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月,九十後Jackey和伴侶一同飛抵加拿大亞伯達省首府愛民頓(Edmonton),在陌生的城市開展新生活。6月4日,Jackey 協助香港人組織「愛民頓香港民主陣線」主持了舞台劇《5月35日》的放映會。映後雖已近晚上九時,愛民頓的太陽仍未落山,有四十人在會場外的空地逗留,在夕陽下進行簡單的燭光悼念。
活動完結,有位由香港移居愛民頓20多年的市民拍拍Jackey肩膊,激動地說:「你搞得好好呀,今次應該是愛民頓最多人的一次悼念。」
在東京,中國籌辦者們做了一個六四專題網站,今年的活動海報、參加意願的調查問卷、去年的晚會、新聞、影像⋯⋯一應俱全。最顯眼的是「故事記錄」,有來自五個中國年輕人的口述採訪,講這錯峰成長的世代與六四的記憶和關聯。離晚會還有一天,更多故事正緊鑼密鼓地集結,它們將被印製成巴掌大的冊子,在活動現場派發。
香港維多利亞公園的六四燭光已經消失兩年,端傳媒在加拿大、英國和東京各地採訪,了解不同城市的人們怎樣一再重述六四。這些人難以被簡單概括:在英國、加拿大的新舊港人、留學生;在東京居住的大陸人、香港人。帶著不同的語境互相碰撞,他們彼此間如何處理世代、政治的矛盾?面對新的場地限制、警察和法例,集會又怎樣演變?
愛民頓:小型的悼念
以人口計,愛民頓是加拿大第五大都會區,同時是五大都會區人口密度最低的一個。愛民頓被認為是美州最北的大城市,每年積雪六個月,攝氏零下30度的日子更是家常便飯。嚴峻的氣候,加上本地經濟落後於多倫多、溫哥華和卡加利等三大華埠,很少港人會選擇移民愛城。據2021年人口普查結果,華人佔愛民頓市人口約6.4%,以廣東話為母語的僅有2%。
翻查《Edmonton Journal》1989年6月10日的剪報,有700名華人聚集在愛民頓會展中心悼念,屬人數最多的一次,但往後不復見太多報道。移居當地超過三十五年的香港移民向記者表示,除了去年的放映會,未聽聞當地有任何具規模的公開週年悼念。
2021年的小型悼念,對愛民頓而言已是突破,不過這非Jackey首次籌辦的悼念活動。
離港前,Jackey任職旺角某選區的區議員助理。2020年,支聯會的六四集會首次被警方以防疫理由反對,當晚不少市民無視禁令自發悼念,同時多名區議員亦在各區舉辦悼念,包括他工作的議辦。
那天,Jackey走到附近的六四紀念館,買了一尊小型民主女神像。回到議辦,又跟同事夾手夾腳,在「易拉架」上蓋上灰色紙,貼上「民主烈士永垂不朽」長幅,搖身一變維園會場中央的烈士紀念碑。女神像、紀念碑、鮮花,三個六四的重要符號就在旺角道街頭湊成祭壇。那晚街坊流動來回悼念,偶爾有人拿起咪高峰分享感受,也有上班族鞠躬、獻花、點蠟燭。
來到愛民頓,Jackey照辦煮碗架起了「烈士紀念碑」,而那尊民主女神像亦隨他飛逾一萬公里,跟本地朋友3D打印的國殤之柱一同放在去年的祭壇上。
登上離港的飛機前,他已允諾自己,要在新天地延續過去的悼念方式。
2021年2月28日,47名民主派人士因初選案被起訴,對他帶來巨大衝擊。翌日回家,他跟家人講起想短期內離港。臨離開,Jackey跟數個社運朋友聚會,除了他決定遠赴加拿大,也有朋友計劃去英國,還有一人決意留守。席上,他們談到離開以後,如何延續社會運動的組織工作,「六四呢?」
Jackey隨口說:「六四最少都要在屋企門前點枝蠟燭吧。」
留在香港的朋友立刻回應:「悼念要公開的!」
當下他無力反駁:「因為我覺得他說對了,悼念本身就應該要公開……因為公開,使人聚集,被看見。因為這種公開,令我們(悼念者)有種(共同)身分出現。」 這句當頭棒喝變成一種責任:無論身在何處,都要繼續公開悼念。
在寒冬中剛抵埗愛民頓時,Jackey和伴侶未有車牌,在雪地上又寸步難行,深感愛民頓既冰冷又寂寞:「那時很低落,因為你未認識到朋友,一個禮拜才出門一次到超級市場。冬天就算你在街上,也不見任何人。」
直至2月,愛民頓的香港人組織爭取到紀錄片《時代革命》在市內舉行加拿大首映。還未進戲院,Jackey 已發覺城內有不少類似自己的人:「在裏面:工作人員,香港人;帶位,香港人。」播放片尾歌時,還來了一場大合唱。完場,他打開大門,外面冷風、飄雪撲面而來,他才記起自己已不在故鄉。
他驚訝這裏除了老移民,還有很多年輕的港人。事後他加入了2019年後成立的「愛民頓香港民主陣線」,協助籌辦了當地近年最多人參與的六四悼念。
東京:從民陣、香港人,到後白紙中國人
一座大概90cm高、3D打印的縮小版國殤之柱,5月中旬出現在東京大學Hongkong Week的展覽中,柱上掙脫出數張驚恐、憤怒的赭紅色的臉,黑色底座上寫着 The old can not kill the young。一同參展的,還有一座純白的香港民主女神像——她左手持黑色光時旗、右手握一柄傘。
今年六四,新宿車站南口外的空地,6-8pm,將舉行由中國、香港、新疆三個社群都參加的紀念活動。「我們會跟民女團隊借雕像,加上跟高志活借的國殤之柱橫幅,」去年六四是香港主場,滿眼黑色光時旗,當時的負責人William Lee,也是今年的協辦者,「今年未必需要太多2019年的元素,香港和中國(的社群)一起出現,象徵意義已經很大了。」
過去33年,東京的六四紀念都在白天。民主中國陣線(日本部),一個由八九後流亡到海外的中國民運人士、留學生組成的民間組織,負責活動。循例的紀念方式,是邀請八九人士如吾爾開希去東京做演講,以及在中國駐日大使館前抗議。
2021年,東京才第一次有了夜色燭光——2020年起,香港政府以防疫理由拒絕公眾集會,在日港人想讓一小片光在東京復活。
不過,在去年的黑旗、燭光、口號和《榮光》歌聲下,在場的部分中國九十後、零零後感到不舒服,疑惑六四被邊緣、「騎劫」了。有人充分理解和支持香港,有的認為不應該抱怨香港大聲、只能反思自己為何消聲。
那時他們沒想到,今年會由自己來主辦六四,是去年11月的北京四通橋、白紙運動打開了盒子。一直被認為政治冷感、深櫃,甚至也這樣自我證實着的中國人,不少打破禁忌;原本孤零的個體、朋友圈,這半年多來緩慢、謹慎地匯合;無論人們是否還在觀望,至少舉辦集會不再是一個「不可能事件」。中國方負責人之一淼淼想,「如果覺得六四紀念缺乏大陸視角,那大陸人應該自己辦。」
活題主題經過多番討論,人們最開始重視的是年代、賦能,後來覺得要「免於恐懼」,最後又想,最根本的還是記憶的問題。
另一位負責人Mugi(日語麥子的意思)估計,跟香港、維吾爾站在一起,會跟中國國內脫節,流失一些把白紙當作民生問題的支持者,也容易被簡化為分離主義者,「可是港人有來白紙,白紙和維吾爾連結也是特色⋯⋯港、疆的自決問題輪不到我們來講,我們站在一起,因為他們的事情值得去聽。」
倫敦:移民對在地紀念的探索
在港人主要移居地之一英國,過去33年的每年六月,也有辦六四集會的傳統。多年來,倫敦集會的發起人為八十年代移英的社運人士吳呂南、中國民運人士邵江等。
Jessica(化名)在2018年首次參加倫敦的六四集會,當時仍然是學生,過往在香港也積極參相關悼念活動。她說,參加者會先於5點,在市中心的特拉法加廣場(Trafalgar Square)集合。特拉法加廣場是倫敦傳統的集會地點,對於英國人有強烈的政治意義。從以巴危機到烏克蘭戰爭,英國不同族群都會就家鄉的政治危機在該處集會。
大約7點,參與者會一起遊行到中國駐英國大使館。這與過去支聯會的集會類似,例如有八九民運人士的即場分享,也會播放錄音,唱民運歌;不同的是以前集會大概只有數十至百多人。但是,參與者的種族背景非常多樣,除了中國海外自由派和香港人,也有維吾爾人和藏族人、以及關心中國人權狀況的本地人。
近年,香港人的到來為英國六四集會的模式帶來種種改變。根據英國內政部在2023年1月31日公布的數字,在英國國民(海外)簽證(BNO Visa)計劃推行首兩年,已經有144500名港人移居英國。
去年,英國至少十個城市有悼念六四的集會,單單是倫敦市中心便有三場。2022年,除了在倫敦中國駐英大使館前的傳統集會,英倫好鄰舍教會亦於市中心的皮卡迪利圓環(Piccadilly Circus)集會。當天唐寧街10號首相府外,一群香港人、烏克蘭人也發起「反抗極權・守護民主」示威。
Wilson(化名)本來是民主派區議員,在2021年移居英國。在中學公開試的前後,他首次參與支聯會的維園六四集會。他自言,「支聯會的六四集會就是我的政治啟蒙。」他在大學積極參與學生運動,每年也會出席維園六四集會,畢業後加入泛民政黨。他到英國後依然堅持參與六四集會,認為當中的傳承追尋真相、言論自由的意義相當重要。他覺得,在英港人有能力繼續發聲,應該把握機會。
經歷社會運動洗禮後,很多港人已經不單是參與者,更是積極自發的行動者。Wilson在2021年到英國的時候,初時並非定居倫敦,而是一個華人群體相對較小的城市。他當時自發和朋友發起燭光悼念活動,並把資訊放到香港人群組,希望通過集體行動喚起更多本地英國人的關注。當Wilson於2022年移居倫敦後,又退一步變回普通的參加者。
他表示,「我才剛剛到埗,需要時間了解這邊的環境,所以我想先感受一些已經在地化的悼念活動。」公民參與終究要經歷一個學習過程,探索如何就着同一個議題,與不同文化背景的社群互動。
2019年後,大批香港移民到來,不單擴大了英國六四集會的人數規模,催生更多地域場次,集會形式也轉趨多元化。去年大使館集會的主辦組織,有多個新成立的港人組織協辦,其中前香港眾志副主席鄭家朗和前支聯會青年組常務秘書、前沙田區議員丘文俊亦有份主持集會。
溫哥華:組織者的改變自覺
跟倫敦相似,溫哥華30多年來從沒間斷的六四悼念,近年也因為新到埗的香港人而起了變化。
去年六四,溫哥華支援民主運動聯合會(下稱溫支聯)如常在中國領事館外Granville Street的一線行車路上,舉行燭光悼念儀式,估算有多達三千人參與。溫支聯主席李美寶(Mabel)表示,過去即使逢十的週年紀念,最多只有800人參與,但自從2019年後香港爆發新一波移民潮,前年有近2000人參與,去年再創八九年後的高峰。
「去年還下大雨呢,」Mabel憶述:「但參加者個個都不願走喔。他們說,香港(六月)常常都是大雨。」自七十年代已由香港移民到溫哥華的Mabel,對故鄉六月潮濕多雨的印象已然模糊。
Mabel記得,八九年六四前後,溫哥華的香港移民發起了兩次逾萬人的遊行、集會,其中一次更將唐人街一帶四條街擠滿人。發起那兩次集會的香港僑團領袖,在同年6月 16日正式成立溫支聯,大部分骨幹與Mabel相似,全屬六十至八十年代的香港移民。
去年超乎預期的人數,令溫支聯不得不思考改變活動形式。每年,溫支聯都會在六四前的周日帶同鮮花,拜祭位於科士蘭墓園(Forest Lawn Memorial Park)和卑詩大學(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校園內的兩座民主女神像,並在六四當日,發起「民主行」遊行到領事館外,再緊接舉行悼念儀式。
今年的計劃則略有不同。拜祭民主女神如常,但「民主行」改在拜祭前一日舉行。而當晚悼念活動將移施到福溪(False Creek)旁的林思齊公園(David Lam Park),讓民眾有更多空間悼念。
不過,此計劃也引申出意想不到的問題。根據溫哥華市政府規例,公園範圍不允許明火。Mabel和理事本打算以電子蠟燭代替,惟多個不同年紀、新到埗的香港人義工皆表示反對,「他們說:點蠟燭對香港來的朋友很重要」。溫支聯遂向政府申請燃燒執照,「我1月開始填表,搞到4月他才接納。好多中間細節……」
公園中央有一大片草地,加上背面的高樓大廈,對香港人而言有點似曾相識。「希望去慣維園的,都可以找回那片景況……在這裏繼續燃點香港的燭光。」Mabel說。
除了人數和形式,悼念和抗議的內容亦都有明顯轉變。今年晚會將設兩個展覽,一個如常講解八九民運歷史,另一個則敘述香港2019年起的抗爭,兩者並列。「很多時候我們是朝着參加者的意願去辦。」Mabel解釋說。據報道,去年的悼念晚會,現場群眾呼喊「光時」的聲浪遠超六四口號。她覺得這很正常:「你被壓逼得很厲害,在這裏可以吶喊出來,我覺得是好事,無論你吶喊什麼也不重要。」
作為一個30多年的老團體,Mabel認為溫支聯作為組織者,本身亦有自覺地改變。「那時的包袱還是『你是中國人』……」Mabel說,溫支聯成立之初,跟支聯會一樣都是以「大中華視覺」看八九民運:「我們雖然移民了,但還是血濃於水的想法。」
「但慢慢覺得加拿大是我們的家……近十年,我們不會再稱自己是中國人。我們就是加拿大的華人,或者加拿大的香港人。」早在2019年前,溫支聯已放棄部分六四口號,「不會再說『建設民主中國』以及『平反六四』,因為向一個獨裁者叫他平反,是不可能的事。」
「我們會繼續毋忘六四,與此同時我們不會放棄香港。」Mabel說。每年溫支聯會聯同另外兩大華埠的組織——「多倫多支持中國民運會」及「卡加利中國民主促進會」,共議當年的悼念主題,今年是「毋忘六四,決不捨棄」。Mabel表示,他們不捨棄的,除了八九年的受害者,也包括2019年以後的香港政治犯。
上週的「民主行」,亦清楚顯示溫支聯的「加拿大香港人」視覺。當日Mabel走在隊頭,其中一句叫喊最多的口號是 “No infiltration” (不要滲透),回應近日加拿大政圈和華人社區對中國的干預和滲透的恐懼。
新舊一代之間的張力與挑戰
無論是新到來的香港人,抑或是舊有海外民運社群,也需要學習如何面對新局勢。
2014年雨傘運動後,Sean(化名)有份成立Democracy for Hong Kong(D4HK),希望團結在英港人。除了針對香港議題,D4HK成立後也呼籲市民參與六四集會,後來獲主辦方邀請協辦,主要提供物資支援。
Sean見證了集會形式慢慢轉變:「最傳統的六四集會其實只是8時大使館外集會的部分,後來多了組織參與,更加遍地開花。」有組織會想更早於特拉法加廣場示威,主辦方會尊重,組織與組織之間也建立了默契,互相分享行動訊息。
值得留意的是,這些新組織並不單單是香港人,今年六四傍晚的特拉法加廣場遊行就由China Deviants發起,該組識在去年的白紙運動時成立。組織為今年集會加入新元素,以「廣場戲仿」為主題鼓勵人們cosplay當年服裝,並自製標語。翻查報導,其成員以中國留學生為主。
作為參加者,Jessica對比2022年和2018年,其中一個最根本差異在於空間秩序。過去只有數十人時,組織者只需要用上輕便的音響設備。出現大量的香港移民後,大使館對出的狹窄馬路就變得擠迫。另一方面,主辦單位又要再學習如何與在場警方協調。英國國會今年通過了新的《公共秩序法》(Public Order Act),授予警察更大權力處理示威,令非敵非友的警民關係變得更加微妙。去年集會,就有香港示威者多次抬起寫有「毋忘六四」的大型自製紙坦克,試圖衝擊大使館,但被警方阻止。
Sean認為,集會人士一般難以接近大使館門口,英國警方有時過於保護中國大使館。對於和勇之間的張力,他坦言,「理解有人會想多走一步,會想挑戰警方防線,但事前他們沒有和大會溝通。」他表示尊重不同做法,「但主辦方不會參與,所能做到是盡量控制場面。」
另一位匿名的參加者對端傳媒表示,當新來的香港人反而變成集會人士的大多數,如何平衡各方參與,也是一個難題,這不單單是策略的問題——激進抑或溫和?衝抑或留?還有一些更基本的問題——例如用什麼語言發言?叫什麼口號?如何讓更多人被納入討論之中?
Wilson很喜歡倫敦大使館集會展現的多元性,認為無論移英港人抱持怎樣的身分認同,都可以向其他群體學習。對於維吾爾人、藏族人、本地白人,他們當然沒有大中華的想像,但面對暴力,面對同一個聲討的對象,大家會找到共同點,找到一同介入的地方。
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法學院訪問研究員黎恩灝表示,需要觀望中國政府的跨境打壓行動,會否造成寒蟬效應。近年,相繼有新聞傳出中國政府在海外多個城市設有「秘密警察站」。而且去年六四紀念活動時,仍然未發生中國駐曼徹斯特總領事館職員與香港示威者的衝突,他認為,難以估計事件會否影響港人參與六四紀念活動的意向。
在東京的淼淼聽說過,香港還有維園紀念時,也不是很多年輕人會去。「年輕人為什麼還要紀念?不同社群的年輕人又為什麼要在一起紀念?」不同地方的議題不一定扣得起來,她也幾乎確定這次的人不會有白紙多,但想傳達「國家一直在做殘忍的事,六四跟每個人都是有關係的。」
怎樣才能獲得關注?他們不斷構思新方法。大家想在場地劃分出不同區域,最醒目的位置掛一條民主中國陣線製作的、今年各地六四紀念都會用到的橫幅。展示區放七至十塊板,內容可能涉及六四、劉曉波、維吾爾、香港國安法、白紙⋯⋯
「紀念想做得好玩一點,而不是自high的內部團建」,淼淼計劃刻一些木版畫,「寫自由、民主,畫習近平、人民」,現場準備空白明信片,參加者領走,留一張自己創作的。她也想將1989年起每一年6月的日曆做成A3紙大小,把4號摳掉,再用紅色紙片貼住,「34張6月像墓碑一樣排列,紅紙會比洞口大一點點,逆光打過去、透出來,意思是還有更多沒有被看到,還有更多死掉的人。」
一種日本和中國年輕人都共享的文化表達是cosplay。Mugi興致勃勃地談及自己曾cosplay過大白,這次警備組的10個人可以cosplay「作風優良、能打勝仗」的狗;還設想會有坦克人、六四那年騎着單車說it’s my duty的人,「就穿着衣服和人聊天。」
其中交流區更着重的可能是讓世代對話——老一輩民運人士在年輕人心中形象不算很好,「世代間的思考方式、行動方式、論述語言差太多」,淼淼也不太喜歡,但「親歷者因這些差別而無法跟年輕人交流很可惜的,從個人經歷角度多聊天,可能更好。」
在日本佔據行人道需要申請,Mugi指和警察要維持良好關係,活動出事會損害各社群的形象。要「合作」的還有警視廳來的中央警察,淼淼稱後者想用這些活動找出中國分佈在海外的「秘密警察」。「互相利用唄,他們釣魚,也幫我們維持安全,」Mugi輕描淡寫。
Mugi屢屢指,日本氛圍和歐美不一樣,社會層面不關心政治,也很難獲得大學教授、NPO(非營利機構)的支持。他認為會關注活動的日本人是本來就關注的人,也要承認這些人很邊緣。活動的主語言是日語,他們希望把信息傳達給更多人。Mugi提醒,使用日語可以不是為了「獲得認同」,而是「讓人不要起疑心」,「一開始伊朗、烏克蘭社群沒有用日語,變得可疑,用日語後好了很多。」
Willam感觸於在日的伊朗、烏克蘭社群也來密集交流,他認為人權團體在海外合力有其必要性:「在日本政治冷感的情況下,如果只搞自己的事情,會比較難獲得注意力,聯合起來可以獲得更多」。正因為不同民族的共通語言是日語,這反而「產生了奇怪的凝聚力。」
凝聚和彌合
Mugi也有想凝聚和彌合的東西。
雖然中國年輕一代和六四老人合作,但世代間的不信任非常大,「敘事、做事、部分學運領袖的操守、民陣的組織分裂問題⋯⋯」
Mugi覺得日本民陣對年輕人非常好,但不代表能互相理解。他邀請六四老人進群,對方不明白年輕人說反話的溝通方式;老人轉發不知哪來的反共檄文,年輕人也很厭惡。後來的接觸,令他逐漸理解老一代流亡到海外單打獨鬥,「對他們而言政治就是一切,六四是他們的身分政治。」他覺得對部分民運人士的意見而放棄歷史遺產,政治上不明智,「如果以後新一批人問白紙算什麼,我也會很傷心的。」
另一方面,Muji印象裏,2022年上半年,一般中國人聽到香港還會跳腳,「但11月白紙最高潮時,William桑來現場和我們聊。」William也對白紙印象深刻,「即便是和追求民主的中國人,我們區別也很大,香港已經有人在討論自決權⋯⋯很多大陸人不接受這些。」經過幾番磨合,事情有了變化,「一部分人理解了我們的想法,他們都趨向無論結果如何,支持香港首先是需要民主化的。」
而William心繫的問題,是如何縮小本土香港及海外香港之間的距離。2014年時還是大學生的他第一次去維園,「傘運跟風,但要我明確說出什麼重要、如何實行,我是不知道的。」如今成為組織者,他要思考「做這些的目的是什麼?說給誰聽?為什麼要說?」,還是,「我想要某些光環?」
今年是香港反修例運動四週年,William正申請遊行,也計劃7月1日搞活動。他想「永續社運」,通過六四紀念傳達「香港要求民主的決心非常強烈」,另一方面也告訴香港:「海外還在關注和爭取,我們沒有放棄。」
白紙讓Mugi驚覺,對人有信心是深櫃裏的光。「我們這代人想繼續做下去,最需要的是信心、信賴、公信力」,「割裂之後信心從哪裏來?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行動創造的。」主辦六四,他想帶出:中國不是沒有反抗;民主自由,中國人也值得。
淼淼沒有那麼多抽象的詞彙概念,她覺得活動「能夠打動到人就可以了」,「讓人被touch到,讓人覺得自己跟這個事不是毫無關係。」
今年在加拿大愛民頓的悼念,Jackey計劃在最熱鬧的Whyte Avenue街頭舉行。祭壇會如常播放八九的歷史片,他也想拿起臨走前學到的結他,彈唱六四歌曲。其實,他有感大家已經冷卻下來,對今年的悼念比較悲觀:「縱使越來越多人來Edmonton,但大家更多關心上班、小朋友找學校、生活,都不想再想政治。」也有過去曾幫忙的人因為現實環境,決意與政治撇開,與他分道揚鑣。
「不過就算只剩小貓三、四隻,我都要做囉。我不會在家裏做,我覺得一定要搬出去。就算沒有通告、沒有海報,什麼也沒有,但我覺得六月四日,我在群組內打一句:那日、那個時間、那個地點,會有人悼念六四,想來便來,不想也不打緊,但我就會在那裏。」Jackey 堅定地說。
Jackey 雖未有親身經歷八九民運,也從不是「大中華膠」,但他認定六四悼念是構成今天的自己的重要部分。他最記得小學的他,五、六月為了測驗考試被逼長留家中溫習。有晚嫲嫲說要「過對面海」,他貪玩嚷着要跟去。「阿爸話:你去咩呀?你都唔識㗎啦細路仔!」嫲嫲卻溫柔地說:「有乜所謂呀,就帶他去囉。」
那晚的燭光、人群哀傷的神情、台上像電影一樣的殘酷片段,引起了這位小朋友的好奇心。他形容,那晚是他很多很多人生經歷的原點:令他開始懷疑零八北京奧運時人人莫名而起的自豪感,令他有了參與六四悼念的習慣,令他投身到社會運動,也令他主動參與自己社區的民生議題。
他甚至覺得,悼念本身就是香港人身分的重要部件:「對我來說,六四是建立某種香港人的身分……在香港人的政治參與中,六四是很重要的部分。」他即使已離開香港,也要繼續做各種的行動、組織工作,也正是為了要實踐「香港人」這個概念:「我們用同一種語言,分享着共同生活經驗,分享運動當中的情感,這種聚合,實實在在地讓我感覺自己仍是香港人,I am still alive。」
2021年,最後一次在港悼念,Jackey在晚上7時55分走入維園。他甫進去,就遇上警察兩邊包抄,把他一路驅趕至希慎廣場外。「身旁有個姨姨,我記得她活躍於不同的遊行集會,在喊『結束一黨專政,建設民主中國』,然後又有人喊『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她又跟着喊,喊得很大聲,喊到聲沙。」那晚,兩種不同的口號微妙地在人群中互相響應。
「以前經歷過雨傘,(香港人)對六四有了好多不同的想法。」那時部分年輕人批評支聯會的六四集會「行禮如儀」,抗拒在「愛國」的框架下悼念八九;當時Jackey沒有被這種論述吸引,只純粹覺得既然大陸不喜歡、香港又是唯一可以公開悼念的地方,便繼續習慣性地做。
「但去到2019年,加上國安法、政權的反撲,令大家重新檢視,六四是什麼一回事:原來我們面對着同一個極權。」他說,「壓逼之下,我們相認了,我們看見大家。」
很好的紀錄報導!整合多地訪問之餘,又不會顯得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