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有人問Lily「從哪裡來」,她會答「Monterey Park, born and raised」(在蒙特利公園出生成長)。對於美國亞裔來說,「從哪裡來」這個問句總是帶著刺,而許多人確實不滿意「南加州洛杉磯蒙特利公園」這個答案,硬要再補一句:「我意思是,where are you really from?」
「你到底從哪裡來?」他們要的答案大概就是中國﹑韓國﹑日本﹑泰國﹑越南那一類的。Lily是第二代中國移民,父母在三十年前,通過在台山同鄉的中國餐館做廚的途徑申請到美國的居留。二人後來輾轉搬到了蒙特利公園(下稱蒙市)一間小公寓,數年後生下她和弟弟。對於華裔移民來說,離洛杉磯市中心十多分鐘車程的蒙市,就像「美利堅」這個遊戲的新手村:就算初來報到,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沒認得完,新移民仍然可以找仲介租房子﹑開銀行戶口,開電話卡﹑去超市買菜﹑給孩子找學校。在這裡,廣東話﹑普通話﹑台山話﹑上海話﹑各種口音的華語和鄉下話都有人講。蒙市是一代又一代的華人移民踏出「美國夢」第一步的地方。
對於在美國出生的Lily來說,中國的那個「故鄉」太遙遠了,蒙市是她認知的,唯一的「故鄉」。她在附近上小學﹑初中﹑高中--她的初中有六成是少數族裔學生(華裔最多,其次為拉美裔),白人不足三成。她也在這裡學小提琴﹑油畫﹑參加女童軍﹑放學跟同學買珍珠奶茶走路回家,到十多歲就在童年走過的路學車--蒙市佔據了她絕大部份的人生。數年前她從著名公立大學畢業,完成了父母的美國夢。大學畢業後,她搬離了老家,跟男友在洛杉磯另一區租房子。
2023年的年三十晚,她如舊回老家過年。在華埠張燈結綵慶團圓的這一晚,一名叫Huu Can Tran的華裔男子帶著一把半自動手槍,闖入當地一家舞蹈教室殺了五男五女。Lily聽著整晚盤旋在老家上空的傳媒直昇機聲,流著淚急切地和舊友同學發著信息:「在舞星中槍的好像是誰誰誰的母親,誰誰誰跟我們上同一所高中,比我們小幾屆」﹑「我堂妹好像認識他們一家」﹑「我前幾天還去過對面那家香港茶餐廳」﹑「我媽認識其中一個中槍的男人。」「開槍的是白人?黑人?拉美裔?」「好像是華人?」「怎麼可能……」
朋友間沒人知道Huu Can Tran是誰,但那些無緣無故命喪舞室的男女,好像都是一起上高中的誰的父親﹑朋友的朋友的母親--他們好像都是她經過Barnes Park時會看到的,在公園球場上耍太極,跳「廣場舞」的大叔大媽們。Lily住在蒙市二十多年,在她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過類似的事情。「美國雖然很多槍擊案,但我一直覺得那大多是跟幫派﹑毒品有關的事情,怎可能跟蒙市扯得上關係。就算不是幫派或毒品,是甚麼亂開槍的瘋子也好,也不可能跟蒙市有關……」
猶豫了一下之後, Lily繼續說:「But Monterey Park will never be the same again。」(但蒙市以後都不會再一樣了)
「華人的比華利山」
根據2022年的人口統計資料,蒙市有六成半居民是亞裔,超過兩成半為拉美裔,白人不足一成半。在北美,舊金山(三藩市)和紐約曼哈頓下城的唐人街名氣最響,但蒙市不止是一個「唐人街」,它是美國唯一一個以亞裔居民佔大多數的城鎮。1983年,《時代雜誌》(TIME)刊出了一張蒙市市議會的照片,下面寫著:「中產社區蒙特利公園的多種族市議會:兩個拉美裔﹑一個菲律賓裔﹑一個華裔﹑一個白人。」1985年,《今日美國》(USA Today)為蒙市冠上「All-American City」(充滿美國精神的城市)的稱號,指它是個大熔爐,永遠張開雙臂迎接來追尋美國夢的新移民。再過了兩年,又是《時代雜誌》做了一個改變亞洲臉孔在美國的文化意義的封面:「Those Asian-American Whiz Kids」(那些聰明絕頂的亞裔小孩)。內文引用了些驚人的數據:在許多頂級名校如哈佛和麻省理工的新生中,亞裔不成比例地多,甚至有佔了兩成的。而這些進入名校的亞裔少男少女,許多都還只是第二代移民。
亞裔「模範移民」﹑「模範少數」的形象的出現,跟蒙市作為「華埠」崛起的時間點完全重合。蒙市在七十年代前都是以白人為主的地方,其次是拉美裔,亞裔只佔少數。轉捩點是在1965年:那年美國通過了《移民和國籍法》,除了取消種族配額制,還給了一些高學歷和有特別技能的專才移民優先權。當時仍是冷戰高峰期,美國大額資助亞洲親美政權的精英大學,例如台大和首爾大學,有時甚至會接收台大的整個畢業班。所以在七十年代,仍處於白色恐怖時期的台灣,在精英圈子間就有了「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口號。
而在學術精英中,又以能幫助美國發展科技來對抗蘇聯的STEM(科學﹑科技﹑工程和數學)精英最易申請研究院,繼而移美。曾參加民主黨總統初選的楊安澤(Andrew Yang)的父親,光電學教授楊界雄就是當時典型的移美台灣STEM精英:他在1965年後到印第安那州讀研究院,後來有台灣「面板之父」之稱,曾為台灣面板商瀚宇彩晶取得多項TFT(薄膜晶體管)和LED專利。這些台灣精英在七十年代湧入加州,除了成為矽谷的骨幹,也將蒙市由一個曾經在1920年代舉辦三K黨年會的白人小鎮,變成了美國的「小台北」。
蒙市也在七﹑八十年代吸引了許多香港移民。七十年代,華裔房地產商人謝叔綱(Fred Hsieh)看準了1965年修改移民法,以及港台在七十年代始經濟起飛,造就了一堆有學識財富的中產階級的時機,大力在港台推廣蒙市的房地產。他的廣告詞是,與其搬到洛杉磯和三藩市早就擁擠不堪的唐人街,倒不如搬去儼如美國中產白人鄉郊(suburb),有寬闊街道和大屋的蒙特利公園。他在香港報章用蒙市的區碼「818」賣樓盤廣告,將蒙市稱為「華人的比華利山」(the Chinese Beverley Hills)。而到了2000年代始,跟美國其他地區一樣,來自中國大陸的移民佔了蒙市新人口的大多數。如今與其說是「小台北」,蒙市更像「小上海」或「小北京」。
「華人的比華利山」可能是誇張的廣告詞,但蒙市的確可以說是華人版本的美國中產鄉郊。而蒙市也有各種的「飛地(enclave)經濟體」--中式洗衣店﹑各式亞洲餐館﹑亞洲超市﹑華人開設的美甲和美髮沙龍﹑華人地產經紀﹑華人診所和律師行,給華人孩子的補習班和興趣班。Lily的父母沒有受過很多教育,英文明顯達不到能夠找白領工作的程度,但靠著為國內的同鄉提供「一條龍」移民服務(包攬工作機會,代辦工作簽證,在到埗後短期內包食包住),成功地實現了階級上流。但她也承認,正是因為愈來愈多教育水平較低,移民資金較少的移民湧入蒙市,許多較富有的亞裔都遷離了蒙市,搬到聖蓋博(San Gabriel)的其他較富裕的城市,例如阿卡迪亞(Arcadia)。
老華僑與交際舞室
槍擊案後不久,洛杉磯警方公布了11名舞星藝術舞蹈教室的受害者名單,當中大部份是亞裔(來自台灣﹑中國大陸﹑菲律賓),一位從名字看來是拉美裔。死者中年齡最小為57歲,最大的是78歲。根據目前公開的資料,年過七旬的槍手Huu Can Tran以往是舞星的常客,甚至一度在那裡教過社交舞,並且在那裡認識了前妻。
1993年夏天,《洛杉磯時報》刊登了一篇專題,標題是「亞洲移民紛紛湧去學習社交舞」。社交舞即Ballroom Dance,又叫交誼舞,包括了華爾茲﹑倫巴﹑狐步等摩登舞,和探戈﹑恰恰﹑牛仔舞等拉丁舞。社交舞起源於英國,現時國際標準社交舞的大賽仍在英國的黑池舉行;但自九十年代起,「普交」(「普通社交舞」的簡稱,即非競技社交舞)成為了美國亞裔移民的新愛好。《洛杉磯時報》的專題訪問了八十年代開在托倫斯(Torrance)的「Club 2005」,當時該舞室有120個社交舞學生,其中佔了一半是亞裔移民。
而位於蒙市的舞星藝術舞蹈學院,也是乘著這波社交舞熱潮創辦,面向亞裔社群的舞室。根據舞星的網頁,創辦人梁卓來自中國,1984年畢業於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後赴美至加州州立大學讀工商管理,之後留在美國,在九十年代初創辦舞星。
社交舞在蒙市年紀較大的華人間非常受歡迎。舞蹈學者關珊珊(SanSan Kwan)指出,業餘社交舞的社群由第一代的美籍華人組成,他們通常在花了幾十年時間辛勤工作,養育下一代後,在晚年在舞蹈中找到釋放激情和好奇心的途徑。而三藩市州立大學的學者Yutian Wong也說,如果自己七十多歲的父親那天不是剛巧去探親了,那天就會在舞星舞室。
「朋友的父母以往是來來(槍手在襲擊舞星後去的第二間舞室)的常客,兩夫婦一起去跳舞。是她媽媽先學,然後爸爸再去學舞來當她的舞伴。他們夫婦有甚麼節慶都是在舞室一起慶祝的,偶爾我的朋友也會跟她父母一起去跳舞。對他們來說跳舞是家庭樂。」Lily說。
「也不止華人,拉美裔﹑年紀比較大的菲律賓人﹑越南人……都會去跳社交舞。」
「我的感覺是,社交舞其實是上年紀,退休後的人的消遣,就像有些人會去下棋,有些人去打牌。」在蒙市長大,今年三十出頭,從事科技業的二代移民J說。「尤其是一些教育程度沒那麼高,英文沒那麼好,而子女又長大了,自己需要找點消遣的亞裔移民。他們應該覺得舞室有點像一個club(俱樂部),集合了一群年紀興趣相近的人,能一起消磨時間,開開派對。」
槍擊案後,《洛杉磯時報》刊登了一篇報道,標題為「對於年長的美國亞裔移民來說,社交舞本應是個安全的避風港」(For older Asian American immigrants, ballroom dancing was supposed to be a safe haven)。文章指出,亞裔移民迷上社交舞,主要是因為流行文化的影響:例如1996年首映,由役所廣司主演的日本電影《談談情跳跳舞》(Shall We Dance?),就令亞洲掀起了一陣社交舞風潮。
而自2005年起首播,請來Karina Smirnoff等國標舞專業選手來當嘉賓的美國選秀節目《與星共舞》(Dancing with the Stars),也在美國帶動了一波社交舞潮流。而且,在美國的語境下,社交舞還為新移民提供了一種實現「美國夢」的另類機會。華盛頓大學的表演藝術研究學者Juliet McMains指出,跟HipHop﹑爵士等舞風不同的是,社交舞或國標舞雖然是起源於白人文化的舞蹈,但有一套清晰的評價準則,無論舞者的膚色﹑口音﹑風格--只要能夠符合評分標準,似乎就可以脫離移民群體的邊緣位置,利用國標舞來參與美國的主流文化。
但在槍擊案後,這種在亞裔社群中流行的興趣,也很可能蒙上一層陰影。在華裔社群中,本來就有些人認為這種舞室文化太過聲色犬馬。J說:「坦白說,是有些華人認為是不正經的中年人,或『臨老入花叢』的老人才會去跳社交舞。當中肯定帶點slut-shaming(蕩婦羞辱)的。有些人,例如我父母,會說那些舞室的女人這麼老還穿得坦胸露臂的,肯定都不是正經人家。」
「尤其是他們有種印象,就是好多去舞室學舞的女性,都是丈夫長年在外工作,或者不理她們,所以她們自己沒事可做的……」Lily補充說:「於是就去跳舞,跟一些flower boy(小白臉)消磨時間。還有人說那些男的很拜金,想找富婆。或者說有些男人因為迷跳舞而跟舞伴日久生情,然後拋妻棄子。在一些人眼中,這些跳舞圈子是非八卦蠻多的。」
「槍擊案之後,這些污名,大概只會更揮之不去。」
不存在的兩個美國
從悼念槍擊案死者的燭光晚會回家後,Lily在網上討論區寫道:「我的家--蒙特利公園--曾經是個同聲同氣的,和諧的,守望相助的社區。一個瘋子毀了這一切。」
我問她,所以她覺得槍手是個「瘋子」嗎?「當時我的用語可能太emotional。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甚麼精神疾病。不過那樣說,好像就冤枉了有精神病的人了。但他有沒有精神病,大概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即使是自命進步,土生土長的亞裔美國人如我,也有一種錯覺,以為美國有兩個:一個是屬於亞裔的,安全的美國,一個是『別的美國』,只在新聞上看到的美國。」
「你知道那個說法嗎?『it hit too close to home』(指剛好打到痛處,非常扎心)--對於我來說,這次槍擊案就是這樣。其中一個死者的兒子跟我上同一所高中,我完全想像不了他現在的心情。我不禁想,如果下次我的父母進超市﹑進餐廳的時候,也遭到這樣的命運,我要怎麼辦?還有沒有甚麼地方是安全的呢?」
「對於我來說,蒙市真的是個『同聲同氣』的地方,大家都講同一種語言。我對於自己亞裔美國人身份的自豪感,或多或少是從這裡來的。我相信即使是這次槍擊案也無法改變這一點。但我覺得,自己需要有一種新的認知,那就是在美國,沒有人能避免成為槍擊案的受害者,不論你的膚色﹑財富﹑學歷。我想像中的兩個美國根本從來沒存在過。我甚至為曾經那樣相信過而覺得羞恥。」
J也有同樣的感受。三年COVID-19疫情令他反思了自己的亞裔身份:「疫情一開始的時候,不是有很多亞裔被襲擊的新聞,而特朗普又火上加油,將病毒稱為『Chinese Virus』(中國病毒)?當時有些亞裔說要去拿槍牌,要買槍傍身,避免受襲。我一直覺得有甚麼必要呢?我本來就是支持嚴管槍械的,怎麼可能自己還要去拿槍?」
疫情期間,美國亞裔受到的暴力襲擊和仇恨犯罪比之前上升超過三倍。2022年5月,德州達拉斯(Dallas)一家由韓裔開設的美髮店遭到槍擊,三名受害者都是亞裔。而在蒙市的槍擊案發生之後的一天,在加州半月灣(Half Moon Bay)也發生了一宗兇嫌和受害人都是亞裔的槍擊案--一名年近七十,來自中國的華人農工殺死了七名同事,當中有華裔和拉美裔移工。「雖然我還是不會支持擁槍,但經過這幾件事之後,我竟然有一點點覺得,如果我手上有槍,在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不是至少能跟對方平起平坐?」J說。
事實上,雖然AAPI族群(亞裔和太平洋島居民;Asian and Asia Pacific Islander的簡稱)傳統上一直較不可能成為槍械暴力的受害者,但在亞裔社群中的槍擊案數字卻一直在上升。在2016年到2020年間,AAPI族群因槍械死亡的數字上升了一成,主要因為用槍自殺的數字上升了14%。但同期,白人用槍自殺的數字只上升了1%。
我把這些數字傳給J,他說:「我剛好也在想,在華人的文化裡,心理有問題好像是一種禁忌。尤其是老一輩,基本都不會坦誠談論這些問題的。如果兇手真的有心理問題,他有沒有尋求幫助?如果有,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尊重受訪者意願,Lily和J皆為化名)
(呼应一下上面的回复)对,连大陆人都有听说过的“来台大”跟“去美国”!
痛心的故事😭很好的文章
關於跳舞圈子的負面刻板印象,不論在中美,只要是華人圈子都是一個樣呢😆
內文提及70年代的台灣高等教育順口溜,寫錯了,是「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XD
謝謝讀者,已經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