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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邁半年,在破碎的世界裏重建生活|行星酒館 EP1

一旦坦然接受「回不去」這個設定,一切反又變得簡單明瞭,甚至有了一抹希望。

插畫:Mantha Mok

林東尼

刊登於 2023-09-02

#端傳媒Podcast#母國#行星酒館#潤學#離散

【編者按】歡迎來到端傳媒Podcast——在這裏,端傳媒的深度報導擁有聲音。你會聽到跨文化、跨地域、跨語境的故事、經驗和觀點,打開一個又另一個世界。除了端的原創節目,端傳媒還會不定期與來自世界各地的聲音創作者合作,共同推出特別系列節目。

這次與端傳媒合作推出的華語離散播客「行星酒館」,來自旅美媒體人林東尼。東尼曾任美國著名晚間新聞欄目VICE News Tonight的東亞區製片人​​,也是Netflix亞裔社交媒體平台Golden的發起人之一。去年,他辭掉了美國的工作,搬離了定居多年的紐約。在亞洲與世界各地走出來的新老離散者相聚之後,他決定在泰國清邁租一塊地和一個果園,並成立了創作空間「此處」。

播客「行星酒館」是東尼與端的一次合作嘗試,用聲音記錄離開家園的異鄉人們所遇到的人、經歷的事、以及深刻的體驗。第一期行星酒館,記錄了東尼自己過去一年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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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我的人生陡然轉向:先是辭掉了體面的工作,又在疫情割裂世界三年之後,第一次離開北美,回到亞洲。

全副家當精簡成兩大個行李箱,這一走快一年。

從香港、台灣,再到越南、泰國。出走的开始,恰好橫跨中共二十大和白紙運動,間中也有不少中文世界的朋友選擇離開。緊接着,是中港台三地防疫政策劇烈轉向,許多海外朋友又陸續回到亞洲。這一系列的因緣際會,使得被時代洪流衝散的朋友,終又能聚首。

千百次似曾相識的相顧無言,以及數不清的笑中有淚、淚中帶笑。短短幾年間,一批全球化浪潮下成長起來的八九零後生人,昨天還許諾要在世界某個角落不期而遇,而今卻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旅途。不管出國還是留下、奮鬥或躺平,在突如其來的鉅變中,大家都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有的朋友放下包袱,潤出國門。也有出國多年的朋友,重新尋找和中文世界的連接。有人擁抱田園牧歌,有人放下執念,在體力勞動中尋找寄託——雖是殊途,卻又指向同一個簡單又沉重的結論:

我們,好像回不去了?

能回到那裏去呢?沒人說得清楚。大家心裏都有一根越繃越緊的弦,在某個時刻「啪」地一聲斷裂了。原本相信的秩序、清晰的邊界、珍視的價值還有未來的走向,被時代驟然拍到岸上。在「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話語體系裏成長起來的我們,轉眼就置身21世紀賽博亂世的不同陣營裏。

不過,在縫隙中感受到的斷裂、陌生、失語、倦怠、懷念、愧疚、彷徨,卻又驚人地相似。

無數場重逢中,我們不約而同地發現了一個弔詭的事實:一旦坦然接受「回不去」這個設定,一切反又變得簡單、明瞭,甚至有了一抹希望。

破舊立新,可謂中文離散世界的傳統藝能。從百年間分布全球的中國城,到四散南洋茁壯生長的華人社群,生活、國境、語言和知識不断打破重建,这一切早為下一代的離散者提供了學習的樣板。事實上,變化已經在悄悄地醞釀:四散歐洲的中文文化沙龍,已從當年的零星小聚變成了近百人的不定期大聚。聯結海外中國女性的社群平台「女子主義」,組織的開放麥活動已從紐約小劇場蛻變成了一票難求的火爆演出。大批新晉離開中國的人們,更把泰國當作出走的第一站。

與此同時,大洋彼岸早年定居海外、融入當地的離散者,則反思「融入主流」之外的生存方式。美國灣區誕生了中文文學雜誌《不棲》,播客世界出現了「百花」這樣的海外中文播客孵化器。天南地北的參與者們,立場各異,背景不同。但人在異鄉、生逢亂世,大家都逃不開「離散」這個緩慢而深刻的過程。它逼着我們去反思,我是誰?我要留在哪裏?我要放下什麼?而放低之後,我該怎樣地活着?

帶着這些問題,在旅行近一年後,我停在清邁,租了幾畝地,成立了一個創作空間。「行星酒館」這個播客和專欄,正是自這個空間而起,記錄一衆朋友探索的過程。

這個播客,只想嘗試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

在這個劇烈動盪的時代裏,作為個體的我們,究竟在經歷着什麼? ​​ 「行星酒館」的第一期,正是這個播客源起的故事。去年10月,我與好友Sig在疫情失散三年後重逢。我們各懷自己的包袱,最終在泰國的北部,分別找到新的生活座標。六個月後,我們即將再次離別,就有了這樣一段對話——關於旅居,關於清邁,以及短短半年間,我們生活翻天覆地的變化。

2022年12月31日,新年慶祝活動期間,清邁上空燃放煙花。攝:Pongmanat Tasiri/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12月31日,新年慶祝活動期間,清邁上空燃放煙花。攝:Pongmanat Tasiri/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時間軸


00:57 行星酒館播客的誕生
03:13 我們為什麼選擇了清邁
06:00 後疫情時代,一場不約而同的老友重逢
12:51 論清邁這座小城的打開方式
21:11 一個關於全球流動性與特權的註腳
25:33 展開講講,另一種生活的探索
30:43 全球背景下,大批新離散者的誕生
32:55 舒展之後的一場大型新生活嘗試
36:00 新生活裡自己的改變
40:40 剛潤出來的狗子,Hacker小傳
44:50 對朋友的建議
46:10 下一步想做什麼?

播客精華節選

從大理開始的人生旅程

Sig: 我大學在北京,然後七年在北京, 五年在深圳,都在中國最卷的大城市裏。在疫情開始的時候我搬去了大理兩年。那兩年讓我重新理解生活和自己。

大理的社區感強,我第一次覺得生活裏居然有了community。以前一直生活在城市,不知道鄰居是誰,認識的人僅限於工作或者興趣小組,大家沒有強烈的社區感,不約的話根本不會見面。在大理這幫人是小時候的鄰居,他永遠在哪兒。不是一週來一次,一個月約一次——不是,他們一直在那,天天沒事就能碰到他。這種感覺很妙。

有很多老大理——最早去到大理長居的外地人,是一群嬉皮士或者揹包客,早就研究出適合遊玩的線路,他們知道哪兒好,也創造了那邊的文化,我就不用從零去探索。這批人很多都已經來了清邁。那時候我就好奇,為什麼大家都從大理搬去清邁?這個種子在當時就已經種下。

2022年12月18日,球迷們於泰國清邁觀看2022年世界杯決賽。攝:Guillaume Payen/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12月18日,球迷們於泰國清邁觀看2022年世界杯決賽。攝:Guillaume Payen/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後疫情時代:重新接上斷裂的生活

Sig: 2022年 10 月,我和伴侶加菲決定離開中國搬到海外。當時買了一張經停曼谷、前往洛杉磯的機票。我們在曼谷就很糾結,不知該去泰國還是去洛杉磯。給東尼打電話,東尼正從美國來到香港,他跟我們說「美國太捲了,我要來東南亞。」

然後我們就來了泰國。我跟加菲先到曼谷,當天就幾乎決定留下。疫情剛剛結束,我們三年沒出來過,來到泰國,我們納悶,不是說全世界都停滯不發展了嗎?但是泰國發展太猛烈了,所有的迪廳都爆滿,永遠是年輕人聚在一塊。上面唱什麼歌,下面就大合唱,我在這場景下好幾次感動到流淚——他們太開心了。

東尼:我們在那之前的見面是在2019 年底,隔了整整 3 年,我想要大家一起把生活給接上去。

Sig:真的。好像你就憑空消失了 3 年。上一次見,是我們去美國待了半個月,前半程在紐約,他就在紐約,我們一起玩,後半程去西海岸,結果他也在。那時我剛完成紀錄片的拍攝,從阿根廷飛到紐約,見到了東尼。那時我 27 歲,覺得生活剛剛開始,充滿希望。但被疫情一下打回現實,面臨很多根本就沒有準備過的事情。我意識到,原來世界不是照着原來的規律發展的,不是原來是什麼,就會一直這樣下去,有很多的偶然性。

東尼: 我們其實是一代人的縮影。整整一代人成長於全球化背景下,懷着「今天可以在這個國家,明天可以在那個國家」這樣心態的一批朋友,不少受過海外教育或者在國外居住、工作,突然一下就被疫情衝散了。它不是大家的選擇,而是有很多偶然在裏面。我們突然就被時代裹狹着往前,不過最後我們又在曼谷見面了。

2022年11月8日,泰國清邁天燈節。攝:Guillaume Payen/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11月8日,泰國清邁天燈節。攝:Guillaume Payen/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定居清邁的探索

Sig:在曼谷見面後,我們心裏也不確定,還考慮了普吉島、曼谷、清邁,也去到馬來西亞的檳城,還去了老撾,選擇和比較哪個地方更適合創造新的美好家園。其實剛來清邁時我們不是很滿意,因為它太像大理,但景觀不如大理美。大理蒼山洱海的視覺衝擊力太強。清邁在這個方面差點意思。但是,待到半個月的時候,開始覺察到清邁的妙處——它是需要耐心去體察的。

我在疫情剛開始的時候就搬去大理。大理沒什麼疫情封控,大家過着稀鬆平常的生活,非常美好。對我來說,清邁是升級版的大理。我覺得我經歷了很多生活,已經找到了最好的生活的模樣,我只是需要一個空間把它給塑造出來。

我跟很多朋友、好朋友都說,搬來清邁吧,因為我們最重要的是時間。要讓人生中的這幾年,都在一起。不是你一個月來看我一次,是我們天天在一起,我隨時可以讓你來我家吃飯的那種在一起。

東尼:我有個非常不一樣但又很類似的經歷。在我搬離紐約前一整年,我在布魯克林找到了一個特別神奇的社區,叫日落公園 (Sunset Park)。它其實就是布魯克林的中國城。那邊東西特別好吃,又很便宜,我就天天叫朋友到那個地方去吃飯。然後發現,那裏簡直是一個 90 年代的中國,街上還有網吧,還有桌球館,路上還有KTV。我們一幫 30 多歲有事業的成年酷兒朋友,天天活得像個很有錢的中學生。

Sig: 對,這種感覺特別明顯。我跟好朋友無數次在公路旅行,去微山,去沙溪的路上,我們都說,我們現在太像中學生了。我們怎麼以 40歲進入了一個中學生的狀態,一群好朋友,很快樂得開着車帶着狗出去玩。

東尼:人和人在一起,就會和這個地方產生聯繫。

Sig:這是一個特別強烈的共識。我們都來了清邁之後體驗也非常好,然後一起去體驗更多更好的東西。我們有位法國朋友,他在中國的時候住在雲南,後來搬來清邁,我們在清邁見面。他說,哇,你知道嗎?我去了這麼多國家、這麼多地方,從來沒見過哪裏像清邁有這麼多法國人的。何止法國人多,哪裏的人都很多。

東尼:我在紐約,感受到所謂最國際化的一個城市,很多時候,價值觀並不國際化。每個人從世界各地來到紐約,大家都抱着一副 if i can make it here, i can make it everywhere 的野心。反而到清邁,大家都屬於一種擺爛的心態,就是讓我好好活着,我就想好好活着。

Sig:真的很佛。

東尼: 特別佛。當時我跟你一起去看了好多個房子。有什麼四五層樓高的,又帶車庫,在高級別墅區裏,造了假山造了景。還有個房子,底下就是魚塘。你可以在陽台釣魚,旁邊還有果園。

Sig:對,反正這邊便宜,大家放開想象力隨便搞。

東尼: 這個給我紐約的朋友非常大的震撼。我房子一租下來,好幾個朋友就專門從紐約飛來住。也幫我把音樂工作室什麼的搞起來。大家發現,不管是從紐約還是國內過來,都是「捲了好久了,然後終於可以躺平一下」。我發現自己很長一段時間,尤其在疫情期間,人是非常不舒展的。有很多要擔心的東西,很多無法控制的事情。我忘了,我是一個製片人(Producer),但是我從來沒有去produce我的生活。錢和工作事業,只是一方面的東西。我應該把生活安排成什麼樣的?住的空間我喜不喜歡?今天能不能吃到我愛吃的東西?這些東西不但是可被打造出來的,我們也必須要去做這件事(not only its producible, you have to do it)。

2023年1月23日,中國遊客在泰國清邁拍照。攝:Wichai Thaprieo/AP/達志影像
2023年1月23日,中國遊客在泰國清邁拍照。攝:Wichai Thaprieo/AP/達志影像

探索自己的改變

東尼:我好奇,你從來清邁到現在最大的改變是什麼?

Sig:以前在國內生活,我的工作經常在海外出差,合作公司是荷蘭公司,同事經常是外國人。我一直覺得我是非常國際化的,覺得可以用VPN,可以看到這個世界,跟大家沒有什麼區別。但出來生活了半年之後,再回顧以前的狀態,會發現自己是非常不國際化的。

很多想事情的思路方式、跟人打交道的方式、對於這個世界的思考是很是很中式的。比如常年在中國做內容,影片是給中國觀衆看的,不免會被觀衆教育做內容的方向。或者知道在國內做內容會有大量限制,自動天生就有一個緊箍咒。自我審查能力特別強,第一秒就條件反射自我審查。

但今天我就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就覺得這樣做最酷。走到這裡所要經歷的一步,不是跨過國境那一天就邁出去的。這個轉變,是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裏逐漸完成。它包括很多細節,比如跟泰國人交朋友,在交往過程中發現他們思考、處理事情的方式從底子上就很不一樣。這些態度都在影響着我。我覺得在這個緩慢的過程之中,我今天可以跟世界不同的人對話,特別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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