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英国、加拿大到日本,海外的六四集会筹办者在碰撞中相认

“割裂之后信心从哪里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行动创造的。”

去年一月,九十后Jackey和伴侣一同飞抵加拿大亚伯达省首府爱民顿(Edmonton),在陌生的城市开展新生活。6月4日,Jackey 协助香港人组织“爱民顿香港民主阵线”主持了舞台剧《5月35日》的放映会。映后虽已近晚上九时,爱民顿的太阳仍未落山,有四十人在会场外的空地逗留,在夕阳下进行简单的烛光悼念。

活动完结,有位由香港移居爱民顿20多年的市民拍拍Jackey肩膊,激动地说:“你搞得好好呀,今次应该是爱民顿最多人的一次悼念。”

在东京,中国筹办者们做了一个六四专题网站,今年的活动海报、参加意愿的调查问卷、去年的晚会、新闻、影像⋯⋯一应俱全。最显眼的是“故事记录”,有来自五个中国年轻人的口述采访,讲这错峰成长的世代与六四的记忆和关联。离晚会还有一天,更多故事正紧锣密鼓地集结,它们将被印制成巴掌大的册子,在活动现场派发。

香港维多利亚公园的六四烛光已经消失两年,端传媒在加拿大、英国和东京各地采访,了解不同城市的人们怎样一再重述六四。这些人难以被简单概括:在英国、加拿大的新旧港人、留学生;在东京居住的大陆人、香港人。带著不同的语境互相碰撞,他们彼此间如何处理世代、政治的矛盾?面对新的场地限制、警察和法例,集会又怎样演变?

爱民顿:小型的悼念

以人口计,爱民顿是加拿大第五大都会区,同时是五大都会区人口密度最低的一个。爱民顿被认为是美州最北的大城市,每年积雪六个月,摄氏零下30度的日子更是家常便饭。严峻的气候,加上本地经济落后于多伦多、温哥华和卡加利等三大华埠,很少港人会选择移民爱城。据2021年人口普查结果,华人占爱民顿市人口约6.4%,以广东话为母语的仅有2%。

翻查《Edmonton Journal》1989年6月10日的剪报,有700名华人聚集在爱民顿会展中心悼念,属人数最多的一次,但往后不复见太多报道。移居当地超过三十五年的香港移民向记者表示,除了去年的放映会,未听闻当地有任何具规模的公开周年悼念。

2021年6月4日,美国华盛顿特区自由广场举行的六四32周年烛光悼念集会。
2021年6月4日,美国华盛顿特区自由广场举行的六四32周年烛光悼念集会。

2021年的小型悼念,对爱民顿而言已是突破,不过这非Jackey首次筹办的悼念活动。

离港前,Jackey任职旺角某选区的区议员助理。2020年,支联会的六四集会首次被警方以防疫理由反对,当晚不少市民无视禁令自发悼念,同时多名区议员亦在各区举办悼念,包括他工作的议办。

那天,Jackey走到附近的六四纪念馆,买了一尊小型民主女神像。回到议办,又跟同事夹手夹脚,在“易拉架”上盖上灰色纸,贴上“民主烈士永垂不朽”长幅,摇身一变维园会场中央的烈士纪念碑。女神像、纪念碑、鲜花,三个六四的重要符号就在旺角道街头凑成祭坛。那晚街坊流动来回悼念,偶尔有人拿起咪高峰分享感受,也有上班族鞠躬、献花、点蜡烛。

来到爱民顿,Jackey照办煮碗架起了“烈士纪念碑”,而那尊民主女神像亦随他飞逾一万公里,跟本地朋友3D打印的国殇之柱一同放在去年的祭坛上。

登上离港的飞机前,他已允诺自己,要在新天地延续过去的悼念方式。

2021年2月28日,47名民主派人士因初选案被起诉,对他带来巨大冲击。翌日回家,他跟家人讲起想短期内离港。临离开,Jackey跟数个社运朋友聚会,除了他决定远赴加拿大,也有朋友计划去英国,还有一人决意留守。席上,他们谈到离开以后,如何延续社会运动的组织工作,“六四呢?”

Jackey随口说:“六四最少都要在屋企门前点枝蜡烛吧。”

留在香港的朋友立刻回应:“悼念要公开的!”

当下他无力反驳:“因为我觉得他说对了,悼念本身就应该要公开......因为公开,使人聚集,被看见。因为这种公开,令我们(悼念者)有种(共同)身分出现。” 这句当头棒喝变成一种责任:无论身在何处,都要继续公开悼念。

在寒冬中刚抵埗爱民顿时,Jackey和伴侣未有车牌,在雪地上又寸步难行,深感爱民顿既冰冷又寂寞:“那时很低落,因为你未认识到朋友,一个礼拜才出门一次到超级市场。冬天就算你在街上,也不见任何人。”

直至2月,爱民顿的香港人组织争取到纪录片《时代革命》在市内举行加拿大首映。还未进戏院,Jackey 已发觉城内有不少类似自己的人:“在里面:工作人员,香港人;带位,香港人。”播放片尾歌时,还来了一场大合唱。完场,他打开大门,外面冷风、飘雪扑面而来,他才记起自己已不在故乡。

他惊讶这里除了老移民,还有很多年轻的港人。事后他加入了2019年后成立的“爱民顿香港民主阵线”,协助筹办了当地近年最多人参与的六四悼念。

2021年6月4日,日本东京,有示威者于天安门事件32周年时游行到中国大使馆。摄:Yuichi Yamazaki/Getty Images
2021年6月4日,日本东京,有示威者于天安门事件32周年时游行到中国大使馆。摄:Yuichi Yamazaki/Getty Images

东京:从民阵、香港人,到后白纸中国人

一座大概90cm高、3D打印的缩小版国殇之柱,5月中旬出现在东京大学Hongkong Week的展览中,柱上挣脱出数张惊恐、愤怒的赭红色的脸,黑色底座上写着 The old can not kill the young。一同参展的,还有一座纯白的香港民主女神像——她左手持黑色光时旗、右手握一柄伞。

今年六四,新宿车站南口外的空地,6-8pm,将举行由中国、香港、新疆三个社群都参加的纪念活动。“我们会跟民女团队借雕像,加上跟高志活借的国殇之柱横幅,”去年六四是香港主场,满眼黑色光时旗,当时的负责人William Lee,也是今年的协办者,“今年未必需要太多2019年的元素,香港和中国(的社群)一起出现,象征意义已经很大了。”

过去33年,东京的六四纪念都在白天。民主中国阵线(日本部),一个由八九后流亡到海外的中国民运人士、留学生组成的民间组织,负责活动。循例的纪念方式,是邀请八九人士如吾尔开希去东京做演讲,以及在中国驻日大使馆前抗议。

2021年,东京才第一次有了夜色烛光——2020年起,香港政府以防疫理由拒绝公众集会,在日港人想让一小片光在东京复活。

不过,在去年的黑旗、烛光、口号和《荣光》歌声下,在场的部分中国九十后、零零后感到不舒服,疑惑六四被边缘、“骑劫”了。有人充分理解和支持香港,有的认为不应该抱怨香港大声、只能反思自己为何消声。

那时他们没想到,今年会由自己来主办六四,是去年11月的北京四通桥、白纸运动打开了盒子。一直被认为政治冷感、深柜,甚至也这样自我证实着的中国人,不少打破禁忌;原本孤零的个体、朋友圈,这半年多来缓慢、谨慎地汇合;无论人们是否还在观望,至少举办集会不再是一个“不可能事件”。中国方负责人之一淼淼想,“如果觉得六四纪念缺乏大陆视角,那大陆人应该自己办。”

活题主题经过多番讨论,人们最开始重视的是年代、赋能,后来觉得要“免于恐惧”,最后又想,最根本的还是记忆的问题。

另一位负责人Mugi(日语麦子的意思)估计,跟香港、维吾尔站在一起,会跟中国国内脱节,流失一些把白纸当作民生问题的支持者,也容易被简化为分离主义者,“可是港人有来白纸,白纸和维吾尔连结也是特色⋯⋯港、疆的自决问题轮不到我们来讲,我们站在一起,因为他们的事情值得去听。”

2022年6月4日,伦敦毋忘六四烛光集会: 天安门大屠杀 33 周年,伦敦中国大使馆外,国际特赦组织举行烛光集会,高峰期达600人参与,期间进行一分钟默哀、读出六四死难者名单及播放天安门母亲张先玲录音。摄:Peter Wong/端传媒
2022年6月4日,伦敦毋忘六四烛光集会: 天安门大屠杀 33 周年,伦敦中国大使馆外,国际特赦组织举行烛光集会,高峰期达600人参与,期间进行一分钟默哀、读出六四死难者名单及播放天安门母亲张先玲录音。摄:Peter Wong/端传媒

伦敦:移民对在地纪念的探索

在港人主要移居地之一英国,过去33年的每年六月,也有办六四集会的传统。多年来,伦敦集会的发起人为八十年代移英的社运人士吴吕南、中国民运人士邵江等。

Jessica(化名)在2018年首次参加伦敦的六四集会,当时仍然是学生,过往在香港也积极参相关悼念活动。她说,参加者会先于5点,在市中心的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集合。特拉法加广场是伦敦传统的集会地点,对于英国人有强烈的政治意义。从以巴危机到乌克兰战争,英国不同族群都会就家乡的政治危机在该处集会。

大约7点,参与者会一起游行到中国驻英国大使馆。这与过去支联会的集会类似,例如有八九民运人士的即场分享,也会播放录音,唱民运歌;不同的是以前集会大概只有数十至百多人。但是,参与者的种族背景非常多样,除了中国海外自由派和香港人,也有维吾尔人和藏族人、以及关心中国人权状况的本地人。

2022年6月4日,伦敦,国际特赦组织举行烛光集会,高峰期达600人参与,示威者把纸扎坦克摆在中国大使馆外。摄:Peter Wong/端传媒
2022年6月4日,伦敦,国际特赦组织举行烛光集会,高峰期达600人参与,示威者把纸扎坦克摆在中国大使馆外。摄:Peter Wong/端传媒

近年,香港人的到来为英国六四集会的模式带来种种改变。根据英国内政部在2023年1月31日公布的数字,在英国国民(海外)签证(BNO Visa)计划推行首两年,已经有144500名港人移居英国。

去年,英国至少十个城市有悼念六四的集会,单单是伦敦市中心便有三场。2022年,除了在伦敦中国驻英大使馆前的传统集会,英伦好邻舍教会亦于市中心的皮卡迪利圆环(Piccadilly Circus)集会。当天唐宁街10号首相府外,一群香港人、乌克兰人也发起“反抗极权・守护民主”示威。

Wilson(化名)本来是民主派区议员,在2021年移居英国。在中学公开试的前后,他首次参与支联会的维园六四集会。他自言,“支联会的六四集会就是我的政治启蒙。”他在大学积极参与学生运动,每年也会出席维园六四集会,毕业后加入泛民政党。他到英国后依然坚持参与六四集会,认为当中的传承追寻真相、言论自由的意义相当重要。他觉得,在英港人有能力继续发声,应该把握机会。

经历社会运动洗礼后,很多港人已经不单是参与者,更是积极自发的行动者。Wilson在2021年到英国的时候,初时并非定居伦敦,而是一个华人群体相对较小的城市。他当时自发和朋友发起烛光悼念活动,并把资讯放到香港人群组,希望通过集体行动唤起更多本地英国人的关注。当Wilson于2022年移居伦敦后,又退一步变回普通的参加者。

他表示,“我才刚刚到埗,需要时间了解这边的环境,所以我想先感受一些已经在地化的悼念活动。”公民参与终究要经历一个学习过程,探索如何就着同一个议题,与不同文化背景的社群互动。

2019年后,大批香港移民到来,不单扩大了英国六四集会的人数规模,催生更多地域场次,集会形式也转趋多元化。去年大使馆集会的主办组织,有多个新成立的港人组织协办,其中前香港众志副主席郑家朗和前支联会青年组常务秘书、前沙田区议员丘文俊亦有份主持集会。

2022年6月4日,加拿大温哥华的64悼念烛光集会。图:温支联
2022年6月4日,加拿大温哥华的64悼念烛光集会。图:温支联

温哥华:组织者的改变自觉

跟伦敦相似,温哥华30多年来从没间断的六四悼念,近年也因为新到埗的香港人而起了变化。

去年六四,温哥华支援民主运动联合会(下称温支联)如常在中国领事馆外Granville Street的一线行车路上,举行烛光悼念仪式,估算有多达三千人参与。温支联主席李美宝(Mabel)表示,过去即使逢十的周年纪念,最多只有800人参与,但自从2019年后香港爆发新一波移民潮,前年有近2000人参与,去年再创八九年后的高峰。

“去年还下大雨呢,”Mabel忆述:“但参加者个个都不愿走喔。他们说,香港(六月)常常都是大雨。”自七十年代已由香港移民到温哥华的Mabel,对故乡六月潮湿多雨的印象已然模糊。

Mabel记得,八九年六四前后,温哥华的香港移民发起了两次逾万人的游行、集会,其中一次更将唐人街一带四条街挤满人。发起那两次集会的香港侨团领袖,在同年6月 16日正式成立温支联,大部分骨干与Mabel相似,全属六十至八十年代的香港移民。

去年超乎预期的人数,令温支联不得不思考改变活动形式。每年,温支联都会在六四前的周日带同鲜花,拜祭位于科士兰墓园(Forest Lawn Memorial Park)和卑诗大学(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校园内的两座民主女神像,并在六四当日,发起“民主行”游行到领事馆外,再紧接举行悼念仪式。

今年的计划则略有不同。拜祭民主女神如常,但“民主行”改在拜祭前一日举行。而当晚悼念活动将移施到福溪(False Creek)旁的林思齐公园(David Lam Park),让民众有更多空间悼念。

不过,此计划也引申出意想不到的问题。根据温哥华市政府规例,公园范围不允许明火。Mabel和理事本打算以电子蜡烛代替,惟多个不同年纪、新到埗的香港人义工皆表示反对,“他们说:点蜡烛对香港来的朋友很重要”。温支联遂向政府申请燃烧执照,“我1月开始填表,搞到4月他才接纳。好多中间细节......”

公园中央有一大片草地,加上背面的高楼大厦,对香港人而言有点似曾相识。“希望去惯维园的,都可以找回那片景况......在这里继续燃点香港的烛光。”Mabel说。

2023年5月27日,温哥华“民主行”游行到领事馆外,再紧接举行悼念仪式。图:温支联
2023年5月27日,温哥华“民主行”游行到领事馆外,再紧接举行悼念仪式。图:温支联

除了人数和形式,悼念和抗议的内容亦都有明显转变。今年晚会将设两个展览,一个如常讲解八九民运历史,另一个则叙述香港2019年起的抗争,两者并列。“很多时候我们是朝着参加者的意愿去办。”Mabel解释说。据报道,去年的悼念晚会,现场群众呼喊“光时”的声浪远超六四口号。她觉得这很正常:“你被压逼得很厉害,在这里可以呐喊出来,我觉得是好事,无论你呐喊什么也不重要。”

作为一个30多年的老团体,Mabel认为温支联作为组织者,本身亦有自觉地改变。“那时的包袱还是‘你是中国人’......”Mabel说,温支联成立之初,跟支联会一样都是以“大中华视觉”看八九民运:“我们虽然移民了,但还是血浓于水的想法。”

“但慢慢觉得加拿大是我们的家......近十年,我们不会再称自己是中国人。我们就是加拿大的华人,或者加拿大的香港人。”早在2019年前,温支联已放弃部分六四口号,“不会再说‘建设民主中国’以及‘平反六四’,因为向一个独裁者叫他平反,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会继续毋忘六四,与此同时我们不会放弃香港。”Mabel说。每年温支联会联同另外两大华埠的组织——“多伦多支持中国民运会”及“卡加利中国民主促进会”,共议当年的悼念主题,今年是“毋忘六四,决不舍弃”。Mabel表示,他们不舍弃的,除了八九年的受害者,也包括2019年以后的香港政治犯。

上周的“民主行”,亦清楚显示温支联的“加拿大香港人”视觉。当日Mabel走在队头,其中一句叫喊最多的口号是 “No infiltration” (不要渗透),回应近日加拿大政圈和华人社区对中国的干预和渗透的恐惧。

2022年6月4日,多伦多大学,人们聚集在草地纪念天安门事年33周年。摄:Katherine Cheng/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6月4日,多伦多大学,人们聚集在草地纪念天安门事年33周年。摄:Katherine Cheng/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新旧一代之间的张力与挑战

无论是新到来的香港人,抑或是旧有海外民运社群,也需要学习如何面对新局势。

2014年雨伞运动后,Sean(化名)有份成立Democracy for Hong Kong(D4HK),希望团结在英港人。除了针对香港议题,D4HK成立后也呼吁市民参与六四集会,后来获主办方邀请协办,主要提供物资支援。

Sean见证了集会形式慢慢转变:“最传统的六四集会其实只是8时大使馆外集会的部分,后来多了组织参与,更加遍地开花。”有组织会想更早于特拉法加广场示威,主办方会尊重,组织与组织之间也建立了默契,互相分享行动讯息。

值得留意的是,这些新组织并不单单是香港人,今年六四傍晚的特拉法加广场游行就由China Deviants发起,该组识在去年的白纸运动时成立。组织为今年集会加入新元素,以“广场戏仿”为主题鼓励人们cosplay当年服装,并自制标语。翻查报导,其成员以中国留学生为主。

作为参加者,Jessica对比2022年和2018年,其中一个最根本差异在于空间秩序。过去只有数十人时,组织者只需要用上轻便的音响设备。出现大量的香港移民后,大使馆对出的狭窄马路就变得挤迫。另一方面,主办单位又要再学习如何与在场警方协调。英国国会今年通过了新的《公共秩序法》(Public Order Act),授予警察更大权力处理示威,令非敌非友的警民关系变得更加微妙。去年集会,就有香港示威者多次抬起写有“毋忘六四”的大型自制纸坦克,试图冲击大使馆,但被警方阻止。

Sean认为,集会人士一般难以接近大使馆门口,英国警方有时过于保护中国大使馆。对于和勇之间的张力,他坦言,“理解有人会想多走一步,会想挑战警方防线,但事前他们没有和大会沟通。”他表示尊重不同做法,“但主办方不会参与,所能做到是尽量控制场面。”

另一位匿名的参加者对端传媒表示,当新来的香港人反而变成集会人士的大多数,如何平衡各方参与,也是一个难题,这不单单是策略的问题——激进抑或温和?冲抑或留?还有一些更基本的问题——例如用什么语言发言?叫什么口号?如何让更多人被纳入讨论之中?

Wilson很喜欢伦敦大使馆集会展现的多元性,认为无论移英港人抱持怎样的身分认同,都可以向其他群体学习。对于维吾尔人、藏族人、本地白人,他们当然没有大中华的想像,但面对暴力,面对同一个声讨的对象,大家会找到共同点,找到一同介入的地方。

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法学院访问研究员黎恩灏表示,需要观望中国政府的跨境打压行动,会否造成寒蝉效应。近年,相继有新闻传出中国政府在海外多个城市设有“秘密警察站”。而且去年六四纪念活动时,仍然未发生中国驻曼彻斯特总领事馆职员与香港示威者的冲突,他认为,难以估计事件会否影响港人参与六四纪念活动的意向。

2021年6月4日,东京新宿示威人士点著烛光,纪念 1989 年天安门事件 32 周年。摄:Kantaro Komiya/AP/达志影像
2021年6月4日,东京新宿示威人士点著烛光,纪念 1989 年天安门事件 32 周年。摄:Kantaro Komiya/AP/达志影像

在东京的淼淼听说过,香港还有维园纪念时,也不是很多年轻人会去。“年轻人为什么还要纪念?不同社群的年轻人又为什么要在一起纪念?”不同地方的议题不一定扣得起来,她也几乎确定这次的人不会有白纸多,但想传达“国家一直在做残忍的事,六四跟每个人都是有关系的。”

怎样才能获得关注?他们不断构思新方法。大家想在场地划分出不同区域,最醒目的位置挂一条民主中国阵线制作的、今年各地六四纪念都会用到的横幅。展示区放七至十块板,内容可能涉及六四、刘晓波、维吾尔、香港国安法、白纸⋯⋯

“纪念想做得好玩一点,而不是自high的内部团建”,淼淼计划刻一些木版画,“写自由、民主,画习近平、人民”,现场准备空白明信片,参加者领走,留一张自己创作的。她也想将1989年起每一年6月的日历做成A3纸大小,把4号抠掉,再用红色纸片贴住,“34张6月像墓碑一样排列,红纸会比洞口大一点点,逆光打过去、透出来,意思是还有更多没有被看到,还有更多死掉的人。”

一种日本和中国年轻人都共享的文化表达是cosplay。Mugi兴致勃勃地谈及自己曾cosplay过大白,这次警备组的10个人可以cosplay“作风优良、能打胜仗”的狗;还设想会有坦克人、六四那年骑着单车说it’s my duty的人,“就穿着衣服和人聊天。”

其中交流区更着重的可能是让世代对话——老一辈民运人士在年轻人心中形象不算很好,“世代间的思考方式、行动方式、论述语言差太多”,淼淼也不太喜欢,但“亲历者因这些差别而无法跟年轻人交流很可惜的,从个人经历角度多聊天,可能更好。”

在日本占据行人道需要申请,Mugi指和警察要维持良好关系,活动出事会损害各社群的形象。要“合作”的还有警视厅来的中央警察,淼淼称后者想用这些活动找出中国分布在海外的“秘密警察”。“互相利用呗,他们钓鱼,也帮我们维持安全,”Mugi轻描淡写。

Mugi屡屡指,日本氛围和欧美不一样,社会层面不关心政治,也很难获得大学教授、NPO(非营利机构)的支持。他认为会关注活动的日本人是本来就关注的人,也要承认这些人很边缘。活动的主语言是日语,他们希望把信息传达给更多人。Mugi提醒,使用日语可以不是为了“获得认同”,而是“让人不要起疑心”,“一开始伊朗、乌克兰社群没有用日语,变得可疑,用日语后好了很多。”

Willam感触于在日的伊朗、乌克兰社群也来密集交流,他认为人权团体在海外合力有其必要性:“在日本政治冷感的情况下,如果只搞自己的事情,会比较难获得注意力,联合起来可以获得更多”。正因为不同民族的共通语言是日语,这反而“产生了奇怪的凝聚力。”

2021年6月4日,市民在旺角街头举起手机灯,悼念六四事件。摄:陈焯𪸩/端传媒
2021年6月4日,市民在旺角街头举起手机灯,悼念六四事件。摄:陈焯𪸩/端传媒

凝聚和弥合

Mugi也有想凝聚和弥合的东西。

虽然中国年轻一代和六四老人合作,但世代间的不信任非常大,“叙事、做事、部分学运领袖的操守、民阵的组织分裂问题⋯⋯”

Mugi觉得日本民阵对年轻人非常好,但不代表能互相理解。他邀请六四老人进群,对方不明白年轻人说反话的沟通方式;老人转发不知哪来的反共檄文,年轻人也很厌恶。后来的接触,令他逐渐理解老一代流亡到海外单打独斗,“对他们而言政治就是一切,六四是他们的身分政治。”他觉得对部分民运人士的意见而放弃历史遗产,政治上不明智,“如果以后新一批人问白纸算什么,我也会很伤心的。”

另一方面,Muji印象里,2022年上半年,一般中国人听到香港还会跳脚,“但11月白纸最高潮时,William桑来现场和我们聊。”William也对白纸印象深刻,“即便是和追求民主的中国人,我们区别也很大,香港已经有人在讨论自决权⋯⋯很多大陆人不接受这些。”经过几番磨合,事情有了变化,“一部分人理解了我们的想法,他们都趋向无论结果如何,支持香港首先是需要民主化的。”

而William心系的问题,是如何缩小本土香港及海外香港之间的距离。2014年时还是大学生的他第一次去维园,“伞运跟风,但要我明确说出什么重要、如何实行,我是不知道的。”如今成为组织者,他要思考“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说给谁听?为什么要说?”,还是,“我想要某些光环?”

今年是香港反修例运动四周年,William正申请游行,也计划7月1日搞活动。他想“永续社运”,通过六四纪念传达“香港要求民主的决心非常强烈”,另一方面也告诉香港:“海外还在关注和争取,我们没有放弃。”

白纸让Mugi惊觉,对人有信心是深柜里的光。“我们这代人想继续做下去,最需要的是信心、信赖、公信力”,“割裂之后信心从哪里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行动创造的。”主办六四,他想带出:中国不是没有反抗;民主自由,中国人也值得。

淼淼没有那么多抽象的词汇概念,她觉得活动“能够打动到人就可以了”,“让人被touch到,让人觉得自己跟这个事不是毫无关系。”

今年在加拿大爱民顿的悼念,Jackey计划在最热闹的Whyte Avenue街头举行。祭坛会如常播放八九的历史片,他也想拿起临走前学到的结他,弹唱六四歌曲。其实,他有感大家已经冷却下来,对今年的悼念比较悲观:“纵使越来越多人来Edmonton,但大家更多关心上班、小朋友找学校、生活,都不想再想政治。”也有过去曾帮忙的人因为现实环境,决意与政治撇开,与他分道扬镳。

2021年年中,政府放风会取消部分区议员资格,并追讨薪津,引发区议员辞职潮,Jackey的工作亦受影响。既已无职责在身,他遂提早前往加拿大的计划。摄:白东坡
2021年年中,政府放风会取消部分区议员资格,并追讨薪津,引发区议员辞职潮,Jackey的工作亦受影响。既已无职责在身,他遂提早前往加拿大的计划。摄:白东坡

“不过就算只剩小猫三、四只,我都要做啰。我不会在家里做,我觉得一定要搬出去。就算没有通告、没有海报,什么也没有,但我觉得六月四日,我在群组内打一句:那日、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会有人悼念六四,想来便来,不想也不打紧,但我就会在那里。”Jackey 坚定地说。

Jackey 虽未有亲身经历八九民运,也从不是“大中华胶”,但他认定六四悼念是构成今天的自己的重要部分。他最记得小学的他,五、六月为了测验考试被逼长留家中温习。有晚嫲嫲说要“过对面海”,他贪玩嚷着要跟去。“阿爸话:你去咩呀?你都唔识㗎啦细路仔!”嫲嫲却温柔地说:“有乜所谓呀,就带他去啰。”

那晚的烛光、人群哀伤的神情、台上像电影一样的残酷片段,引起了这位小朋友的好奇心。他形容,那晚是他很多很多人生经历的原点:令他开始怀疑零八北京奥运时人人莫名而起的自豪感,令他有了参与六四悼念的习惯,令他投身到社会运动,也令他主动参与自己社区的民生议题。

他甚至觉得,悼念本身就是香港人身分的重要部件:“对我来说,六四是建立某种香港人的身分......在香港人的政治参与中,六四是很重要的部分。”他即使已离开香港,也要继续做各种的行动、组织工作,也正是为了要实践“香港人”这个概念:“我们用同一种语言,分享着共同生活经验,分享运动当中的情感,这种聚合,实实在在地让我感觉自己仍是香港人,I am still alive。”

2021年,最后一次在港悼念,Jackey在晚上7时55分走入维园。他甫进去,就遇上警察两边包抄,把他一路驱赶至希慎广场外。“身旁有个姨姨,我记得她活跃于不同的游行集会,在喊‘结束一党专政,建设民主中国’,然后又有人喊‘光复香港,时代革命’,她又跟着喊,喊得很大声,喊到声沙。”那晚,两种不同的口号微妙地在人群中互相响应。

“以前经历过雨伞,(香港人)对六四有了好多不同的想法。”那时部分年轻人批评支联会的六四集会“行礼如仪”,抗拒在“爱国”的框架下悼念八九;当时Jackey没有被这种论述吸引,只纯粹觉得既然大陆不喜欢、香港又是唯一可以公开悼念的地方,便继续习惯性地做。

“但去到2019年,加上国安法、政权的反扑,令大家重新检视,六四是什么一回事:原来我们面对着同一个极权。”他说,“压逼之下,我们相认了,我们看见大家。”

2021年6月4日,英国伦敦,市民在当地中国领事馆外聚集,悼念六四32周年。 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2021年6月4日,英国伦敦,市民在当地中国领事馆外聚集,悼念六四32周年。 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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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好的紀錄報導!整合多地訪問之餘,又不會顯得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