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祥重新「做人」:當你50歲,完全感受到「生命的破敗」|金曲獎2023

所以命運像癲狗,命運不停,他也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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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上去滾下來
推上去滾下來

高雄美濃。攝:唐佐欣/端傳媒
高雄美濃。攝:唐佐欣/端傳媒

「不如歸鄉 不如歸鄉 母親原諒我要歸鄉 我要捨命回到山寮下 重新做人」

林生祥的人生也到了這樣的階段。20年前,交工樂隊解散,他陷入人生第一次低潮,得了躁鬱症,「靠著打桌球把自己弄回來」,然後重新出發,寫下《臨暗》。20年後,他說自己已被稱為「半百老翁」,年過五十,遇到的人生困境和20年前已完全不同,連演唱會上都要喝能量飲料。

中年人生的困頓,記錄在入圍金曲獎的專輯《江湖卡夫卡》裡。入圍消息出來時,他正帶著這張專輯展開今年的三個系列巡迴演出,叫做「人生卡卡走江湖」。這些演出都小小的,不售票。

第一個系列「過家,小間房唱歌」只有他和貝斯手早川徹兩人編制,演出地點是四個獨立書店,演出內容是專輯創作最初的 demo;第二個系列則是重現1997年的客庄巡迴演唱會,叫做「過庄,大夥房尋聊」,重訪台中石崗、屏東萬鸞、桃園大溪和新竹關西的四個客家社區,在國小和宮廟前演出。

林生祥把這些小小的演出,都看作是重新做人的路。重新做人的意志,早在2002年交工樂隊的歌《風神125》裡就曾出現。歌詞唱著:「不如歸鄉 不如歸鄉 母親原諒我要歸鄉 我要捨命回到山寮下 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做到什麼地步才能完成?回到demo,回訪客庄,然後呢?

人生卡卡:停滯在黑暗隧道

這一年他50歲,完全感受到「生命的破敗」。

用一個字來形容2022年,林生祥說,是「滯」。

這年12月3日,林生祥完成了一整年來最困難的一場大型演出,是因疫情而延後了一整年的「我庄三部曲演唱會」,與超大編制古典樂團合作,在高雄衛武營戲劇院演出。他不會看譜,與古典樂手合作,只能用聽的把所有音樂的細節記下來。

唱完最後一首《動身》的時候,他閉上眼,突然在眼前出現了像電影熒幕的畫面。「長條形的,熒幕裡面基本上是暗的,但是看得清楚有兩個色塊,二分之一是黑色,二分之一下面是藍紫色的光。」此時,背景音樂還未停止。「我就覺得,哇,我終於要走出來了嗎?然後音樂結束。」

林生祥和他的媽媽。攝:唐佐欣/端傳媒
林生祥和他的媽媽。攝:唐佐欣/端傳媒

自從2021年4月,生祥樂團在國家音樂廳的「我庄三部曲演唱會」發生音響問題失誤後,雖然樂隊提出補償方案,但他就一直覺得「走不出來」。「我的生命突然進入一個隧道裡頭,路好像就只有一條,但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出那個隧道。」回頭也不是,轉彎也不是。「它只有規定一個方向,只能往前走,不曉得什麼時候會走出來。」

幾十年辦演唱會,從未出過那樣的差錯,又適逢疫情,原本2020年要辦的《臨暗》15週年演唱會又延期了兩年,台南、高雄的演出也延期。他覺得自己變得很神經質,「每天都在看疫情的發展,在想會不會又取消了。」他是演出的核心,絕不能確診,因此從不在外吃飯,悶在家裡,不能訪友,出外工作住旅館都要看有沒有分離式冷氣。

外界看來,他工作邀約不斷,舊作辦週年演出,又有新創作,還跨界到電影界作配樂,拿金馬獎(2017、2019)。但許多破敗,他自己知道。2019年,他為電影《陽光普照》錄製配樂,錄到一半,祖母過世。2021年,「我庄三部曲演唱會」在國家音樂廳演出前一個月,他父親過世。一個月後,那場演出也失敗。這一年他50歲,完全感受到「生命的破敗」。

親人過世,音響出包,疫情蔓延。他覺得很多東西失去控制。「生命沒有辦法控制,不是從我的角度希望它怎麼樣就會怎麼樣,沒有辦法。」他停頓再三,才繼續說下去。「然後,就是那種,無,無⋯⋯無能為力。那種無能為力。」

是在這樣的停滯和破敗中,《江湖卡夫卡》問世。歌詞仍是鍾永豐寫的,兩個人的生命又在音樂中重疊。

夥房頹倒了
我喊不出聲
瓦跌,屋崩
前方路長刺

塵灰不落定
我胃腸抽筋
命運像癲狗
吠我,咬我

這是《江湖卡夫卡》專輯的第一首,《命運像癲狗》。唱著的時候,林生祥腦中想的是童年的一隻狗「小黑」。人生的難題就像「小黑」一樣,追著他跑,不願放過他。「人生並不是難在知道事情還有終點,其實是難在根本不知道哪裡可以告一段落,什麼時候可以停下來。」所以命運像癲狗,命運不停,他也不能停。

直到12月3日,他完成了衛武營的演出,覺得整個音響工程沒有再慘敗一次,演得很好,票也賣完了,大家都很開心。隧道盡頭的光,他也看到了,心中的石頭終於放下了一些。於是,第二天開始,12月4日,他視為自己重新做人的開端。

林生祥和他的太太吃午餐。攝:唐佐欣/端傳媒
林生祥和他的太太吃午餐。攝:唐佐欣/端傳媒

再賭多少條路

然而命運沒有逆轉,不到一個月,幾十萬就全部輸光了。

重新做人,要做些什麼?要賭一些事情。他說。

「賭」是一種決定,決定去做什麼,不做什麼,嘗試一些什麼事,儘管可能失敗,也可能做不出來。他父親年輕時候酷愛賭博,屢敗屢戰,母親「林董」總是帶著他去抓父親回來。那個年代,沒有被培養讀書的人,在庄裡除了種田、養豬,實在沒有什麼興趣可以發展。賭博是最簡單的娛樂。

他記得那時大家都簽香港的六合彩,因為覺得台灣開的牌會作弊。父親去簽三彩,三個數字,賠率很高。有一次真的中了,身上突然多了幾十萬。「你知道他騎機車是怎麼騎嗎?」他拱起肩膀模仿,「噢,風神啊。那個頭仰得那麼高,十字路口都不用看紅綠燈的,就『嚎啊啊」那樣,覺得他的生命好像⋯⋯真的很風神!」然而命運沒有逆轉,不到一個月,幾十萬就全部輸光了。

《江湖卡夫卡》有一首《佇夜之前》,寫酒,寫菸,寫沉默的阿爸,寫賭。「再賭多少條路 才會知道害怕?再嘗多少風雨 才會懂事?再闖幾座城市 浪蕩 才可以落根?」他會在演唱會上說起關於父親賭博的生前軼事,說起母親「林董」怎樣和這樣的父親鬥智鬥勇。

他自己不賭,也跟女兒說,我們家沒有賭博會贏錢的那種命。但他把賭的概念放在生命的抉擇裡。他發現賭的影響可以很大,在某個重要的十字路口,要做決定,「是在我們可以理解的生命參數,不一定是正確,在那個參數裡面覺得有六成七成的勝率,我們就決定去做了。」人生和賭博一樣,是沒有穩贏不賠的。

「再賭多少條路 才會知道害怕?再嘗多少風雨 才會懂事?再闖幾座城市 浪蕩才可以落根?」

林生祥於高雄美濃的家。攝:唐佐欣/端傳媒
林生祥於高雄美濃的家。攝:唐佐欣/端傳媒

2003年9月,交工樂隊解散,「是一次大賭博」。解散後他成立生祥與瓦窯坑3,做完《臨暗》專輯,又再解散一次。「也是一次大賭博」。這樣算是賭贏了嗎?「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只是希望讓我的生命更自由吧。」

之後密集創作,生祥樂隊不斷演出與獲獎,他挺過躁鬱症,經濟狀況也改善。到2013年寫《我庄》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創作狀態是最好的。「優雅又快樂。」他每天都在開車去打球的路上,在腦子裡面寫歌。回來洗澡的時候,在腦子裡快速運轉,洗好澡,大概15到30分鐘,就寫下來。

然而到了《江湖卡夫卡》,他在去年夏天和早川徹兩個人密集工作了15天,就寫出整張專輯,早川徹後背拉傷,他自己脾氣暴躁。「兩天一首的速度,這樣砍下去。壓力太大,速度太快。」那些過勞的疲累,讓他現在想到心裡還在累。他想要無為一點,慢一點,回到以前的創作狀態。

生活節奏和工作節奏太快,他開始覺得不自在。「我好像弄丟了一種很簡單的快樂,就在想我有沒有能力把它找回來,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回來。」這是賭輸了嗎?高密度的工作讓他在音樂上創造了很好的成果,但也弄丟了一些自己在意的東西。「可能這個地方輸了一些,但是也贏了一些。」

他蹲低打桌球,一次可以打12局,球在空中旋轉,他回拍,計分,有輸有贏,很清楚。但是人生和球賽不同,「球賽有輸贏或和局,有一個結果,但人生,很難去講輸贏。」

今年,他又要賭一些事情。「但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他說。三個系列巡迴演出之後,還有什麼?

「我好像弄丟了一種很簡單的快樂⋯⋯」

音樂創作人林生祥站在他家的田。攝:唐佐欣/端傳媒
音樂創作人林生祥站在他家的田。攝:唐佐欣/端傳媒

感情落根的所在

林生祥習慣的台北,是略顯老舊和狹窄的街道,路邊可以站著抽煙,沒那麼現代和時尚。他一年有四分之一時間在台北,其餘時間都住在美濃。音樂製作的資源集中在都市,很少人像他這樣不住在台北做音樂。

他喜歡住在鄉下,因為從小生命經驗的形塑,田裡農事做不完,天大地大,身體習慣了要看到美濃山。但不出來演出,就沒有收入,許多錄音也需要在台北完成。他於是一直生活在這種不斷離開又回去的處境中。

創作者是什麼?對家族的人來說,「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過去的歌,從《風神125》的「回到山寮下重新做人」,到《古錐仔》的「今夜又是風雨微微異鄉的都市」,再到《秀仔歸來》的「回到愛恨交雜,感情落根的所在;回到尷尬拉扯,感情落根的所在」,數不盡的是唱鄉下子弟離土離農到都市打拼的辛酸,與回鄉的渴望。這些離開是不得不離開,這些回去是尷尬拉扯,讓母親失望,鄉親指點,混不出名堂,怎麼還回來?

這是歌中阿成、秀仔、古錐仔的人生,也是林生祥的人生,鍾永豐的人生。回得去,住下來,面對的是整個家族的質疑。但是,若林生祥從沒有離開美濃,他不會知道世上有一種過活的方式,叫做創作。這是他活到這個歲數,在離離去去的拉扯之間,悟到的關於曾經離開的好處。

林生祥在高雄美濃的家。攝:唐佐欣/端傳媒
林生祥在高雄美濃的家。攝:唐佐欣/端傳媒

「如果我一直都在美濃,開始工作,當個農夫,會對生命的想象比較不立體,因為沒有離開過。」他說,「沒有離開不會抽離開來,不會冷靜地去看家鄉的真正樣貌,會覺得它一直就是長這樣,但其實很多東西是看不到的。」

他祖父母受日本時代教育,祖父在二戰期間曾跟隨日軍到廣東廣西跟法國人打仗,所以對小孩的管教非常嚴格。客家的父權管教,加上日式的嚴厲教育,是他小時候覺得理所當然的東西。但是,離開家鄉到了台南讀中學,到台北讀淡江大學,他開始理解自己的家族氣氛。他找到了想做的事,卻不敢講。「我要去追尋生命力某種心靈的自由,我要成為一個音樂人。」

可是他要怎麼講?「我們家沒有人做過這種工作啊,開雜貨店、耕田、養豬、牽水電,不然你書念得好就去當老師。或是女生沒有念很好,就去念護理,當護理師,都是很好的工作,但是沒有一個工作是你要當一個創作者。」創作者是什麼?對家族的人來說,「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他離開,看到了不同的生命與價值觀,然後要回去面對家族。回去勢必要面對衝突,「面對祖父,媽媽,這時候,你要不要挑戰?」他選擇直接正面對決。「就挑戰。」挑戰之後,他突然覺得生命開始自由了。家人覺得他講得有道理,他開始走自己的路。這一切是因為他曾經離開,然後回家。

女兒曾問他,「你們怎麼都不罵我?」他很認真回答:「我們小時候就是打罵教育,你要打罵教育我學給你看。」

到他自己也成為父親,對女兒Akiki的養育,也完全打破家族上一輩的規矩。Akiki考試不及格,他卻不罵。每天去載她下課,他第一句總是問:「Ki,今天是不是好日子?」他只關心女兒過得好不好。女兒曾問他,「你們怎麼都不罵我?」他很認真回答:「我們小時候就是打罵教育,你要打罵教育我學給你看。」學完一輪,他就說:「爸爸還是覺得,用愛發出的力量才是最大的。」

「恨當然有力量,但是愛的力量,我覺得比較大,而且可以持久。」

林生祥和坐在媽媽的車上。攝:唐佐欣/端傳媒
林生祥和坐在媽媽的車上。攝:唐佐欣/端傳媒

開車上路,重新做人

2023人生卡卡走江湖的巡迴演出,是從疫情三年後,林生祥重新出門拜訪朋友開始的。

年少時去各地巡演,他要搭公車、火車回美濃。到年紀大一點,有自己的車,可以開車去表演。但工作漸多的日子,搭高鐵的效率比較高,他已經很久沒開車去演出。直到去年11月,苗栗銅鑼的客家文化館邀請他去為一個攝影展開幕唱歌,地點和高鐵站有些距離,他就決定自己開車。

他一個人從美濃開到苗栗,演完回來,開著車子,突然覺得好開心。「一個人,聽著音樂,有時候跟著唱,好像一個人變成兩個人,自己在車上,自問自答,自己跟自己對話,好開心。」開車當然沒有高鐵快,但從那天起,他覺得自己應該要「啟動開車」。疫情三年,他太久太久沒有出門拜訪朋友。不是為工作而出門,而是沒有什麼目的地開車,去台南、嘉義、雲林,「要找誰,有沒有朋友呢,就開始一個一個看點」。

雖說是沒有目的,慢慢訪友,也訪出好多當年故事,老朋友一個揪一個,讓他尋回了921大地震後曾做音樂代課老師的萬鸞國小,也尋回了交工樂隊解散前在台灣最後一次演出的桃園大溪神農永昌宮。這些地點,後來都成了他人生卡卡走江湖巡演的其中幾站。

原來重新做人的路,是要從「啟動開車」、重新上路開始的。

重新做人的重要步驟,當然還有打球。疫情期間,他常去的學校桌球場關閉,大家都沒有球打,覺得心情很不好。後來有個球友說,旗山附近有個清水祖師廟的活動中心,看要不要大家一起租下來,就可以去打球。採訪這天,他換上短袖短褲球衣,露出精瘦的小腿,頗有架勢地趕去打球。中斷打球讓他的身體續航力變差,用了半年,他從3局就累,恢復到可以連打12局。打球鍛煉的續航力,也可以讓他唱得更久,演唱會上不用喝能量飲料。

他希望學到的人生哲學,「可以讓沉重的生命稍微得到一種輕盈的感覺」。

高雄美濃。攝:唐佐欣/端傳媒
高雄美濃。攝:唐佐欣/端傳媒

除此之外,重新做人的步驟還包括跟母親「林董」學習「不三不四的人生哲學」。母親人生吃過很多苦,但林生祥說,她是「山賊個性」,一說話,身邊人全部都會笑,有種歡樂的魔力。「如果人生可以為別人帶來歡樂和慰藉,那真的很精彩。如果我有的話,那都是跟林董學的。」但他還沒學夠,他希望學到的人生哲學,「可以讓沉重的生命稍微得到一種輕盈的感覺」。

重新做人之路走到這裡,他還沒覺得自己完成了。「還在路上。」他說,「也不知道要做到什麼地步才是成功,但是要為自己感覺到,好像已經開始了。」

從苗栗開車回美濃的那一天,高速公路上剛好有砂石車的兩顆石頭掉下來,「咔咔」,掉到他的引擎蓋上,留下兩個凹洞。他回到家,看著那兩個凹洞,也沒有生氣。

「我的車子好醜,現在。」他說,「但我就想,這個就是人生喔。我們開出去,它一定會受傷。我們人也一樣啊,這就是生命很正常的狀況。」

人生卡卡,但江湖還要走。他就繼續開車上路,繼續唱歌。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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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好愛林生祥的,感謝這篇報導。

  2. 母親「林董」似乎是個有趣人物,可以訪問她嗎?

  3. 很棒的文章 地名應為:萬巒

  4. 充满悲悯的底层视角,但是从不“下沉”,唢呐布鲁斯,民乐acid jazz,我可太爱生祥乐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