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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照顧者成為「殺人犯」︰他了結病母的痛苦,內疚卻得不到解脫

香港照顧者弒親或自殺案5年最少有8宗。端傳媒訪問其中一名弒母案主,到底他是如何走到這一步?

插畫:Rosa Lee

端傳媒記者 余美霞 發自新加坡

刊登於 2022-08-30

#長期病患#安樂死#照顧者#安老

【編者按】香港的法庭案件中,有不少跟政策相關的悲劇故事。2022年9月7日,將有一宗照顧者郭偉賢殺妻案判刑。郭偉賢在2020年初,把患末期癌症、或只剩數天壽命的妻子送進醫院。受防疫政策所限,郭不能進病房探望,於是接回妻子,在她同意下協助她燒炭自殺。郭最初被控謀殺,刑期最高是終身監禁,後被改控誤殺。

香港近5年內,已至少發生8宗照顧者殺人或自殺事件。今次報導,端傳媒記者跟一位五年前親手了結長期病患母親生命、兩年前出獄的案主李家輝訪問。不論是否認同案主的行為,我們希望通過本報導,嘗試還原他們的經歷,讓公眾理解照顧者的想法,和他們後來日子怎樣過。

端傳媒稍後將刊發報導,探討由社福政策問題衍生的安樂死議題。歡迎讀者看畢這篇文章,就照顧者經歷、紓緩治療、安老、長期病患、安樂死等議題留言。

7月26日早上10點,香港一宗照顧者殺妻案續審。案件被告是58歲的郭偉賢,涉嫌在2020年初協助患肺癌末期的妻子燒炭自殺。當天,他承認一項誤殺罪。李家輝穿一身黑,坐在旁聽席左側,趁律師還沒講話,他壓低聲量,說自己昨晚吃了半顆安眠藥,還是輾轉反側,「可能係驚唔知醒(怕睡過頭)。」

高等法院14樓34號庭,李家輝不陌生了。3年前,他坐在被告欄裏,向同一名法官承認同一項誤殺罪——2017年10月8日,他不忍看見患長期病的媽媽再受折磨,以肉刀斬向其頭部,接着從16樓住家往下跳,結果經大樹卸力,自殺未遂,身受重傷。那年他34歲。

初次上庭時,他剛動完手術,坐輪椅戴頸圈,身體幾乎不能動彈,在收押所醫院躺了快一年,之後撐着助行架「勉強行到」。2019年11月,法官憐憫他愛惜母親,判下2年感化令,他當庭釋放。

2個月後,郭偉賢案便發生了。李家輝得知事件,即透過前立法會議員張超雄取得郭的同意,聯繫到對方。李家輝不擅社交,但這2年間,他不時拄拐杖到收押所探望,想以自身經歷告訴郭,「淡定一點」。

40分鐘後,庭審結束,法官宣布擇日判刑。郭偉賢被懲教職員帶離法庭時,眼光從沒有離開過家人。李家輝向他揮揮手,想打個招呼,但郭看似沒反應,便有點落寞轉向問記者:「他是不是看不到?」

法院位於港島金鐘,李家輝家住黃大仙,坐地鐵車程不到半小時,但這一趟對他來說,也算上是跋涉——他自小患抑鬱症,比常人易倦;當年自殺,身體多處骨折,動過兩次大手術,很少出門,現在凡是坐久了、站久了,都還會痛。

4年過去,李家輝身體的傷正在慢慢好起來。他習慣微寒着背走路,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沒有人留意到他的前後脖子,各有一條長疤痕從衣服領口伸出來;沒有人知道他褲子裏,大腿正紥着壓力帶。反而有時候,叫人注意的卻是他自己:「我走路也沒有走得很奇怪,對吧?」

可是藏在心底的傷痛,他不向人提,也不想主動深挖。在訪談時,很多時候聊到一半,他有意識地轉移話題,聊喜歡的歌星周華健,或者金融大鱷索羅斯如何衝擊香港股市。

據判案書寫道,李在事後患上失憶症。如今關於案發的記憶,是他從警察提供的文件「塞進腦子裏的」。有時候,他仍分不清那是一段真實的自身經歷,還是一宗屬於他者的悲劇。

插畫:Rosa Lee

沒被接收的訊號

警察在斜坡發現李家輝時,他能清醒回話,說出自己的姓名及地址。警察之後破門,發現李媽媽廖玉桂躺在床上,已經死亡。

「我想現在(我的家)應該是凶宅的top list。」他半打趣地說。事件發生的葵盛東邨,是香港一座老屋邨。張超雄曾稱,邨內多長者,貧窮率高,家居照顧服務需求大。還押以後,李家輝把公屋單位歸還政府,去年年底搬到黃大仙的一人公屋。

但那不是他從小的家。媽媽廖玉桂是第二代越南華僑,70年代因越戰爆發,隨家人來到香港,認識了當公務員的父親。後來一家移民加拿大,只有她沒走。二人結婚後住在牛頭角。1983年,廖玉桂45歲,高齡生下李家輝。

他在牛頭角渡過了十幾年中小學時光,搬家,並不是他的主意。爸爸在他10歲那年因病去世,好突然,「他死了我們才知道。」媽媽在醫院痛哭,李家輝卻表現得很冷靜,他說,家裏不能兩個人都傷心。

母子相依為命,沒了家庭支柱,廖玉桂開始出外工作養家,但2年後腦裏長了顆腫瘤,手術「​​大步檻過」,就再沒有工作,靠政府孤寡撫恤金過活。家中剩一個獨子,廖玉桂極度寵他,儘管每個月能花的錢不多,但每一代遊戲機他都有。也沒有人再罵他了,李家輝就是一個「Little King(小皇帝)」。

有底氣,他習慣跟媽媽頂嘴。「什麼都頂」,頂撞得太兇了,連朋友都覺得他對媽媽不好。兩人鬧得最厲害的,是因為廖玉桂常唸着要移民。「尤其是我爸爸走了之後,我媽講到香港像垃圾這樣,我聽到挺不喜歡。」李家輝沉默。

不過他後來回想,那或是媽媽生活得不開心的表現——當原生家庭移民加拿大,「她決定留在香港跟我爸結婚。」但因為越南華裔的背景,在那家族裏「好像備受歧視」,結果「運氣不好,老公早死」。一個不認中文字的女人在香港帶孩子,從此成了一個孤立無援的人。

面對窘境,如果說廖玉桂想逃、找依賴,那「移民加拿大」就是求救訊號。她斷斷續續講了好十幾年,但沒有被兒子接收。這讓李家輝感到自責,直至很多年後,每到回憶來襲,他都會想:「是不是我兩父子害了她?」

被抑鬱症吃掉的人生

2002年,兩人搬到葵盛東邨 。儘管媽媽跟李家輝說,那邊有親戚,出事情好歹有照應。但他覺得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媽還很想爸,「換個新地方住,可能會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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