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8日下午2時44分,台灣台東縣池上鄉發生了規模6.8的地震;雖然震央位於池上,但受創最深的地區為花蓮玉里周邊,並傳出建物倒塌、橋樑斷裂與人員受困的消息。
9月18日傍晚6點半,我們搭乘的自強號列車,正緩緩駛入花蓮站。列車停穩前,列車長再次播音致歉:由於東里車站有列車脫軌、花東線鐵路目前中斷,南下列車最遠只能行駛到花蓮,乘客必須轉搭其他交通工具。
然而大部分人出了車站才發現,所謂的「其他交通工具」其實沒有太多選擇:台鐵並沒有為旅客提供南下的接駁車,而花蓮 – 台東之間的公路客運,又表定於傍晚之前收班,入夜之後基本上只有計程車可以搭——到玉里,一趟車資要新台幣2,000元,到台東則是4,000元。
一些行程受阻的乘客,在得知公路客運已經收班之後,只能在客運站找人拼車(按:與其他乘客合併搭車)、分攤車資,楊文婷就是其中一名。楊文婷說,9月18日的主震發生後,她家的門口就裂了一道縫,她母親一直不敢進家門,於是到台北找朋友的她決定提早回家,此時卻被困在花蓮。
我們順路,問她要不要搭便車一起南下,她喜出望外。正好她有個朋友,也是今天要從台北回玉里,搭乘的火車8點抵達花蓮,於是在玉里榮民醫院工作的江淑雯,也加入了我們的南下旅程。
江淑雯已經從新聞上和家人那邊,得知地震災情並不算太嚴重,因此並不顯得特別焦急,原本只擔心自己必須在花蓮過夜,畢竟雖然政府已經宣布地震隔天停班停課,但在玉里榮民醫院當護理師的江淑雯,還是得要輪班出勤。
「老實說,我看到新聞的時候就在想,如果是我在7-11裡遇到那場地震的話,我可能也不會往外跑。」對於像江淑雯這樣的花蓮人來說,地震幾乎已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多數人遇上地震不會太過驚慌,也不會在家裡準備緊急避難包。但這種過於「習慣」地震的心態,在江淑雯看來,或許也容易讓花蓮人太過「鬆懈」,對於防災未必是件好事。
江淑雯還說,在地震中倒塌的便利商店,就是離她家最近的門市。「我最近網購的包裹,現在就在那片殘垣斷壁裡,我還要問賣家該怎麼辦。」如果她這個週末沒有去台北的話,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正好在地震發生的時候,出現在那間便利商店裡。
楊文婷和江淑雯一樣,兩人都曾是東部地區典型的「北漂」青年,出社會後大部分時間都在台北工作。2020年疫情爆發後,楊文婷在台北的工作受到影響,於是她決定返回玉里,後來在一間建材行裡找到工作;至於江淑雯,原本則是在北部的醫院工作。她們之所以願意回鄉、接受花蓮的工資水平,主要原因都只有一個:能就近陪伴家人。
尤其江淑雯的母親一個人住,這次已經因為地震而不敢進家門了,如果災情再嚴重一些,大概便很難獨自面對。然而江淑雯的母親並不是特例。對於像玉里這樣,年輕人口不斷外流、獨留老年人口的城鎮來說,不論是地震時的臨時應急、或是地震後的復原韌性,恐怕都比人口結構年輕、資源充足的都會區,還要來得更加艱難。
曾經繁榮的玉里
玉里就位在花東縱谷的中點,距離花蓮市、台東市都各約90公里,向來也是重要的交通樞紐。不過比較少人知道的是,若從台灣的移民史看,玉里也曾經是個很重要的節點。
雖然人口不斷外流,但事實上,玉里已經是整個花東縱谷人口最多的城鎮。車子駛在台九線省道上,一路上都被包裹在厚重的夜幕裡,鮮少看見聚落燈火。
就地理位置而言,玉里就位在花東縱谷的中點,距離花蓮市、台東市都各約90公里,向來也是重要的交通樞紐。不過比較少人知道的是,若從台灣的移民史看,玉里也曾經是個很重要的節點。
1874年「牡丹社事件」發生後,清廷對台灣的治理轉趨積極,而台灣東部當時主要由原住民居住、一直不在清廷有效統治範圍內,因此在「開山撫番」的政策下,清廷便開始闢建通往台灣東部的道路,而其中的「八通關古道」,就是以玉里為終點,並帶來了來自台灣西部的漢人移民。
到了日治時期,除了有日本人在玉里周邊建立聚落之外,桃園、新竹一代的客家人,也開始大批移民至玉里。
二戰結束、國民黨來台後,玉里再次迎來另一個轉捩點:1960年中部橫貫公路的通車,為台灣東部地區帶來了更多人員和資本,其中有不少是跟著國民黨來台的外省人;1957年成立的玉里榮民醫院,起初就是專門收治罹患「精神病」的外省退伍軍人。
令人有點意外的是,另一個讓玉里興起的原因,則是一個遠在半個地球之外的政治事件:古巴革命。1959年古巴革命成功後,美國失去了一個重要的熱帶栽培業基地,於是當時仍在接收美援的台灣,便趁勢取代古巴,在美國市場成為鳳梨罐頭的重要來源。
在這個背景之下,經營鳳梨栽培業的「台鳳」於1961年在玉里設廠,為當地提供了大量就業機會,和同樣在1960年代以降興盛的林業,一同開啟了玉里長達二、三十年的榮景;最高峰時期,玉里人口曾達近五萬人。
然而到了1980年代,由於工資高漲、鳳梨罐頭不再有出口優勢,台鳳玉里廠最後只能關廠;而1991年實施的天然林禁伐政策,則猶如對玉里經濟的最後一擊,加速了人口外流。最新統計數字顯示,現在的玉里人口只剩下2萬2千餘人。
不過玉里相對晚才開啟的「移墾」歷史,也造就相對多元的族群地景。時至今日,玉里依然是台灣族裔比例最「平均」的鄉鎮之一,原住民、閩南籍、客家籍、外省籍這四個主要族群,都佔玉里人口四分之一左右。
抵達玉里
「平常的地震都是慢慢來,可以有心理準備,但這次地震是突然就很大,而且聽得到地底下裂開來的聲音⋯⋯我沒看過地震會這樣,東西都在飛,根本沒有機會跑。」
愈靠近玉里,地震帶來的影響就愈可見。通往玉里的太平溪橋,橋面有不少路燈支架已被震斷,路面則四處可見裂縫或隆起,只能暫時先用三角錐警示駕駛。
我們最後在晚間10點左右抵達玉里。像玉里這樣的東部小鎮,在這個時間點裡應該已經夜深人靜,但此時鎮上的氣氛卻躁動得不太尋常。中山路的建物倒塌現場燈火通明,雖然搜救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受困人員也已全數救出,但拆除工作仍在漏夜進行,周圍依然擠滿電視媒體的採訪車。
不少鎮民害怕餘震、不敢在屋裡過夜,於是乾脆睡在車上,或者在戶外空地、自家門前搭起帳篷;難得在屋外露營的孩子,則興奮地在帳篷裡外鑽進鑽出。有些人則是一整晚都敞開自家鐵門,方便強震來襲時隨時逃生。
就連原本早該入睡的阿婆春桃,此時都還眼睛半閉地,坐在楊文婷家隔壁、位於中正路上的露天停車場裡,身上蓋著幾件棉被。她原本打算就這樣在屋外度過一夜,直到將近半夜,才在家人的勸說之下回到屋裏,但仍不願把家門口的鐵柵拉下。
年近90歲的春桃,是少數經歷過1951年「花東縱谷地震」、而且今日仍在世的玉里人。現在回憶起來,她說玉里上一次有這麼大的地震,已經是1951年那時候了;她身後的協天宮,就是在那次地震倒塌之後重建的。
重建後的協天宮,顯然比七十多年前還要更加堅固,雖然廟前的階梯整個翻起、廟埕也裂開了一條縫隙,但廟宇的建築結構並沒有大礙。提起地震,廟方人員還特意強調,他們並沒有對廟裡的神像多做固定,但地震中居然沒有任何一座神像傾倒。
除了像春桃這樣的老人之外,對於大部分玉里人來說,9月18日的這場地震,就是他們此生經歷過最大的地震——即使是921地震,震感也都遠遜於這次,畢竟當時的震央遠在南投,但這次的震央就在玉里旁邊。
「平常的地震都是慢慢來,可以有心理準備,但這次地震是突然就很大,而且聽得到地底下裂開來的聲音⋯⋯我沒看過地震會這樣,東西都在飛,根本沒有機會跑。」住在楊文婷對面的退休老師李宏光(化名)如此說道。
根據中央氣象局統計,從9月17日晚間規模6.4的前震起,截至9月19日午夜為止,東部地區已發生了167起地震,其中芮氏規模超過4的約有50起,但大部分的餘震都較小,感覺更像地底在隱隱蠢動、或是突然猛然跳動一、兩下,持續時間並不長。
這起地震最後造成1人喪生、142人受傷。其中,唯一一名死者在地震發生時,正在一座水泥廠進行集塵器的拆卸工作,因為逃生不及而遭到機械壓傷,搶救後依然不治。
地震後,房屋結構急需鑑定
與供水問題相比,楊文婷和母親更擔心的是,她家和鄰接的幾幢透天厝,在猛烈的地震中向北位移,讓房屋基座和路面裂出了一道大縫;從裂縫中斷裂的自來水管來判斷,建築物的位移至少有十公分左右。
春桃之所以願意進屋,除了家人的勸說之外,或許也是因為怪手施工的鑽鑿聲實在太吵了。地震後,中正路與民生路口的路面嚴重隆起,路面下的自來水管也因為擠壓而爆裂,自來水公司只能漏夜搶修。由於水管破裂的情況太多,玉里一直要到9月19日晚間才逐漸恢復用水,但水壓依然沒有恢復原有水準。
不過與供水問題相比,楊文婷和母親更擔心的是,她家和鄰接的幾幢透天厝,在猛烈的地震中向北位移,讓房屋基座和路面裂出了一道大縫;從裂縫中斷裂的自來水管來判斷,建築物的位移至少有十公分左右。
住在楊文婷隔壁的彭家,問題則更加嚴重。彭家的樓房分為兩個部分,面街的建物和楊家一樣,都是屋齡七十年左右的老透天厝,但彭家於1990年代左右,在透天厝的後方又新建了一幢透天厝,並將兩棟建物連通在一起。地震後,他們發現新舊建物間的銜接處出現了多處裂縫,裂縫大的地方甚至能直接透過裂縫看見屋外,地板磁磚也有多處龜裂。
彭先生找來一根竹竿,在我們面前將竹竿插入地板上的一處裂縫,竟然能深入80公分左右,「裡面現在都是空的了。」雖然地震已經過了一天,但彭先生的家裡依然非常凌亂,「反正地震一直來,現在整理打掃可能也是白費力氣。」
楊文婷和彭家的屋子,都屬於台灣很常見的透天厝,空間格局和傳統的「店屋」類似:沿街的面寬通常較窄、進深狹長,因而能增加街面的店面數。在不少玉里居民看來,這種建築形式雖然狹長,但至少大部分都屬於連棟建築,地震來臨時結構相對穩定;而這次在地震中倒塌的中山路三層建築,結構技師評估倒塌原因,在於建築物的一樓改建為超商,將原本的牆面打掉作為櫥窗,一樓牆面量比上方樓層來得少,為「軟腳蝦」結構,地震一來便容易崩毀。
楊文婷和彭先生現在都很想知道,自家的房屋結構是否依然適合居住,但不知道該向誰申請、找誰來鑑定。
玉里鎮公所告訴端傳媒,對建物結構有疑慮的家戶,可以先向里長、里幹事通報,待里長蒐集名單後,再由鎮公所轉交給花蓮縣政府,縣府會再安排結構技師前去檢視。然而鎮公所也表示,私人建物如果因為結構受損而必須改建,政府目前仍未有明確的補助政策。
公共設施受創嚴重
花蓮縣政府今年6月才剛對高寮大橋進行維修,但依然在這次賑災中倒塌;面對質疑,花蓮縣立法委員傅崐萁與擔任縣長的妻子徐榛蔚巡視時,則以「此次地震是不可抗拒的天災」作為回應。
不過和鎮上相比,玉里鎮外的幾個受災現場,在視覺上顯然更令人觸目心驚。
其中,因為地震而斷裂的崙天大橋和高寮大橋,分別就位在玉里鎮的北側與南側,兩者都是相對老舊的東西向橋樑,分別建於1980年代初和1991年。
至於位在台九線上的交通動脈玉里大橋,路面則有多處變形,地震後曾一度封閉,但已在9月19日開放南側橋樑雙向通車。
值得注意的是,花蓮縣政府今年6月才剛對高寮大橋進行維修,但依然在這次賑災中倒塌;面對質疑,花蓮縣立法委員傅崐萁與擔任縣長的妻子徐榛蔚巡視時,則以「此次地震是不可抗拒的天災」作為回應。
另一個同樣為交通受創最嚴重的東里車站有柴聯自強號列車傾斜脫軌、月台候車亭倒塌、鐵軌錯曲,號誌系統亦無法運作;東里車站站務人員對端傳媒表示,目前仍無法預估修復期程,但至少應該需時一週。
除了鐵公路等交通設施之外,位於玉里北方的春日國小也有局部坍塌情形,所幸地震當時是假日,並未造成學生傷亡。不過地震在校園裡留下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走廊邊上散落著盆栽容器的碎片、圖書室裡一片凌亂,而校園一隅用茅草、竹木搭建的亭子也傾倒在地。到校檢查損害情況的校方人員指出,坍塌的主要是連結建築的天橋,但校舍建築主體並沒有太大損傷,比較大的問題是無水可用,但仍預計很快可以復課。
至於因為山崩而導致聯外道路中斷的赤柯山和六十石山,受困的觀光客都已在9月19日下午全數脫困。然而聯外道路上的坍方情況太過嚴重,而坍方土石亦壓毀了電線桿和光纖電纜,目前仍在搶修狀態,很可能仍需要數天時間才能修復。
既然地震是花蓮的一部分,我們就要和地震好好相處
「這個地震是百年一遇的。我自己是返鄉青年,一直都想回來這裡生活。既然地震就是花蓮的一部分,那我們就要去和地震好好相處。」
有點令人意外的是,在地震過後的玉里,想找旅館、民宿落腳並不是容易的事。不少民宿業者都因為缺水、或因為地震後民宿內部一片凌亂,只能婉拒觀光客入住。
周琬恩位在火車站附近的民宿,是少數仍開放住房的例外。但周琬恩確實有底氣:她的民宿今年四月才剛開幕,位在一座剛落成的透天厝裡,房屋看來還算穩固。就算是停水問題,她也早有對策——辦理入住時,她遞給了我們兩張安通溫泉的泡湯券,「要洗澡的話,就去洗溫泉,溫泉是從地下冒出來的,不會停水。」
周琬恩說,她雖然是玉里人,但成長過程中其實有一半時間在台北度過,只有放假時才會回玉里住,但她一直都更喜歡玉里的生活環境。大約八年前,周琬恩辭掉台北的工作,先是回玉里在一間旅館幫手,後來又租了一個舊公寓的單位、經營起自己的青年旅社,很受來玉里健行的外國背包客歡迎。
看好台灣東部的觀光發展的她,在2019年底下訂了一棟預售的透天厝,當時的她無法預視一場席捲全球的疫情即將到來,也無法料到,民宿開幕之後會遇上這場地震。
說到底,周琬恩真正憂慮的,還是玉里的觀光前景——這次有旅客受困的赤柯山、六十石山,就是玉里近年來最重要的觀光景點,每到8至10月的金針花季,都會吸引大批遊客前去。地震當天,她的房客正好去了趟赤柯山,因為山路坍方被困,直到傍晚才找到小路脫困。
周琬恩擔心,就算通往山區的道路修復了,這次地震還是會影響遊客前往的意願,「好在花季已經快結束了,上兩個月還是有賺到⋯⋯接下來可能要用前兩個月賺的,來貼接下來幾個月了。」
再說,由舊鐵路改建成的「玉富自行車道」現在已經封閉,而自行車道終點的舊東里車站也嚴重受創、原本標誌性的月台候車亭已經倒塌,玉里最重要的觀光資源都受創頗深。「如果有人現在跟我說要來玉里做民宿,我會跟他說要再考慮一下。」
既然如此,周琬恩是否想過離開玉里呢?她聽了問題之後,不假思索地說,「不會啦,這個地震是百年一遇的。我自己是返鄉青年,一直都想回來這裡生活。既然地震就是花蓮的一部分,那我們就要去和地震好好相處。」
天佑台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