饭煲剧,也在这种自在与惬意中,忽然找到一种久违的笃定和信任。
或许是偶然中的必然,我们的通讯群名,恰就叫“我爱我家”。
就在偶遇那张海报的那周,“我爱我家”群组织了线下的元宵节晚会。包饺子,放音乐,甚至还设立了颁奖环节,轮流表彰每个人过去的一年。这晚会才轰轰烈烈办罢一场,大家就已经开始计划明年的升级版,俨然已成为一个“家庭传统”。
我想,那些在清迈街头贴海报的陌生朋友,想必也有一群好友,在动荡的世界彼此依靠。散落在各地的朋友们,是不是也都在新的世界里,寻找和爱著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们呢?
念及于此,“行星酒馆”播客的第二期,请来两位“我爱我家”的家庭成员,聊聊我们在离散的时代,如何去面对“家庭”、“家人”,如何在动荡的世界里,重新去练习“爱”的能力。
时间轴
02:11 在泰国街头的热泪盈眶
04:51 身处chosen family中的全新体验
12:28 一个时代的困境与真我
13:56 酷儿身分与家庭概念
18:30 如何与原生家庭相处
22:58 亲密关系中无条件的爱与界限感
27:28 在选择家人时的一些考量
39:15 一场魔幻元宵晚会暨颁奖大会
46:52 重塑的文化连结
52:16 在糟糕的世界里,爱具体的人
57:14 打开chosen family新世界大门后的改变
播客精华节选
在泰国街头的热泪盈眶
东尼:大家好,欢迎来到行星酒馆。在离散的时代,我们讲述离散的故事。这期播客聊的是chosen family。在建立离散生活的过程里,越来越多身边的朋友开始反思家庭的形态和意义。家庭一定要被血缘和婚姻捆绑吗?chosen family究竟意味着什么?今天有幸请到两个好朋友Ashley和Meng,也是我在布鲁克林的酷儿家庭成员。
去年2月,我在清迈街上充满泰文招牌的地方,看到一个中文海报。海报说:“爱自己、爱伙伴、不爱国,爱 chosen family、爱大地、爱自由,not your patriot”。当时就有点热泪盈眶,原来在不同的角落,竟然有朋友在用中文讲同样的事情。海报上每一句话都是用不同的颜色写的,似乎有彩虹的意象。海报上说的“爱 chosen family”尤其打动我。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我布鲁克林的朋友们,你们不仅仅是朋友,而是我的 chosen family。
Ashley:我每次从曼哈顿来布鲁克林日落公园这里,要坐一个小时地铁,有种回老家的感觉。日落公园是纽约的又一个Chinatown,华人的各种东西都有,来这里会有安全感。你们两个都住在这边,每次我来都有在国内去亲戚家的感觉——我一个人孤单的在外面拼搏、漂泊,坐一个小时回来,就很有归属感。
Meng:我们的微信群叫“我爱我家”,是我生日的时候建的,慢慢衍生成了日落公园的群,群里面大部分都是酷儿。群的头像是《我爱我家》电视剧头像。其实我来纽约也挺久了,从 2015 年到现在,自认为有过一些和社群联结的经历,但是来了日落公园之后,和中国酷儿朋友建立的新家和以前挺不一样的。
我最开始来纽约就去了布鲁克林的Bushwick,和另外五个酷儿朋友住在同一个空间。那时候并没有所谓家庭的感觉,大家分享一个空间,但不是家人。现在虽说我们住在不同的地方,但有一种心的连结,见不到彼此的时候会挂念。其实这些年,我还花了很多心思经营一个少数族裔的酷儿社群 ,但那个社群以英文为主,以前讲 chosen family,我会觉得抽离,虽说我很在意那些人,但总有一层的自己不能跟他们分享,就是我的中文的这一面。来日落公园以后,就是过去的一年,chosen family 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我不再需要去解释什么东西,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了解彼此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为彼此的成长而骄傲。
东尼:你搬到纽约去了Bushwick,我搬来就住进Hell’s Kitchen。 那是纽约的百老汇附近,时代广场旁边的一个街区,一个特别gay同时又特别白的社区。
它是纽约不断士绅化的结果:曾经切尔西才是纽约的同志社区中心,再之前则在西村,它们一个个被士绅化了。切尔西越来越贵,同志们就从切尔西搬到Hell’s Kitchen。我搬去Hell’s Kitchen的原因很简单,就是 I want a “Sex and the City life”。以前看《欲望都市》,就觉得这个城市有一种吸引力。我自己也是写东西的,我可以过来当Carrie Bradshaw。
那时,完全没想着family,要不要其他人的support——去纽约难道不是应该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每天出入不一样的世界,感受最刺激的那些东西?
Ashley:我过去两年住的地方,就在Hell’s Kitchen和上西区交接处,我完全理解你说Hell’s Kitchen那边有非常多顺性别白同志。虽然他们是同志,但他们在LGBTQ社群当中占很大的话语权,因为他们是白人。这也呼应了我们为什么在日落公园找到了深切的连接。不仅是性取向,你的各种身份和族裔,来自相似背景才知道彼此的表情为什么是那样。这种intersectionality,如果能达到交融,真的是很难得、很珍贵的感受。
东尼:是的,住在日落公园之前,我觉得chosen family 这个词很可爱,是一个大家创造出来的概念。我也知道在历史上的酷儿群体有很长的选择自己家庭的历史。比如说电视剧《Pose(姿态)》,大家叫对方father,mother,son, 其实有很多历史包袱在里面。几十年前,很多酷儿群体被赶出家门,无家可归。回到中文语境, 形婚也是一种chosen family ,以前沉迷于看天涯论坛的“一路同行”板块(同志主题板块),其实很多酷儿通过来形婚选择自己想要的家庭。
Ashley:我前段时间看一本书,讲七八十年代纽约的俱乐部的dance party,参加的主要人群都是同志,因为同志最会摇摆,最会释放自己,在舞厅最耀眼。对他们来说组织 dance parties 那些俱乐部是他们唯一能够真实做自己、可以扭动自己的地方。看完以后我就好感慨,现在大家至少可以在阳光下做自己。尤其在纽约,说自己是LGBTQ,别人眉毛都不会挑一下,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困境。我们现在已经没有被家里驱逐、连物理空间都没有的危险,但是我们有很多精神疾病,所以很需要 chosen family提供需要精神上的支持。而且我们作为第一代移民,还需要能够有homebase 和安心的感觉。这种精神需求是被大大低估的,它真的很重要。
在chosen family里,I can be a loser
Meng:我们三个都已经出柜了,我还在柜里的时候,也有信心爸妈最后还是会支持我。但我当时有去参加一些出柜工作坊,听到很多故事都特别惨。有些被驱逐出门,有些把自己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以我的经历来说,长大的过程中我一直都知道我的这个身份没有错,但是我也知道,这个身份,我的大家庭不会轻易接受。所以我很早就开始探索寻 chosen family和可以支持我的系统。同志身份虽然让我很早就有孤独感,但是也更早地推动我向外探索。
Ashley:我跟你的路径不太一样,我没有你的这个意识——“我孤独,我得去寻找”。我没去主动想办法解决孤独,但是当chosen family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不知不觉进入其中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么那么重要。我第一次出柜的时候,爸妈不是很支持。后来我在上海找到LGBTQ社群,那种被看见、觉得自己正常的感觉就特别珍贵。我的自我认同是在和上海的这些酷儿群体一起完成的。我在上海得到酷儿社群的支持之后,才慢慢觉得社群好重要。我那个时候已经 21 岁了,社群是我20岁那十年的关键词。
东尼:听了你们的话,我感触超多。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是要有family support 这件事情的。我很早就住在寄宿学校,一直不知道住在家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家比较传统也比较卷。总觉得家人接受不接受你,要看你卷得成不成,你卷好了就会接受你,要是没有卷成功,不被接受也是活该。而现在我发现,原来family love是一种unconditional love。我活到 30 多岁,突然意识到,原来爱是这个样子,是这个形状的。并不是说我的原生家庭不爱我,是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形状的东西。我不知道原来家是一个你可以脆弱的地方。
在日落公园我的酷儿家庭里,I can be a loser。我如果痛苦难受,在这里崩溃大哭,我的家人不会judge我,不会觉得是我不努力——不会觉得,你干嘛不再卷一点?卷好了不就没有人欺负你了吗?我意识到,我可以完完全全把最脆弱的东西给别人看,而且别人也能听得懂,能接得住。
Meng:我非常理解。我们都是教师家庭的孩子,爸妈觉得我们永远都有更多可以做,永远都可以做得更好。我和原生家庭沟通的时候,很多的考虑都是怎样让父母不担心,怎么样报喜不报忧。最近我跟父母汇报一个新的成就。我爸说,很好,但过了一会儿又说,他觉得我生活得太安逸了。我当时就哭了,我觉得,我这个伪装做的实在太好了。我们在中国家庭长大,不能跟家人分享难处,不想让他们多担心。但是在酷儿chosen family、我们现在这个family ,大家不在乎我有没有成就。
这也疗愈了我和原生家庭的关系。我意识到,因为那是我唯一跟父母分享的东西,他们能为这些感到自豪——我以为那是维系我们关系的唯一方式,但其实并不是。他们也想要听到我生活的难处,生活的挑战。我不用一直都是带着奖状回去的那个小孩。
东尼:太有感触了。chosen family教会了我,原来分享爱是这样的感觉。几个月前我把我爸接到清迈,跟他出柜了,然后带他在清迈玩。那之前,我们已经三四年没见。交流过程中,我意识到,他可能不懂我想要的爱是什么,我就复现在酷儿家庭里面得到的爱。我带他去听歌,看音乐现场,吃我想吃的东西,分享这种快乐。我们有天唱KTV,他很久没有唱歌了,不记得有什么歌可以唱。我就从各种各样的歌里去找。后来唱找到齐豫的《橄榄树》,我爸有点哭了。他听的时候特别动情,这是他年轻时候的经典,而现在他的孩子和他一同去创造这样的一个moment,感受这个经典。我就觉得,哇,在日落公园体会到的爱和原生家庭的爱,我把它们接到一起去了,特别开心。
Ashley:This is so beautiful。我的原生家庭生活非常幸福。我前18 年、20 年的人生,没有经历过特别大的生老病死,一直过得非常顺遂。爸爸妈妈很相爱,也很爱我,从来不要求我做什么。我一直生活在很有爱的家庭里,觉得“无条件的爱”这件事非常自然。但谈恋爱之后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是所有人知道如何去分享脆弱。听你讲的时候,我就觉得unconditional love意味着愿意和别人没有限制地分享你的时间。然后你们这样自然的KTV瞬间就会发生。或者和朋友坐在一起,什么事都不做,可能聊了一些,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聊。这样过去的几十分钟、几个小时就很开心。当好朋友进化成你的chosen family,就是会这样,你愿意无限地和他共处时光,在这种无聊和琐碎当中,就会有一些神奇和美好的事情发生了。
如何选择你的家人?
东尼:我们刚才讲了很多family,还有个很重要的部分是chosen, how do you choose your family?它不仅是你要去做的行动,也是了解自己的考验。我是一个不太有界限感的人,不太会说no, 讨好型人格,以别人的开心为开心,但其实自己非常不开心。
Ashley:是不是跟年纪很有关系?你年纪大了,阅历升了,才知道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年轻的时候,大家来纽约,用一种开放的心态去探索,也不管好坏。尤其我们还是做内容的,我拍纪录片,会想说我带著人类学家观察的视角,就算这人是个奇葩,他也是一个素材、一个观察人的好机会。现在,一方面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变少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持内心平静。
Meng:所以你们现在选自己家人的时候,是有什么样的考量?
东尼:Follow your feelings。纽约太多元,牛鬼蛇神、龙蛇混杂,什么样的人都会有。那面对自己的内心就更加重要。你如果今天和好朋友有非常美好的聊天,聊两个小时,同时你另外有一聚会,可能会认识一些人。其实那真诚开心的两个小时是更重要的。
Ashley:我觉得chosen family 就和恋爱一样,很玄学,也有场域的关系,比如说我跟Meng认识是通过共同朋友,他知道Meng在东岸做酷儿内容,我在西岸做酷儿内容。他说,唉,你俩认识一下。我就打了一个电话,发现很聊得来。那么多年过去之后,虽然曼哈顿离布鲁克林还是很远,但这个联结从来没断。物理距离变近了,联结就越来越深了。所有关系,努力是一方面,很多时候看运气。还有一点,当你愿意把一个人纳入你的朋友圈之后,你就会对他有更多的包容和耐心。
东尼:是,如果我面对的是100 个人,那我只能和每个人蜻蜓点水地交往一下,但面对五个最深刻的关系的话,那我就可以有更多的耐心。
Ashley:对我来说三观契合特别重要。不可以对政治无感,对政治没有态度就是你的态度。不是说这个人一定要激进,但他至少有一点态度,有态度的人我才可能跟他聊得来,也更大概率是有趣的人。挑朋友跟挑伴侣一样,首先最重要的是一个善良的人,然后最好是一个三观相合的人,然后是个有趣的人,这是我的标准,所以基本上就是酷儿女性主义者。能做到这两点的已经是凤苗凤毛麟角。在纽约有这样的人欢迎跟我们联系。欢迎加入日落公园的大家庭。
Meng:我的选择条件是流动的,跟我当下的状态相关。我现在选择留在身边的人都是我相信是为彼此好的。我脑中的图景是一片森林,森林里面有大树,有蘑菇,有飞禽走兽,小白兔,有老鹰,各种形态的生物一起创造一个mutually beneficial 的生态系统。
东尼:你自己是一个什么生物在里面?
Meng:我挺想成为一棵树。我希望慢慢落地生根,安静长成我自己的形状,并且能给别人创造一些环境,给人遮阴。
创造自己的仪式
东尼:选择自己的家庭,只是这个过程的第一步。真正有这个家庭,还需要去维系它,还要不断的去维持这个关系。
Ashley:给大家介绍一下,今年元宵节,Meng因为有了自己的新宅子,就觉得可以搞一个元宵晚会,里面包括了一个颁奖大会。
Meng:我现在和两个朋友住在同一栋楼里面,自从搬来之后就经组织聚会。当时一起想做这个元宵晚会,一方面庆祝中国节日,另一方面想利用那个机会,互相吹吹彩虹屁。回顾一下过去,展望一下未来。来了日落公园以后,开始有一群能够讲中文,理解我文化的家人,很想要去纪念这样的时刻。我们当时每个人都有分工,有人负责烧饭,有人负责想文案。我们做了一个PPT,给每个人都做了一页,请大家去夸这个人。还请了另外一个朋友通过 AI 生成一个很酷的动画。
东尼:我今天才知道你们整件事情有多么的正式,我看这个 PPT的活动流程:“第一步,颁奖,从二楼徐徐走下;第二步,上台接受彩虹屁洗礼。第三步,发表获奖感言;第四步,阅读给自己的感谢信。”
Meng:对,我要求每个人都写一封给过去的自己的感谢信。
Ashley:我当时读的时候挺尴尬,准备的时候也挺尴尬,但是做完以后就好感恩。人需要仪式,那天在场的大家都是女性或者非二元性别。女性不容易夸赞自己,而且亚洲人对自己的validation和自信心也没那么多。别人夸我的时候我真的很不知道怎么反应,但我觉得在一群chosen family中间,整个事情做下来,获得了很多能量。
Meng:那天很感动的是,2022 年并不是很容易的年份。我的人生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真的非常值得一起营造一个环境,让大家来一起疗愈,一起畅想,你可以无休止地夸赞自己,会有一整个屋的人来接住你对自己的夸奖,好像大家在炖一碗非常浓郁的鸡汤,哈哈哈。
东尼:我大学读的是社会学,有很多社会学的概念,我并没有特别深刻的理解它。当时学到仪式的重要性,人为什么需要仪式?比如人去世的时候为什么需要葬礼?从功能主义的角度,人死后一些关系会流失,葬礼能创造机会,让大家去修复失去的关系,弥补大家的创伤。这个元宵晚会,大家都在非常艰难的一年找到彼此,想要创造一些非常开心时刻。我就觉得,我这些理论竟然能够实践出来。
Ashley:在国内,父母那一代很多都有兄弟姐妹,大家的仪式就是逢年过节大圆桌吃饭。可惜我跟我的叔叔阿姨,或者舅舅,表姐表哥,我们的联结其实不是很深。圆桌吃饭很像走过场,大家只是吃饭而已,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你前面说到说你跟你爸唱 KTV这种事情,我也是因为从LA 搬回上海之后和我妈住在一起,发现我长大以后好像更有能力去跟她创造新的仪式。
我有个朋友说,他会把我们这代人会的非暴力沟通,比如说 love languages,用到和父母的交流沟通上面。当我们有能力的时候,可以跟老一辈的人去创造新的仪式。我们在这边的chosen family是年龄相仿,三观相似,创造力充沛的一群人,大家做的事情很有疗愈功能。大家都是独生子女,又在异国他乡,没有生理上的家庭,所以真的需要 chosen family这种比朋友更进一步,但又不是浪漫关系的联结。这种陪伴对人的well-being和生存是很重要的东西。
Meng:对离散华人社群来说,它有另外一层难度。作为华人,我们的文化并不是主流,我们其实褪去了很多自己文化的仪式。但现在我们有能力去重建,邀请大家一起参与,编织一个新的文化。
东尼:小时候过年,大家你包饺子,你擀皮儿。现在我们可以创造自己的传统。我在美国有个远亲,他疫情之后回家做了一个大事儿,就是把曾祖母的牌位就是通过某一种仪式一路请了过来。
Meng:对,我来了日落公园以后,会在清明节给祖先烧纸什么的。以前不是不想,但是我都买不到纸钱。来了这边以后,小店里面都在卖这些祭奠的东西,这个事情变得很容易了,而且不觉得怪了。在这边真的感觉到了跟祖先的联结,作为离散华人,来到另外一个国度,到底有多少东西可以保存下来?其实并没有多少,但是这个spiritual connection它是一直在那边的。
东尼: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和主观能动性。现在这个很奇怪的政治环境以及互联网的情况下,去聊中国,去聊extended family,去聊七大姑八大姨,要背着很重的包袱去聊这些事情,可能都没有什么好话说。回过头来,我重新去看自己的中国身份,而不是困在共产党或者说“美国对亚裔的压迫”。当我们把这些语境和包袱摘开之后,去审视自己究竟是谁,需要什么样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面需要什么样的支持?这对我来说是需要从零开始,而且需要克服很多障碍的事。
我站在这个裂缝中,这就是我的土地
Ashley:对我来说还是爱具体的人,你永远可以相信一个具体的人,这个信念是不会变的。 一方面你要保全快乐的和健康的心情,另外一方面,你仍然是 you‘re still proud of being a Chinese。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行动,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改变?我们没有那种activist这种奉献和牺牲精神,我觉得我还是高举着理想主义的大旗,但双脚还是精明的留在现实里面。
东尼;这也是一种幸存者愧疚。
Ashley 53:28
去年封城的时候,这种幸存者愧疚就非常明显。四五月,纽约春暖花开,阳光很好,每天早上起来刷微信朋友圈,大家被困在家里,这种时候你怎么笑得出来?但大家又没有放弃作为中国人这个identity,仍然是希望国家它好的。只是你相当绝望,你都不知道自下而上有什么改变的可能。然后我就自我安慰说,我延续战斗力的方式就是先保全自己小我的状态,只要同性恋还存在,只要creative people还在,只要我们这些人还在,那这个国家minority的生存现状就还是有可能性。只要有人就有希望嘛。
Meng:我越来越觉得,你讲到的爱自己和爱大环境,两者之间没有冲突。传统activism 里,activist一定要牺牲自己。但是去抵抗的一个方式,真的是在这种烂透了的大环境下,如果还是能够好好的生活,本身就是非常有力量的反抗。
Ashley:年轻的时候,第一次出国,总是想要努力融入,觉得自己是橡皮泥,可以捏成各种各样不同的形状。以前觉得我黑也不是、白也不是,站在中间好awkward,我是不是得立刻选个边,这样才是更正常、更ministream、更majority、更安全的选择。但后来慢慢有了自信,就发现,我站在这个裂缝中,这就是我的土地。这里我quote 最近很喜欢的台湾酷儿作家刘文——酷儿真实的意义就是在边缘执着的生命力。一开始你会有点shy,不自信,我要突破,我要主流,我要正大光明。后来你发现其实你的边缘就是你的主体,只要你愿意站在这个地方守住你的主场,对,他也可以成为在主要的话语权当中的一份子,只要你愿意去坚持它。我们三个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就我们坚持做死基佬做了那么多年呐,还是很不错的。
做自己。
好喜歡對劉文的引用!「酷兒真實的意義就是在邊緣執着的生命力。」
来端这边找海报图片了~
为什么一篇讲酷儿群体的文章配图都是典型的异性恋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