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年,翁子光接續交出了兩部頗具爭議性的作品。由他監製、何爵天初次執導的《正義迴廊》,借2013年轟動香港的雙親肢解案為故事原型,戳穿司法制度的偽善一面。另一部《風再起時》則是翁子光在《踏血尋梅》後相隔七年再次執導的新作,以 1960年代貪腐猖獗的警黑時代為背景,重寫呂樂藍剛等「四大探長」的梟雄野史。
《正義迴廊》屬題材嚴肅的「法庭劇」,最初不被看好,結果卻成為逆市奇葩,票房大收 4000 多萬港元,更擠身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大熱,兩位男主角麥沛東、楊偉倫雙雙提名影帝。《風再起時》則由梁朝偉郭富城兩大影帝主演,屬中港合拍片裡近年難得一見的大卡士及純香港背景題材,一切得來不易,是翁子光且進且退,與內地審查制度角力多年的成果。惟電影上映以來,先在內地惹來劣評,票房不佳,及後於香港亦評價兩極,是因為香港觀眾放不下對合拍片的政治成見,還是風潮不再,舊香港的情懷早已隨風散去,難以復返?
《風再起時》並非傳統黑幫電影,甚至出乎意料是文藝片的格局,主角兩人穿梭於優雅上流社會,談談情跳跳舞,卻又隱隱迷失於權力遊戲,整部電影就以其權傾朝野,盡攬香港上世紀燈紅酒綠的浮華逸事。
舊香港、舊電影情懷
從1990年代家喻戶曉的《五億探長雷洛傳》、《藍江傳》、《跛豪》,以至前幾年的《追龍》系列,「四大探長」的故事已翻拍過很多遍。再來一次,觀眾難有新鮮感,但翁子光有著捨易取難的執念。「每個導演都有一場黑幫電影夢,喜歡《教父》(Godfather)、《義薄雲天》(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或者《盜亦有道》(Goodfellas)。我自己都有,而且這場夢還夾雜了很多香港情懷,小時候看很多關於藍剛呂樂、跛豪的電影,已經想著將來長大有機會拍電影的話,自己的版本會是怎樣。」翁子光接著說:「他們這一代人的故事很好看。但在電影世界,好看的不是打打殺殺的場面,而是人物細微的情感,是他們對人生的困惑、懊悔。」
從小喜歡聚焦大時代小人物的傳記片,加上對自己尚未出生的年代的各種想像,讓翁子光猜想以前的香港何其浪漫。「聽過很多長輩 —— 特別是我阿嫲(奶奶)所說,殖民地時代的建築,混雜了洋化和嶺南文化的生活,對我像是一場夢,所以我想用電影還原過去香港的事物。也是這個基礎推動了我去完成《風再起時》。」
「(香港)殖民地時代的建築,混雜了洋化和嶺南文化的生活,對我像是一場夢,所以我想用電影還原過去香港的事物。」
雖然《風再起時》是翁子光的黑幫電影夢,但開場不到十分鐘,卻讓觀眾心存疑問,因為磊樂(呂樂)竟是舞林高手,南江(藍剛)則彈得一手好琴。翁子光笑道:「還記得邀請梁朝偉去拍,我說他的角色其實是Bill Evans(上世紀爵士樂鋼琴家)。因為南江是名校畢業,精通英語,在那年代是一個知識分子。至於另一主角磊樂,我就跟郭富城形容他是瘦皮猴(指美國流行歌手 Frank Sinatra),最擅長跳舞。」
《風再起時》並不是傳統黑幫電影,甚至出乎意料是一部文藝片的格局,主角兩人穿梭於優雅的上流社會,談談情,跳跳舞,卻又隱隱有著迷失於權力遊戲的鬱悶,整部電影就以他們的權傾朝野,盡攬香港上世紀燈紅酒綠的浮華逸事。
「是有意去違背過去很多黑幫片的套路。」翁子光微笑道:「後來我開始拍電影,便會去想,別人是這樣寫藍剛呂樂的,自己又會怎樣寫呢?我不擅長拍動作場面,也沒興趣拍一部動作片,所以我覺得自己首先要與眾不同。」
「大家都罵我扮王家衛」
但想要與眾不同,殊不容易。跳出了黑幫電影的既定框架,《風再起時》卻又躲不開另一個更大的漩渦。電影上映以來,便不乏批評聲音,矛頭直指他照抄王家衛電影。
「是呀。」翁子光苦笑兩聲:「這短短幾個禮拜,王家衛已經成為了我的夢魘,大家都罵我扮王家衛,笑我是 A 貨王家衛,有無學他呢?有的,作為王家衛的影迷,他確實有影響到我,但不是電影裡有人穿旗袍就是似《花樣年華》吧,也不是王家衛拍完電影才有旗袍。」他補充道:「若要說王家衛對我影響最深,其實是《東邪西毒》。人生的你來我往,互相虧欠,醉生夢死,而這些想法,我是真的有被啟發,放了在這部電影裡。」
這部電影可能致敬了上百部電影。與其說《風再起時》是一部黑幫類型片,應該說它是放了很多導演本人念茲在茲的影迷密碼,以及對於電影美學的憧憬。
「但絕對不只王家衛,這部電影可能致敬了上百部電影。像 Martin Scorsese 的電影,或者《義薄雲天》,《雨中樂飛揚》(Singin’ in the Rain)更不用說。」他轉念又說:「而且還用了陳慧嫻原唱的〈你的夢,我的夢〉,是陳果《大鬧廣昌隆》的電影主題曲。」與其說《風再起時》是一部黑幫類型片,應該說它是放了很多導演本人念茲在茲的影迷密碼,以及對於電影美學的憧憬。
「對於舊電影,我總是夾雜這樣一種影迷情懷,到底自己是否可以拍出一個同樣浪漫的世界呢?」翁子光直言:「跟《踏血尋梅》和監製《正義迴廊》時的創作心態很不一樣。你在《正義迴廊》裡看到的怒火,多數都是來自導演何爵天,但是對於體制的思考,人與真相之間的關係,我有比較多意見。」
「我猜,自己都會愈來愈傾向描寫人情世故的作品,是隨著年歲增長的關係吧,自己變得沒那麼尖銳,也逐漸少了《踏血尋梅》那個時期的⋯⋯莽撞。」翁子光反覆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想到如何貼切形容幾年前的自己。
「你在《正義迴廊》裡看到的怒火,多數都是來自導演何爵天,但是對於體制的思考,人與真相之間的關係,我有比較多意見。」
七年等待,十倍心血
回望那年剛憑著《踏血尋梅》成為香港電影金像獎全場焦點的翁子光,他大概從未想過,要幾經波折,用七年時間才能換來一部《風再起時》。這一步之遙,居然是如此漫長。
「當初因為《踏血尋梅》贏了一點聲勢,大家對我更有認識,很多投資者找我開戲,想來主要是覺得『拍我的作品有機會做影帝喎』這一點有助他們招攬明星演員吧。記得是 2015 年底,其時大陸電影市場仍非常暢旺,有很多熱錢,還有人悄悄開車接我見幾個卡士大到自己不敢相信的演員。當年我還是個小伙子,都未搞清楚發生什麼事,為何那麼多資本、演員來找我呢?」翁子光稍頓,然後笑道:「感覺是有點奇情,而且任何一間電影公司都問我有什麼想拍,對我予以無條件的信任支持。」
「在這樣的審查制度下,我覺得自己提出的十個電影計劃,有九個都過不了關。因為我專門喜歡拍人性陰暗的題材,明顯不會符合共產黨對真善美的追求。」
然而,挾著光環走進內地電影市場,世事並非翁子光想得那麼一帆風順。「當我認真想發展一些電影計劃時,譬如其中一部叫《海祭》,差一點就能開拍了。」電影以內地多年前一宗「魯榮漁 2682 號慘案」為藍本,據指那時漁船出海到南太平洋時,船上載有 33 名船員,回港時只剩 11 名船員。他續說:「倖存回來的人都形容船上發生過一場廝殺,但其實是關於利益糾紛、身世背景。這艘船像挪亞方舟,我覺得背後顯露了很多人性。」
《海祭》本已著手籌備劇本,但沒多久胎死腹中:「電影局(內地廣電總局)本來批了,後來撤回,所以拍不成了。它的失敗,對我有很大打擊,在這樣的審查制度下,我覺得自己提出的十個電影計劃,有九個都過不了關。因為我專門喜歡拍人性陰暗的題材,明顯不會符合共產黨對真善美的追求。但如果我拍一個香港故事,一段舊香港的歷史,似乎可以迴避了對大陸比較敏感的事情,或者,香港再不是以前的模樣,但我想重塑過去的一些價值觀、精神和力量。」
無愧對自己的創作初心
「我想講幾個角色的人生段落,多於想拍一個污糟的警匪、黑幫世界。我是否應該拍多一些英國人醜態,描寫這班華探長其實全部都被英國政府操縱?這對內地『過審』就更好。王晶現在拍每部戲都行這個方向。」
如是者,翁子光將一切都押在絕無僅有能夠「過審」的《風再起時》身上:「但那時我的心態並非想拍什麼商業大片,而是想圓自己的夢,嘗試自己的另外一面,完全另一個維度的作品。」
「但這部電影從美術、攝影、服裝,還有演員卡司,都需要好多錢才能做到那個規模。它的成本是《踏血尋梅》的十倍,我花費的心血都可能是十倍。」
故此,《風再起時》跟內地電影主旋律的關係也顯得很微妙。最明確的例子是,近年要拍警匪片、黑幫題材的話,為符合審查機制,難免要「借用」前殖民時期的廉政公署,跨時空執法肅貪,以「呼應」當下的內地政治意識形態。
「警廉衝突是香港電影其中一個重要篇章、焦點,在《風再起時》這個故事裡,廉政公署當然是要出現的。」翁子光笑了一笑,然後誠實回答:「但你問我,是否為了規避內地電影審查風向,所以一定要拍某些內容,其實是的。坦白講,當你面對審查,你的選擇不是太多,它的確會過濾了一些我比《風再起時》更想拍的題材,但這部電影畢竟都仍是我想拍的作品。」
「對我傷害最深的,是看到一些影評人說我左右逢源。這說法我不同意,因為我是只有這樣的成本才能拍到這樣的香港電影,其實返到大陸還要被內地發行商奚落,說這部戲在大陸無人想看,無人會關心香港歷史。」他說得感慨,也對《風再起時》惹來的各種謾罵深感不忿:「我是用簡章方式,以幾個人物作為側寫,想將香港過去幾十年歷史串連起來。」
「所以,我是絕對問心無愧地覺得,這是一部拍給香港觀眾看的電影,但必須在內地獲得足夠資金才拍到。除非我繼續拍《踏血尋梅》2.0、3.0、4.0 吧,繼續拍下去是可以的,但是我想圓這個夢,而剛好有這樣的時機讓我去做。」
「在內容,在意識上,無一件事情是去考慮內地觀眾喜歡看什麼,所以我才去拍。自己更想拍的作品,因為審查制度,十居其九都拍不到,《風再起時》是難得過關的那一兩個。」
雖然取道於合拍片,但翁子光強調,電影為香港而拍:「在內容,在意識上,無一件事情是去考慮內地觀眾喜歡看什麼,所以我才去拍,無囉。但確實,我是否可以選擇拍一些自己更想拍的作品呢?因為審查制度,十居其九都拍不到,《風再起時》是難得過關的那一兩個。這樣是否就要被罵左右逢源呢?我有我的很多堅持,我不肯剪走很多部份,亦不願拍內地觀眾最想看的那種『爽片』去討好市場。問我是否覺得 Guilty(罪疚),唯一有的就是這部電影用了很多錢去拍,但是否像大家預期要拍一部新的《寒戰》或《無間道》?其實我不是,觀眾的反應都證明了它真的不是一部主流商業片。我只是走向某個極端去完成這部作品,但並無愧對自己的創作初心、原則。」
然而,說到 Guilty,關於 1960 年代黑警貪污舞弊的髒事,似乎都在電影的唯美氛圍下都處理得相對乾淨,變相洗走了他們的歷史罪行。
「我不覺得。」翁子光聞言反駁:「不是乾淨還是污糟的取捨,而是我想講幾個角色的人生段落,多於想拍一個污糟的警匪、黑幫世界。又反過來問,我是否應該拍多一些英國人的醜態,描寫這班華探長其實全部都被英國政府操縱。如果劇本有這樣的調動,對內地『過審』就更好。王晶現在拍每一部戲都行這個方向,就算講香港本土作品,現在唯一能拍到黑幫、黑警的題材,都是要行這個方向。但我其實沒在這方面大造文章,所以我不覺得自己是為了討好市場、迎合制度而這樣寫。」
「我有我的很多堅持,我不肯剪走很多部份,亦不願拍內地觀眾最想看的那種『爽片』去討好市場。問我是否覺得 Guilty(罪疚),唯一有的就是這部電影用了很多錢去拍。」
「雖然《風再起時》說的是舊時代的浪漫,但也暗藏了香港是如何從當初走到後來的這個面貌。」他接著說:「電影裡仍然有一些暴動場面,背後的某些意識形態,能夠『過審』都已不容易了。這部電影經歷了很多事,但如果堅持了這麼久才能拿到這樣的成本、陣勢,拍出這樣一部港片,都被認為是左右逢源,那不如以後都不要拍合拍片,所有人都不要拍合拍片了。」
「眾所周知,在選擇上我不是有很多題材可以發揮,而且審查制度並不穩定,時鬆時緊,很多時候就是等一個機會。」他轉念又說:「但你有精神潔癖的話,那永遠不要碰合拍片,你只可以做小眾文藝片,在本土市場找新題材,是可以的,也一直有人做得很好。要走另外一條踩鋼線的路,是很艱險,而且需要更多魄力。我是正在做這樣的事情,但沒有太多妥協。」
這個年代,態度比深度更重要
「這其實要很小心,如果態度總是大於深度,風向比個人獨立思考、討論空間更大,香港就會變成一個逆向的 Propaganda(政治宣導)社會,內地一直講風向、講主旋律,我們又是否同樣要用風向去定奪社會爭議?」
翁子光自嘆歷盡九死一生才能面世的《風再起時》,惟香港的上映時間很尷尬。數周前,張婉婷執導的紀錄片《給十九歲的我》惹來眾多道德爭議,最終不堪輿論及社會壓力,匆促撤檔,也退出金像獎最佳電影獎項的遴選。在香港觀眾道德門檻拾級而上的時間點,《風再起時》似乎剛好逆風,來得不太合時。「是呀。」翁子光說來是有點氣餒:「今日還跟你說香港歷史,重新認識香港,這種語調都會令人很覺得我是『左膠』。在新的香港形勢裡,大家可能會覺得電影應該要更正面衝擊當代社會問題,要有更刺激性的視野、態度。」
而意外的是,翁子光形容自己的創作態度毫不激進,卻是比較溫情、溫柔:「是否可以用比較富文學性,有深度的方法去說香港故事呢?《風再起時》裡的幾個人物,對我來說都是 Metaphor(隱喻),他們正正代表香港的某些精神性面貌,但可惜,在這個年代,態度比深度更重要。」
「以《給十九歲的我》為例,它是一部好電影,既描述了香港曾經有良好的教育制度,尊重學生的個體發展、意志,甚至有過去幾年社會運動的畫面,一些香港曾經擁有過的美好信念。電影能夠反映出很真實、很當代的香港,但因為導演有操作上的缺失,結果被所有人圍攻。」他想了片刻,續說:「這其實要很小心,如果態度總是大於深度,風向比個人獨立思考、討論空間更大,香港就會變成一個逆向的 Propaganda(政治宣導)社會,內地一直講風向、講主旋律,我們又是否同樣要用風向去定奪社會爭議?」
繼續本地、內地兩邊走
「相信許多懷憂喪志的香港人,特別是對香港這幾年發生的事情,都會覺得很沮喪。風會怎樣吹,往後有否變局,就是因為那些事情都尚未發生,所以才叫『風再起時』。」
片名「風再起時」除了致敬張國榮同名流行曲,也隱約覺得意味深遠。到底是什麼風,又待何時再起?翁子光解畫,是對香港一點隱晦的寄望:「許多社會浪潮的發生,都像一陣風。而這個城市也像人的生命,起起落落,但你永遠不知道一個風潮過後會有什麼發展。相信許多懷憂喪志的香港人,特別是對香港這幾年發生的事情,都會覺得很沮喪。風會怎樣吹,往後有否變局,就是因為那些事情都尚未發生,所以才叫『風再起時』。」
「拍完這部電影,對我最深的感受是我可能不會再拍。」翁子光忽然說:「我意思是,未必需要再用這樣的規模去說故事。梁朝偉、郭富城、許冠文,對我來說《風再起時》已經圓夢,只此一次,往後我會比較想拍一些在自己控制範圍之內的中低成本作品,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但對翁子光來說,《風再起時》已經是 2015 年開拍的電影,這七年的跌宕失意,去日苦多,喜歡不喜歡這部電影的觀眾,都未必能完全體會。電影即將散場,翁子光差不多要去謝票,訪問尾聲,他似乎暗示自己仍想繼續踩著這條動輒兩不討好的鋼線,而且樂在其中:「去年當是渡假,練一練手,在內地又再拍了一部愛情片。接下來會回來香港,拍一部規模很小很小的文藝電影,叫《爸爸》,是關於一名父親經歷家變之後,如何處理自己的中年危機。在這之後,另外有一部戲會跟姚晨合作,是改編內地村婦李桂英帶著五個小朋友為丈夫緝凶的真人真事⋯⋯」
於本地小品與內地電影市場兩邊走,有人佩服他的自信與才華,亦有人罵他墮落、變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如果你仍覺得合拍片只是出賣你的工匠藝術,那香港電影在創作上永遠無法走出一條新路。」
「這並不是選擇,現實就是你無法和體制有健康對話,所以只能在創作、在策略上調適,去說好自己的故事。其實我們從來是在難關之中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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