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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嘉煇:為何流行文化史上絕不尋常、甚至獨一無二的,就是他

很難把創作電視歌上海灘的顧嘉煇,跟大玩黑人funky groovy的Joseph Koo相提,但實情是,他們是同一人。

2023年1月3日,被公認為香港粵語流行音樂教父的顧嘉煇,以92歲高齡離世。

2023年1月3日,被公認為香港粵語流行音樂教父的顧嘉煇,以92歲高齡離世。攝:Dickson Lee/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特約撰稿人 李照興

刊登於 2023-01-07

#顧嘉煇#香港音樂

被公認為香港粵語流行音樂教父的顧嘉煇,1月3日以92歲高齡離世,雖然作為一位幕後創作人,顧嘉煇倒是早早就在香港觀眾中留有印象。

在1975年電影《天才與白痴》中,顧嘉煇客串一個天才發明家「軍火輝」,表情木然甚至傻戇,拿出一部改裝照相機,說那其實是一部一按掣(按鈕)就會噴出墨水、以追蹤目標人物的偉大發明。類似的橋段在近二十年後周星馳的電影中,可以由羅家英飾演的達文西這角色重演,但就欠了那種「死幽默」(dead humor)。

那是顧嘉煇作為香港娛樂圈公眾人物一次深入民心的曝光,也定下了作為公眾人物的那個「幕前」顧嘉煇形象。許冠文準確形容了顧嘉煇片中的表現:「百分百沒有表情,內心卻是天才橫溢」。

顧嘉煇就算在他「業餘」的演出範圍,都顯示了他其中一個專業強項,往往能夠在短時間最重要的表現一瞬間(one shot),精準地把握到需求,並產生令人難忘的效果。那年,顧嘉煇已經四十歲開外,許冠文已拍了多部超級成功的粵語喜劇,其弟許冠傑已開啟了他的流行音樂時代,黃霑也由活躍樂壇跨到影視圈。顧嘉煇所服務的機構無綫電視廣播公司(TVB)的電視工業如日方中,成為全香港其時最全面普及的娛樂,家家戶戶「用電視送飯」(另有一抵死/極為貼切的形容是「連電視汁都撈埋(謂吃飯時電視好似可以與飯攪拌後好味而下飯的菜餚湯汁)」)。

顧嘉煇的跨世代跨領域廣泛作品流傳性,自和這個香港電視黃金時代的背景息息相關,但簡單把他和電視劇作品掛上等號又遠不精準。在顧嘉煇身後,其實是一個艱難時代求生意慾的展現,以至那個時代的人,是如何裝備好自己,把握到一個機會就迎風而上。

成為大師前的顧嘉煇

「現在的人事事要講興趣,其實有些東西都是面對壓力才逼得出來,以我那時環境,就算學做會計,一樣能計得好。」

成就人的是那個風口,但你得先學會飛行。而那種飛行的本領極富個人色彩,這和顧嘉煇那種默默觀察,學習及靈活運用極有關係。在此,有必要從成長及作風去理解在成為大師前的顧嘉煇,甚或釋破一些誤解。

誤解其一是,他上述的害羞內向保守形象,並沒有反映在他的作品中;甚至相反,他的作品可以說是極為開放、包羅萬象,更常見的反是把過多的激情與嘗試實驗,擠壓在作品之中(這也可解釋他極高的生產率)。

誤解其二是他今天被看作為粵語流行音樂之父(「之父」這詞被過多濫用,但似乎只有放在顧嘉煇身上是切合的),他的職業生涯開展,卻實非始於粵語歌曲創作。

誤解其三是由於太多大歌星演繹其創作的金曲深入民心,以至我們往往忽略了他另一項於華語創作世界的重要貢獻:華語電影配樂的革新和經典作品。

已故音樂人顧嘉煇。
已故音樂人顧嘉煇。網上圖片

要談論這些必要的切入點,才能還原一個顧嘉煇所屬的時代,同樣也是時代造就出作品的華人人才跨域性。如果在很大程度上,顧嘉煇代表了一個香港流行歲月的高光時刻,他所處身的世代條件,同樣也是香港在普世華人圈子中發揮最廣泛影響力的一代。問題不在於這些條件能否被複製,更重要的當是理解這些條件的形成,以至當事人本身具備了哪些能力。

一般來講,現在總結出的其時香港拼命「乜都得(什麼都行)」can-do 精神,固然在顧嘉煇身上能夠體現,也是現在理解那代香港人常用的切入點。在回看顧嘉煇的生平中,突然跳出他的一句話似乎抓到此中神髓:「現在的人事事要講興趣,其實有些東西都是面對壓力才逼得出來,以我那時環境,就算學做會計,一樣能計得好。」

我們雖然無法想像樂壇沒有了顧嘉煇,多了一位會計師。但他的意思應該不容易被誤讀。在機會來臨前,一代人的那種苦幹,自有其內在的驅動力。那是1948年顧嘉煇17歲從廣州走難下來的香港,放諸那離亂時代,沒有別的,就是求生。那求生意欲又和命運起落極大關聯,從出身而言,顧家的孩子比旁人更多了一重家道中落的悲傷,因而奮發圖強意志也比別人凌厲。

低調而拼命的作風之由來

是這種身世,不卑不亢,為糊口,也為身份地位的逆轉,造就了那種低調而拼命的作風。而那個年頭,香港遍地都是顧嘉煇、葉問,和郝思嘉。

在最大的誤傳——其名字中「煇」變作「輝」的慣性中,該尋得這個啟示。為什麼必須慎重寫回「煇」,在於顧家三姐弟嘉瀰嘉煇嘉鏘,原意實是從水火金的排列,顯示也是文人父親的起命期許及書香家世(如果硬要和音樂有關,「煇」還有鼓匠的意義,出自《集韻·願韻》:「韗,治鼓工也。或作煇」)的意思)。

可以想像,本來書香門第,官家背景,十多歲的孩子在廣州大院過的是什麼日子。志趣是繪畫,姐弟二人考進美專卻不能續讀,1948年逃到香港才得體驗現實殘酷(之前有避走廣西)。那可能是音樂天才版的葉問,同時也是不少當時代新香港人的共同經驗,得「馬死落地行」(喻遇到阻難原來作法行不通時,就要改用另一方法克服阻難去繼續做)。

投靠同樣是落難住木屋的父親無門(如果嫌不夠慘,還加上父親寧跟二房一家同住都不收容三姐弟),為求存,大姐改名顧媚,以小雲雀寶號駐夜總會演唱闖出小名堂。顧媚這決心與轉型,堪比《亂世佳人》中郝思嘉眼見滿目瘡痍,立誓畢生志業是不再讓自己與家人捱餓般決絕。要知道當年在香港,歌手,夜場音樂領班,於保守時代還算不上是風光的職業。如果不是憑他自認的壓力逼出來的驅動力,我們實難以想像,沒有學過音樂,只因著耳濡目染、即場受教,就能自學成材並以此謀生的歷程,是怎樣一種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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