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傳媒八週年國際深度

【「走線」重磅現場】為了潤,他們在拉美長征四千公里

「富人並沒有國界,只有窮人才會用愛國情懷來掩蓋自己的一無所有。」

一個6歲孩子和父親在雨林艱苦跋涉四天後,乘船到達達連隘口的出口處,當地人把他抱出竹筏。攝:Shawn Yuan/端傳媒

一個6歲孩子和父親在雨林艱苦跋涉四天後,乘船到達達連隘口的出口處,當地人把他抱出竹筏。攝:Shawn Yuan/端傳媒

特約撰稿人 Shawn Yuan 發自厄瓜多爾基多

刊登於 2023-08-15

#走線#潤學#偷渡

編者按:疫情之後的中國社交媒體出現了一個新名詞:「走線」。許多大陸人走上了這條本由南美偷渡客和難民走出來的路線,從南美厄瓜多爾開始,穿越哥倫比亞﹑巴拿馬﹑危地馬拉﹑墨西哥等國,再進入美國申請庇護。走線客要用當地蛇頭提供的服務,還要跋山涉水穿越未經開發的原始地形,才能走完全程近四千公里的偷渡路線。據巴拿馬政府紀錄,在2022年越境進入的25萬人中,有2000多名是大陸人。2022年底中國放棄清零政策,2023年大陸走線客的數目又達到了另一個高峰:今年1月從哥倫比亞過境巴拿馬的大陸人人數,佔了2010年以來總數的近三成。

端傳媒從厄瓜多爾首都基多開始,一路跟隨著一群大陸偷渡客「走線」,直到達連隘口--位於哥倫比亞和巴拿馬邊境的原始叢林。記者一路記錄偷渡客結隊﹑買裝備﹑聯絡蛇頭﹑也記錄一般沒出過國門,英文也不大會講的他們,為何冒死「潤」出中國。稍後端傳媒會刊出另一報道,記者在加州的偷渡客「新手村」蒙特利公園市蹲點一個月,看看走線成功的人,如何在異國他鄉重建自我。請持續關注端傳媒的「走線」系列報道。

連江理著個小平頭,平日煙不離手。雖然他年紀輕,不過三十出頭,但說起話來總顯得老氣橫秋。

連江出身在廣東省清遠的小農村,從小就開始幫著父母下地種田。這幾年家裡經濟狀況不好,而且老家的房子地理位置並不優越,沒有被政府徵用,吃不著近年中國農村拆遷大浪潮的紅利。連江本身也不是讀書的料子,高中畢業後便去了廣州打工。18歲開始,他從紡織廠到塑料加工廠,大廠小廠都幹遍。他並不揮霍,一個人省吃儉用,但收入一直都是僅僅足夠開銷。

2020年初,大陸開始嚴密的防疫封控,他工作的鋼鐵加工廠產量急速下降。2021年初工廠終於倒閉,連江下了崗,而且找新工作的過程也很不順利。下崗了的連江嘗試過做外賣小哥,在2021年到2022年初之間,那時大陸經濟形勢還並未開始大下坡,他起早摸黑騎電瓶車送外賣,在廣州的大街小巷穿梭,存下了幾萬元。但是2022年下半年,廣州再度嚴厲封控,他單靠送外賣已經無法再支撐起自己的生活了。

哥倫比亞的加勒比小鎮內科克利,一名大陸人正在購買手機防水袋。攝:Shawn Yuan/端傳媒
哥倫比亞的加勒比小鎮內科克利,一名大陸人正在購買手機防水袋。攝:Shawn Yuan/端傳媒

「疫情真的讓我對生活絕望了。」連江跟我說。在廣州老城區的出租房裡,他百無聊賴,終日只能靠刷刷抖音混時間。

2022年十月份某天,他在抖音上偶然刷到大陸人走線入境美國的短片。那是他第一次聽說「走線」這回事。

短片裡,視頻博主在厄瓜多爾首都基多的華人民宿炒菜做飯,說要開始「美洲自由行」。所謂走線,即是從南美厄瓜多爾出發,穿越巴拿馬﹑哥倫比亞﹑危地馬拉﹑墨西哥等國進入美國,沿途會穿過中南美洲的許多原始地帶。許多視頻是完整的,手把手的走線教學:如何在厄瓜多爾接種黃熱疫苗、穿越原始雨林的裝備攻略﹑在如何聯絡當地「蛇頭」﹑不同路線與費用。

那些走線成功的博主,在視頻最後總會在加州或者紐約的街頭大喊:「兄弟們,我到美國了!」。

那是最讓連江心頭一震的畫面。

雖說對於生活絕望,連江在那個時刻之前,從來沒有過想離開中國的想法。他沒出過國,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離家不到兩小時車程的深圳。況且,連江在2021年初奉子成婚,孩子正是需要父親的時候,所以雖然他一直在想辦法逃離疫情時期的生活狀態,但連離開廣州甚至都不太可能,更別談「潤」。但是全國隨時封城,「放開」遙遙無期,經濟也肉眼可見的在下行--連江開始覺得,如果他想要給孩子更好的未來,唯一的辦法就在外面多賺些錢。

連江看過一次「走線」的短片後,抖音的演算法基本每天都給他推送其他走線視頻。直到去年年底的一天,他點開了銀行賬戶,上面還剩大概5萬元。他又點開了機票網站,經過一番計算之後,他終於決定:2023年3月上路去南美。

連江沒有跟妻子坦白自己的計劃,只說要去「外地」試試其他工作機會。「告訴他們只會增加他們的擔心。」他打算順利落腳再跟妻子坦白。

連江也曾經嘗試在朋友聚會時試探一下他們的看法。但是每每聊到移民,朋友們基本上都說:「出國沒什麼意思。」在他們眼裡,中國已經很好,投奔國外是「賣國」。

後來,連江會在基多街頭一排殖民時期的老房子前對我說:「富人並沒有國界,只有窮人才會用愛國情懷來掩蓋自己的一無所有。」說罷,他又掐滅了一支煙。

連江一行人在出發之前整理的行李。攝:Shawn Yuan/端傳媒
連江一行人在出發之前整理的行李。攝:Shawn Yuan/端傳媒

中國.廣州 至 厄瓜多爾.基多

「疫情發生之前,你要我去美國,打死我都不幹。」

今年3月25日,連江從廣州出發,經由曼谷轉機前往伊斯坦布爾。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候,為了嘗試掩蓋他走線的目的,他還特意當起遊人,去了一趟土耳其中部,以奇山異石和漫天熱氣球著稱的卡帕多起亞。

他在臨行前做了心理準備:路途會很艱辛、巴拿馬雨林充滿危險、道路因素不可控、現金不一定夠。但是他的正式走線路途在第一站就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擊:基多機場的移民官拒絕連江入境厄瓜多爾。

由於近來中國移民借道厄瓜多爾前往北美的人數急劇增加,當地移民機構對於持中國護照來厄「旅行」的遊客開始了特別的關注。在連江抵達基多後,移民官對他進行了一系列的詢問,包括來厄目的,準備去哪裡遊玩,是否已經訂好酒店以及回程機票等等。在敲打鍵盤近三分鐘之後,移民官對連江說:「對不起,我不能讓你入境。」

4月12日,他被遣返到土耳其。一周後他再接再厲,但抵達基多之後,他又一次被遣返到伊斯坦布爾。到了第三次他才終於成功入境。對此連江說,移民官應該是給他「搞煩躁了」。「所以就想算了算了,讓他進吧,」

抵達基多後,連江徑直奔向一家華人客棧。這家地處基多市中心的客棧,十多年前開業,老闆娘來自北京。老闆無意讓客棧成為偷渡客集散地,但是自去年開始,由於走線客的增加,通過口碑宣傳,待我在2023年5月到基多的時候,客棧的客人基本上全都是準備走線的大陸人。這家客棧有十多間房,經濟稍微寬裕的旅客會選擇單人間,一個晚上35美元左右,但是大部分人會選擇多人間,一是省錢,二是方便搭伴走線。

厄瓜多爾首都基多,走線的第一站。攝:Shawn Yuan/端傳媒
厄瓜多爾首都基多,走線的第一站。攝:Shawn Yuan/端傳媒

在這家客棧的一周,連江見證了數十甚至上百個中國人從這家華人客棧向彼此告別,踏上這條未知的道路。某一個晚上,連江坐在客棧後院抽煙時,一名操著廣東口音普通話的中年男子過來找他借火。「哥們兒,哪兒的呢?」連江問。「廣東。你呢?」「哎呀,老鄉啊!來來,抽煙抽煙。」連江開心地講起粵語。

老鄉名叫蘇源,離開中國之前在廣東一個小城做建材生意。蘇源也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現在正在上初中。但是由於戶口限制,而且蘇源也買不起天價「學區房」,他只能把孩子送到當地的一所升學水平遠低於大城市的初中。「我不知道是該恨我自己還是恨政府,要是我有些錢的話,或者說沒有這些他媽的戶口限制、學區房限制、不同省市天差地別的升學率之類的話,我可能沒必要出來。」

在疫情之前,蘇源主要靠給房地產公司提供建築材料為生,大灣區的整體經濟形勢也讓蘇源嘗到了一些甜頭。但是,突如其來的防疫政策讓房地產公司留了一棟接一棟的爛尾樓,而且這些公司也欠了蘇源近十萬的賬。「這些賬基本上是收不回來了,他們都沒錢怎麼給我錢?我周圍做生意的朋友都差不多。」在蘇源離開大陸之前,政府已經放棄「清零」,全面「放開」,但他早就對政府失了信心。「一天搞這樣,一天搞那樣,誰能保證明年政府不會又頭腦發熱,幹一些有的沒的的?」

「疫情發生之前,你要我去美國,打死我都不幹的,還不是因為經濟原因和孩子的教育。」蘇源跟連江說。他打算一個人先去美國,根基穩定後再接家人過去。 「從孩子出生到現在,我一共就跟他分開過五天,我是真的很捨不得啊,但是在國內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說罷,蘇源去找紙巾擦掉他強忍不住的淚水。

連江和蘇源很快就決定搭伴一起走線。在接下來的三天時間內,這個兩人隊伍迅速擴張成了一個八人團,其中甚至有一對帶著兩個不到10歲的孩子的夫妻。他們互相都不太了解其他人選擇走線的原因,但是只要一聊到中國的政治和經濟環境,眾人都心裡有數。

跟妻子一起帶著兩個孩子走線的父親後來跟我說,他之前在迪拜工作四年,見識到了中國之外的生活是怎樣的。他在2021年底回國,雖然身在上海,生活也還算寬裕,但是社會壓力過大、新聞輿論環境的糟糕,讓他覺得孩子留在國內過不上好日子。於是,在和妻子商量再三之後,決定讓小孩休學,踏上這條走線路。

「哎,我周圍的人都不了解也不支持,但是我是希望更多的人能夠知道,在中國的生活真讓我看不到出路。」這位張姓父親在客棧收拾行李的時候跟我說。

連江在基多黃熱疫苗接種處接種疫苗。攝:Shawn Yuan/端傳媒
連江在基多黃熱疫苗接種處接種疫苗。攝:Shawn Yuan/端傳媒

厄瓜多爾.圖爾坎 至 哥倫比亞.內科克利

「中國不是你們想像的那麼好,哥倫比亞都比中國好!」

臨行前兩天,他們在做最後的準備:去當地的醫院接種黃熱病疫苗。

在「走線」路上,他們即將要穿越的許多地區都是黃熱病流行區。黃熱病通常經蚊蟲傳染,叮到了會發高燒﹑肚瀉﹑肌肉疼痛,嚴重的會牽連到內臟,甚至會引起肝﹑腎衰竭。

在去接種疫苗的路上,他們一行人穿過了基多的老城中心:一群殖民時期的建築以及他們在國內從未看到過的天主教堂讓他們停下了腳步。「來都來了,還是盡量享受吧,改變一下心態,就把這次走線當做旅行了。」連江說。那是他這一路,唯一一次帶著遊人心態去欣賞他所在的城市。

參觀完教堂之後,他們到達疫苗接種門診。排隊的時候,他們打開谷歌翻譯軟件,寫下「我們想打黃熱疫苗」。谷歌翻譯是他們在走線路上最不可或缺的手機軟件:他們中大部分人的英語水平不足以讓他們自如交流,更遑論西班牙語。當地診所的醫生也知道這群中國人接種疫苗的目的,畢竟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看到這些中國偷渡客。

那天晚上,客棧老闆娘給他們做了一頓豐富的飯菜餞行。在飯桌上,客棧的老闆娘敬了連江一行人。「你們的勇氣讓我佩服,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她端起酒杯。飯桌上其他人也都舉起酒杯,互相碰杯。「既然大家有緣選擇一起走這條路,那我們就互相幫助,」連江也舉起了酒杯。

連江以及同行的人在離開基多之前,抽空去參觀了當地著名的大教堂。攝:Shawn Yuan/端傳媒
連江以及同行的人在離開基多之前,抽空去參觀了當地著名的大教堂。攝:Shawn Yuan/端傳媒

第二天早上8點,他們一行八人準時在客棧大堂集合,前往基多北站。他們將從基多北站搭大巴前往圖爾坎(Tulcan),一個在厄瓜多爾和哥倫比亞邊境旁的小鎮。從基多到圖爾坎的路上風光如畫:大巴在安第斯山脈中穿行,映入眼簾的是藍天白雲、河流湖泊。

連江從離開客棧後,就自動擔當起了整隊人的領隊:叫車、買票、拿手機翻譯。在大巴上,連江終於喘了口氣。我好奇沒出過國門的連江,看到窗外美景有甚麼感想。於是我問他,終於要上路了,心情如何?他似乎完全沒心情欣賞湖光山色:「我在想,到了圖爾坎之後怎麼跟蛇頭碰面。」他眼睛沒離開過手機屏幕。

「蛇頭」即為一群幫助偷渡者採用各種方式避開移民檢查、穿越雨林、安排交通工具等以順利北上前往美國的人。由於語言不通,加上路途險惡,大部分大陸偷渡客都會選擇支付高額費用以換取蛇頭在路上的保護,「花錢免災」。

到達圖爾坎之後,他們徑直前往之前聯繫好的蛇頭安排好的酒店,每人交納了180美金的費用,蛇頭的助手說當天晚上的住宿和晚餐已包含在內。但是晚上9點,助手又敲門說前往哥倫比亞的小巴已經到了,讓他們立刻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他們的第一次非法越境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晚上9:30,他們從蛇頭的酒店後院上車。不到半個小時之後,他們就順利到達了伊皮亞萊斯(Ipiales),哥倫比亞的邊境城市,中途沒遇上任何檢查站或警察。

為了不被哥倫比亞的「黑警」搜出財物,連江把錢藏在牛仔褲的褲袋裡面。攝:Shawn Yuan/端傳媒
為了不被哥倫比亞的「黑警」搜出財物,連江把錢藏在牛仔褲的褲袋裡面。攝:Shawn Yuan/端傳媒

在大巴車站,有至少20個大陸偷渡客在焦慮地等待蛇頭的下一步安排。他們的下一站是哥倫比亞海邊小鎮內科克利(Necoclí):進入達連隘口前最後的補給站,也是大部分協助移民穿越巴拿馬雨林的蛇頭的據點。在前往內科克利的路上,連江一行人還需要面對這條路上讓他們最為擔心的幾件事情之一:哥倫比亞的警察。他們稱之為「黑警」。

哥倫比亞的警察以貪污和勒索聞名。他們會特意攔下載有難民或偷渡客的大巴,然後上車開始搜刮任何值錢的物品。

看了無數條抖音「走線」視頻的連江早有準備:他把現金藏在褲頭皮帶以及自己縫的褲兜裡面。同行的一位女性把錢藏在衛生巾裡面。也有人藏在了書包的夾層,甚至是髮帶等等。但是「黑警」也已經搜出了經驗,一般在上車之後,就開始搜一些隱蔽的地方:比如書包肩帶。

站在麥德林(Medellín)的汽車站等待中轉汽車前往內科克利的時候,連江和同行的人生氣地說:「警察搜出了我80美元,全部給拿走了,然後跟我們同一輛車的大哥,因為沒有好好藏錢,他所有600美元全部都被搜走了,他現在身上一點錢都沒有了。」他們幾個人湊錢給那位大哥買了去內科克利的車票。

但至少哥倫比亞的警察,並沒有因為他們沒有正式的入境章而遣返他們。於是在長達30多個小時的長途奔波之後,他們到達了哥倫比亞的加勒比海小鎮內科克利。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小城,至少有四﹑五個大名鼎鼎的蛇頭:「卡洛斯」,「李白」,「老闆娘」等等。這些蛇頭都是本地人,像「李白」這樣的名字是他們僱的大陸人助理給取的。每個蛇頭都控制著雨林的不同地域,根據不同的路線、難度、以及提供的「服務」,每個「包」定價都不同(大陸偷渡客習慣用「大包」「小包」等詞彙來描述「smuggling package」)。

在麥德林汽車站,一名大陸小孩等待前往內科克利的大巴。攝:Shawn Yuan/端傳媒
在麥德林汽車站,一名大陸小孩等待前往內科克利的大巴。攝:Shawn Yuan/端傳媒

在伊皮亞萊斯(Ipiales)到內科克利的大巴上,連江和同行熱烈討論要選擇哪個蛇頭和路線。因為兩次被遣返到伊斯坦布爾,連江身上已經沒有足夠的現金來支撐他大手筆花錢了,於是他提議「選擇400美元那個套餐,3天出雨林」。八個人當時都同意了。但是到達內科克利之後,蘇源和帶著兩個孩子的夫妻決定多花錢,走更省力省時的一條線:1150美元,1天出雨林。

在蛇頭的辦公室,一名操廣東口音普通話的助理著他們放心:「我們都不是小蛇頭,都是大蛇頭了,都是要講信譽的。」蘇源聽罷就直接掏了1150美元現金。連江一臉焦慮:「你們有錢,能選擇這條線,但是我身上沒那麼多錢了。」 同行的另外一個人說:「出來的時候我們確實都信心滿滿,但是我們現在都擔心爬山的時候撐不住,到時恐怕要後悔。而且你看,咱們一行人還有孩子。」連江歎了一口氣,望著地板。

這時蘇源把他拉到一邊:「這樣,我們每個人幫你平攤一點費用,這樣你只需要花400美元,剩下的我們七個人一人出一點給你cover掉了。」「既然大家決定一起出發,就不會讓任何一個人落下。」蘇源拍拍連江的肩膀,「錢重要還是命重要?」連江雖然過意不去,但最終選擇了接受他們的幫助。為了報答,他提議在路上幫蘇源揹背包。

在把錢全部交清之後,他們把護照信息和微信ID發給了那位助理。三個小時後,他們要在內科克利的碼頭集合,前往哥倫比亞和巴拿馬邊境的卡普爾加納(Capurganá),正式開始進入雨林地帶。在留在內科克利的三個小時內,他們要在各種戶外用品店,採購雨林裡面可能會用到的物品:防水墊、帳篷、防蚊液、防蛇液、手機防潮袋、拖鞋、雨鞋、生火器具。當他們走在內科的街上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剛剛那位助理並不是這個鎮上唯一一個在做大陸人生意的大陸人。就在不到200米的半徑範圍內,連江看到了一家中國人開設的酒店,以及兩家中餐廳。 「這產業鏈是真發展得挺快的啊,」他感嘆。

因為在雨林中沒有任何補給點,所以他們嘗試在內科克利採購所有能夠想到的物品。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穿越雨林對於體格有多麼高的要求,以至他們大部分人在雨林裡面是一邊走一邊丟東西,負重前行會讓他們恨不得把包裡的襪子都扔掉。

站在戶外用品店的門口,一名店員朝我走來,問我「為什麼這麼多中國人去雨林啊?他們不能直接去美國的嗎?」對他們來說,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持中國護照的人會選擇經哥倫比亞穿越巴拿馬雨林,是難以置信的事。我把問題翻譯給連江,他回答:「中國不是你們想像的那麼好,哥倫比亞都比中國好!」聽罷,那位店員笑了起來:「你真會開玩笑。」連江苦笑一下:「我也希望我是在開玩笑。」

位於哥倫比亞與巴拿馬交界的達連隘口。這片未開發雨林長年被武裝組織控制。攝:Shawn Yuan/端傳媒
位於哥倫比亞與巴拿馬交界的達連隘口。這片未開發雨林長年被武裝組織控制。攝:Shawn Yuan/端傳媒

哥倫比亞.卡普爾加納 至 達連隘口

「只要出了雨林,一隻腳就踏進美國了!」

三個小時之後,大約有30名偷渡客在碼頭集合,搭乘快艇前往卡普爾加納 --進入巴拿馬雨林之前的最後一站。他們當中有大概10個大陸人,剩下的都是講西語的,來自委內瑞拉、古巴、厄瓜多爾等國的移民。這條「走線」路,本來就是南美偷渡客走出來的。

蘇源坐在快艇的最前一排。快艇飛速前進,加勒比的海水不斷打到蘇源的臉上,他的頭髮也被吹得凌亂。但是他始終掛著笑容: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看到海。

快艇沿著海岸線靠岸了三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人下船。穿越雨林的不同路線有不同的出發點,來自南美其他國家的人大部分會選擇以阿坎迪(Acandí)作為出發點。阿坎迪離巴拿馬邊境相對遠,這條線要跋山涉水接近5天才能走出雨林,但是價格相對便宜。即使船上眾人都是離鄉別井的裸命,也還是有階級之分。

船在阿坎迪靠岸之後,大部分南美人都提起行囊和其他人告別,前往雨林深處。

卡普爾加納是最後一站。下船之後立刻有人來接應他們並且分發手環,不同蛇頭的客戶手環顏色都不一樣。之後他們坐上一輛三輪車,在卡普爾加納的蜿蜒小路上穿梭近十五分鐘後,來到一個空曠的荒地。蛇頭的接線人在這裡一一對比了他們的照片。這裡還有近百頂帳篷,來自各國的難民都在此聚集,等待夜幕降臨之後進入雨林。

我在此也不得不跟連江一行人告別:如果沒有蛇頭的幫助,穿越雨林基本是不可能的。而且從厄瓜多爾出發到此,我都以旁觀者身份待在連江身旁,但是到了雨林之後,「旁觀者」身份不再存在:你要麼是偷渡客,要麼是蛇頭安排的人。連江為了自身一行人的安全,也決定在卡普爾加納跟我告別。我讓他們一路上跟我保持聯繫。

經過長達四天的雨林穿越之後,許多人的鞋子已經破掉,腳也刮損或長滿水泡。攝:Shawn Yuan/端傳媒
經過長達四天的雨林穿越之後,許多人的鞋子已經破掉,腳也刮損或長滿水泡。攝:Shawn Yuan/端傳媒

為了保證他們不被哥倫比亞海岸警衛隊的巡邏人員發現,蛇頭僱傭的船長讓他們在晚上10點左右又搭上另外一輛船。他在夜色中依舊以讓人眩暈的速度掌舵前行。兩個小時之後,他們順利到達了巴拿馬境內。在沙灘上,連江搭起了帳篷,在他眼前不遠便是雨林的入口。

小憩三個小時後,他們在早上6點天微亮時整裝出發。「做好準備啊,大家都把這整個路線說成走雨林,所以大家加把油,注意安全,只要出了雨林,一隻腳就踏進美國了!」連江在臨行前給眾人打氣。

因為他們花了1150美元買最貴的「包」,連江一行人的雨林穿越,出乎意料地是整趟行程裡面最為輕鬆的一段。今年五月初的巴拿馬雨林仍相對乾燥,比較往年來得更晚的降雨,也讓本該滿佈泥濘的路變得比較好走。

雖然說相對乾燥,熱帶雨林的極高濕度仍然讓很多人難以接受,蘇源甚至差點暈倒。「雖然路並不是那麼難走,但是因為缺水和高溫,我走了大概3個小時就差點堅持不下去了。真的太濕熱了。」蘇源後來跟我說。即使還未進入盛夏,雨林白天的溫度能動輒到達攝氏35度以上,濕度能達到95%,是世上濕度最高的地方之一。

讓他們驚訝的是,整個雨林行程中竟然有一段是騎馬前行。「因為費用高昂,為了讓客戶覺得值得,所以他們會安排馬匹,然後我會騎著馬大概兩三個小時越過一些稍微有一些泥濘的地方。」連江說。

但是大部分走線的大陸人,以及基本上所有其他南美國家的移民,都沒有足夠的資金去選擇這條昂貴的路線,所以更多的會選擇「卡雷托」(Carreto)、「阿坎迪」(Acandi)等路線。這幾條線穿越雨林的時間是3到7天不等,且都基本上會翻越三座坡度接近45度的大山,跨越多條河流,以及全年大部分時間都泥濘不堪的險惡道路。

達連隘口出口處有不少被偷渡客丟棄的衣物和食物。攝:Shawn Yuan/端傳媒
達連隘口出口處有不少被偷渡客丟棄的衣物和食物。攝:Shawn Yuan/端傳媒

連江一行人的旅程相對輕鬆,但是對於買不起奢華的「包」的其他移民來講,穿越雨林的路程中充滿了危險的地形、難以預測的天氣條件,更可怕的是,長期以來掌控這一地區,並且經常勒索移民的武裝部隊,隨時會在雨林中出現。各種有組織有規模的犯罪,已經讓巴拿馬雨林成為了全世界最危險的移民路線之一。

在哥倫比亞和巴拿馬邊境的一大片未開發雨林叫「達連隘口」(Darien Gap),這片原始沼澤和森林是南美海洛英和軍火流通的地帶,哥倫比亞和巴拿馬執法部門都無法有效控制。以往一些探險隊還可以用四驅車穿越雨林,但在九十年代之後,哥倫比亞國內愈趨動蕩,武裝部隊進駐達連隘口,這個地區開始經常發生綁架﹑謀殺﹑搶劫--現在除了偷渡客還會鋌而走險,沒有其他人會冒險進入。每年都最少有數十名偷渡客因各種原因死在達連隘口,這個數字應該還是低估,因為有些偷渡客的屍體從未被發現。

除了擔心遇上武裝部隊,偷渡客還要擔心在雨林迷路。在達連隘口出口處的難民登記中心,我遇到了37歲,來自山東的吳青。他一個人來走線,在雨林裡面一共走了近6天。大部分大陸人即使選擇了最長的路線,基本也能夠在4天之內走出雨林。但是在吳青進入雨林之後的第二天他便因為體力不支掉隊了,在經過近三天的無頭蒼蠅般的獨行後,他終於遇到了一群南美偷渡客,在他們的幫助下走出了雨林。

巴拿馬軍方派來專車,把難民從達連隘口出口處接到難民營。攝:Shawn Yuan/端傳媒
巴拿馬軍方派來專車,把難民從達連隘口出口處接到難民營。攝:Shawn Yuan/端傳媒

成功走出巴拿馬的雨林,對於大部分人來講算成功了一大半。從巴拿馬雨林出口處的小城鎮Meteti開始,後面的路程就是一個大巴接著另外一個大巴,直到他們到達墨西哥和美國的邊境地區。連江一行人在出了雨林之後,就在當天馬不停蹄地繼續北上了。他們乘著20美元一個人的,巴拿馬政府組織的大巴,從雨林出口處前往巴拿馬和哥斯達黎加的邊境。從那個地方開始,他們以每個國家一個蛇頭的方式,基本上是每一到兩天就會成功穿越一個國家。

由於整條路線早已經成為一條產業鏈,所以在大部分的汽車站,在移民們下車的一瞬間,就會有蛇頭的助理們上前來搭話,而且由於競爭激烈,各個蛇頭提供服務的價格也大致相當。偷渡的過程也近乎一致:一般在夜晚的時候,蛇頭安排的車會在某個地方把他們全部接上車,然後送達一個所謂的「安全屋」等待轉運。這些「安全屋」一般會在大城市的郊區,以保證交通順利但又不會被執法部門發現。在這些設施簡陋的房子裡面等待幾個小時之後,蛇頭會安排另外一輛轉運車,把他們送到下一個國家的邊境。

從哥斯達黎加,到尼加拉瓜,到洪都拉斯,到危地馬拉,再到和墨西哥的交接處,連江一行人一共走了不到一周時間。但是這一路上,他們乘坐了他們能夠想像到的所有交通工具:大巴、出租車、船、三輪車、摩托車、汽車後車箱、拉牛車、拉豬車。

雖然地處中美,但是他們一路上遇到不少為中國人「量身打造」的服務業。幾乎所有連江去過的城市都有中國人開設的中餐館。在有「走線」的這群人出現之前,這些中餐館的客戶大多為想要品嘗中國味道的當地人,服務內容也大多局限在食物上。但是,自從去年開始,大量的大陸偷渡客湧入中美,這些中餐館早已開始提供其他服務:用微信支付寶換匯、請翻譯、甚至幫助聯繫當地蛇頭以及購買相應的汽車票等等。餐飲甚至已經成為了這些飯店的副業。「真的是挺感恩有這些中餐館,不然我們都不知道去哪裡換錢。」蘇源說。

在內科克利,由於近年路經此地的中國偷渡客愈來愈多,已經開了三家中餐館。攝:Shawn Yuan/端傳媒
在內科克利,由於近年路經此地的中國偷渡客愈來愈多,已經開了三家中餐館。攝:Shawn Yuan/端傳媒

墨西哥.塔帕丘拉 至 美國移民看守所

「這樣的革命友誼,哪裡能找啊?」

在迅速穿越中美各國之後,連江一行人順利到達進入美國前的最後一站:墨西哥。墨西哥是很多人最為擔心懼怕的一站。「我聽說過好多人是多次在墨西哥被警察逮捕然後遣返回危地馬拉,我也知道很多人在塔帕丘拉(Tapachula)呆了很多個禮拜了,」連江後來跟我說。塔帕丘拉是從危地馬拉進入墨西哥之後的第一座城市,是墨西哥蛇頭聚集地,同時也是所有被多次遣返危地馬拉的移民再次北上繼續「碰運氣」的第一站。

一路還算順利的連江一行人,在墨西哥境內遇上了此行最大的難關。在塔帕丘拉「精心挑選」了一個蛇頭之後,他們搭著蛇頭的車前往墨西哥城。但是在出發三天之後,連江給我發了一條訊息:「我們已經被關在這個院子裡面兩天了,不給我們吃的,也不讓我們走,也沒有人來接我們,我感覺我們被騙了,再這樣的話我們可能需要跟中國大使館聯繫了。」他給我發了一個他的定位:在一條離塔帕丘拉不到50公里的鄉間小路上。在電話語音中,連江一向沉穩的聲音在明顯地顫抖。

即使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快一個月了,他們依然有著「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明顯感受,對於蛇頭以及當地的執法部門有著難以逾越的不信任和恐懼。在墨西哥的這個鄉間小路旁的院子裡面,連江第一次擔憂他和他同行的人的生命安全。可幸的是,在連江給我發完消息的當天晚上,蛇頭就安排小巴把他們送到了墨西哥城。但是這場經歷讓連江對於蛇頭的信任消失殆盡:「我知道他們也是在幫我們,畢竟我們也是有這樣的需求的,但是說到底他們是為了賺錢,你以為他們是真的想幫你啊?我們不過是賺錢的棋子罷了。」

一名大陸移民坐在達連隘口的出口處。攝:Shawn Yuan/端傳媒
一名大陸移民坐在達連隘口的出口處。攝:Shawn Yuan/端傳媒

但是之後的路一切順利,他們在離開塔帕丘拉之後,花了近五天的時間,到達美墨邊境的城市華雷斯城 (Ciudad de Juarez),和美國德州的艾爾帕索 (El Paso) 隔河相望。在華雷斯城等待蛇頭安排的時候,連江刪掉了所有的聊天軟件、退出所有的微信群、把他的護照郵寄到加州的一個朋友家。「因為在邊境進移民看守所的時候,他們會把你的護照收掉,這樣就算你從看守所出來之後,沒有護照在美國也很艱難。」刪微信是因為怕美國移民官看到他在上面的走線群,會以為他是幹走線生意的。

在通過蛇頭的幫助進入美國之前,連江一行人給我發了一連串的語音信息。在語音中,他們聽起來都疲憊不堪,但是聲線卻又充滿希望。「天哪,終於要到了,這一路真的很艱辛,希望接下來能夠一切順利了。」蘇源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希望我們能在美國見面!」那位帶著兩個孩子的父親說。連江說,其實大部分在厄瓜多爾組隊出發的團隊在路上都會分開,要麼因為行程不一致,或者單純因為性格不合。但是從厄瓜多爾的那個小旅店到美墨邊境,他們一行八個人一次都沒有分開過。「這樣的革命友誼,哪裡能找啊?」連江感慨。

進入美國移民看守所他們來說既是恐懼也是期待:恐懼的是被遣返或者一直被關在看守所,但是期待的是從看守所出來的日子。大部分中國移民會在移民看守所等待兩天到一個月不等的時間,首先等待釋放,然後會在規定的日期內提交庇護申請,以保證他們不會被驅逐出境。至於在看守所等待的時間長短並無規矩可循。在等待蛇頭把他們轉運到越境地點的時候,連江給我發了最後一條信息:「最後一步了,再也不用擔心蛇頭了,祝我們一切順利!」然後刪掉了他的聊天軟件。

(文中所有受訪者均使用化名)

後記:連江在進入美國之後的第八天給我發了一條簡訊,說他已經從「移民監獄」被放出去,現在正在前往蒙特利公園市(Monterey Park;全美最大華人城市)的路上。他說一行人有人被提前放出,有人在那個時候還在看守所。在接下來的一周之內,我陸陸續續收到來自其他人的消息,他們都順利離開邊境地區的看守所,大部分人都前往蒙特利公園市,也有一些人選擇去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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