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真實與虛幻總有一重執念,覺得兩者之間有本質不同,於是癡迷於標定楚河漢界,再給兩邊的國度賦予不同功能。偶爾有人會混淆這兩重天地,來往其間穿梭無礙,譬如人戲不分的程蝶衣或是扮演他的張國榮,譬如在香港街頭塗鴉多年的九龍皇帝。但更多人爲了理智生活下去,會把屬於虛幻的物件與屬於真實的物件擺擺好,謹防物件混亂及其可能引發的認知失調。
遊戲,尤其是電子遊戲,是目前虛幻世界中最流行的一種。社會主流論述中,遊戲的虛幻性是引人上癮的關鍵。遊戲迷常常追憶遊戲如何在沉悶壓抑的生活中打開通往避難所的門,人們被刺激、被挑戰、被撫慰、被治癒,一點點驅逐真實世界無處不在的壓力;其實關於遊戲的負面批判很多亦源於此——遊戲彷彿賭博,讓人沉溺迷境,在廉價短暫的成就感中忘記履行社會人的基本職責。
多少年來,大家爲這同一枚硬幣的兩面爭執不休。但其實,電子遊戲最成功的把戲,就是讓人相信它只不過是一場遊戲。的確,乍看上去,遊戲是假的世界,它有自己的時空定律、物種環境。這個世界,或更準確的說,這些世界老實地待在手機電腦裏,不打開就不存在,只是有時會無聲無息勾你的魂兒。但如你稍有些遊戲戲齡,也許會察覺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這些「虛構」的世界和你的「真實」人生有千絲萬縷聯繫,只是被UI、UX、敘事、世界觀、美術、玩法、配樂層層障眼法擋起來。
遊戲之所以令人樂不思蜀,不僅在於它的虛假,更在於它的現實,甚至超現實。
這些年我在Game On 撰寫和編輯的大量文章中,不少都是在做偵探工作,按圖索驥,在現實世界中尋找遊戲中另類世界的來源。有些探案,謎底就在謎面中,一目瞭然,比如《黑色星期五》遊戲內外的伊朗革命;有些稍微用些春秋筆法,但也不難一看究竟,比如《局外人》中的廣場和學生;有些則是在認識創作者之後,會發現很多蛛絲馬跡,比如《Fran Bow》中關於精神疾病的再現;有些需要有心人不斷深挖,才能略知一二,比如《絕對武力》創作者的越南難民家庭背景及其在美國的成長經歷。一次次、一篇篇,我越來越看到「虛擬」中被忽略的「擬」字。遊戲是虛構的,但虛構無法無中生有,它來源於對真實的種種模擬和借鑑,哪怕有時這些模擬和借鑑是無意識中完成的,譬如《中國式家長》中對社會達爾文規則的重現和加固。
你以為你在遊戲中逃避現實,殊不知是現實在遊戲中再次找到了你。
同時,今天的我們處在一個與遊戲共生的時代,所謂的虛構世界正在和我們的真實世界爭分奪秒,瓜分我們的注意力與時間。我們的神經和肉身是早已實現的元宇宙傳感器,帶着我們在腳下世界與掌上空間之間吸收、體驗,然後反饋、再生產。最近五年,我在遊戲裏穿梭,我玩遊戲,也做遊戲,寫遊戲,也展覽遊戲,這樣曖昧的距離,越來越讓我覺得遊戲根本不只是遊戲,不只是虛構,它早就成爲現實的磚瓦,在神經末梢挑逗我們。世界的細微末節通過遊戲將自己轉存在我們的腦海。遊戲設計師與藝術家不過是這些奇怪細節的搬運工,在其物理載體消失之前,用程序語言幫助它們完成數字轉生罷了。
這樣的轉世投胎也不新鮮,香港作家董啓章幾年前出版過一套很有趣的故事集「V城系列」,裏面有四本好看的小冊子:《地圖集》、《夢華錄》、《繁勝錄》和《博物誌》。每本都載有幾十篇篇幅不長的散文、故事,記錄或虛構了V城(香港)回歸前後的樣貌。裏面有很多短暫存在於這個城市的故事,如今大多煙消雲散了,但心底的V城印記被作家化爲鉛字,流傳下來。四本書裏,我最喜歡的是《地圖集》,董啓章寫香港的地名、街名、植物與地標,在史實基礎上編撰過去、現在和未來。這V城亦真亦幻,像是一棵歷史樹上蔓延出的很多可能,每條枝蔓都是其他枝蔓的互文。V城不是官定歷史教科書附錄裏筆直繁瑣的時間線,而是無數信史、野史(被燒了的與尚未寫的)和傳說的疊加。視覺上我想象它是現代派的畫,近看是密密麻麻的斑點,太細碎,近乎無意義,但稍微添點距離,一整個時光就鋪面襲來,把我們捲進去。或是立體派的作品,所有造型平鋪一起就顯得奇怪,但加點動態想像,車水馬龍,似水流年,都活了。
《地圖集》的英文名叫「The Atlas: Archeology of an Imaginary City」。自從知道這個譯名,我就念念不忘,不由想到這些年愛不釋手的遊戲,不也是一卷又一卷的地圖集,記載着存在於現實與想象之間的所謂虛擬世界嗎?那些最好的遊戲,就是各種半真不假細節疊加出的靈光,比如《碧血狂殺2》讓人心曠神怡的策馬揚鞭,逍遙法外,雪中的印第安部落,沼澤中的鱷魚和它代表的刺激與危險——美國牛仔不惜一切代價守護的自由。其實那些最讓批評家詬病的遊戲,也在某種程度上捕捉了現實社會中的不堪或不體面,比如戀愛向遊戲裡對男男女女的物化、性化,霸道總裁或性感美女,不斷充值可以購買的皮膚、牆紙、房間、傢俱,不正是消費社會的娃娃屋版本嗎?
於是,再自然不過的,今年我和香港歌德學院一起籌備這個十月的大型遊戲活動時,我馬上將主題定爲「遊戲地圖集」,選擇並邀請那些將某一時、某一地、某一世代做進遊戲裏的設計師與藝術家,請他們來香港,和我們一起做遊戲,一起聊聊如何在這個世界裏做遊戲,又如何把這個世界(或另一個世界)做到遊戲裏去。而活動的名字,就叫 Game Atlas: Archeology of a World not Faraway(遊戲地圖,關於並不遙遠世界的考古學)——我把董啟章的「想像」改作「並不遙遠的」,想淡化遊戲的幻象層面,更關注它和我們那被遮掩的親近距離。
這將是一個為期一週的大型活動,從10月24日週一到10月27日週四,我邀請了二十多位來自香港、大陸、台灣、韓國、德國、加拿大等等地方的設計師與藝術家,在深水埗的獨立藝術空間 Current Plans 相見。每天都會有四五個遊戲的設計者帶著自己的遊戲,分享遊戲設計理念和過程,也會有工作坊和交流會,與到場或線上的朋友一起玩與腦暴。到了週五和週六,這個活動的聯合主辦者M+美術館也會加入——週五晚上,我們會在美術館做一個 Play Party,請遊戲設計師和美術館參觀者一起玩遊戲;週六早上,我們則會在美術館舉辦一個世界觀設計工作坊,在兩個小時內重新想像和設計一個虛構的香港。
這次活動,我根據主題邀請的二十多位設計師,都是他們所處社會的觀察者與創作者,他們創作的遊戲是一個個迷你世界,在那裏你也許會看到很多似曾相識的東西,甚至是世界上的另一個你。篇幅有限,我在這裡就介紹其中的三個作品吧。
《夏日的一天,香港,1986》
八十年代的香港,《中英聯合聲明》簽署未久 ,馬照跑,舞照跳。流行文化極度絢爛。兩個女生 Michelle 與 Sam 情愫暗生,一個矜持,一個直率,在LGBT尚屬禁忌的彼時,相互靠近。這款遊戲的兩個設計師都是生活在溫哥華的亞裔女孩,兩人目前為止還沒來過香港。她們通過八十年代的漫畫、雜誌、流行音樂和電影,重新構建起一個董啟章《地圖集》似的V城。很巧妙的梳理了一段香港女性慾望的歷史。
《我的祖母88》
這是來自德國萊比錫的一個敘事遊戲。萊比錫是前東德重要城市,兩德統一後,這裡也是經濟較為發達的地區,但仍然面臨很多社會問題,比如新納粹的復興。由於沈重的近代歷史,德國家庭內部的溝通往往吃力而曲折。很多家庭都有避而不談某些話題或歷史時期的習慣,以防年輕世代發現長輩們有參與過納粹或是秘密警察類的組織。《我的祖母88》中,玩家扮演一個年輕的中學生,需要拜訪自己88歲的祖母,完成關於家族史的歷史課作業。但是祖母並不願意回憶往昔,玩家需要認真解密,鑽進祖母的內心空間,回到幾十年被戰爭、憑困和軍國主義狂熱的德國鄉間,重新認識自己的祖母以及整個家族。88也是一語雙關,在當下的德國這個數字是「希特勒萬歲」(Heil Hitler)的象徵符號。
《完美的一天》
1999年12月31日,上個世紀的最後一天,小學生陳亮需要鼓足勇氣,給心儀的同學一個禮物。如果這一天的時間過去,禮物還沒有送出,陳亮就要重新來過,不斷在新舊之交的日子行走在一個轉型中的中國小城裡。陳亮的世界位於九十年代末中國大陸市場經濟轉型期,那裏有破敗的工廠和破敗的家庭,也有癡迷於修煉氣功的老人和尋找UFO的年輕人。來自上海的《完美的一天》像90年代數據庫一樣,蒐集摹寫了大量那個年代的信息,從小朋友的玩具到不同階層家庭的裝潢,從初代互聯網的遺跡到外出務工的小廣告。但遊戲不只是要做懷舊奇觀,而是通過敘事和玩法帶今天的玩家去體驗轉型期的各種結束與重新開始,回到濃縮了一整個陣痛期的那一天。
這樣的敘事遊戲外,我也邀請了一些更下功夫在玩法設計上的遊戲,比如德國遊戲設計師Jennifer Schneidereit 的 Tengami 和 Astrologaster,是結合了日本立體書的解密遊戲;台灣遊戲工作室 Team9 的《文字遊戲》,則是活化了漢字的構字、構詞、句法、語法,並且反套路了常見的遊戲敘事,將玩法、畫面、故事三劍合一的黑馬作品。這些遊戲都是這幾年遊戲獎的常客,選擇它們是想看看遊戲如何將我們當代生活中視為尋常甚至是舊物的物質,化作神奇又好玩的「新」體驗。
同時,我邀請了幾位藝術家和學者。其中,印度學者 Souvik Mukherjee 是當代遊戲研究中很有份量的一位研究者,他專精於研究後殖民文化和遊戲設計開發;澳洲學者Peter Nelson 本身也是遊戲藝術家,他之前曾經編輯「CS:GO」的地圖, 將二戰時日本與英國交火的九龍半島地下堡壘編入遊戲;香港藝術家Vvzela,則一直在做她的《機密檔案》系列(Confidential Records),用動畫、互動裝置構造一個未來的九龍地下城寨;深圳藝術家崔英婷,則在深圳一個工業區駐留了期間,做了一次實景解密冒險——整個工業區都是她和當地局面的冒險地圖。
在M+美術館的遊戲之夜,我們會有《文字遊戲》和《完美的一天》的遊戲主創來現場和大家一起打他們的遊戲。同時加入這個開發者陣營的是我和我的搭檔關子維,我們去年完成的藝術打砸搶遊戲《遺忘工程師》也終於要在香港美術館的大屏幕上和大家見面啦。而週六的世界觀建設工作坊中,則會有香港本地很有名的唱作遊戲人黃靖和舞蹈藝術家譚之卓來和我一起做Game Master。
熟悉Game On的朋友也許會對上面一些名字眼熟,的確,我在過去幾年裡曾經邀請過其中一些創作者為我們寫字,或是訪問過他們及他們的團隊。所以,某個程度上,這個活動亦是我們一起冒險的其中一個關卡。如果你是 Game On 的常客,歡迎你來現場相認,作為它的主編和撰稿人,我很想謝謝你們長久以來的支持。詳細的活動,請看歌德學院和M+美術館的官方頁面(如果有404網頁,就是網頁還在製作中,請等等)。
Game On 的第一篇文章發表於2016年的四月,那時我剛去德國讀藝術史的博士。遊戲是鬱悶時間墮落或自救的避難所,打得愈多,愈不想寫論文。倒不是厭學,只是愈來越覺得遊戲本身就是藝術,與其同時開兩個任務,自顧不暇,不如集中全力做遊戲。那時其實我還是端的國際組編輯,斟酌了很久,我辭去了國際組的工作,專心打遊戲、研究遊戲。再後來更加沈迷遊戲世界,認識了不少遊戲研究者、藝術家和設計師,乾脆連博士也辭了,開始做遊戲藝術展覽、遊戲設計展覽,最後還機緣巧合自己設計出了能得獎的遊戲。本來是避難所的電子遊戲,到頭來讓我和世界產生了真正的連接,一發不可收拾。
本來今天這篇文章是想要寫寫十月的活動,但我一向不擅長推銷自己的作品(介紹別人可是老本行),寫著寫著發現原來這個遊戲盛會(容許我這樣激動一下)原來早有前傳,不少人、不少遊戲早就在這個欄目出現過,只是我的角色不是策展人是編輯。我的頭幾份工作都和編輯有關,雖然都說新聞與出版是夕陽產業,我也不似端很多很前線仝人衝得那麼盡、更有底氣說自己是個好記者,但我很感恩一開始就選錯行。在我看來,編輯、策展、寫作、組織活動乃至設計遊戲都是一件事:搜集散落在這個世界各處有趣的人與故事,在字裡行間、程序代碼中、美術館的白盒子裏,把它們組成一個好玩的世界,等著朋友和有緣的陌生人前來。
不知道你有沒有玩過光榮的《大航海時代四》,在那個模擬經營遊戲裡,我知道聰明的玩法是一個洲一個洲那樣扎扎實實地貿易、交戰,然後壟斷。但每年我重新打,都會忍不住一有錢就買艘大船跑遍整個世界,把那些身懷絕技的NPC全部請上船。後來我發現,我是在以同樣的玩法過自己的人生。整個世界就是我的遊戲地圖,患有注意力匱乏症的我終於接受自己無法專注做一件事情的局限性,一路跑,一路寫,一路結識這世界上好玩的人,把他們寫在文字裡,做到遊戲中。這樣的生活不靠譜但自由,可疫情讓它的難度無限增高。雖然這兩年,我還是用超過兩個多月的隔離監,換來去好幾個地方辦遊戲展覽、參加遊戲展會的機會,但別人的地方去多了,也會想著能在自己的城市見到這些內容。雖然我是單機遊戲玩家,但從小我就強迫症似的喜歡把自己愛的遊戲介紹給別人甚至送給別人玩,於是就有了十月的活動。
其實Game On 一直以來也承載了這樣的個人分享印記,它既是我遊戲探索的出發點,也是紀錄探險所得、邀請探險夥伴前來分享的據點。這也是為什麼,這個欄目從一開始的文化評論,擴充到很多關於開發者、遊戲產業、遊戲文化的訪問觀察,甚至還有一些創作者前來寫劇本、寫小說。遊戲的世界真的很大,作為這個世界的建設者和使用者之一,我無意美化它的任何內涵與外延,只是在每一個有機會言說的時候重複,這世界和任何世界一樣,是由具體的人構造而成,它無時不刻不在塑造此間的你我,那麼不如在我們尚有機會的時候,把它建設地更像是我們願意駐足停留的地方吧。
很有趣的分享
我無諗過會企game on見到《地圖集》……呢個專欄真係好多驚喜。
@楊靜:我曾在博物館從事文物修復的工作,閒時喜歡往藝術館或博物館看畫看古物看展覽。
我究竟是從那時開始接觸繪畫藝術呢?記得中學時期我沉迷了遊戲機中心某款射擊遊戲;大圓球從天而降,我控制一個拿槍的小矮人將大圓球射破,大圓球一分為二變細,再射再變細,直致所有小圓點消失,每完成一關,畫面會顯示一幅世界經典名畫,我記得有……達文西的《蒙羅麗莎》、梵高的《向日葵》、Millet的《拾穗者》等等。
從端的Game ON到蘋果日報的專欄,一直有拜讀閣下的文章,感謝你每一篇「遊戲文字」,你的文字表達能力很強,是說故事的能手,閱讀你的文章是一種享受。我相信未來某天,遊戲將會得到世界的認同,與音樂、舞蹈、戲劇、繪畫、電影、文學、雕塑、建築並列為藝術的一種。
恭喜你完成《遺忘工程師》。
P.S. 你還有定期寫文章嗎?在哪兒可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