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博士,師從朱耀偉及周耀輝教授研究華語流行歌詞。關注兩岸三地時局、思潮與文風。
編者按:在「局裡局氣」「廳裡廳氣」成為中國當下審美主流類型之一的時候,文本上難免讓人想起盛行多年的「老幹部體」。這一以中共老幹部做人、講話風格為基準來創作詩詞的中國本土流派,有其自身特色。本文續接上篇《中共紅歌推手喬羽的秘密:〈讓我們蕩起雙槳〉的好聽是例外嗎?》,是為下篇,藉由這位中共治下成就最高的詞作家入手,解析老幹部體由來、存在、流行之時空次元。
當中共在1980年代打開國門,喬羽一輩人也迎著改革春風,老懷安慰地拾起本領再出發。彼時,世界上以歐美為首的流行音樂,已經在這二三十年裡締造了數以千計的傳奇,生發了百來種新思想、新樂種。即便是只融匯了其中一小部份的港、台歌曲,一旦湧入神州大地,也已足夠令人耳目一新再新。相對於港台歌曲的多彩多姿和譜系更多、功法更繁的西洋音樂,中國共產黨文藝界「廣大創作隊伍」(他們的常用詞)仍須格於黨性的些許創新,自是有限得很。
老幹部次元vs「通俗歌曲」
新中國自建政起便長年存在一種被稱為「老幹部體」的文風,來源就是源源不絕的老幹部,其表現多為意態諄諄、語重心長的老生長談,或感恩載德、傻樂傻樂的大小確幸,作詩則往往套話連篇、語言粗疏,甚至逢迎諂媚、貽笑大方。
1986年,崔健〈一無所有〉橫空出世,掀起「中國搖滾」潮流,下至普羅大眾、上至思想界專家學者,皆不乏為之狂熱迷醉的共鳴者。那麼,對於這樣一種,及其背後更多種幾乎完全不同,深具挑戰性和顛覆性的音樂和思想,居於「正統」的喬羽如何看待呢?
我沒查到。
新華出版社出版於2003年12月的《喬羽文集》,分文章、詩詞二卷,文章卷大多都是為人作序、會議致詞等應酬文字,其中涉及到「體制外」音樂界的,只有〈《通俗歌曲卡拉OK演唱技法》序言〉一篇。喬羽很克制地從客觀形勢上肯定了「通俗歌曲」(這是體制內為迴避「流行歌曲」一詞的資本主義氣息而定出的叫法)的存在「不是少數人的喜愛問題,而是多數人的需要問題」,然而完全不評論具體的哪種論調或哪首歌,只講一些普通的道理,也不好猜那底下有他什麼不便明言的真實意見。
在此之外,對80至90年代已能輕易接觸到的各種來勢洶洶的外國音樂,對中國搖滾,喬羽完全不談。也許談過,但文集裡沒有一篇提到。我只在他和高中生的演講記錄中看到他自承「外語沒有學好」,這可以部份解釋對外國音樂的沉默:不亂批評不懂的事物。而對本國的新潮也沉默、克制,那除了才性上的不相通、政治上的謹慎,還有什麼可能的緣故呢?
或許可以用一張圖表輔助解釋:
「老幹部次元」疊加、漂浮在神州大地的塵囂之上,不像現役幹部和困難群眾不能不直面淋漓的現實,所以通常都有一股氣定神閒的餘裕,但同時又特別注重人情、顧忌影響,故往往傾向迴避敏感議題。
我把「中共體制內文藝工作者的認知界限與認可範圍」或曰「體制內文藝工作者能寫、能談的範圍」命名為「老幹部次元」(Laoganbu Dimension)。新中國自建政起便長年存在一種被稱為「老幹部體」的文風,來源就是源源不絕的老幹部,其表現多為意態諄諄、語重心長的老生長談,或感恩載德、傻樂傻樂的大小確幸(比小確幸多一個「大」是因為他們缺不了政治上的大局觀),作詩則往往套話連篇、語言粗疏,甚至逢迎諂媚、貽笑大方。
然而這個同溫層、舒適圈,因為有各級官媒、官刊為發表平台,又有龐大的黨組織,包你想玩的話一年到頭都有參加不完的活動,故可在與外界脫節的情況下一直運轉下去。常有一句罵人、損人的話「活在自己的世界」,但如果那個「自己」人數龐大、基礎穩固,人就沒什麼辦法了。就像日本動畫、漫畫、遊戲及其受眾發展出來的一些舒適圈,在十幾年前得到了一個諢號式的統稱「二次元」(相對於現實的「三次元」),「老幹部次元」也疊加、漂浮在神州大地的塵囂之上,不像現役幹部和困難群眾不能不直面淋漓的現實,所以通常都有一股氣定神閒的餘裕,但同時又特別注重人情、顧忌影響,故往往傾向迴避敏感議題。
「老幹部次元」除了自己樂呵,也往往在相對封閉的圈子如學術界、中央電視台起到制約作用。我查閱各種新中國音樂、文藝的相關論著時,就看到了大量在問題意識上不敢越雷池一步、對紅色經典和老前輩則充斥必要的諛詞之水貨。你到中國知網檢索「喬羽」的相關論文,絕大多數都是這樣千篇一律的讚美、讚美、再讚美;就算要講問題,推給外部環境,說句「非戰之罪」,結論「我們仍然任重道遠」也就是了。還可以查到2006年有一本十數萬言的《喬羽論》,我能在網上讀到的內容片段也是如此。在電視台和報紙,就更可一言以蔽之:你好、我好、大家好。
「詞壇三傑」:黃霑也並列?
1990年代以後,隨著改革開放市場化潮流的繼續推進,當然也包括1989民運後許多人不再對體制內的文藝抱有期望,中國大陸流行樂壇的風尚和相關書寫,已經幾乎完全和「老幹部次元」割裂了開來。而根基在於「意識型態國家機器」的老幹部們,也沒有改變自己的需求與動機。
如圖所示,音樂上,「老幹部次元」能接受的歌單大概是:
「傳統領域」-雅化(經文藝工作者整理改編)的民歌、部份原生態民歌,〈人說山西好風光〉和《劉三姐》之類;
「商業市場」-不違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流行歌曲、兒歌,如喬羽2003年寫的動畫主題歌〈少年英雄小哪吒〉;
「政治神壇」-他們最熟悉的革命歌曲,如〈我的祖國〉;
「內心世界」-〈思念〉、〈夕陽紅〉(詳後文)。
你把這界限之外的東西拿給他們聽,即便不反感,大概也要抓瞎,他們長年侷於黨性的習慣思維和語言裡面,就沒有或者說早被去除了能夠欣賞那些異質的審美神經。近年央視為了「與時俱進」,偶爾也刻意安排老輩歌唱家和新世代流行歌手同台演出,結果就經常顯得尷尬。
大陸媒體流傳過一個「詞壇三傑」的說法:大陸喬羽、香港黃霑(1941-2004)、台灣莊奴(1921-2016)。同意這講法的人很少,但它怎麼來的呢?把「老幹部次元」的口味套進來一看就明朗了:首先,喬羽毋庸贅論。黃霑是因為寫過〈我的中國心〉,這首歌在1983年春晚大大提振了彼時內地匱乏的民族自信,此外很多武俠劇、時裝劇主題曲也寫得很有古風,這兩點就足以忽略黃霑其他比較時尚、放蕩,和黨性不太相容的部份。
莊奴則首先是因為鄧麗君,再來他的才性與思想的確和喬羽一輩差不多,甚至可說除了不是共產黨以外,就是一樣的。莊奴也本就出身大陸(生於北京,祖籍河南),1992年續弦後也回到了大陸定居重慶,也給大陸的電視劇寫了歌詞,也出席各種活動,從統戰角度來看完全就是一個完美的「久別重逢的兄弟」。2005年中秋,莊奴和喬羽也在央視安排下聯句合作了一首〈月兒圓〉,又是一段佳話。至於羅大佑、崔健之類以及其他更離經叛道的,您就別拿來擾亂和氣了。
喬羽在「內索」的向度上有著比這個界限深邃一些的才性,但他始終是這個圈子裡的人,從來沒有脫離過,自亦不免受其制約。
或者可以說,除了有著遠高於一般水平的素養與成就之外,喬羽就是一個典型的老幹部──參與過一些大事,經歷過一些風浪,而一直沒什麼實權,如今雲淡風輕,偶爾再寫寫東西。《喬羽文集》文章卷收了很多給體制內同輩、後輩的歌詞集、論集所寫的序文,除了少部份名人之外,還有很多名字我都沒聽過,找了其中一些來看,水準實在不怎麼樣。詩詞卷中,也有許多並未譜成歌曲、內容也和尋常「老幹部體」讚美詩差不多的平凡之作。
黃霑是因為寫過〈我的中國心〉,這首歌在1983年春晚大大提振了彼時內地匱乏的民族自信,此外很多武俠劇、時裝劇主題曲也寫得很有古風,這兩點就足以忽略黃霑其他比較時尚、放蕩,和黨性不太相容的部份。
以喬羽的資歷和地位,如果他願意正面回應時潮對固守一隅的「社會主義藝術」和「黨性」構成的挑戰,或藉「中國歌詞研究會」等組織的名頭催動一下,應該多少可以帶動一些同志打破「老幹部次元」對自己視野和耳界的遮蔽,也給新中國音樂史留下更多時移勢易之際的智慧指引。然而,從結果來看是沒有。
1990年代以後,隨著改革開放市場化潮流的繼續推進,當然也包括1989民運後許多人不再對體制內的文藝抱有期望,中國大陸流行樂壇的風尚和相關書寫,已經幾乎完全和「老幹部次元」割裂了開來。新一輩創作者和樂評人有著太多更夠勁的東西可學、可談,也能直接依循「文化工業」的機理,在市場上面對聽眾見真章,再不必與體制內的那一套等量齊觀,也不必去求取那些老幹部的認可、庇護了。相對的,根基在於「意識型態國家機器」的老幹部們,也沒有改變自己的需求與動機。
我讀過一本出版於1991年的崔健歌曲論集,作者中亦不乏老幹部,藉「中國搖滾」現象反思過去各種錯誤和現仍存在的問題,寫得很深刻,我想可以說那是央視尚且一統天下,體制內作品還和港台流行共用著「通俗歌曲」這一名堂,從而使歌曲尚且具有高度政治風向標意義的1980年代的最後迴響。再之後,就各玩各的了。一直要到近十年的移動互聯網時代,漸有「都聽」的普通網友或自媒體會在華語歌曲的話題下把兩者放在一起來談,或拿經典紅歌來貶斥當前娛樂圈的劣作與亂象,我才越來越常警覺到,喬羽一輩的影響確實仍然深深存在,並不只有黨媒和老幹部的自說自話。
「最怕過於含蓄,也最怕沒有含蓄」
這「五寓」之說,顯是脫胎於傳統詩學,而輔以「對立統一」這些共產黨人在馬克思主義中學來的辨證思考法,歷經長年的「通俗化」實踐而成立。
然而,回到喬羽所熟悉而能說得上話的領域,他還是很有一些能穿越不同時空而普遍適用的智慧結晶。且看他的歌詞創作經驗談:
根據我的藝術經驗,音樂文學創作有如下幾條規律:
第一,寓深刻於淺顯,即把深厚的情感或思想用一種極其淺顯的語言表達出來。
第二,寓隱約於明朗。比如「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句話一聽就明白,所以才能產生力量。
第三,寓曲折於直白。歌詞必須直白,讓人一聽就懂。其曲折是在直白中自然表現出來的。
第四,寓文於野。藝術有文、野之分,但歌詞必須是通俗的,並且要寓雅於俗,把很「文」的東西用一種「俗」的方式表現出來。
雅與俗、文與野、曲折與直白、明朗與隱約、深刻與淺顯是幾對辨證關係。它們相互對立。而一旦幾個對立得到了統一,好歌詞就寫出來了。一些好歌有味道,越琢磨越有意思,就是因為詞作家做到了以上幾方面的對立統一,在制約中創造了美。以上關係處理不好的歌很難成為好歌。太文雅讓人聽不懂,太粗野顯得沒有美感。
這「五寓」之說,顯是脫胎於傳統詩學,而輔以「對立統一」這些共產黨人在馬克思主義中學來的辨證思考法,歷經長年的「通俗化」實踐而成立。我也寫了很多年歌詞,可以負責任地說:這的確是可以輔助創作的真知灼見,決非空話。
喬羽又說:
如果一首歌只有能夠說出來的東西,它一定是單薄、空洞、沒有意境的。寫歌詞最怕過於含蓄,也最怕沒有含蓄。如果問我為什麼每個時代都能寫出讓人接受的歌,我想那只是因為我在每個時代都在用自己的心來寫作,所表達的都是自己的切身感受。我不會脫離所處的時代,直到現在也是如此。
結合時代、挖掘深意,雖說這是很普通的心法,但喬羽明言了「最怕過於含蓄,也最怕沒有含蓄」,也就說明他是有意識地在以這些原則來寫作,大家可以來索隱。只是,如果是牆內、體制內的同學、作家來索,索來索去,都還得投合「老幹部次元」的口味,結果也無非又是連篇累牘的讚美和崇敬。而體制外和牆外人士,又有什麼動機去索他一個畢生都是忠貞黨員的隱呢?除非你還有一些溝通兩岸三地的志願,或者還有一些儒家情懷。
1990年代,山東開始搞「國際孔子節」,也請喬羽寫詞,喬羽寫了〈孔子贊歌-活在眾生之間〉:
百年千年萬年 昨天今天明天
多少亂世英雄 總想把你打翻在地
多少在位君主 卻愛把你捧上九天
你仍舊是你
你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
你是一位通情達理的長者
你永遠活在眾生之間
歷史上除了太平天國和中共,沒有多少政權、軍閥會特意針對「孔家店」的,喬羽在此故意無視這點,或曰賣個破綻,結合後句來看,便可說是暗諷那些藉由祭孔來刷政績、堆虛榮、招觀光、銷預算的地方政府了;後文再把孔子從神壇拉回人間,提示大家去關注人家的本質、本相,一方面消解千年來的道統之爭,一方面報答了自己的舊學傳承,再一方面,喬羽應該也有些自況的意味,希望大家不要神化自己,拱去做招牌。我只找到這首歌的曲譜,不知具體唱起來怎麼樣(我試用電子琴彈了一下,不太好聽),不過提到這詞的文章,也沒有一篇在談音樂,今後治儒學和思想史的同學應該也不會。音樂在此的確不是重點。
這裡又可提到喬羽作品相對於商業流行歌曲一項較大的差異:他是「詞先曲後」居多。通常是人家先請喬羽寫好歌詞,再去請作曲家(或請喬羽連繫)譜曲。業界則通常是「曲先詞後」,少數能包辦者亦可「詞曲並進」。三種方法都可以出好歌,一人包辦詞曲也未必優於二人分工,但在不那麼理想的情況下,曲遷就詞、詞遷就曲,會有不同的沙石。以「詞先曲後」來說,像「你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這種語句就很難譜得好聽,作品和作者的才性也決定他們不會出什麼奇招,何況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政治任務,所以成品從音樂上看來就很乏味。
但話說回來,這一回喬羽是用「人性」領導了事實上處於混亂狀態的「黨性」,亦可謂回歸了儒家的「善頌」傳統,做了個球。台上致詞的人願意順著這個思路往下講的話,即可做到「善禱」。官方具體是怎麼做的我就不考察了,然而在2000年代以後的「國學熱」中,確有不少講孔子的,是努力將他放回「常人」的視野來考察,包括他和弟子是如何謀生(如李碩《孔子大歷史》),這也便算是一種和喬羽「心同理同」的呼應,從「黨性」來說也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精神。
當老幹部寫「香港回歸」
「老幹部次元」在1990年代以後是愈趨「離地」的。1997年時內地媒體報導香港回歸,又當然是一水的愛國主義敘事,儘管那幾年香港公眾關注的主要是生活方式和法治制度的延續問題;至於什麼國族情感、雪恥揚眉,你若一味高唱此調,人家只會覺得你「黐線」。
1997年,香港回歸前,廣州市委組織了一場「97大合唱」創作活動,也請到喬羽。喬羽寫了序歌後的第一首〈問國恥誰雪〉:
山垂淚,水嗚咽,國門破,金甌缺。
朝廷怯懦,訂下了一款款賣國條約,
列強猖獗,將我神州聖土一塊塊分割,
坐使我黎民百姓,蒙屈受辱,水深火熱。
中華民族記著,五千年歷史途程,有光輝燦爛也有悲壯慘烈。
問湛湛蒼天,國恥誰雪?
問沉沉大地,國恥誰雪?
問舉國兄弟姐妹,國恥誰雪?國恥誰雪?
我見此詞,大為傻眼:這也是喬羽?「朝廷怯懦,訂下了一款款賣國條約」這種句子,根本不適合譜曲吧?當然也是可以硬幹,但那就只能讓歌唱家在台上表演,別想流行了。檢索到一個2012年的演唱版本,果如所料,是央視音樂台常見的那種交響樂伴奏的藝術歌曲。他們的確很有一套硬功夫,再生硬的口號、教條都能認真處理到宏大、激昂,你如果願意沉浸到他們那個情境裡去,興許還真能有所觸動。但你願意嗎?
就文辭來看,這也完全沒有做到喬羽自己提出的「五寓」。更嚴重的問題是,這場創作活動顯然是為迎接香港回歸而辦,那「中港融合」就是最重要的政治課題,是不是應該考慮港人的想法和反應?那幾年只要在香港待過一段時間,或看過一些影劇、報刊,就知道公眾關注的主要是生活方式和法治制度的延續問題;至於什麼國族情感、雪恥揚眉,當然也不是無人在乎,但你若一味高唱此調,人家只會覺得你「黐線」(粵語「神經病」)。
喬羽不瞭解這些嗎?我查閱資料,又輾轉詢問了一下喬羽在「九七」前有沒有去過香港,答案是沒有。《喬羽文集》裡有云「我得寫我自己的感受」,亦有一篇〈國恥我們雪〉講述了這詞的由來:他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是在國家民族的危亡中度過的,而今天新一代青少年已有不識雷鋒者,「看來我們的愛國主義教育」,於是秉持著責任感寫下了〈問國恥誰雪〉。
讀過此文,結合喬羽沒去過香港這點,我推測:他是真的不瞭解當時的香港輿情。
他平日的生活圈,所讀所見,大抵都在內地的「老幹部次元」中,而當年內地媒體報導香港回歸又當然是一水的愛國主義敘事,那麼,講究從生活經驗來創作的喬羽,寫出這樣一首缺了香港和港人視角的歌詞,也就不足為怪。他是真誠的從自己的經驗出發,認為應該寫這些;而後來直到今天,中共和內地愛國群眾對於香港人的離心離德,也仍是「還必須大大加強愛國主義教育」的意見佔絕對主流。
喬羽說「我不會脫離所處的時代」,但從實情來看,只能說,他沒有脫離「老幹部次元」,而「老幹部次元」在1990年代以後是愈趨「離地」的,所以如果地上人和異地人拿喬羽晚年作品來對照這一番話,大概也只能搖搖頭。
我沒查到香港人對這首歌以及「97大合唱」的其他曲目有什麼評論、迴響,原因我想也很簡單:黨八股,不值一談,自動屏蔽了。如今「愛國者治港」新特首上任,加強愛國主義教育是板上釘釘的事,此類逢五逢十都可以翻出來再演幾遍的大作,可能也會被收入將來的音樂課本,同時介紹喬羽先生是一位多麼偉大的作詞家。所以,為讓將來的同學多一點全面的了解,不要因為被搞壞了胃口就一意牴觸,本文的寫作應該還是有些必要的。
黨要靠「老幹部次元」來撐場
在中國,人們懷念50年代和80年代,愛國主義教育和實際作為尚能自洽,後來發生的事還沒發生的那幾年。過來人有記憶,新生代也透過歷史與音像來嚮往,喬羽一輩遂有了無可替代的地位,而沉迷「老幹部次元」無法自拔的黨,也就要反覆乞靈於他們來撐場,在年復一年富麗堂皇的迴響中,暫時忘卻今之廣大隊伍在此分眾時代的文藝戰線上,從認知到答題的全面脫節。
最美不過夕陽紅(1993)
詞:喬羽 曲:張丕基
最美不過夕陽紅
溫馨又從容
夕陽是晚開的花
夕陽是陳年的酒
夕陽是遲到的愛
夕陽是未了的情
有多少情愛化作一片夕陽紅
網路上不時有人為喜愛的動畫歌曲角逐「二次元國歌」的名頭;如果「老幹部次元」也要來評個幾首「國歌」的話,那就應該算上喬羽這首〈最美不過夕陽紅〉了,它也真是央視一檔老年人專題欄目《夕陽紅》從1993到2010年的主題曲。
晚年的喬羽,與世無爭,溫馨從容;偶爾受訪,上上電視,也維持著小心謹慎、謙退自守的作風。他在訪談中曾表示希望墓志銘上就寫「這裡埋葬著一個寫過幾首歌詞的人」,那他事實上寫了幾首呢?有報導說是一千多首。然則確切的數量是多少?有譜曲配唱的成品佔多少,只有歌詞的又佔多少?這是個很容易在「老幹部次元」討好的課題,應該不用擔心無人整理。
體制內音樂家、電視台所能給予的裝配和演繹,風格是缺少變化的,精神上也或許從根本就未能領略喬羽的隱約之處。
2003年,喬羽在文集卷末寫了兩句座右銘:「不為積習所蔽,不為時尚所惑」,幾年後又加了一句:「不為浮名所累」。表面看,這些只是很尋常的警句;結合作者的生平和他本應能再多做一點的事情,反過來看,或許就可以說,這積習之蔽、時尚之惑、浮名之累,正是他難以克服的困擾。難以克服,那怎麼辦呢?按最近的流行語來說,他是「躺平」和「共存」了。
積習之蔽,即「老幹部次元」從藝術到學術上的各種侷限與自我侷限;時尚之惑,即中國持續「走資」到新世紀「入世」後層出不窮的各種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的老矛盾新難題;浮名之累,組織還需要他,積極方面是指望他繼續發揮餘熱,消極方面是別添麻煩。儘管喬羽的黨性一直都很好,但若如果這等已有歷史地位的大老真要槓上什麼,那對首當其衝的單位來說就是很恐怖的事。便如崔健在2002年發起「真唱運動」劍指從央視到各等現場表演的對嘴假唱風氣,造成了很大的麻煩;當時如果喬羽這些老同志也加進來一起施壓,面子就會更難看。
喬羽也不是沒有發過異議。《文集》中可見他不只一次地對當前的「民族聲樂家」養成體制提出了批評:「⋯⋯真正民族的東西應該有民族的靈魂,民族自己的語言,他的語言作為他的靈魂的一種表現,形成他自己的一種品格。我們現在光是在鋼琴房裡培養的歌唱家,就缺這個東西。」他呼籲:學院應該多從民間發掘、吸收原生態民歌的傳承者,請他們來做老師,矯正體制內各種唯技術論、公式化、與群眾脫節的傾向。
很多人都發過這樣的議論,有些人到現在還在講(如果還健在),現在的年輕人看到後也有不少跟著講,可見講了也是白講。但既然講了白講,那就不講白不講。講了要不要力推呢?或許也有推過一點吧,但畢竟已經退下來了,抵不過生態決定的趨勢。或許也因為懂政治,看得清趨勢,也就沒去逆勢。
人們懷念50年代和80年代,愛國主義教育和實際作為尚能自洽,後來發生的事還沒發生的那幾年。過來人有記憶,新生代也透過歷史與音像來嚮往,喬羽一輩遂有了無可替代的地位,而沉迷「老幹部次元」無法自拔的黨,也就要反覆乞靈於他們來撐場,在年復一年富麗堂皇的迴響中,暫時忘卻今之廣大隊伍在此分眾時代的文藝戰線上,從認知到答題的全面脫節。
喬羽的生平,有很多潛能未得充分發揮。喬羽的作品,他本人曾說,是有賴作曲家給歌詞插上了翅膀才得以流行;他沒說的是,在翅膀之外,還有編曲、演唱可以比作機殼和引擎,能否飛好又要看這整個機體適不適合當下的天氣,而體制內音樂家、電視台所能給予的裝配和演繹,風格是缺少變化的,精神上也或許從根本就未能領略喬羽的隱約之處。
常有人說,還是得寄望於民間。或許,將來的華語樂壇會出現真從當代民間情感出發的,喬羽歌詞的重新演繹,甚至重新譜曲;也或許,作出這樣歌曲的,可以是在牆外。
这到底说了个啥? 感觉既不像论文也不是专栏
视角很好的文章
本来好奇为何会有“您就別拿來擾亂和氣了”这种表达,突然注意到作者还有北大求学经历:)
整篇文章係幾好笑,而香港那部分,我讀後心有戚戚。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確是一本很「妙」的書。去中國的書店,一直都見到這本書,卻令人提不了興趣的書。我對這本書的理解,就係來自維基,而讀完維基後,係不會想讀這本書。我懷疑全世界祗有中國會讀這本書……
是有點冷門和瑣碎 但也很有參考價值
虽然写的有一些琐碎,但是内容很有趣!对老干部的解读让我看笑了好多次,我很熟悉这种风格,作者嘲讽的很是辛辣和风趣。红歌原来也能这么心理分析,喜欢作者的切入点~
這篇文章竟然能通過端的編輯部刊登。
瞎了眼晴嗎?
其实我个人理解的体制内美学最精华的一部分是革命浪漫,我好奇香港有多少人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过那个可能更好理解
非常有趣的文,“老干部”这个词被解读得很彻底,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