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人 葉郎 發自台北
睽違15年的好萊塢編劇大罷工本週再度倒帶重演。
5月2日有1萬多名會員的 WGA 美國編劇工會(Writers Guild of America)重新拉起罷工糾察線,要求工會成員停止為製片公司進行劇本的提案、編寫、修訂,和任何形式的劇本發想討論,理由是工會每三年定期和代表製片公司的 AMPTP 美國電視及電影製作人聯盟(Alliance of Motion Picture and Television Producers)的團體協約談判,已經確定破局。
罷工啟動後,首當其衝的美國特殊電視文化深夜脫口秀節目,毫無例外地立刻停止製播,改成重播舊節目。許多製作中的電視劇也隨即關閉編劇室停止運作。比如 Netflix 電視劇《眼鏡蛇道館》(Cobra Kai)的原創者之一 Jon Hurwitz ,就在第一時間於社群上宣佈該劇編劇室已經停工,並表態自己全力支持罷工。《好預兆》(Good Omens)的原著作者兼編劇 Neil Gaiman 也發文表示身為工會成員將配合罷工,同時解釋道雖然該劇下一季節目已經完工交片,但他依據罷工規定,將不會以編劇身份參與節目宣傳。
由於上一次2007年僵持長達100天的編劇大罷工,曾造成整個產業超過20億美元的損失,15年來好萊塢的各部門都戰戰兢兢地避免類似劇情再次上演。包含導演和演員工會在內的多個工會與製片公司的團體協約當中,甚至被直接放入了不罷工條款,約束工會成員在合約期間不得參與或發起罷工行動。
為何今年好萊塢還是走上罷工這一條路?而這一次罷工終將為好萊塢帶來什麼樣改頭換面的手術結果?
好萊塢必須想辦法記住的一課,是不要招惹你的編劇,或者至少不要讓編劇先上談判桌。
人物介紹:不要招惹你的編劇
2019年4月22日,美國影視經紀產業被天外飛來的如來神掌賞了冷不及防的一掌:
這一天WGA 美國編劇工會下令要超過7000名編劇立刻開除他們各自的經紀人,藉以抵制經紀公司長年對編劇客戶隱匿收入的背信作法。
那次的爭點所在,是好萊塢三大經紀公司長年對製片公司收取的服務費名目,也就是所謂包裝費(packaging fee)。經紀公司堅定認為把自己公司旗下有經紀合約的編劇、導演和明星,打包成一個組合方案兜售給製片公司並向其收取費用,是出自於經紀人自己勞心勞力換取的所得,而不屬於個別藝人或創作者的片酬。因此經紀公司向來獨吞這筆包裝費,拒絕拆分給被包在方案中的編劇、導演和明星等等自家客戶。
這種以客戶為名勒索過路費的惡質作法還能長期存在,是因為向來呼風喚雨的經紀公司始終有恃無恐,自信不論客戶或是製片公司雙方都是「沒有我不行」。他們一點都沒料到,編劇們居然膽敢聯合抵抗。
他們低估了耍弄筆桿為生的人好鬥善戰的另一面。
7000多名編劇集體開除經紀人的同時, WGA 已火速備好了專門用來取代經紀人的網路平台,讓編劇可以暫時跳過經紀人直接和製片方洽商、媒合和直接交易劇本。雖然這個數位經紀人替代方案不可能真正取代活生生的經紀人,但至少短期間內讓整個製作產業維持起碼運作,而不必因為少了中間人就完全停擺。WGA 也因而有更寬裕的時間和 ATA 美國經紀代理協會長期抗戰,爭取徹底殲滅包裝費的惡習。
15年前的罷工記憶或許已經有點模糊,然而3年前的包裝費之戰,就是對 WGA 強烈人物性格的最好提醒。
如果說80多年來有6次罷工記錄、罷工時間最長超過150日的 WGA,是全好萊塢最好戰、最傾向訴諸罷工的工會,那光譜另一端最愛好和平的,無疑就是 DGA 美國導演工會(Directors Guild of America)。成立於1936年的 DGA 美國導演工會歷來總共只罷工過一次,而且那一次的罷工長度依據美國西岸時間計算的話,根本只維持了幾分鐘,就正式結束(罷工較早開始的東岸則算是持續3個多小時)。
和對費用錙銖必較的 WGA 相比,DGA 更關注導演對於內容的創意控制權之類的議題。而且 DGA 向來比其他工會更早啟動團體協約的談判,因此這些導演在談判中爭取到的權益,很容易就被拿去用在後續如編劇和演員的談判當中。後兩者的談判因此得以更順利、更有效率。最好的例證就是過去十多年唯一一次 DGA 未能提早啟動談判,就導致了2007年好鬥善戰的 WGA 打頭陣談判,並觸發歷來最嚴重的罷工之一。
經過這三年的 COVID-19 疫情和串流大戰帶來的產業劇變,去年底好萊塢就盛傳 DGA、WGA 和 SAG-AFTRA 美國演員工會這三大工會打算結盟,一起提出勞動條件修訂的共同訴求。結果 DGA 提早在年底聖誕節假期前丟出談判議題給代表製片公司的 AMPTP 時,竟被 AMPTP 已讀不回。歷史告訴我們,當稍後 DGA 導演工會以「準備不及」的含糊理由宣佈今年將不會比其他工會提早開始談判時,罷工早已註定要發生。
好萊塢必須想辦法記住的一課,是不要招惹你的編劇,或者至少不要讓編劇先上談判桌。
「有案子來就拼了老命寫,沒案子來就餓著肚子苦等」的不穩定生活方式,其實是如今 uber、uber eats 之類零工經濟模式的祖師爺。
故事背景:被雇主藏起來的私房錢
WGA 美國編劇工會的性格雖然激烈,但也不是每三年一次上談判桌談續約就會以翻桌收場。歷來觸發他們採取罷工手段的不同緣由,都反應了各個年代的歷史背景:
1960年編劇罷工爭取電視台重播的重播費補償,反應的是電視機的快速普及;1980年代有線頻道和錄影帶這兩個快速崛起的新媒介,先後觸發兩次關於重播費補償的罷工;2007年的罷工主要與DVD的重播費爭執有關;而今年罷工的最主要爭點則是針對串流節目的重播費計算方式。
需要停下來解釋的是何謂重播費(residual)——
重播費的概念或可概略類比成明星演員或明星導演合約常見中的分紅獎金條款,是製片公司在一筆付清的固定數額片酬之外,另外承諾依據作品的市場表現(如票房或家庭娛樂營收)而結算給合約當事人的額外獎金。這種分紅對於明星的意義有點類似自願降低片酬,而把差額拿去跟電影的營收對賭。而對製片而言最大的吸引力,是讓這些原本要價不斐的明星一起分攤營收的風險。
重播費和分紅獎金的主要差別是:明星的分紅是在各自合約談判中協商出來的任意條件;而重播費則是直接寫在工會的團體協約中的最低勞動條件,雇主並沒有要給或不給的選擇權。
好萊塢編劇的職業生涯從來不如大家想像中的浪漫。「有案子來就拼了老命寫,沒案子來就餓著肚子苦等」的不穩定生活方式,其實是如今 uber、uber eats 之類零工經濟模式的祖師爺。每年固定結算的重播費,因此成為編劇維持日常生活開銷的必要收入。
整個好萊塢領走最多重播費的人,很可能是《六人行》(Friends)的六位主要演員。編劇雖然不像這些明星每年動輒數千萬美元重播費收入,但長銷式經典節目的編劇分配到的,仍是非常可觀的數字。動畫編劇 Michael Jamin 近日受訪時就提到13季258集的《一家之主》(King of the Hill)每年可以為他帶來20萬美元的重播費收入。相比之下,一樣由他執筆的 Netflix 動畫節目《馬男波傑克》(BoJack Horseman)雖有高知名度,卻因為限在單一平台播出而使重播費金額大大受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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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正好與今年編劇罷工議題緊密相關。我們明明身處電視史上電視劇產量最高峰(也就是所謂 peak TV),不尋常的是編劇的收入中位數偏偏在統計中出現顯著下滑現象。WGA認為串流可能就是頭號要犯。
串流平台 Netflix 一手幫助編劇增加大量工作機會,另一隻手卻明顯壓縮了他們的收入。首先 Netflix 節目一季約8到13集的集數遠少於傳統電視劇,而且每一季跟每一季的時間間隔也較傳統電視劇更長、更不穩定。編劇收入因此縮水的同時,又因為串流節目通常只在一個專屬平台上架,讓編劇難以收到有實質意義的重播費。
Netflix 在短短幾年內觸發串流大戰的空前激烈競爭,並使劇組為了追求競爭力而傾向採用小編制的編劇室作業模式,聘僱更少的人員密集寫作來產出劇本。編劇一方面在同一個節目的寫作勞動變得更沉重,另一方面又經常被排除競爭的專屬合約給緊緊綁住,難以同時開發其他節目構想,為下一筆收入鋪路。
去年 WGA 甚至進一步逮到 Netflix 對編劇隱藏收入的第三隻手:
Netflix 原創電影《蒙上你的眼》(Bird Box)的編劇 Eric Heisserer 在工會協助下打贏了一場歷史性的仲裁。仲裁人在裁決書中認定身兼製作和發行兩種身份的 Netflix, 透過左手賣右手的關係人交易方式顯著低估《蒙上你的眼》的播出授權費,涉及違反 WGA 的團體協約當中關於重播費最低標準和關係人交易的相關規定。一直到這時候,外界才知道在 Netflix 集團內部不管節目製作成本高低,授權自家平台播出的授權費居然始終以遠低於市場行情的600萬美元的價格作帳。這個作法唯一的目的就是壓低必須付給創作者的重播費,理由是重播費金額正是以600萬授權費為基數算出來的。
對好萊塢編劇來說,這一整個犯罪故事從人物、動機到作案手法他們都再熟悉不過。
早在1980年代好萊塢片廠就因應錄影帶市場的快速增長,紛紛在集團內部成立專門負責發行錄影帶的家庭娛樂分公司。其中負責製作電影的製作部門總是以低廉的授權費,將內容授權給負責發行錄影帶的家庭娛樂分公司。而家庭娛樂分公司則總是能做出有高得令人咋舌的管銷費用報表,來跟製作部門說本片的錄影帶或DVD即便熱銷全世界但最後遺憾地根本沒賺到錢。
這一整套財務操作就跟 Netflix 左手賣右手的公定價一樣,完全為了向參與創作的導演、編劇和明星們隱匿收入,來逃避高額的分紅獎金和重播費。
這個作法唯一的目的就是壓低必須付給創作者的重播費。對好萊塢編劇來說,這一整個犯罪故事從人物、動機到作案手法他們都再熟悉不過。
然而2023年編劇罷工可能發生的最詭異的結局是,串流龍頭 Netflix 不僅不會因此受到衝擊,甚至市場地位會更加鞏固。
劇情預測:2023編劇大罷工的可能結果
要在 WGA 美國編劇工會罷工的第一週冒然預測罷工結果,就好像在電影開場5分鐘後預測劇情走向一樣大膽。
不過我們至少可以先從歷史數據來推估片長——歷史上6次好萊塢編劇罷工的平均長度是14週再多一點,也就是100天左右。
這100天停工的影響所及,可能會涵蓋從今年秋季檔的一路到明年一整年美國電視劇(包含串流節目)會出現顯著減產。WGA 如果期待這樣的煞車力道可以像歷次罷工那樣吸引全宇宙注意到他們的訴求,那這一次的情況恐怕不大妙。觀眾早已有一輩子都看不完的串流電視劇存在待看清單之中,因此絕大多數都不會對新節目減產有具體感受。而片廠和串流業者的股東,甚至可能樂見這種不可抗力的非自願減產,來有效改善這3年來過度投資串流造成的財務失衡。
由於製作時程較長,電影的減產反應在市場上的時間會晚一點發生。對片廠而言,他們已經比三年前有更多工具(比如彈性的空窗期)和更多替代平台(比如 SVOD 付費串流和 FAST TV 免費串流)來延長一個內容產品的生命週期,彌補明年院線電影減產可能帶來的損失。
即將束手無策的是完全仰賴片廠供應內容的電影院產業。這兩年電影院產業原本就已因內容供應不足而氣得跳腳,好不容易近幾個月陸續傳出好消息,Amazon 和 Apple 兩個市場新玩家都打算投資製作更多的院線電影在電影院發行。然而即便現金滿口袋的 Amazon 和 Apple 也無法在罷工期間請到編劇開工。在院線電影進一步減產之後,原本財務狀況岌岌可危的世界三大連鎖電影院 AMC、Cineworld、Cinemark 可能會在明年再度面臨破產危機。
最難預測的罷工結局,是編劇的訴求到底能不能如願。
不要說事前預測結果,即便是2007年好萊塢史上最嚴重的罷工之一,直到今天兩造當事人仍各執一詞堅稱自己才是最後贏家。當年編劇確實爭取到提高 DVD 重播費,然而從罷工的前一年開始,實體光碟的產值就過了高峰,並頭也不回地一路下滑至今。也就是說編劇人仰馬翻地爭取到的新重播費率從未替他們帶來更高的收入。
這一次的罷工時機點,也有非常類似的問題。
從整整一年前 Netflix 的2022第一季財報出現史上首度訂戶數量下滑之後,串流大戰就進入了訂戶成長的撞牆期。過去一年 Netflix 和好萊塢各片廠都在替串流節目的投資擴張踩煞車,差別只有煞車力道大小有別。其中包含 Warner Bros. Discovery 在內多家片廠甚至開始從串流平台上下架大量節目,以便省下原本需要因此支付出去的重播費。
即便今年的罷工成功爭取到提高編劇的重播費,最終可能反而讓重播費的負擔嚇跑串流平台,減少購買節目的數量。而遠不如 Netflix 賺錢的串流平台甚至可能乾脆退出串流市場。最壞的結果是編劇原本可以收到的重播費甚至因此不升反降。
雖說 WGA 已經是好萊塢最好鬥善戰的工會,但顯然好鬥的程度並不足以在最容易受傷害的時機採取行動保護自己。
然而2023年編劇罷工可能發生的最詭異的結局是,串流龍頭 Netflix 不僅不會因此受到衝擊,甚至市場地位會更加鞏固。
Netflix 從3年前開始積極將製作重心分散到美國以外的其他地方,並且一路拔擢主導《魷魚遊戲》和《紙房子》兩個開創性的非美國製作的主管 Bela Bajaria,直到今年初取代 Ted Sarandos 成為內容長。
新任執行長 Ted Sarandos 和內容長 Bela Bajaria 已經花了好多年說服全世界用戶將注意力移向這些好萊塢工會管轄範圍外的非美國製作內容。而這個努力將在接下來的罷工當中,得到巨大的回報。如今 Netflix 平台上不僅有各種廣受觀眾歡迎的非美國製作(比如韓劇),而且投資力道還在繼續增強。過去兩週,Netflix先後對韓國總統和英國首相承諾未來在地內容的投資要繼續擴大。
於逃過觀眾注意力的故事支線鋪陳,終於迎來結尾高潮的情節逆轉:
這些不屬於美國工會管轄的海外內容投資,可能變成了 Netflix 抵禦各種好萊塢工會訴求的終極防護罩。而沒有防護罩保護的其他好萊塢片廠在受到罷工衝擊的同時,也會想辦法仿效 Netflix 經驗,開始嘗試分散製作中心到其他國家。比如產業鏈完整但工會力量薄弱甚至根本沒有工會的韓國或英國。
這些美國企業的學習曲線也許還要好多年時間,不過最終好萊塢作為世界影視內容生產中心的百年地位,恐將無可避免地劇烈動搖。
终于明白怎么一回事,感谢!
分析得很好。全球化令產業鏈外移。
謝謝科普編劇罷工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