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名「留下書舍」,廣東話諧音「留下書寫」,亦指店主是在香港今次大離散與移民潮中,選擇留下來的人。
香港近年陰霾不散,獨立書店卻在港九新界離島遍地開花,「飲多啲水 讀多啲書」(多喝些水,多讀點書)已成亂世中香港人金句,互勉裝備身心,保持思考。芸芸獨立書店中,藏身九龍太子唐樓的「留下書舍」由今年五月底開業,至今將屆半年。而這家由失業記者開辦的書店,自一開始已引來關注。
「你問我一千次,我都會說寧願公司沒出事,我繼續做記者,沒機會開書店。但life goes on,難道那件事後,我就每天坐著什麼都不做嗎?」
一群失業的店東
「我明白是有話題性。」開張當初,留下書舍被不同傳媒邀約做了近二十個訪問,講述創店理念、開辦過程、前景預設等等。店主之一岑蘊華(岑仔)說的「話題性」亦是吸引各家傳媒的原因:書店共五位創辦人都是前港聞記者,來自《立場新聞》、《眾新聞》和壹傳媒,全部是曾有深重影響、而在港區國安法實施後於去年結業消失的媒體。
店主們的失業大概是這樣的時序,2021年6月24日《蘋果日報》停刊,12月15日壹傳媒清盤,12月29日《立場新聞》停運,三者都是在國安處大搜捕後終結;風高浪急下,《眾》在今年1月4日亦主動結束。這樣的半年,很多香港人記得深切。
書店大股東Kris在手臂上紋了前東家《立場》的標誌:「你問我一千次,我都會說寧願公司沒出事,我繼續做記者,而沒機會開書店。但life goes on,難道那件事後,我就每天坐著,什麼都不做嗎?」
傳媒環境遭逢巨變,良禽難擇木,Kris與同行們失業數月後,決定開一家小書店,定位於推廣新聞學,換個角色彰顯傳媒價值。除了從選書著手,書店還每逢周末舉行分享會,由傳媒人及作者談獨立記者前路等社會議題。講者中有曾在紅線下被捕的人,也有前《立場》和《蘋果》的記者,而分享會總是反應熱烈,吸引了一群仍在關心他們的市民前來——也包括曾有警員到場。「他們說沒什麼,只是來了解一下活動。」小書店被視為敏感地帶?岑仔只能說:「無法猜想原因的,我也就不去想了。」
屬於「香港記者」的地方
「最常見是我的前《立場》同事,有時隔三兩天就來。在這裡能找回我們的bonding,而那種bonding強得好誇張。」
幾位店主中,70後岑仔是最資深的傳媒人,90年代入行,在電台和電視台逾十年,由港聞記者做到時事專題節目監製。後來他轉職經營文化咖啡店「TC2 cafe & workshop」十餘年,2019年TC2結業後,又以自由身重返傳媒。《立場》和《眾》最後的日子,他都在內工作。80後Kris則由報章、電視台及至《立場》當了十年記者,一直採訪醫療新聞。他說開書店的啟蒙,其實,是岑仔的TC2。
彼時《立場》停運不久,幾位失業記者常去Kris的家聊天,岑仔記得:「我聽得出他們不甘平凡和寂寞,好需要一起做些什麼。說著說著,他們突然歌頌起TC2的美好⋯⋯」2019年在太子的TC2面臨加租而結業,傳媒圈對這個獨特空間一片不捨——它定期舉辦藝文活動,也寄賣書刊,罕見在店主岑仔是傳媒「老鬼」,人情人脈引來記者和社運中人聚腳,在咖啡枱前談新聞聊時政。Good old days令Kris想過開cafe,卻被岑仔勸止,因他深明餐飲業不易做,尤其當防疫措施沒完沒了。
即使開書店,Kris亦想營造一個小小聚腳點。「所以我早覺得一定要放些桌椅,讓人可以待在這裡。」書店位於租金較便宜的唐四樓,才約600平方呎,簡單的陳列書架和桌面以外,仍騰出位置放小圓桌、梳化(沙發)和吧枱。這不只歡迎客人打書釘(在書店看而不買),Kris也心繫傳媒同行:「香港記者薪金低工時長,既沒錢又沒地位,其實很需要身份認同。所以有行家(行內人)來的話,我希望大家能天南地北吹水(亂聊天),感受到這是屬於我們的地方。」
他說現在偶有記者朋友路經書店,都會上來閒聊幾句,甚或坐下寫稿。「最常見是我的前《立場》同事,有時隔三兩天就來。在這裡能找回我們的bonding,而那種bonding強得好誇張。」早在開店前,幾位店主為省錢,親自處理部分裝修,已有很多「立場人」來幫忙抬書搬櫃、合力髹油(塗油漆);也有人畫下昔日《立場》辦公室,將畫作低調貼於書店手洗間外。窗邊吧枱,甚至是由《立場》辦公桌改裝而成。
在傳媒被消失的壞時代,岑仔份外有感:「《蘋果》、《立場》這些比較有共同價值觀的記者,凝聚力都很強。而《立場》不是大公司,沒那種hierarchy,相對liberal,以往大家一直兄弟班做事,所以內聚力更加強,我做過幾間傳媒,都沒見過這種情況。」
入夜圍爐,記者樹洞
「譬如有班來自不同報館的政治版行家,大家會談政圈gossip,也會風花雪月。有時喝多幾杯酒,很原則性的事都會討論,話『咁樣做新聞點得㗎!』」
留下書舍推廣新聞學,新書和二手書兼備,選書主打與新聞理論、報導文學相關,也有一般獨立書店常見的文史哲類。Kris記得開店初期,上架資深傳媒人區家麟的舊作《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香港新聞審查日常》後,常有客人查詢,需多次補貨。岑仔發覺,「我們的客人多是30歲以上,我猜是比較關心社會、或以前看《立場》和《蘋果》的一群,有很多是因為我們的前記者身份,而想來支持。文青客都有的,但不太多。還有就是行家朋友。」
任政治版記者的Sara(化名)是常客,她覺得相對其他獨立書店,「這裡入很多新聞現場報導的書,不只關於香港,還有緬甸、烏克蘭的。二手書系列我也經常尋到寶,譬如買過一本戴耀廷談司法覆核的,這類書在外面不易找。」開業半年下來,書種漸增,有大人小孩皆宜的繪本,以及各式藝文雜誌,Kris和岑仔都想在新聞書籍以外提供多點選擇,而不偏離書店性格。例如上架的台灣版《The Big Issue》,是以社企模式營運、由無家者售賣的雜誌。岑仔說:「除了社會時事,它也有藝文和娛樂內容,會貼地一點。我做TC2時都賣過,所以有人脈引入。」
談岑仔總不離TC2,書店也彷彿緩緩醞釀一點TC2的感覺。Kris笑指有「岑仔效應」,因他眾所周知是「記者樹窿(樹洞)」,由TC2到書店,行家同樣愛來店中找這傳媒老鬼聊天。岑仔回想TC2時光:「是很有趣的,譬如有班來自不同報館的政治版行家,大家會談政圈gossip,也會風花雪月。有時喝多幾杯酒,很原則性的事都會討論,話『咁樣做新聞點得㗎(這樣做新聞怎麼行啊)!』」從前TC2凌晨1時才打祥,入夜圍爐是一種氣氛。而書店自9月起,每逢周五詩意稱為「失眠書舍」,延長營業至凌晨3時,該是全港書店唯一,是岑仔的點子。
書店平常晚上8時關門,岑仔說:「一般6時多之後,最多人來,我見他們好像要逛得很趕急,所以想方便客人,試試開夜一點。要夜就不如再去盡些,讓晚上想hea的人都有個地方,尤其傳媒行家都很晚收工。」結果確有行家夜來吹水,也有熟客打書釘,例如從事翻譯工作的陳生,他笑:「周五晚上可以有個地方打躉,你話幾開心!而且書店在太子,交通和位置都很方便。我通常坐到12時多,要趕尾班車回家才走。」深宵時段,他見過店裡最多有6至8人。「有次岑仔和幾位電視台行家,在閒聊現時《鏗鏘集》等電視專題節目怎樣怎樣。你不會在別的地方,看見傳媒人這樣在吹水。」
與讀者彼此看見
陳生也是書店活動的常客。自5月底開店截至10月底,書店辦過16場周末「店後談」,邀請傳媒人和作者先當半天客席店員,緊接著在關店後主持收費分享會。講者中傳媒人很多,如香港記者協會主席、前《立場》副採訪主任陳朗昇分享採訪經驗;前《蘋果》首席記者陳珏明談他現時的獨立記者之路;前《立場》採訪主任林彥邦談他創立一人新聞平台「ReNews」的運作。每場分享會約有30位觀眾,都是陳生這樣的普羅大眾,他覺得在新香港剩下的主流媒體,很難讀到書店分享會所討論的內容。「有海外港人媒體會寫,但始終隔了一層,最直接的方法是來講座,聽他們現身說法。」
Kris沒料到每次講者分享過後,觀眾交流的氣氛都很熱烈。「所以後來我們將分享會由1小時,加長到個半小時。觀眾常常不捨得走,好想傾偈(談天),而且不只跟講者交談,觀眾之間也互相回應,會講個人感受,例如說『每日聽見一班高官的說話,已很疲累』。就是這類說話而已,我覺得大家會參與線下活動,是因為需要相互被看見。」
在新香港剩下的主流媒體,很難讀到書店分享會所討論的內容。「有海外港人媒體會寫,但始終隔了一層,最直接的方法是來這裡的講座,聽他們現身說法。」
已停運的囚權支援組織「石牆花」創辦人、前立法會議員邵家臻,2019年因參與佔中被判入獄8個月,著有《石牆生花:坐監記及其他》。他來過書店談「囚徒情緒學」及探監的種種,意猶未盡,先後主持了三場分享會:「做完第一次,我已經好想做第二次,因為我得到力量。社會運動所謂潰敗後,大家都好失落和恐懼。而當我在分享會和觀眾彼此看見,知道彼此健在,會感覺安心一點。」
即使那些市民與他素未謀面。「有兩三人分別擔心我會有抑鬱症,簡直像探病般慰問我!」自去年9月石牆花在政治陰霾下解散,邵家臻自嘲是「被失業非退休的『無能用者』,無用之用就是去探監或法庭旁聽」。他說現時獲邀與大眾作分享的活動,除了來自教會,就是書店。「在留下書舍講那麼多話,我已很久沒試過。我健康麻麻,又患糖尿病,不能太操勞,但觀眾的激情刺激我腎上腺素,令我不覺累,與大家逐一合照、聊天。」
10月時分享會發生小插曲,兩度有警員「了解情況」——先在10月1日國慶,講者是前《蘋果》首席記者陳珏明;繼而在一周後,講者是前《立場》採訪主任林彥邦。國慶日街上固然大量警員出巡,不過岑仔說:「是有人關注我們。」當日陳珏明未出現,已有警員來。「說了解一下活動,問了幾句,行一圈便離開。之後沒再上來,但有致電問嘉賓何時到場,晚點再問活動何時完。樓下門口一直有警員,是否只因國慶的關係呢?我也不知。」到林彥邦那次,警員在活動前一天來電「了解情況」,「到活動當日,樓下有一隊警員、兩架警車,一直到分享會完結他們還在。我問Madam有什麼事發生嗎?她說沒什麼。」兩次事件都有參加分享會的人,在樓下門口被警員截查,要求他們出示身份證。對於「被關注」,岑仔說不出實際因由,只能聳聳肩:「隨他吧,都冇計㗎(也沒辦法的)!」分享會亦將繼續舉辦。
「社會運動所謂潰敗後,大家都好失落和恐懼。而當我在分享會和觀眾彼此看見,知道彼此健在,會感覺安心一點。」
新鮮感結束之後?
「有00後客人發覺報章刊出時他還未出世,嘩了一聲。讓人了解歷史,知道昔日新聞報導是怎樣的,是我們想做的事。」
辦活動能幫補書店收入,賣書本業的生意又如何?開張首兩個月,相熟傳媒行家蜂湧而至捧場,岑仔說生意的確不錯,「之後隨著新鮮感完了,自然淡靜一點。」他失笑指,上月試過有天全日收入僅150港元,「我有一天的恐慌囉!」那是新低卻非常態,而Kris說:「我們一開始就有共識,書店收支平衡便夠了,若賺到一點錢,大家拿來吃餐飯就好。現時帳目真是差不多這樣。」幾位店主都沒浪漫化地幻想,齊齊靠一間書店養活自己,他們都有別的工作,如岑仔一直是大學新聞系兼職講師。
雖不為賺大錢,但書店要持續營運,岑仔覺得開源還是很重要,包括讓人寄賣文創產品,以及租場辦文化活動。寄賣品均出自現職或前記者,有T裇、書套、玻璃杯等,寄賣櫃上寫著一句「我們在工作的夾縫中,找另一種熱血。」岑仔說:「記者開的書店,賣記者做的手作,很順理成章吧。這些都有助brand building,那就是我們書店是與傳媒相關的。而寄賣品最終會否為書店帶來生意?Yes and No(說不準)。但我們的初衷就是先有community,讓人知道店裡有很多東西看,有人可以和你聊天,而喜歡這個氛圍。有了這種基礎後,我們再慢慢發展。」
店中另一特色,是有不少傳媒人捐贈的「新聞文物」供人翻閱,包括《蘋果》和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學生實習刊物《大學線》的創刊號、80年代的《天天日報》、90年代的《南華早報》等等。Kris特意在收銀處展示裱框的舊報章,且不時更換。「收銀處是跟客人聊天的好位置,當他們看到舊報章而感興趣,我可插嘴一起聊。有00後客人發覺報章刊出時他還未出世,嘩了一聲。讓人了解歷史,知道昔日新聞報導是怎樣的,是我們想做的事。」
「老土點說,you are not alone…」
「沒說是禁書,即是我可以賣吧。」
以前Kris覺得要保存歷史,數碼肯定勝過紙本,但近年見證不同網媒彈指間倒下,他驚覺焚網更易於焚書。當紅線難以捉摸,恐懼很易無限放大,即使開書店,選書也可思前想後自我審查,岑仔的態度是:「沒說是禁書,即是我可以賣吧。我們不是要做什麼『反對聲音的基地』,只是想有個地方,讓價值觀相近的人交流。你問這件事是否需要很聰明地做呢?我覺得是的。」
曾有客人付款時,忽然問Kris之前做哪間傳媒,語帶口音,令他起了戒心。談下去,才知對方是來港工作、會說廣東話的日本記者。「也遇過客人問有沒有某幾本書,應該是我有記者職業病, 而感到對方有點怪,不知是否想套問什麼。只能說,我會很小心應付客人,純粹因為現在的社會需要這樣。」這是光明正大,仍會感危機四伏的香港。
店名「留下書舍」,既取廣東話「留下書寫」的諧音,亦意指店主是在移民潮中,選擇留下來的人。岑仔說:「如果真係驚,大可什麼都不做。當《眾》等傳媒停業,我都曾經覺得算了,做別的工作搵食囉。但過了一段時間,又不想這樣躺平下去,只在怨,會愈來愈差,不如做點事。」他願小書店能撫慰心靈。「有些人仍做在記者,有些離開了,但大家都有行家的底子,有共同經歷。來到這店能feel like home的話,他們會開心,而作為提供這個home的人,我都感到安慰。老土點說,就是會覺得you are not alone。」
原來還有這樣的空間。希望可以慢慢緩緩但維持生機的活下去,香港加油
一定去光顧。
最后一个小标题alone写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