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中國笑果文化的脫口秀演員李昊石(House)在北京參與線下演出,其中一個段子提到:在山上看見兩隻追松鼠的野狗,讓他想起八個字——「作風優良 能打勝仗」。這段演出被網友舉報「侮辱了人民子弟兵」(編按:習近平在2013年提出「建設一支聽黨指揮、能打勝仗、作風優良的人民軍隊,是黨在新形勢下的強軍目標」,這句話後來常被用於形容中國軍隊)。笑果很快發佈道歉聲明,稱演出有不恰當的比喻,將無限期停止演員後續一切演藝工作。
事件在短短數日內迅猛發酵。15日,北京文化執法總隊宣布立案調查,《人民日報》於同日評論「片面追求笑果而不惜踩線,就陷入了誤區」。與此同時,支持徹查House和笑果的輿論海嘯鋪天蓋地。17日,北京市文化市場綜合執法總隊對笑果發出警告、沒收違法所得132萬,並罰款逾1335萬元,無限期暫停該公司在京所有演出活動。上海政府亦宣布已約談笑果並暫停演出。當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佈公告,要求會員單位對House進行從業抵制。緊接著,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分局發佈通報稱,已對此事立案調查。19日,笑果公開招聘輿情專員、政府關係經理等多個職位。
官方一系列舉措獲得眾多網友支持,更鼓吹要嚴查笑果。前《環球時報》主編胡錫進在事件初始於微博發帖,指公眾應該給涉事演員和公司反省的機會,被大量網友反對,其微博帳號疑似遭到舉報。亦有網友稱,應該徹底嚴查整個娛樂行業。而在微博上發帖「為何要封殺(house)」、用飯圈語言稱軍人為「狗哥哥」的網友,遭舉報後被警方行政拘留。
近年中國脫口秀行業迅猛發展。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佈的《2021全國演出市場年度報告》,2021年脫口秀市場商業演出達1.85萬場,票房收入3.91億元,比2019年增長逾50%。端傳媒綜合資料可見,2014年中國脫口秀行業的全職人員少於50人,而到2022年,參加過商演的脫口秀演員已超過1500名。作為中國脫口秀行業的領頭羊,笑果在2021年舉辦的線下演出和開放麥超過1500場,票房約8000萬元。根據笑果在2022年1月發布的數據,其製作的線上節目《脫口秀大會》全集在騰訊視頻的總播放量超過30億。
隨著脫口秀逐漸走入大眾市場,官方亦愈加關注脫口秀對年輕受眾和文娛行業的影響力。作為「冒犯的藝術」,中國脫口秀早已被綑綁上沉重的枷鎖,線上和線下的演出不但需要通過監管部門的審查,更面臨動輒遭到舉報的威脅。
House事件一石激起千層浪,眾多線下脫口秀取消演出,令不少脫口秀演員、觀眾及內容行業的從業者憂心忡忡。端傳媒和他們聊了聊,如何看待審查、舉報,以及,在充滿禁忌的中國舞台上,脫口秀未來會去向何方?
Oliver,脫口秀演員
「穿制服的人」是絕對不可以說的。
我在疫情後入行,一開始講開放麥,後來慢慢有商演了。疫情前很多人就在講脫口秀,但市場不好。疫情後脫口秀行業大爆發。2020年以後,上海開始有很多演出機會,素人也會想上台,上海外的演員會想跑到上海來。那個時候上海比較包容,每個區都可以講脫口秀。
我一直做線下演出,覺得去線上節目選不上,競爭很激烈。我對出名也沒有那麼渴望,出名很容易被當靶子打。我更關注我的時薪能不能更高一點。另外,一開始做脫口秀的時候,也覺得線下講更有趣一點,可以每天和觀眾接觸,嘗試不同的東西。
可能有些人上台一次、兩次、五次,講得不好笑,就沒有上台慾望了。我對這方面更執著,想要上台。剛開始我甚至每天都上台,一天2-3次。當時新人只能講5分鐘。那時成就感很強。昨天5分鐘只有一個笑點,明天可能多兩三個,3個月以後,你就會聽到5分鐘裡面,觀眾開始鼓掌了。這個感受的衝擊會很強烈。記得第一次觀眾給我鼓掌,腎上腺素分泌很多,當天晚上都沒法睡著,還在回想他們那個很長的掌聲。
不過現在想起來,剛入行聽到掌聲會覺得「我好厲害」,現在認為是所有人努力的結果。掌聲這件事和演員個人關係不大,是和整個演出的籌辦有關係。比如觀眾坐下來可以很放鬆,整個環境的光線比較黑,入場的音樂很振奮、能讓觀眾知道他們來這裡做什麼。主持人和第一個演員能讓觀眾信任。不過大部分觀眾可能覺得他們工作就15分鐘,是騙錢的,哈哈。
現場演出的稿件都是很久以前就審批好的。我去年提交的稿件和上半年的稿件,都還沒有排到隊審批呢。
22年開始封控之後,上海很多地方(講脫口秀)都不行了,靜安也不行了,要文化報批。幾乎只有黃浦區可以,所以某棟大廈附近都是脫口秀俱樂部。我感覺2022年後大家都散了,因為3月到7月上旬都不能演,大家都跑到長沙、武漢、杭州。
2022年實際恢復演出大概是7月底、8月。那時候說要復工復常嘛,我們也跟上。那時要隔座,印象很深,永遠是坐不滿的。一開始看到空座位,心裡挺慌的,因為想和觀眾產生聯繫。看到空座位就有點覺得信號過不去,沒有人。
現場演出的稿件都是很久以前就審批好的,也只能講報批的內容。審核速度有點慢,所以觀眾就會說:為什麼還有人在講三年前的段子啊?為什麼你們的稿子都不改的呀?
我的稿件很久沒有更新了。交了幾次,但聽說審得很慢。有次演出我挺難過的,看到台下坐著老觀眾,我講的東西卻是兩三年前報批的內容。審查時他不會說你這個不能講,不會給到一個範圍。在稿件交上去後,才說這句話不能講,或那句話有個什麼東西。我去年提交的稿件和上半年的稿件,都還沒有排到隊審批呢。如果沒有審批就只能講舊稿。有的地方審得比較快,可能想發展文化產業。或者咖位比較大的,公司可能會幫忙催一下。
各地文旅尺度不同,有的地方可以說同性戀,有的地方連出軌都不能說。「穿制服的人」是絕對不可以說的。這是約定俗成的事,軍隊、警方、消防⋯⋯至於領導人,不是我們國家的話可以講。
上海還不允許說髒話。我們感覺有的觀眾尺度比文旅的要緊。如果演員講髒話,要是髒話應用得合適,大家也覺得沒什麼。但要是有個別觀眾拍下來「不可以說X」,放到網上,就會覺得所有人都不能講髒話了。還是和整體氣氛有關,但要是脫離那個場子,很多事情很容易被上綱上線。以前普通觀眾的憤怒沒有那麼大,現在可能沒什麼事做了,就宣洩到我們這裡。
之前有看到招募黃浦區文化志願者(註:指文化市場內容巡查志願者)的新聞。大家都覺得很噁心。大概就是從2022年7月開始,有檢查員在現場。我之前印象不深,可能也有,但比較少。如果文旅的要進來,他們會拿到我們的稿件,說自己是文旅的,要看我們的演出,不用買票就可以坐進來看。
檢查員進場會坐在角落。會影響我演出嗎?關閉掉自己的感受就還好,就演唄,演完拿錢。我覺得俱樂部會比較難受,要是影響演出質量的話就會影響口碑。如果有檢查員來,是不可以和觀眾互動、說話的,沒什麼連結。一直到現在都這樣。如果你哪天去看演出,發現演員都目視前方,從頭到尾不和觀眾對話,演出直接結束,戛然而止,把觀眾直接趕走,那就說明當場演出有檢查員坐鎮。我印象裡,他們一般都穿衝鋒衣,划拉手機,屏幕特別亮。
有好幾個演員被舉報了,就不能在上海講了,可以去外地演出。
不就是House的事情嗎,最近變得特別嚴。不過從五一就很嚴,逢年過節就很嚴。之前開二十大還是某個會的時候也很嚴。他們會經常來,我們就經常得雙目無神地背誦。
除了檢查員進場,現場也需要錄像。House事件之後,明著說要錄像,演員們也怨聲載道。正常來說,演員在現場要打破第四堵牆,和觀眾聊天。現在演出完全是需要報批,內容和順序都得按照報批的來。最近很多外來的演員演出都取消了,因為文旅看不過來。
想起一個有意思的經歷。有次演出結束,我在下樓梯的時候遇到前面兩位觀眾,他們在聊「脫口秀現在什麼都不能講了,就是談談戀愛啊健身啊。」那場演出我正好是說談戀愛的事。他們發現演員就在身後。我就對他們說,「對,現在什麼都不能說了。」身邊還有位演員,他就說,「沒關係,你們隨便說,我們上面有審查,這裡沒有。」
審查這事沒有太影響我的工作,可能習慣了。也有演員很受審查影響的。有好幾個演員被舉報了,就不能在上海講了,可以去外地演出。在線下演出被舉報的,有的是被觀眾,也有被競爭對手舉報的。如果一個演員舉報太多,俱樂部會覺得很麻煩。因為要舉報的話,可能就會一口氣舉報到公安、消防、文旅⋯⋯所有能舉報的地方都舉報了。 我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舉報的,現在舉報很容易吧。
不是所有人把脫口秀當全職的工作。審查讓很多人投入更多精力回去做本職工作了。我記得有個演員是做公關的,以前還會吐槽關於支援貧困山區、農民工、戶籍制度這種比較敏感的話題。自從開始審核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我還蠻喜歡那個演員的。如果我是觀眾也會想聽這些話題,但應該不會過審吧。
我感覺這幾年脫口秀觀眾從關心文化的觀眾變成馬戲團、遊樂園、廟會的觀眾。
全職做脫口秀演員之前,我做過幾年文員的工作。我的專業也和這行毫不相關,是讀理科的。我爸媽是體制內的,從小就什麼都不讓我說。這個不能講,那個不能講,你就知道什麼都不能講了。如果是真正的脫口秀觀眾,他們應該是和我一樣,壓抑太久了,想聽一些真話,不想老聽拍馬屁、順從的聲音。
大概幹了一年,父母才知道我在做脫口秀。我上了很大的台,拍了照片,發了朋友圈,他們才知道。我父母是會阻攔的,要叫你結婚生小孩那套。他們也比較功利,做成會覺得你很厲害、值得表揚,如果沒有做成就是浪費時間。他們體會不到過程的快樂,或者你對某個事情是真的感興趣,並且願意為之付出時間,且不在意結果。感覺老一輩中國人都不在乎這個事情。
脫口秀以前是個小眾文化,一下子變成大眾文化了。尤其現在很多人喜歡把視頻發在抖音上,在現場就說我要互動,也不聽你講的內容了。但互動這個事情又不能過審,因為不可控。我覺得觀眾是越來越下沉的,也不是說素質越來越差,但會覺得觀眾對話題的接受度沒有以前那麼高了,沒有19、20年那麼先鋒了。現在服務的好像是一些大爺大媽,也不關心文化、不關心思想的人,他們就想笑一下。我感覺是從關心文化的觀眾變成馬戲團、遊樂園、廟會的觀眾。
我覺得行業能發展是好的,更多人能賺錢了。以前的老觀眾還是在的,更願意聽專場了。能賺到錢,才更有動力寫東西。對於笑果,我喜歡這個公司嗎,我也打問號。裡面有很多好演員,但成名後,就去做別的事情了。他自己培養出來的演員,能講專場的很少很少。
可能資本進入太快了,很多人就不做脫口秀演員了,就是要成名。你不覺得很怪嗎?很多脫口秀演員的目標是,再也不要做脫口秀了,要去做藝人、接綜藝、拍廣告。很多人進入這行是覺得出名容易。我去上健身課團操的老師都和我說,你在講脫口秀啊,我也想去。我問為什麼?他說,這樣我就好賣課了。我當時想,原來大家是這麼看待這個事情的啊,大家都是想從中賺取一份利益。但我覺得這未必是脫口秀的問題,是社會風氣的問題,價值體系太單一了,所有人都想賺錢。
5月15日,有人把舉報House的微博截圖發到同行的微信群裡。我當時心想,這人要幹嘛,怎麼做這麼多莫名其妙的聯想。我一開始覺得問題不是很大,誰會想那麼多。過兩天看下來,又立案調查什麼的,可能這個事情確實是踩到很多人民粹的思想上。
關於軍隊的敏感sense我以前就有。之前有朋友問我有什麼不能講的,我就說不能碰任何和制服有關的事情。朋友的反應是「啊?」結果這個禮拜就成真了,我覺得很恐怖。一般人不會有這種觸覺。就像很多人喝酒吹牛,那些把肚子露出來的男的,不是每個人都在罵政府嗎,他們什麼都說啊。
這幾天很多同行把微博卸載了,在朋友圈看到很多人說,再也不用微博了。我一般都不看微博,偶爾發公關帖子、或好吃好玩的。之前說太多話了,發過和封控有關的,就被禁言了好一段時間。被禁言過後我也不太發微博了。
我覺得會因為這事難受的人,包括很多從事出版業、做電影的、做媒體的和我們行業的。不過本來文化行業都奄奄一息了。
北北,脫口秀資深觀眾
是不是侮辱,我覺得這事沒有辦法辯駁。脫口秀找到了不屬於它的觀眾。
脫口秀演員以個性和尖銳來尋找生活靈感,然後寫成藝術創作的花話,這樣的人和中國現有的其他的藝人都不一樣。比如娛樂圈,一個演員每天發微博就是各種轉廣告,沒有人說真話的。但脫口秀演員就是要靠真話活著的,這就是一個悖論。
在十幾年前,一個非曲藝科班出身的人,有生活洞察力、會講笑話,實際上是賺不到任何錢的。在我觀察中,普通人開始靠講笑話掙錢,應該是2010年之後的事情,新浪微博開始出現很多野生段子手,每天發自創的段子,微博的早期使用者噴一下政府都很正常。後期出現牙仙等公司開始把這些段子手大V收編,組成營銷序列,開始商業化運作。與此同時,像李誕大學畢業後進了奧美,跟王建國一起給東方衛視的《今晚80後說脫口秀》做幕後編劇,這也是最早靠講笑話賺錢的途徑吧。
2012年左右,北京已經有「北脫」(註:北京脫口秀俱樂部於2010年成立)這種線下脫口秀俱樂部。但非常小眾,我一直沒去。我第一次聽線下是2015年,在一個叫「噗嗤脫口秀」的俱樂部,後來得知這是笑果文化旗下的一個品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池子,覺得池子表演能力特別強,能把現場整個帶動得特別嗨。當時也沒有養成看脫口秀的習慣,因為這個活動挺臨時的,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它對我來說不是必需品,線下並沒有講什麼內容是我只能在線下看的感受。反而我看過東北的二人轉、看過天津的小劇場相聲,發現現場有很多黃段子或低俗的內容,是電視上根本沒有的,你就會覺得,看小劇場是一個比較刺激的東西。但是脫口秀一直以來就挺文明的,尤其在中國這個環境下。
國內和國外脫口秀內容差別,我覺得一個是尺度問題。國外的脫口秀,如果這個人講的都是不痛不癢的東西,你根本都不會打開,(視頻)也不會被漢化,不會傳到你眼裡。大陸脫口秀就是政治的都不能提,性別議題講的都挺柔和的,還沒有微博女權博主說得狠。另外,國外的脫口秀演員,就有很強的人設,勵志的、憤世嫉俗的、嘴很賤的,他以他的身份站在那兒給你講。比如黃阿麗是一個懷孕的亞裔女性;男性會自嘲白人男性的身分;黑人會講和種族有關的段子。但大陸沒法這樣,像house的人設是一個前銀行櫃員,童漠男之前是一個新東方老師,李雪琴就反覆說北大,鳥鳥其實也是反覆說北大。這都是不痛不癢的、很正常的、在中國社會沒有特殊意義的標籤。我們就是不敢觸碰種族、階級、國籍,性別可能是現在感覺唯一有點意思的。
脫口秀現在已經變成中產階級敘事,不停出現考研、便利店、地鐵、上海租房這些話題。在一二線城市花180、280去看脫口秀的人,就是這樣的生活方式。這就是迎合主流消費者,不停地在自己的舒適空間內反覆。
脫口秀商業化發展後,和原來不一樣了。笑果、單立人都是公司,不是原來鬆散的俱樂部,公司要融資、上市、做新的項目,肯定要往安全的地方走。第二就是審查,報紙、媒體、電影、電視全在收縮,脫口秀可以不一樣,這是不可能的。去年脫口秀大賽不是請了上海交警,這個意圖不是很明顯嗎。我也聽過笑果演出的本子也要被提前審查,逐字逐句地審,包括線下也要審查。這就是要和官方合作吧。
擴大影響了之後,脫口秀會招惹到本來不屬於這個圈子、不理解這個文化的人,這些新觀眾是帶著審查的思想去看的。
我覺得脫口秀一直以來是小圈子的遊戲。原本在小圈子、會去小現場看的人,可能是差不多的政見,有差不多的鑒賞能力,他可以接受這個東西是「冒犯」。但我很震驚,我父母看過李雪琴所有的段子,在劃短視頻的時候看到的。李雪琴是東北人,還是北大的,長得又非常素人,所以爸爸媽媽這一輩都會看。你能看到這個輻射面有多廣。
但是通過商業化、通過網絡綜藝秀,和被剪輯的短視頻擴大影響了之後,脫口秀會招惹到本來不屬於這個圈子、不理解這個文化的人,會招人耳目,這些新觀眾是帶著審查的思想去看的。像李誕走紅了,他講「人間不值得」,早期觀眾會覺得這只是一個段子,他寫的一個slogan。但後來真的有人覺得,李誕是個每天不好好工作、每天躺著的一個人。他們看不出來人設和真實的區別。我對這個還挺驚訝的。李誕發新書,有人看了之後特別生氣說:你怎麼本人這麼勤奮?這不是騙人嗎?然後你告訴我們要躺著。我就覺得,這是什麼理解能力啊,這樣的人現在就是他們的粉絲。
孟川發了和白紙有關係的微博,就禁言了。我一看house這事和軍隊有關係,就覺得大事不妙,這人今年肯定上不了他們任何的節目。後來北京文化市場綜合執法總隊總隊立案調查,我覺得這事完了,無限上綱上線了。看到house本人被警方立案調查,這已經瘋到超出我想象。我沒想到會是這個走向,當晚我和很多做文化相關工作的朋友都情緒巨差。那個執法隊提他的時候,我搜這八個字找到了出處。這我就能理解為什麼後面會失控了。
是不是侮辱,我覺得這事沒有辦法辯駁。整個社會是非常民族主義和保守的,就這樣了。我看到了原片段,覺得還好吧,日常生活中不也經常會這麼說。兩種不同體系嫁接在一起,比如清零,大家不也說「XX早就清零了」,包括密接、人傳人,過去這幾年大家反覆拿這些開玩笑。至於把它想那麼遠,這是價值觀的問題。脫口秀找到了不屬於它的觀眾。
Steven,曾參與開放麥
笑果一家獨大對行業的影響,就是現在發生的事情。受眾接收信息單一,而他被打擊到,等同於整個行業被打擊到。
因為house的事情,我這幾天很窩火。我原本期待已久的表演,因為事件波及被取消了。更重要的是,事件對行業打擊太大了,對本身就不富裕的行業——喔,笑果很富裕——帶來迎頭痛擊。有演員朋友擔憂,有很多民眾會因為這件事情來看現場。他們想來看看能被舉報的脫口秀是怎麼觸碰紅線的。
我接觸到單口喜劇是在高中,看到外國喜劇演員講足球的段子,還有黃西上白宮記者招待會。後來也看過和單口喜劇演員有關的電視劇。我不太喜歡脫口秀這個詞,都是用單口喜劇,這個語義蠻微妙的。stand up comedy,一個人站著表演喜劇。第一要義是喜劇,得好笑。
我覺得單口喜劇最大的魅力是,最簡單的形式,呈現最燦爛的效果。表演形式基本上是一個人,一個話筒,沒有道具,基本上是一個人靠語言、組織故事的能力和肢體表演,讓很多人有歡樂體驗。這是區別於其他表演形式。其他表演形式是表演其他人。單口喜劇是一個人在表演他自己,在剖白他自己。一個人在台上真不真誠,觀眾是能感受到的。
單口喜劇是要punching up「往上面打」,要打向比你更高位的存在。在美國 punching up,吐槽總統、名人、有錢人、網紅等。像中國的小品,講殘疾人、矮胖醜的,是「往下打」,也可以很好笑,但沒那麼高明。在中國,punching up就很tricky(詭異)了,楊笠說男人或者講非要生孩子、養老的社會觀念,算punching up嗎?我覺得算的,這是挑戰觀念。punching up那不免是要觸碰或摩擦紅線的。
這幾年行業發展,線上基本是笑果一家獨大。大家通過笑果來了解單口喜劇。說得不好聽一點,我覺得從2020年到2022年,單口的發展基本就是笑果的資本擴張史。這個情況帶出的問題是,受眾接收信息單一。另外,笑果最開始搶佔演員可能一簽就是10年,他們就像經紀公司,培養演員的義務,笑果佔一半,更多靠市場或演員自己。國內市場當時也不成熟,廠牌也不太多。另外,笑果一家獨大對行業的影響,就是現在發生的事情呀。他被打擊到,等同於整個行業被打擊到。
我覺得國內觀眾對娛樂精神接受度很低,我們可能是個包袱很重的民族。
我之前寫過關於單口喜劇的論文。看資料的時候發現,外國演員要花更多的時間才能成為成熟的演員,或許數年,才能從開放麥走到成熟的商演。國內大大縮短,兩三個月或一年,就可以從新人變成紅遍大江南北的演員。這個好處可能是不用走彎路,劣勢也顯而易見,這對演員消耗也蠻大的,我不覺得這是健康的環境。另外,國內的演員集中在20多歲。單立人的演員可能平均年齡高一點,30多歲。歐美公認的說法是,單口喜劇演員的黃金年齡是35-45歲中青年階段。閱歷、經歷到了這個地步,能說得更多,表達能力更強。國內沒有時間給你成長。
理想情況下,脫口秀演員應該可以在台上講任何事情,只要是好笑的。但house這個事情和脫口秀演員沒有那麼大關係。他是被舉報的。而舉報這個行為我認為是下作的,但在國內是很正當的手段。事情爆發出來後,大家沒人關心house到底講了什麼,只會想到脫口秀演員罵了解放軍。對於民意來說,可能很多人對脫口秀演員看不爽很久了。
例如很多被楊笠冒犯的男性,會從討厭楊笠到討厭單口喜劇。第二,很多人不了解、看不懂也看不慣單口喜劇。市面上有誤解,覺得這群人靠講笑話冒犯人,就賺錢了。可能笑果看起來很火,實際情況並不是。單口喜劇進入公眾認知的年頭還沒有相聲或電影這種文化行業那麼久,大家對它的認知很年輕。
歐美國家一般不會有官方審查,可能會有政治正確,但演員也有權利出來說喜劇不應該政治正確,這是公共場域,至少可以公開平和地討論一些議題。畢竟他們有言論自由。
另外,我也覺得國內觀眾對娛樂精神接受度很低,我們可能是個包袱很重的民族。我有個演員朋友,風格比較潑辣,是比較把生活真實面剖出來給觀眾看的類型。在台上會講自己比較慘的經歷。有的觀眾在演出後直接找主持人說,「你們那誰太那個啥了,我家孩子聽了都⋯⋯」又或者,如果我講我媽加入傳銷組織被騙或是參加葬禮的事,也可以講的很搞笑,但觀眾就會覺得不能講。這些話題在國內外都會給人帶來被冒犯的感覺。不過國內觀眾有舉報你的權力。
當你用英語講單口,你腦子裡沒有母語的枷鎖,不會有審查告訴你在台上不能說什麼。
大概五六年前,我讀大學的時候去某個城市玩,報名參加了開放麥。那時的場子就在一個奶茶店,幾塊錢的票價,現場十幾個人,他們也不知道你在幹嘛。當時單口喜劇的市場還沒發展,上台也不用交逐字稿的。後來托組織者介紹了其他講單口喜劇的朋友。
後來出國留學,我也報名講開放麥,用英文演出的。在國外講開放麥就是很爽啊,台下坐的就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他們不在意你是怎樣的人,覺得你好笑就可以了。我也不用考慮會冒犯到誰,就是一種自由的感覺。一個人切換語言之後,人格和思維習慣會發生變化,我的思維和內容更打開了。當你用英語,你腦子裡面沒有母語的枷鎖,不會有審查告訴你在台上不能說什麼。
回國後,工作了幾年,看到以前認識的演員,從學生走到全職做單口喜劇,再到覺得這事沒意思了、想轉行,我看著心情挺複雜的。喜劇讓大家相聚,但這畢竟是一個聚少離多的行業。朋友們發展的軌跡各不一樣,一開始都是抱有希望的,但現在普遍是抱有失望的。這個行業很多人可能是撈一把錢就走,很少有想把中國的單口喜劇行業提起來的。聚少離多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單立人有個口號叫comedy brings people together。這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景。
現在身邊有年輕的演員朋友還是有想表達的東西。但不知道可以生存多久。我朋友可能也考慮回老家做其他事情或者出國留學。
我想起Will Smith去年在舞台上打了喜劇演員Chris Rock的事,當時看到國內輿論說「揍,就該揍了」,就感覺到一種苗頭了。對美國演員是肉身的一拳,在國內就是鐵拳。
我有個豆瓣友鄰,他對house事件的態度是不在乎,他本來也覺得國內的單口喜劇就是一坨屎。對於我這種關注的人來說,我覺得不care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但是care takes courage。
Quinee,脫口秀大會多年觀眾
中國式的脫口秀就是閹割的笑話。
我最早在2010年前後接觸脫口秀,當時在香港讀本科,在youtube看黃子華的表演片段,一段段反覆看。那時候我們是混宿,有時候從男生宿舍經過的時候,會聽到有人學黃子華表演。
我覺得黃子華很多段落得聽了三次以後才會特別有趣。他的文本會複雜一點,不是那種輕鬆簡單的笑點,一整套完整的文本。你要去理解文本之間的聯繫,要以整體來看會很好笑。
黃子華早年的秋前算賬是講六四的,還有講九七回歸的,都很辛辣。現在回看會覺得,還能講這些東西啊?但當時是可以講得很直白的。另一個很大的主題是講打工仔的生活,諷刺職場和勞工的剝削關係,比較出名的是風球的笑話。黃子華說他做脫口秀要做很多research的,要寫essay,花一年功課才能寫出來。我覺得很厲害,他一整套內容是豐富、有價值的,不僅僅是搞笑。他也不是講道理,但你會覺得有哲理,會覺得言不止於此。
我後來看李誕說啟蒙也是黃子華,我有種「原來我們起點是一樣的」感覺。黃子華之後,再看脫口秀就是笑果的。有段時間我就很迷李誕和池子,會花一個下午的時間反覆看他們的集錦片段。
我在看國內脫口秀的時候,同時也在看Netflix上外國演員的脫口秀。我覺得國內脫口秀的內容比較淺。你還會發現國內脫口秀,早年還是會開辛辣的玩笑。但李誕這個人也很精明,知道安全性,後來感覺大家越來越不敢開玩笑了,線越收越緊了。
因為他們演員都經歷了上海封城,但提到上海的時候非常小心。無論是講脫口秀,還是發微博。沒有幾個人是吐槽批判的態度聊上海封城的。我覺得這是很難過的事。
脫口秀是有責任針砭時弊的,但他們完全沒法做這個事情。他們是要溫和地聊自己的生活。但吐槽裡面還要帶有表揚,你能看到掙扎和尷尬的地方。即使在這個狀況下,已經是很溫和聊上海疫情,脫口秀大會那集講上海的內容還是被整改了。
我感覺演員是被馴化的,儘管馴化不是他們本意。而且笑果上了兩次春晚,你大概率知道笑果已經是要做政治形象。他們也搞了內部的綜藝。這個綜藝請了消防員和警察一起做的,主題是來讚揚消防員和警察。之前包括在吐槽大會,也會請運動員。他們時不時會打一些安全牌。
儘管他們講的東西不痛不癢,還是會講中國議題。
脫口秀本身就是要承載一個東西。要是沒有觀點,就是講笑話。中國式的脫口秀就是閹割的笑話。看的時候就很難受。之前每季脫口秀大會我都看了,但最新一季我看到一半還罷看了,你明顯感覺到不對勁。評審value的東西不是脫口秀本質的東西,更value諧音梗、內部梗(八卦)。我後來在想是不是沒有東西可以講。記得有個脫口秀演員在線下說,他想講很多東西,提了十幾個話題上去,都沒過審。最後講了一個很安全的東西,還是不行。嘗試和社會時事類相關都不可以講,感覺去年審查是很嚴格的。
女性主義好像是脫口秀裡面還能表達點東西的議題了。但如果要拿脫口秀大會裡面女性主義的深度和認知,要和國外女性主義比較,比如Ali Wong,那還是沒法比的。楊笠也未必是女權主義者,但那一句普信男,變成大家熟知的暗號,是推動了很多東西。她的表達是曖昧的,兩邊都不得罪。但即便是最溫和的批評,也掀起了性別對立,我覺得這個是諷刺的。
我有時候會想,脫口秀已經束手束腳了,為什麼還會看中國的脫口秀。暗自也會希望他們能戴著鐐銬好好跳舞。你也會看他怎麼和官方共謀,你也好奇這件事。還有就是,儘管他們講的東西不痛不癢,還是會講中國議題。
脫口秀就是講議題。國外的脫口秀再好笑、再共情,還是講普世價值,比如講性別議題、種族問題。但在中國講的還是中國背景的問題。還是帶著中國的觀察去看脫口秀,我也關心中國的時事,我很難被戒掉中國的脫口秀。儘管他們是被閹割和束縛的,我還是想聽他們還在講什麼。
妥協成這個樣子,都沒法講脫口秀。那不如放棄吧,我們一起來說真正的脫口秀。
如果我是做脫口秀的話,會希望笑果做好,可以帶動其他人有飯吃。但會不會有些人覺得笑果太商業了,擁抱資本,為了妥協犧牲了很多東西,從而獲得了擴張。要怎麼在中間獲得平衡,在獲得平衡的時候,會不會變成共謀?這個東西挺難的。我不覺得這是笑果的錯。Personally,對於笑果,我從早年很喜歡到現在平淡了。現在出事了,還是覺得不應該發生在這家公司上。當然我對中國脫口秀還是抱有希望的。可能還是要轉地下吧,講笑話變成口口相傳的技術。
如果溫水煮蛙,笑果就這麼自我審查下去了,靠這種妥協生存下去了,變成中國式的、沒有觀點的脫口秀,也未必不是好事。現在鐵拳下來,告訴你這樣也是不行了,你以為可以遊走在邊界,把所有幻想打碎了,把所有空間擠壓了。就是告訴你,妥協成這個樣子,都沒法講脫口秀。那不如放棄吧,我們一起來說真正的脫口秀。
黃子華的楝篤笑已達世界級水平。
「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往哪裡去?」其中一次表演,他嘗試用楝篤笑的方式去回答以上問題。
黃子華嘲諷的對象不只是權貴,更多是人生的荒謬。。。
中國人值得擁有被審查和舉報,因為這就是他們的奴性和質素。
站立式喜劇(Stand-up Comedy)和脫口秀(Talk Show)確實兩碼事。有些看法和受訪者不一致,不過無傷大雅。站立式喜劇特別的地方:貼地,門檻低。貼地是指表演的形式和內容,譬如當演出者表示自己準備翻跟斗,極有可能就是在臺上滾一圈;題材隨意,可聊政治,可談風月,可論生死,演出中途忘詞、卡殼很常見,你甚至可以在臺上撒嬌,只要對相貌有足夠信心/臉皮夠厚。門檻低就如文中提到,感興趣、夠膽、願意挑戰就可以上臺,不需要任何「功架」和專業背景。看這種演出,可以抱住和朋友閒話家常的心態,你和表演者,私下多半不認識,但並不影響臺上臺下相對的兩人,在這個空間,在接下來的幾十分鐘裡成為短暫的「熟人」,生命苦短、及時行樂。
一項以包容度高為賣點的表演正受到最缺乏包容的對待,文化部門和它的審查員天團們用盡氣力證明自己的存在。既然有超強的表演欲,那麼舞臺就交給你咯,只是請記住,上得臺演站立式喜劇,就不要怕被取笑,就要敢于面對所有質疑。以後演出時建議燈光師單獨打盞燈給審查員,手機背光太刺眼,報工傷估計也不會受理;全場觀眾開場、散場各鼓掌三十秒向他們致意,表演者不用cue,統一做就行。為人民服務,這是你應得的獎勵。
都是阳谋,还需要深挖什么,如果认知不到这个需要翻墙来看别人的深挖,建议转台去看大纪元
“care takes courage”
不知道楼下要看什么深挖的东西,我觉得这篇不错
能不能发一些有深度的报道啊,搭梯子出来看新闻就是想看一些能深挖的内容,如果只是这个程度的话我直接看微博评论就好了啊。
有一处俱乐部写成了“具乐部”,黄子华的《秋前算账》写成了《秋后算账》,太不专业了。
讀者你好,
錯誤已修正,不好意思。
这篇稿子错别字好多,是没人校对吗?
先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