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奧斯卡】總評：《媽的多重宇宙》憑什麼橫掃奧斯卡？

2023年（第95屆）稍早落幕，沒有人在台上賞人巴掌，沒有太大的失誤，奧斯卡算是挽回顏面，舉辦了一場中規中矩的盛典。賽果也不出各家媒體預期，《媽的多重宇宙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成為最大贏家，意料之外在於，該片獲得的獎項比想像更多，成為繼《地心引力 Gravity》（2013）之後又一部單屆獲得七項獎大作品，也是繼《慾望街車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1951）、《螢光幕後 Network》（1976）第三部獲得三項表演獎項的電影。

來自德國、由Netflix（網飛）發行的《西線無戰事 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亦有不俗表現，拿下最佳攝影、國際影片等四項獎，為串流電影守住一席之地。獲得兩項獎的《我的鯨魚老爸 The Whale》則位居得獎數第三位，已經一度失去影壇一線地位的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憑著本片重獲榮光，創下了好萊塢今屆最傳奇的東山再起。

上述三部片就包辦了12項獎，也意味著陪榜作品不少。在COVID-19疫情之後成功帶領觀眾重回戲院體驗，創下驚人票房的商業大片《阿凡達：水之道 Avatar: The Way of Water》、《捍衛戰士：獨行俠 Top Gun: Maverick》和《黑豹2：瓦干達萬歲 Black Panther: Wakanda Forever》各拿下一座技術獎，還能免於空手而歸。但其它提名主要項目的《伊尼舍林的女妖 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貓王艾維斯 Elvis》、《法貝爾曼 The Fabelmans》、《TÁR塔爾》、《瘋狂富作用 Triangle of Sadness》就沒這麼幸運。

談論奧斯卡，自然離不開選制。與金馬獎與歐洲三大影展的評審團制不同，奧斯卡得獎名單是由數千名影藝學院成員投票選出的結果，一旦熟悉其原理，便會發現競選奧斯卡有如打議員或總統選戰，除了候選人自己本身要有點料，背後也得有後台撐腰。有錢的撒錢，沒錢的就靠人脈網，或者靠著出色宣傳戰策略求曝光。由此可知，奧斯卡從來選出的未必是最好的，但卻是最有人氣的作品。

也可以說，在好萊塢，一部作品要說兩次故事，一次是電影本身的敘事，一次是漫長競選的包裝。許多人質疑《媽的多重宇宙》太小眾趣味，甚至發行方A24起先也未必認為這部符合奧斯卡品味，選在上半年的三月上映正是明證（通常搶攻奧斯卡的作品皆選在年末趁勢上映）。

但隨著口碑延燒，A24也顯然找到行銷切入點。細看過往得獎名單，便會發現過去幾年奧斯卡幾乎每年都能找到一個關注弱勢與少數族群的主軸。2022年的《樂動心旋律 CODA》關注身障族群、2021年的《游牧人生 Nomadland》聚焦因為金融風暴而流浪各地的失業族群、2020年的《寄生上流 Parasite》表彰韓國電影人（首次將最佳影片給予外語電影）成就、2019年則有《幸福綠皮書 Green Book》與《黑豹 Black Panther》等片以美國黑人族群為主旨。

事實上，無論是哪一年，黑人族群總是能獲得主要關注，反觀美國華人電影卻甚少能出頭。這樣的作品過去幾年也曾零星出現，例如《瘋狂亞洲富豪 Crazy Rich Asians》（2018）、《別告訴她 The Farewell》（2019），但尚無進軍獎季的作品。

《媽的多重宇宙》選在2022年出世，就年份來說也是幸運，因為這一年其它美國族裔電影表現普遍不夠突出或者運氣不濟。《黑豹2：瓦干達萬歲》基本上已經是老調重彈，理應氣勢磅礴的《自由路上 Emancipation》因為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掌摑風暴出局，《女王 The Woman King》與《提爾：純真之死 Till》皆氣勢不振，甚至連備受看好的女主角獎也意外出局。

本屆十部最佳影片入圍作品另外九部皆為白人卡司主演，這更顯得《媽的多重宇宙》的一支獨秀。美國人也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欣賞起用華人為主要卡司群的主流電影，上一部是同樣由楊紫瓊主演的《臥虎藏龍》（2000）。片中的笑鬧武打戲，也容易喚起西方人對過去外銷國際的港產電影的懷念。

跳脫族群觀點，作品為女性賦權的切入點，也符合時代趨勢。身邊編導的關家永（Daniel Kwan）與丹尼爾．舒奈特（Daniel Scheinert）的聰明之處在於，他們懂得適時的平衡角色發展，旅程看似激情與瘋狂，但仍舊在最後擁抱古典的家庭價值，這個走向也許容易面臨批評，不容否認的是，這也是最能被普世社會大眾所接受的收場。

其它作品自然都有可觀之處，只是卻也各自存在罩門。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執導的自傳式作品《法貝爾曼》可說相當穩健，具有大師風采。他曾在訪談中提及自己早在1990年代末期就有發展這個作品的構想，確實這部片再早問世個20年，的確可能拿下小金人。《法貝爾曼》是繼史匹柏《西城故事 West Side Story》之後又一部拍出賠錢作，說明他的創作能力仍在高峰，但恐怕有些跟不上現代觀眾的腳步。

《伊尼舍林的女妖》、《TÁR塔爾》和《瘋狂富作用 Triangle of Sadness》都會是影評人的心頭愛，《女妖》甚至一度成為最佳影片熱門，後續聲勢卻一路往下。三部片的問題無疑是太過菁英走向，《女妖》導演馬丁．麥多納（Martin McDonagh）習慣於作品玩隱喻，從小視野玩出大格局；《塔爾》則是透過女性指揮家對取消文化作出尖銳反思；坎城金棕櫚加持的《瘋狂富作用》對階級的諷刺與嬉笑怒罵相當有力。但三部片都是典型影展片，題材與大眾有距離，在追求雅俗共賞的奧斯卡殿堂容易被邊緣化（但歷年也偶有例外，例如《游牧人生》也曾突圍）。

如果上述三部片太文雅（雖然看過《瘋狂富作用》的影迷未必同意），商業大片《捍衛戰士：獨行俠》、《阿凡達：水之道》與《貓王艾維斯 Elvis》就是有些俗氣。前兩作的入圍同樣純屬象徵意義，它們都代表了疫情後的戲院重啟、商業大片回歸，但從來不是現在奧斯卡首選類型。以製片身分入圍的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和詹姆士．卡麥隆（James Cameron）甚至沒有出席盛會，代表他們多少心知肚明。

典禮主持人吉米．金摩（Jimmy Kimmel）也忍不住為詹姆士．卡麥隆叫屈，說最佳導演獎不青睞他，似乎是因為選民以為他是一名女性。這個玩笑也巧妙地點出今年女性影人的困境，最佳影片僅《沒有聲音的女人們 Women Talking》一部作品由女性導演執導，導演獎女性則掛零。

不過《沒有聲音的女人們》能獲得入圍，已經算是運勢不錯。該片邀集多名魯妮．瑪拉（Rooney Mara）、克萊兒・芙伊（Claire Foy）、班．維蕭（Ben Whishaw）等卡司領銜，故事也頗有看頭，描寫的是一群身處南美洲的門諾教會女性恪守宗教戒律，在21世紀過著19世紀生活，卻在集體遭遇男性教徒性侵之後策劃反抗。

乍看之下會想像到的驚悚類型元素這部片全然欠奉，演員出身的加拿大導演莎拉．波莉（Sarah Polley）選擇讓肅穆的對話戲主導整個作品，淡化了戲劇衝突與任何可能的動作場面，使得電影顯得極具詩意性，卻也遠離了奧斯卡審美。該片的入圍象徵女力題材不缺席，在欠缺強敵的情況下，至少還獲得了一座改編劇本獎肯定。

反而原先最有機會能威脅《媽的多重宇宙》的其實是來自德國的《西線無戰事》。除了Netflix眾所皆知的奪獎野心，勢必投入大筆資源應戰之餘，該片題材也與當今烏俄戰爭、歐洲右翼崛起的情勢得以相互映照，反戰題旨也容易打動選民。稍早該片也在英國金像獎大獲全勝，證明它確實深得人心。

但根本問題還是擺在那裡，奧斯卡恐怕依然沒有準備好要讓一部串流出品之作拿下大獎。去年《樂動心旋律》雖然以Apple原創電影身分獲獎，但該片是在完成之後才賣給Apple接手發行，並不是一部純串流導向的電影。《西線無戰事》則在製作之前就已經讓Netflix取得發行權，意味著它一開始就是一個僅供線上觀眾體驗的作品。

雖然經過疫情影響，電影人對於串流平台的敵意已然鬆動，但從上述提到的《捍衛戰士：獨行俠》與《阿凡達：水之道》等片的入圍即可知道，戲院體驗依然是好萊塢目前的底線。凡是欣賞過《西線無戰事》的觀眾也能同意，這部片放在小螢幕欣賞，顯然難以看到這部片的工藝所在，宏大場面也大打折扣。雖然最後給了它四座大獎，但選民在最後顯然還是有所遲疑，寧願將獎留給其它作品。

而且如果要對俄國所代表的法西斯主義提出批判，選民此次還有另一個選擇。在最佳紀錄片一項，《納瓦尼事件簿 Navalny》獲得青睞，該片以目前遭到普丁（Vladimir Putin）政府監禁的異議人士納瓦尼（Alexei Navalny）為主軸，講述了他遭到俄國特務暗殺後存活的歷程。在片中，他透過管道追查到了暗殺他的一系列官兵個資，竟對著鏡頭一一致電，場面極具戲劇性。

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納瓦尼的妻子尤莉雅．納瓦納亞（Yulia Navalnaya）代表丈夫上台致詞，也堪稱是本屆奧斯卡獎今次最明確的政治表態。固然也有些人會覺得諷刺，因為前幾週聲稱香港人示威是「暴動」、為中共政權喉舌的甄子丹，也同樣獲得登台致詞的尊榮禮遇，這也說明了對於美國人對所謂普世人權的關懷，從來不是一視同仁。

回到《媽的多重宇宙》所創下的驚奇表現，其實總歸來說，最後真正關鍵讓該片得以突出的致勝點，除了其它作品特色不足，難以與之匹敵之外，還是在於後續獎季的行銷有成。

每當關繼威在前哨獎項得到青睞時，他充滿激情與活力的動人致詞讓人很難不覺得可愛，一些周邊報導會不斷地強調他的難民出身、以童星身分登上《魔宮傳奇 Indiana Jones and the Temple of Doom》（1984）的經歷，並指出他曾有一大段時間沉寂失業，甚至連健保也沒有。沒有什麼比強調「美國夢」的實現更能感動美國人了，關繼威的成功象徵著一個偉大的東山再起故事，每個人都希望能看他再次登台致詞。

除此之外，每個人不也都希望潔美．李．寇蒂斯（Jamie Lee Curtis）能夠一舉獲獎？出道五十年的她，早期是因為其雙親東尼．寇蒂斯（Tony Curtis）與珍妮特．李（Janet Leigh）庇蔭而入行，雖然後來靠著《月光光心慌慌 Halloween》（1978）成名，但卻從沒機會跟小金人扯上邊。

在過去一年，關於「奶寶（Nepo）風波」（指靠裙帶關係成名的電影人）成為熱門話題，潔美．李．寇蒂斯也被點名是靠爸靠媽一族。如今能以演技實力證明自己，當然也是膾炙人口的成功故事，她最終也在台上感謝了自己的父母，指出過去兩人都獲得了奧斯卡提名，卻並未獲獎，如今反而是女兒圓了他們的心願。台下掌聲如雷。

除此之外，關於導演關家永與丹尼爾．舒奈特是怎樣以音樂錄影帶起家，以及其團隊是如何欠缺成本製作（例如視效團隊僅有五人）的各種傳聞在網上也不斷擴散，完全突出了它的獨立電影精神，像是在勉勵年輕一代：DIY也能做出高質感的作品。這使得電影無論幕前和幕後都維持超高關注度，就連美國演員公會獎上，片中飾演公公的94歲資深演員吳漢章的一段致詞都廣為各界分享，作為團隊中的大家長，戲齡近八十年的他說道：「製片人說亞洲人不夠優秀，也沒有票房，但現在看看我們！」

由此可知，《媽的多重宇宙》著實地說了兩個故事，一個是電影本身，第二個則是足以打動人心的勵志故事。眾所皆知，奧斯卡選民大多人未能看完所有入圍作品，在投票時自然會投給印象最深刻、也最有好感的電影人或作品，顯然這時《媽的多重宇宙》會成為首選。無論是不是發自內心喜歡這部片的人，都想看到這部片獲得成功，因為它實現了你我的一個夢想，讓我們相信敗家犬總有一天也可能翻身。

另一個佐證此事的，就是以《我的鯨魚老爸》榮獲影帝殊榮的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這位早期以《神鬼傳奇 The Mummy》（1999）成名的男星，因為遭到呼風喚雨的金球獎前主席性騷擾菲利普．柏克（Philip Berk）而身心受創，又因為畏懼其權勢而淡出影壇。沉寂一時的他，甚至被傳出精神狀況有異，走樣身形也遭到嘲諷。

這次復出後，飾演一位全心想向女兒贖罪的同志父親。打動人心的也許不只是他在戲中的精湛演技，深知其近年處境的觀眾大概也會為之投射，認為那是他不得志的狀態，更能為之感到動容。就像片末用盡全力試圖起身的他，布蘭登．費雪也盡了全力想要說服觀眾自己的事業能夠重新站起來。有誰不想看他獲得肯定呢？

相形之下，這次又有哪些其它電影人的故事能比他們更精彩？這種「感動行銷」其實也不是新鮮事，去年《樂動心旋律》中的特洛伊．科特蘇爾（Troy Kotsur）便以手語致詞征服大小獎項，甚至因為形象太好，劇組還在奧斯卡獎前獲得總統拜登（Joe Biden）接見加持。

在女主角獎項，原本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尚有機會一拚，不過除了《TÁR塔爾》片方未能創造相同聲勢之外，她曾經獲得過兩座奧斯卡獎的紀錄也成為包袱。加上她之前力挺安德麗亞．瑞斯波羅格（Andrea Riseborough）入圍，結果最後兩位黑人女星意外被排除在外，連她也被捲入草根選戰爭議（註），使她更顯得後繼無力。

種種例證，可見奧斯卡比的不是電影品質優劣，而是誰能夠得到最多好感。奧斯卡終究只有一屆，在漫漫影史，走的長遠的作品未必曾經獲得大獎加持。至於外界期待華人為題旨的電影可望躍上主流，倒也未必如此天真，這般論調早在《喜福會 The Joy Luck Club》（1993）和《臥虎藏龍》獲得成績時就都曾湧現。何況歷史早已證明，奧斯卡是喜新厭舊的。

《媽的多重宇宙》可不全然是華人電影的勝利，而是一種打破規則的獨立電影的勝利，而是從舊有經典電影當中萃取精華、加以變奏的電影的勝利，它同時也是一個古典內涵的商業電影的勝利。以及，最重要的，它表徵的是一個美國夢的勝利。

奧斯卡就是這樣的，一年一年風向吹，且看下一年吹的是什麼風？

（註）：
安德麗亞．瑞斯波羅格原本幾乎沒有入圍最佳女主角的呼聲，但最後意外地以知名度相當低的電影《致蕾絲莉 To Leslie》提名，反而兩位備受看好的黑人女星薇拉．戴維絲（Viola Davis）與丹妮爾．戴德維勒（Danielle Deadwyler）疑似因為配票而掉出名單之外。最早出來力挺瑞斯波羅格表演的女星凱特．布蘭琪與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等人皆捲入爭議，外界認為顯然有團隊在幕後進行操作拉票。經影藝學院調查後，最終確認該競選策略沒有違反規則，但已經讓瑞斯波羅格的提名蒙上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