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今天是2023年香港中學文憑試放榜日,我們邀請兩位應屆DSE考生來稿,她們署名「幼稚鬼」、「牛屎」,分享放榜前的想法和感受。這一次的寫作沒有模範答案也沒有評分準則,她們不約而同地說卸下考試的重壓後,是正視內在迷惘的時刻。從意識到家人年老、即將要告別校園,進入未知的社會,到面對政治環境轉變的香港,她們有許多的問號,也有許多的想望。想要重新感受日常最細微的快樂,期盼能夠走上教育或創作的路途,也暗自許願未來能夠保持獨立思考,持續檢視城市的變化——甚至成為促成改變的角色。
倒不如問我不想成為怎樣的人
幼稚鬼,17歲,女,應屆DSE考生
剛考完試的那段時間,身體的一部分好像死了在十七。習慣了考試的壓抑實在難以抽離,但成年期又在前方呼喚我、催促我,叫我快點來到光輝的未來。
試後的確不必再顧慮許多,但幻想中每日吃喝玩樂、樂此不疲的Happy life 也沒有降臨,我陷入了考試外的焦慮。多出的空閒讓我有時間數清父親頭上有多少根白髮,母親眼角有多少條皺紋,聽說年老的親戚已經在準備遺囑。很是擔心我曾經的愛人,以後是否只能用回憶看見他們?同時陷入一股自責的漩渦,我以考試為擋箭牌,將家人擋在門外,從來沒有向他們訴說愛意。雖說考完試的空閒日子,讓我有時間開始「贖罪」,但我已經清楚地感受到身邊的家人與死亡更加接近了,這種恐懼大概是成為大人前的一種銜接吧。
生活中也有開心的片段。畢業旅行去了夢寐以求的日本,謝師宴盛裝打扮,開始學習化妝,在沙灘興奮地跑向海洋,好好約會……我把備戰DSE時根本沒時間做的事都做了。我終於奪回生活的主權,以及應該屬於我的快樂。然後意識到這些起伏波動才應是生命的主軸,而非考一場考試。一直推着我前進的,都只是普通的、平庸不過的瑣事,卻在我心中如煙花般盛放了。
對於放榜其實一直信心不大。高中三年基本每次都年級前十,但DSE偏偏就失了手,而且不只一科,直到放榜依然覺得遺憾,預計自己只有18分。經過兩個月的沉澱,「放榜」兩個字依然有如暗湧的急流,得到的分數將會代表我夠不夠努力,有沒有辜負師長對我的期望,以及未來的去向。
但我不想再被DSE有關的事物弄得支離破碎了。奪走年輕人的青春和熱情本來就不可原諒,怎能任由一張紙就決定我的人生?如果去到生命的盡頭,我死前那一刻,腦中的走馬燈放映的是沒有遺憾的回憶,似乎才是最重要的。那張紙甚至可能不會出現在我的走馬燈裏,要被幾個數字定義我們實在太噁心了。
詩人紀伯倫說:「人只有沿着黑夜之路前進才能到達黎明。」宣判之日,有人會一臉風和日暖,有人會臉色慘白,喜樂和絕望會同時興起。不論高分低分,我也作好了與同學相擁痛哭的打算,沒有興奮或掙扎。我只是相信查看成績表的當下,那些數字滿載的都是我們努力過的痕跡。
現在,我即將要跟中學一起奮鬥的伙伴們說再見。大家都曾被扭曲的教育制度折磨得不似人形,我見證過他們有的每日溫習超過十小時,一星期補習的時間比吃飯的還多;有的黑眼圈爬上眼底,覆蓋了年輕應有的活力與陽光;有的一手三部計算機,12道公式用得游刃有餘。老實說我不明白他們是怎樣做到的,雖然我自己也是看着五點清晨的白雲入睡的人,這個狀況在DSE考生中並不特別。
我不會想回到以前這種考試導向的生活模式,但我由衷地喜歡一群人各自為不同的目標奮鬥的時光。「為咗證明香港嘅填鴨式教育真係好垃圾,高分先有說服力」、「真係好想讀設計」、「好想搏盡一次」,每個人在疲倦中仍然奔跑着。
由於香港這幾年的動盪,陸續有老師和同學移民,隨着熟悉的面孔逐個消失,離別的恐懼開始襲來。本人因為家中經濟能力有限,沒有計劃過離開香港。好討厭這種感覺,每次都是別人跟我說再見,我當然不想妨礙他們奔向更好的人生,但好像只有我留在原地等着更多人離開,之後說不定又會有更多人走,好不甘心。
這些同學已經陪了我三分之一的人生了。考試前我曾寫過:「我們人有時就像海洋裏的水,互相碰撞又互相交融,然後被沖到很遠的地方去。不過,說不定我們又會在某個位置再相遇。例如大家都被蒸發掉,在雲中再次碰面,這是我們身為小水點的交集。」
至於怎樣想像自己的未來?會想將來成長為怎樣的人?我不知道。
我迫不及待想擺脫現在庸碌無為的自己,不想再像以前那般死讀書。入大學似乎象徵步入錯綜複雜的成人世界,但我依然對前途有所期望,想迎來更好的自己。我希望加入不同的社團活動,認識新朋友,尤其是香港以外的人。期待與其他人連結,想結交許多了不起的人,身邊充斥着優秀的人的話感覺自己也會閃閃發光。希望多去外地交流,尤其想去歐洲。香港太狹窄了,即使在香港讀書也想擴闊視野。好想變得更好。
我的夢想是做老師,但我從來無法描繪出未來的藍圖。
身邊的人似乎都已經為未來作好充分的打算,幾歲買樓、要不要買車、生多少個小孩。在嬰兒的哭鬧聲和貓狗毛茸茸的爪子之間不解為何會有人選擇前者。有的同學已經懂得怎樣交租、炒股,我卻連泡沫經濟是怎樣形成的也不知道。我根本不懂得這些,不想要兒女,擔心世界上又多了一個自己,相信看透生存法則,知道及時行樂、死的時候也能笑着才最重要,卻又容易受傷、浪漫主義、自我否定。多愁善感,同時由微不足道的快樂支撐着——黃昏時在海面起舞的光點、與朋友徹夜的長談。
在這個追求發展的地方,大人們向我塞了一堆公式,卻沒有一條能解釋生存的方法。
香港是個很現實的城市,我聽了太多年的「文科乞食」說。作為文科生,重視科技和經濟發展的世界其實不需要我們。不過我依然想做文科老師。我親身體驗過DSE的摧殘,卻又在老師們的鼓勵下前進過,在腐敗的教育制度下,若我無法改變現狀,至少可以以老師身份陪伴學生走過這段艱難的時光。
我不打算教公社(公民與社會發展科),所以未踩到自己的底線,儘管試試,看看在有限的環境下可以做到多少。這視乎未來的一天,局勢會否令我產生「這簡直是逼着我盡快逃出這裏!」或「根本是在侮辱我作為老師的身份」的感覺。在大學的幾年,我想持續檢視香港的變化並保持思考。
近幾月的持刀殺戮、每況愈下的教育制度等,與國旗一起為香港刷上紅色,覆蓋了我小時候對「香港比起其他地方已經很好了」的信念。我能感受到自己對這座城市的喜愛逐漸減少。有過離港的念頭,曾經被問會不會考慮加拿大救生艇計劃,但現時經濟未獨立且能力有限,以及家庭、朋友、前景計劃等因素,目前打算留下。
問我將來想成為怎樣的人,倒不如問我不想成為怎樣的人。我絕不想成為流行曲中的主角。每一首都先敍述18歲太陽永不下沉的青春,年少輕狂時的夢想,然後突然變成30歲沮喪頹廢的生活,把熱誠當作垃圾丟棄。希望自己不要放棄做老師,不要錯過每一次美麗的日落,不要躺平,不要忘記家人,不要仿效討厭的人,不要遠離快樂。
對未來充滿憧憬和疑惑。對生活依然是熱戀期。決定先把疑問留在心中,相信世界會為我帶來答案。
假如生命的力量可以在於不順從
牛屎,17歲,女,應屆DSE考生
在正式Study Leave後,我曾幻想過無數次,在考完最後一科一刻,我會有多喜悅:我會在踏出考場後與好友放聲尖叫;我會立刻把書包裏的筆記扔到回收箱,到家後撕掉所有歷屆考卷和校內教材;我會飛奔回家,把社交媒體都下載回來,開啟通訊程式的通知,準備肆意地過這段放榜前的空白期。
可是,真正到那天,我坐在陌生環境裏,看着眼前剩下的題目,腦海裏根本沒有慨嘆的餘裕。對我而言,整個考試如坐針氈;對自己的答案猶豫而焦慮,拼命地回想自己復習過的所有,這個一直倒數的時間,或許是我一直以來,痛苦、壓抑的最後總結。
「...…時間到,請停筆,考生不得...…」考卷蓋上並沒有把我的不安一併帶走,收走考卷卻留下茫然自失的我。走出考場,沒有激動,沒有任何熱炙的慾望,只是站在門口與在補習社認識的男生揮手道別,等待同場好友出來便轉身離去,離開後亦只是點進查看巴士班次的應用程式,沒有過分激動,內心只有對剛才的表現悔恨,當天的明媚與我格格不入。
DSE結束了,我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學校:受邀回校分享心得、擔任戲劇表演幕後工作、籌辦畢業營、以學校導賞員的顧問身份,斷斷續續地回校參與不同集會⋯⋯雖然我總對外抱怨未有畢業的感覺,但我何嘗不是每次都投入其中。我大可以推掉所有邀請,擔當一位考完試便將學校拋諸腦後的學生,只是總是無法拒絕。這些稍微頓挫的腳步和退卻,像潛意識告訴我,我根本不捨得。
離開中學後,我再沒有一班認識六年的同學;沒有願意對我喋喋不休,花上比預期更多時間去嘮叨我的老師;更是沒有了看似對我們的生死不在乎,卻又總會在我們向他訴苦時,以另一個角度、用他獨有方式安慰我們的中文老師⋯⋯要告別的不是校園,而是這些看似平凡,卻又意義深遠的小事,這些人的名字貫穿了我的整個⻘春,現在卻要接受與他們的離別。
倘若能夠讀上大學,這意味着跳出舒適圈的日子終於到來,但我擔憂內向會成為負累,是我遲遲未能融入圈子的桎梏;怕遇到不懂或不忿只會向老師求救或傾訴,發現自己離不開昔日的生活模式,承認自己渺小得可怕、總是獨木難支,只懂得安躺在溫床上,等待別人告訴我下一步。
不同階段的我對未來的理解總是美好的,亦會期許社會能更加包容和開放,讓我們可以自由追尋自己所希求,所有人都受保障和擁有基本權益。只是隨着接觸社會越多,驟覺其根本不可猜測。現階段的我對社會的問號多不勝數,同時認為它對我的要求太過苛刻,難以追上它的變化速度。從前會認為世界至少能選擇,選擇怎樣繪寫出不同的可能,但現在它給我的感覺卻是——有目標、有夢想的人怎都不會被傾聽,甚至會被打出致命一擊,務求讓他們徹底死心。
昔日我相信要努力改變環境,不能習慣或麻木,生活不應是被動,尤其受補習老師影響,想成為另一個她而選讀全球研究,幻想自己能夠透過影視作品傳遞訊息,在世界傳播我所相信的價值觀。可惜這一切有時只會被評為不自量力。
不少同齡人分享自己的揀科(選讀大學科目)原則,在大學四年課程裏得到的技能必須在畢業後展現,有鐵飯碗或者明確就業方向,安穩生活比一切重要。戲劇導師在得知我選擇電影系後,直白地告訴我,除非家境優越,不然的話最好先放下;他們又說讀商科才有出路,然而經過高中三年,沒有對這門學科更有興趣的我,曾暗暗發誓入大學後絕不接觸,奈何走到最後,感興趣而分數許可的科目不足20個,使它們最終又出現在我的選項裏——可能我需要更早學會接受事與願違的必然。
我身處的香港很繁榮,普通人生活卻是在窘境。雖說最低工資時薪位於各地區排名中間位置,金融科技亦算完善,但物價持續通脹,最低工資只能勉強過日子。我討厭充滿戾氣的地方,有着高生活水平,但人卻要生存在狹小的牢籠裏顫顫巍巍,我希望透過大屏幕,不論是音樂、劇集抑或是電影,用這些普羅市民消遣的途徑去喚醒他們對生活的熱情。沒有人可以對自己的決定指手畫腳,我們需要奪回思考的控制權。
我有責任令這裏變得更好。我不甘願當一個被動者,任由環境、或者是社會上不同的言論改變,所以我未曾有離開以實踐目標的打算。至社運到疫情,離開的朋友一個接一個,每次離別都在提醒我要更努力重建家園,歡迎他們的回來,也要讓本地人有留下來的原因。雖說在這個驟變的環境下,我可以藉藝術作品表達己見的平台減少,只要作品被過分解讀,也隨時有下架的風險。但我不同意要在疲憊中漸漸放下表達的意欲,大學選科或將來的就業方向可以改變,但獨立思考的重要性,我不想退卻。
近期校內活動漸漸不需要我幫忙,放榜日的倒數又咄咄逼人,迷惘感覺再次捲來,在矛盾、消化和猜測下,明瞭選科選項終須大改。或許是對自己達不到預期成績悵然若失,知道即將要為失利到處奔波,終日輾轉反側,過去數月用學校活動把思緒填滿,讓我暫時把這些迫在眉睫的事情放下。
可是未來動向對我而言仍是變幻莫測,害怕只有三分鐘熱度的我會在選定學科後後悔,虛渡四年光陰,強迫自己迎合一個不感興趣的事,獲得一個完全與自己理想職業無關的技能⋯⋯在選項之間躑躅,對上一秒的選擇感到不安,匱乏的是使初心如磐的勇氣。
這段時間我不斷詰問自己,到底應否堅持理想、堅持以影視作品改變世界,但同時放棄穩定的收入,面對不確定的前景?我期望自己可以改變周遭,甚至有天有能力擔當一個具影響力的角色,證明一代不會不如一代,以行動告訴上一輩:我們不是只會躺平的一代。假如生命的力量可以在於不順從,放榜失利不會是停滯的理由,只會是一個微小但也需要調整心態跨過的低窪。
真的很感動,內心漸漸溫暖,堅定,好想在現實生活中認識這些投稿的同學們🥹🥹🥹我的郵箱是phosphenesserendipity@gmail.com
非常非常感動!我們也有責任幫助香港的少年們擁有美好前程
还蛮讶异香港也那么热衷于报道“状元”的,有些媒体还多次强调“状元”的某些言论,比如支持国安法等。但这些人的年纪远远没到一句话要被这样审视的程度。才刚刚成年或者还不到18岁的他们一时之间的言论,而且还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真的没有必要给这么多的关注啊。
一晃眼,自己也從在放榜日被祝福的人,成為祝福年青人的,才發覺堅持真的好難。
兩位女孩嘅困擾,其實已經同放榜距離甚遠,甚至可以話睇通睇透香港,所以只有一句說話,俾人睇死唔緊要,唔好睇死自己就夠
無論現實如何叫人失望,也不要懷疑自己的熱情與理想!感覺到筆者們的迷惘,但她們對生活的觀察其實比很多成年人更成熟,希望她們能給予自己更多的信心,盡全力走自己相信的路!
想要香港變好就作好移民準備,畢竟少幾個如此心懷疑惑的年青人,即是少幾個軟對抗分子。即使讀屎片,都可以打工儲錢,存下移民的本錢。
願他們都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