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沒有自己的誓詞,沒有結婚戒指,沒有親吻擁抱,沒有翻譯,」聽完主持人的流程核對,新人之一的Bling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這是在其他時空或其他人身上不可能發生的一場婚禮。
2022年1月9日,Bling與秋白的婚禮通過遠程通訊軟件Zoom舉行,Bling在中國大陸,秋白身在英國,婚禮主持人在香港,而監誓師則來自美國。在疫情和同性婚姻的雙重受限下,這對酷兒伴侶只能橫跨四地、三個時區舉行線上婚禮,沒有家人,彼此擁不到真身,在英國的秋白更是當地時間的凌晨四點多,好在還有好友帶來的藍色滿天星裝點著氣氛。
池清麗(Jamie Chi)端著相機站在主持人的身旁,透過電腦屏幕記錄著這一幕。直到監誓師宣布秋白與Bling「成為合法妻妻」的一刻,她才鬆了口氣,和其他人一同慶祝起來。
「普通人可能結婚就結婚,但如果你是性小眾,再加上疫情,就需要找很多不同的途徑、各種資源,甚至像這樣跨越美國、英國才能做到。」Jamie說。
現年32歲的Jamie,曾在香港跨性別資源中心等NGO任職,又做過電影製片、特技演員。在天主教會中學讀書時,一直喜歡中性著裝的Jamie,就模糊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性別認同,後來讀到性別理論的書籍後,才找到適合自己的字眼——酷兒。Jamie還記得,中學女校裏曾有一堂課,特意講到女校男校裏同性情侶很普遍,但通常去到外面就「正常返」。
「我當時就笑了出來。」Jamie說,當學校和日常生活無法解答對自身的困惑時,她便找到了電影,在《蝴蝶》、《吉屋出租(Rent)》等性少數電影裏,她才感受到陪伴:「原來不只我是這樣的。」
2020年至2021年,COVID-19大流行打斷了Jamie在英國做特技演員的生活,在那段充斥封城隔離、對亞裔仇恨、性別平權運動在大陸與香港受到擠壓的時間裏,她與秋白等人組建起華人酷兒在英國的線上支援小組,並拿起相機,紀錄了31位在英亞裔酷兒的故事,試圖探索關於性別、移民、身份認同、親密關係等問題的答案。
秋白的故事,是這個名為《安全距離(Safe Distance)》系列的第一章。2015年,秋白起訴了中國教育部。醫學、心理學等教科書中將同性戀歸為「性心理障礙」或「性變態」,甚至鼓吹電擊等「扭轉治療」。
行動者與普通人:你被什麼困住?
2015年,秋白與10名中山大學的學生就污名化同性戀的醫學、心理學等教科書,向廣東省教育局和中國國家新聞出版總局遞交了公開舉報信。在數次請願、舉牌抗議都幾乎沒有回音後,她以教育部不作為在北京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訴訟,這一案件也被稱為「中國同性戀受教育權第一案」。
「如果教科書說異性戀是病,你們覺得應不應該改?」秋白在教科書一案的終審閉門審訊中問到。
「不知道!別問我!」教育部回答。
2017年,經歷三次起訴、一次上訴、三次不公開庭審後,秋白終審敗訴。
同時間,Jamie正在香港跨性別資源中心任職,新聞裏二十出頭、大學生模樣的秋白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知道大陸是對行動者很不友善的地方,就這樣隻身起訴教育部,去挑戰一個龐大的系統,來來回回被拖了兩年,期間還被迫向家人出櫃,就覺得她是很有勇氣的人。」Jamie回憶。
秋白提告教育部的2015年,是政治環境收縮的轉折點。同年3月,組織反公交性騷擾倡導活動的「女權五姐妹」被逮捕並拘留37天;7月,709維權律師大抓捕令23個省份逾百名維權律師、民間維權者相繼被捕、約談、失蹤。2016年,又出台了《境外非政府組織境內活動管理法》,中國民間公民行動自此陷入低潮。
在秋白之後,另一位大學生西西在2017年向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提起訴訟。該出版社《大學生心理健康教育》一書中,將同性戀列為「性心理障礙和性變態」。
和秋白一樣,西西的案子也被拖了多年,直到2020年7月底才進行一審,西西敗訴。2021年2月,西西的上訴補充證據甚至還未寄到審理法院,她就收到了二審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判決書。
判決書裏,秋白失敗的原因是她與教育部「不構成法律上的利害關係」、「不直接影響個人權益」,而西西訴訟的法院則認為,「同性戀是心理障礙」系「學術觀點分歧」,不屬於「知識性差錯」。
Jamie在2019年遇到了秋白本人。
當時,她的短片《瑪雅的自由(Justice for Maya)》在倫敦一個酷兒影像節放映。Jamie在放映前設計了一個互動環節,邀請觀眾們在紙上回答「你是誰?你被什麼困住?你用什麼方法突破?」三個問題,蒐集卡片期間認出了新聞照片裏的秋白。
「和新聞裏不太一樣,現實中,會看到她貪玩、幽默的一面,」Jamie說,「她也會很坦白地講一些自己不了解的事,會講到做同志運動消耗、疲憊的時候。」
在《安全距離:第一章》中,Jamie記錄了秋白的日常:在英國被不知名的蟲子咬到紅腫,做了難吃的飯,認識伴侶Bling,與Bling相互打鬧,異地期間通過視頻通訊軟件向伴侶耍寶、做鬼臉。
剪輯《第一章》時,Jamie曾經歷幾次猶豫和修改,一度計劃採訪另一位起訴教科書的當事人西西,最終在對恐同教科書的起訴和秋白的個人故事裏選擇了後者。
「從秋白到西西,其實已過去六年,仍然沒有什麼進展,就能看到這背後的困難。我被她們的行動所吸引,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讓人們看到普通人的行動,秋白也是一個會嘻笑打鬧、需要解決很多實際問題的普通人。」Jamie說。
「結婚就是這些實際問題中的一個,」Jamie補充,「我其實對結婚這件事本身是有保留的,它本質是一種執政者的控制手段。但對性少數來說,有結婚這個選項是重要的,它關乎生活上很多實際的問題,比如去醫院為伴侶簽字、遺產、以及之前香港的公屋案。」
Jamie說,她很喜歡秋白在採訪中的一句話:「性別平權運動不是一兩個人做的事,每個人都可以出力所能及的一份力。」
疫情與愛滋:沒有烏托邦
2020年至2021年,受疫情影響,英國數次封控。人們生活被迫停滯的同時,對亞裔尤其華人面孔的仇恨歧視也開始蔓延。
2020年疫情初期,Jamie在購物時被幾位白人喊「Chinese cunt」、「Chinese virus」,一時間沒回魂的她,在錯愕與店員的沈默中默默溜出了超市。
「Covid的發生,好像是另外一場污名化,」與Jamie有類似經歷的人不在少數,這令她想起在法國讀文化研究時,關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AIDS大流行與性少數污名化的內容,「當時會有一些新聞報道把AIDS稱是『gay cancer』、『gay virus』,群體被污名化的路徑是相似的。」
於是,Jamie和秋白等人組建起線上支援小組,邀請在英的亞裔酷兒一同聊天、劇本殺,時而普通話,時而廣東話,也有英文場,不同性取向、性別認同的酷兒們在這個線上的社群中,分享迷茫和焦慮,互相取暖。
也在此時,Jamie生出「不如拍下來」的想法,並積累了31位跨越不同國族、性別、性向的受訪者。Jamie給受訪者們分發了手裏的菲林相機,邀請他們參與創作,拍下疫情中的生活、或反映自己情緒與思考的照片。這些照片後來被放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及Jamie自己的網站中展覽。
片名「安全距離(safe distance)」也由疫情產生。封控中,人們被要求與他人保持「安全距離」,同時又因社交活動的限制,不得不探索自己與自己的距離,流動的性與性別,迷惘的異鄉人,「疫情一下子蔓延到全球,好像哪裏都不是烏托邦。」
《安全距離:第一章》中有一個片段:2021年8月26日,秋白與朋友拉著彩虹旗參加倫敦的酷兒夜遊行,期間,她站在夜晚的倫敦街頭舉著喇叭介紹自己是來自中國的酷兒時,旁邊一位男性不斷用普通話打斷她的表述——「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
在Jamie初剪的含更多受訪者的長片裏,她也記錄下發生在2021年7月24日倫敦「Stop Asian Hate」抗議中的一幕:警察在攔截一位白人男性與抗議者的爭吵時,對男子有一個微妙的眨眼。
「雖然是個很微小的動作,但你還是會從這裏面感受到他的立場,」Jamie說,一位在香港和愛爾蘭長大的亞裔酷兒朋友,疫情期間甚至在街上無端被襲擊,「如果你在英國長大,平日裏可能也不會感到自己是少數,但忽然疫情來了,亞洲面孔好像又讓你變回了少數。這些情況會讓人懷疑,究竟什麼是『Minority(少數)』?」
「究竟哪裏是很理想的地方,我都沒有答案。」Jamie長吁一口氣。
值得一提的是,《安全距離》的長片在倫敦進行社區放映,在場一位心理醫生觀影後致信英國皇家心理學會,提出他們的支援服務沒有顧及到亞洲酷兒群體,對社會的心理支援應更多元。
此外,英國同志解放陣線(The Gay Liberation Front)也在看過社區放映後更加關注亞裔酷兒,並在他們製作的酷兒地圖中,加入了華人酷兒的社群。
亞洲酷兒歷史的缺口
《安全距離:第一章》中,秋白在英國的第一個鏡頭,是她與伴侶到米利琴特.費塞特(Millicent Fawcett)的銅像前參觀。
米利琴特是20世紀英國女性參政平權的主要推動者之一。2018年,在一位女記者的倡議下,英國為紀念女性獲得投票權100週年,於英國國會廣場樹立起這尊銅像,並在四周印上其他推動女性參政權的行動者照片。
「在做這個紀錄片的過程中發現,原來我們真的很少拍攝紀錄我們的酷兒歷史,」Jamie說,一直以來,有關性別平權運動與酷兒文化的論述和影像作品,往往集中在西方,因此,她希望能紀錄更多亞洲酷兒的故事和平權進程。
「其實亞洲文化裏有很多酷兒元素,」Jamie說,「比如我去大英博物館參觀時,不同年代的觀音像形態很不一樣,介紹裏有的用『He』,有的用『She』,包括中文在五四之前也是不分『他』和『她』的,廣東話更只有『佢』。」
Jamie第一支實驗短片《瑪雅的自由(Justice for Maya)》中的主角瑪雅,曾是菲律賓的國鳥,也是已知有同性行為的130多種鳥類中的一種。
而面對如今公民運動環境的急速壓縮,中國大陸同志平權運動被噤聲,海外聲援難以傳回牆內,經歷過社運創傷的香港也士氣消沈,似乎看不到前路,Jamie直言她也有些灰心:「有時我都會不知道如何去看現時的同志運動。」
「但改變也可能下一刻就會發生。」她又補充。出生於港菲混血家庭的Jamie,自小和爸爸說廣東話,和媽媽講菲律賓語,而外出則經常說英文,在不同文化的語境中,她也會想探詢,自己究竟歸屬於哪一種文化。在「想看看不同地方生活是怎樣」的好奇下,Jamie開始以學業和工作走訪不同國家,也恰巧見證了他們性別平權的部分歷程。
2013年,Jamie在法國就讀文化研究的碩士課程,恰好經歷了法國通過同性婚姻法案的過程。那時,她目睹街頭出現很多不同的遊行和衝突,有爭取,有反對,有帶著一家人去反對,甚至有家長因學校放映一部叫《Tomboy》的電影而不讓孩子上學。
2015年,工作關係出差愛爾蘭的Jamie,又見證了全球第一場成功通過同性婚姻的全民公投。而愛爾蘭是一個天主教國家。
「其實英國都是2014年才通過同性婚姻的,」Jamie說,英國同志解放陣線的行動者曾對她講起,最初做平權運動時,反同的人會掂轉頭打碎獨立書店「Gay’s The Word」的玻璃,以此表達憤怒,又因當時沒有互聯網,他們只能依靠郵寄,一本一本將書籍資料寄給有需要的人,「他們都沒想到英國的同志平權可以走到現在的樣子。」
「我們可能與西方文化有很多不同,比如『出櫃』這個詞,如果追溯回去,在東西方的背景是有差異的。」Jamie說。事實上,「出櫃」最早是指在同志圈內的現身,有集體性,後來才逐漸演變為更有個人意味的詞語,在東亞,也更常用來指向朋友和家人告知自己的性與性別取向。
2015年,Jamie到泰國曼谷參加一個東亞LGBTQ的論壇,來自亞洲不同地域的行動者們在此交流困境和形勢。論壇中,一位20出頭的越南男同志行動者帶來自己的母親,講述了他與母親溝通、出櫃的五年歷程。五年中,母親也從對性小眾一無所知,到與兒子一同發聲。這段經歷也給了Jamie向媽媽出櫃的勇氣,她甚至抱持著「戰鬥五年」、「不成功就立刻跑去朋友家避一避」的想法,沒想到,Jamie的媽媽很順利接納了她。
改變也發生在Jamie的31位在英亞裔酷兒受訪者中。一位新加坡的律師在訪問中說,做律師的動力就是推翻刑法377A條文。
刑法377A是英殖新加坡時期留下的法律條文,規定男男性行為違法,罪名若成立可被處以罰金,甚至最高2年的有期徒刑。這位新加坡的律師在進入法律學院面試時,也曾提到這是自己學法的初衷,不過遭到了當時面試官的嘲笑,覺得他過於天真。然而不久前的8月21日,新加坡宣布廢除刑法377A條文,正式對同性性行為除罪化。
「Courage Calls to Courage Everywhere(勇氣召喚勇氣)。」米利琴特銅像舉起的手書中寫到。
《安全距離:第一章》的最後,一位性別酷兒隨音樂《Take me away(帶我遠飛)》在廢舊鐵路上起舞,像是對這場線上婚禮特別的慶祝。舞者也是Jamie的受訪者之一,由於自小學習性別定型嚴苛的芭蕾,與自己的身體、與喜歡的舞蹈之間爭鬥許久,如今仍在掙扎之中。而音樂《Take me away(帶我遠飛)》,則來自一位在巴基斯坦的華人酷兒音樂人。
「希望50年後看回這些片段時,我們也可以說,『哇,原來我們已經走到這裏了。』」Jamie說。
9月23日,《安全距離:第一章》在香港同志電影節上映最後一場,Jamie 邀請了父母到場觀影。
香港同志電影節放映加場請查詢 hklgff.hk
鳴謝場地提供:Petticoat L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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