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由端傳媒與NGOCN聲音計劃聯合發布,首發於端傳媒。
去年6月,我們曾報道中國人權律師常瑋平於2020年1月第一次被抓捕後,取保候審軟禁在陝西老家的狀況,以及因爲在網上發布自己被酷刑的經過,於2020年10月再次以涉嫌「顛覆國家政權」罪被逮捕,並被關押至今(見《律師常瑋平,一個不見容於國家的人》)。
今年7月,常瑋平案件開庭的日期公布,妻子陳紫娟決定帶一家人從深圳趕去陝西鳳縣,於開庭當日在法院門外守候。以下是陳紫娟與母親和孩子的這段經歷。
一身翠綠色的西裝套裙,平時難得有機會穿,2022年7月26日這一天,陳紫娟要穿着它,去「圍觀」丈夫常瑋平的庭審。
寶雞市鳳縣法院已宣布常瑋平「顛覆國家政權」一案不公開審理。這剝奪了她作爲家屬旁聽這場審判的機會。但她抱着希望,計劃帶上母親、兒子,站在法院外邊,或許,從看守所到法庭的路上,常瑋平能透過囚車的窗戶,看見他們。
陳紫娟在深圳一家大醫院工作。她和常瑋平同歲,今年都是38歲。她是生物學博士,原本可以過着優渥的生活,「歲月靜好」。但自從2020年10月,丈夫再次被抓走之後,她的生活突然被改變了。
在堅持不懈地爲丈夫發聲、呼籲,並頂着壓力尋求各界關注的一年零八個月之後,她等來了這場「其實已不抱希望」的庭審。
1
2022年7月,經過爲期一週的「庭前會議」後,常瑋平一案開庭的日子定在了7月26日。此前,法院宣稱「不公開審理」,律師被要求簽「保密書」,一系列操作,讓陳紫娟多少有一些挫敗感。
中國在「清零」政策背景下,「防疫」遲遲不結束,城際之間的旅行時有困難。深圳在2022年以來,也有過幾次疫情的爆發,當地的要求是「非必要不離深」,陳紫娟是醫務人員,要離開深圳去陝西鳳縣,必須提前向單位請假。
她對自己所在的單位心懷感激。自2020年10月常瑋平失去自由以來,陝西省公安已多次去深圳找她。有幾次直接到她工作的醫院。其中有一次,來人要把她帶去派出所,被單位的領導攔住了,「我們給你一間辦公室,你們就在那裏問她。」那次,在辦公室裏,對方盤問她整整兩個小時。
她慶幸自己生活在深圳。作爲中國南方一座經濟發達的城市,和陝西這樣的內陸省份相比,民間社會還能保持一定的彈性。
另一方面,她所在的醫院,附屬於大學,管理人員對那些以「辦案」爲名,隔三岔五來打攪職工正常工作生活的行爲,雖不便流露,也多少有幾分反感。
等待這麼久,瑋平的案子終於要開庭了,這是不得不去的大事。單位準了假,陳紫娟也如釋重負。
她要帶上兒子和自己的母親一起去1000多公里之外的鳳縣。對全家來說,這是歷史性的大事,大家都要在場。
她預定了7月25日早上六點半的飛機,這樣,就可以早早趕到寶雞,再轉鳳縣。另外,票價也便宜。
早上四點多就要從家裏出發,當晚,她幾乎沒睡。沒想到,凌晨的航班又取消了。就這樣,輾轉到7月25日中午一點多,飛機才抵達咸陽國際機場。
在機場,朋友已幫她租好了車。她在機場找了半天,買了一束花。大捧的香檳色玫瑰,簇擁着絢爛怒放的向日葵。這是她和常瑋平都喜歡的花。
「鳳縣那地方太偏了。我怕買不到花。」這是她當時的打算。
花放在車上,一路散發着淡淡的馨香。
2
她開着車上了高速公路。一路大約要開三個多個小時。去年底,「鳳太高速」開通了,這對她來說是個好消息。
鳳縣屬地寶雞,但處在秦嶺深處,離寶雞至少還有三個小時車程,這還是天氣好的時候。陳紫娟每次來,都要從西安先到寶雞,再穿秦嶺,一趟行程下來,至少得有五六個小時。
這次,幾乎一路高速,時間縮短了。
夏天的傍晚,夕陽強烈,遠山輪廓分明。「鳳縣」兩個字出現在藍天下,到高速路的出站口了。遠遠的,陳紫娟就發現出站口有嚴格的檢查。一般來說,高速路口正常的防疫檢查是看健康碼,但這次不同,看完健康碼,還要求看身份證。車上的人被要求全部出示。
她出示了健康碼,身份證,很快,就有穿防護服的人到跟前來,說是公安檢查,拒絕她的車進入鳳縣。理由是她的行程卡上顯示有「東莞」。「但東莞是低風險地區啊。」她辯解。
她此前已給寶雞的市政12345打電話,詢問防疫政策,對方明確告訴她,她的情況符合在寶雞出行的條件。此時,她現場再次打去電話,對方同樣告訴她,符合出行條件。
但身穿白色防護服,戴着口罩,看不清面目的「執法人員」,堅持要求他們原路返回,否則就要隔離。
他們爭執起來。一段視頻記錄了這個過程,一個微胖的年輕警察,戴着眼鏡,不僅厲聲要求她離開,還一直要求她停止拍攝。
她注意到,十分鐘內,似乎一轉眼間,周圍冒出多輛警車,有的車上還有「特警」字樣,再過了幾分鐘,又來了兩輛救護車。
她隔着車窗數了數,至少有10多個警察在現場。一輛「特警」的車停在了她的車前面。這時,她還沒意識到,她會被堵起來。很快,一輛白色的SUV出現在她的旁邊,擋住了她的視線。後面又停了一輛車。她的右手邊,則是高速路的護欄。
她被堵在中間了。
3
當救護車出現的時候,陳紫娟有點緊張了。她擔心的是自己和母親孩子被強行拉去隔離。
她決定再也不能下車。雙方依然對峙着。每隔一會兒,就有人來敲車窗,要求她下車。她拒絕。
暮色漸漸降臨,群山隱藏在夜幕中了。她和母親、孩子,還有朋友都沒吃晚飯。
又有人來敲車窗。她大罵:「這荒郊野嶺的,誰知道你們是地痞流氓,還是些什麼人?」可能對方是聽了這話,再來敲車窗的,變成了兩個女性。她依然不理。
她在想,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知道她要來旁觀開庭的。從咸陽機場出發時,她還給自己的手機設定了飛行模式,現在看來,這些小把戲,怎麼能躲過天羅地網的監控呢?
車窗外的人不斷地輪換。有穿警服的,也有穿便衣的,還有穿白色防護服的。對方說:「爲了鳳縣人民的身體健康,你不能去鳳縣。」身爲醫生的陳紫娟,聽到這話,此時差點笑了出來。
被圍困到晚上九點多,她發飆了。罵他們。「你們非法拘禁我!車上有8歲的小孩,有60多歲的老人,出了事,你們要負責任!」
沒有人說話。暮色裏,她也看不清哪些人的臉。周邊的車上車下,那些人影都沉默着。
律師送來了吃的。但被拒絕送進車內,只能放在路邊。那些黑影,告訴律師:「她很危險。不能靠近。」
她知道,他們想逼她下車。
旁邊的白色車上,看不清裏面的人,但有人一直在盯着她。車前方的引擎蓋上,一個攝像頭一直對着她這邊。
夜色沉沉,孩子也累了。幸虧這輛車是一輛商務別克,有七座,孩子在車後座睡着了。
「如果是一輛五座車,我可能就得投降了。」她說。
半夜兩點多,她實在太累了,就在駕駛座上眯着眼打算睡一會兒。此時,從外省來圍觀常瑋平案的公民李大偉,在電話裏告訴她,他住在賓館,「國保」來敲門,讓他回去,他不願意,雙方在吵架。
聽着電話裏傳來的嘈雜的聲音,她竟然睡着了。她實在是太累了。就這樣沉沉地睡了兩個多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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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六點多,又是一個大熱天。她醒來後拍下一段視頻,遠山,檢查站,車蓋上放着了律師送來的吃的,但她不能下車去取。
從前一天到現在,車上的三個人,只吃了前一天午飯打包的肉夾饃,涼皮等。別的什麼都沒有。
距離開庭還有兩個多小時。她手機上看了一下,高速路口離法院也就4.8公里。
她在想,要不要下車,走着去法院?
但她很快想到,他們的目的就是阻止她去法院。一旦她下車,一定會發生肢體衝突,這是她不願意的。
其實她知道,即使到法院,她也沒法靠近法庭。她原本也只是想,站在法院門口,看他從哪個方向來,這樣,在車窗裏,他或許能看到她和母親、孩子,內心得到稍許安慰。
想來想去,她還是放棄了這個「走過去」的想法。她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時間到了7月26日早上九點整,法院那邊,丈夫的案子已開庭了。堵在她後面的那輛車開走了。對方傳來話,她可以掉頭去寶雞,但不能去鳳縣。
她拒絕了,說:「我不去寶雞,我要去鳳縣。」
此時,她已被圍困了大約16個小時。對方送來了水,黃瓜和西紅柿,但依然放在車旁邊,要她下去取。她說:「我來鳳縣,是來開庭,不是來吃東西的。」她沒有下車。
中午十一點多,李大偉過來了,但被「國保」貼身跟隨着。他送來了西瓜、饅頭等,但依然只能放在地上,無法通過車窗遞給她。
於此同時,在4.8公里外的鳳縣法院,庭審在進行,持續了大約兩個半小時。
12點了,她給律師打去電話,知道庭審結束了。律師說,常瑋平狀態還可以,只是人瘦了。
「你等一下我再打過來。」律師掛了電話,說,「我在這裏,目送一下瑋平上車。」
聽到這話,陳紫娟再也控制不住眼淚,一下子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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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想穿一身西服開庭。但這個願望也沒法實現。他穿了一身白色的防護服,上了這個荒謬的法庭。」想到這裏,她覺得非常難過。
「在內心,我認爲,他是受苦了。但這是他的命運,也可以說,這是他的成就。『顛覆國家政權』,這樣的罪名,在這個時代,是他的榮耀。我覺得,他是被這個時代犧牲掉了。但從另一方面看,他已進入了歷史。」幾天以後,陳紫娟想到這些的時候,內心不再只是難過。事實上,她早已深刻地理解了他。
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她在千里趕赴開庭的這一刻,會換上漂亮的套裙。「因爲我想體面地見證這個過程。」
此刻被圍堵在車上,她給八歲的兒子拍下視頻。這是一個特別調皮聰明的小男孩。在她手機拍下的視頻裏,孩子一邊搞怪,一邊大聲地喊着:「我爸開庭啦,我爸開庭啦,全體起立!」
在視頻的最後,孩子問:「我們爲什麼不能去鳳縣?」
「我給孩子拍的這段視頻,有人說,沒有表現出我們遭受的苦難。但我覺得,其實有時候,生和死也沒有那麼重要,要看淡一些。我們行得正,站得端。無論如何,是我們站在道義的制高點上,我們理直氣壯。」她說。
「雖然我也悲憤、難過,因爲他們折磨我們。但我從內心看不起他們。那些爲虎作倀的人,在我眼裏,就是人形獸。」
「他們在我們面前,道義上是完全不能和我們相比的。」她說。
這是2022年7月26日的中午十二點,4.8公里之外,常瑋平的庭審已經結束。被堵在鳳縣高速路口的陳紫娟,突然拉開車門,走了出去,懷抱着那束早已準備好的鮮花。
她身後,兒子和姥姥也下了車。
她抱着花,站在路口,把手機給了兒子,讓孩子拍下來這一幕。
她聽見60多歲的母親一邊哭着,一邊數落着那些站在周圍的人,「你們冤枉死常瑋平了!你們辦的是什麼案子,敢給人說嗎?」
周圍那些圍堵着他們的人,沒有一個人吭聲。
那一刻,夏風吹拂着她的頭髮,8歲的兒子,爲媽媽拍下了這個時刻:「常瑋平,今天你的案子開庭了。今天是你的受難日,也是你的榮耀日……我和孩子永遠支持你,我們會等着你回家。」
一分零四秒的視頻拍完了。周圍的人彷彿才反應過來。一個穿防護服的男子走過來,對她說;「你要戴上口罩,配合防疫。」
她說:「你們在犯罪,我要配合你們犯罪嗎?」
每一個走到跟前的人,她都大聲地說:「請把你的證件拿來,再和我說話。」那些人就泄氣了。在她面前,沒有人敢留下自己的姓名。
中午一點半。陳紫娟開車,離開了鳳縣高速路口,返回寶雞。第二天,她趕回深圳,上班。
在拍完那段爲常瑋平獻花的視頻後,她和母親孩子吃了東西。「我們沒必要苦自己了,」她笑着說。這是被圍困十八個小時後,他們第一次吃飯。
6
返回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念他。她在想,他確實是一個好男人,值得她爲他去做的這一切。
很多年,他一直那麼「靠譜」,那麼優秀那麼上進,從沒停止過學習。那些年他們大學畢業不久,漂在北京,他去考各種證,包括證券師等。他做什麼行業,都能做到最好,是同齡人中最優秀的。
她和他是高中同學。今天她想起來,當年他們班上,有兩位最優秀的同學,常瑋平是其中一個。另外有一位同學,如今在中國最著名的大學當教授,是黨員,在體制內如魚得水,擁有一切別人羨慕的。「適應這個體制的一切需要」。
如今,兩相對比,她能知道,什麼是她所欣賞和熱愛的品質以及人格。
「我今天做的這一切,並不是因爲我是常瑋平的妻子,我愛他,而完全是因爲我也是一個人。因爲這些人所做的這一切,讓我非常生氣。他們欺負人到家了,而我一直在忍着。」她說。
2020年10月,常瑋平在取保候審期未滿時再遭拘捕。一開始,先是深圳警方兩次晚上敲門騷擾。她爲此申請了信息公開。其後,陝西警方前後有九次去深圳找她,威脅恐嚇她。每次,她都會把這一切寫下來,發在微博上。
她說自己不會沉默。僅僅作爲一個人,也看不慣那些不公不義,那些以執法爲名做出的惡行。
她想起了他們的高中生活。在重慶,他們剛上大學談戀愛的時光。他的幽默,常常會把她逗笑。
他外表陽光,近些年有了剛毅之色,但他依然有敏感脆弱的那一面。兩人有時吵了架,他還是那個開門要離家出走、要她哄的大男孩。
他也是一個心腸很軟,愛哭,動不動就會流眼淚的男子。
在她眼裏,他是一個看不慣不公不義,熱愛律師職業,希望通過代理一個個案子,能幫助到一些人,能推動社會進步的人。他只不過是太投入律師這個職業了。
她也想起來,剛結婚時,兩人還爭吵,爲了過年到誰家裏去這一類小事。近些年,他變了,在這些事情上,他完全尊重她。隨着這些年接觸一些倡導性別平權的朋友,他也有了性別平等的意識。在她看來,這是必然的,他本來就有對弱勢群體深切的同情。
她認爲,他有洞察力,想法,行動力,還勇敢。「他配得上這一切好詞語。」她說。
事實上,是在他第二次被抓後,她才真正地去了解他。過去,他太保護她了,怕連累她,連自己的電腦都不讓她用。
她想起最後一次見他,還是在2019年的10月。他回到深圳的家裏,但很快又出差了。當年12月,他在新疆,站在雪地上給家裏打來視頻,說他元旦會回來。
但很快,再一次,他打來視頻,告訴他,因爲曾去過廈門,好幾個人都被追捕,他躲一躲,元旦不能回來了。再過了幾天,她再也聯繫不上他了。他被抓了。
10天后,他被放出來,電話裏,他給她講了自己受酷刑的情況。他哭了。她也哭了。
那以後,她和孩子、老人在深圳生活。他取保候審被軟禁在陝西老家。她後來才知道,他一個人住着,曾經那麼孤獨和害怕。
酷刑的折磨,以及取保候審後遭受的監視、羞辱,這一切都讓他在痛苦中煎熬着,雖然在那段時間留下的視頻中,他看起來一直在苦中作樂。
他怕她擔心,很多事情都沒有告訴她,而是告訴了朋友。例如,父母按照當地習俗,給老兩口早早準備好的棺材,放在閣樓上,讓他很害怕。再比如,他曾一個人避開「國保」,開車去城市,只爲了看看城市的煙火。因爲農村的夜,對他來說,太寂靜,太黑,太讓人害怕了。
他想回到城市。那裏有他的家,有他的工作,但他不被允許。他一直在孤獨中抗爭着。
2020年10月16日,不知道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他突然決定要發布自己遭受酷刑的經過。10月24日,他被再次拘捕。
「再堅持一下,不是取保候審的一年期就滿了嗎?」有人這樣說。陳紫娟也曾經想過這個問題。
他的一位朋友則認爲,或許,有那麼一個石破天驚的一刻,常瑋平已不堪這種痛苦的羞辱。他要講出來自己遭遇的這一切,讓這一切來個了結。
但也有跡象表明,他在公布自己遭遇酷刑的經過之前,有可能已經得知有關方面要繼續「一黑到底」,將他的案子「製造」下去。
在他被取保候審的近10個月裏,他錄下很多視頻,其中一期,他在裏面大聲喊:「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一些吧。」
「很多人都是麻木的,只在乎自己的得失。他不一樣。」陳紫娟說。
而2022年的這個夏天,常瑋平正以自己38歲的生命,承受着一場生命中的風暴。他的堅強,讓陳紫娟驕傲。
看到影片時忍不住就哭了。陳紫娟真的很強大,深感佩服
谢谢端的报道,看哭了
感謝端的報導
他们一家都是时代的中坚力量,常律师可以说是真的做到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国人需要记住他们。
😭😭😭
謝謝端。
端有否考慮過將部份報導翻譯成英文,讓關心中國國情的英語讀者去閱讀?
這個無恥卑劣的地痞政權!
祝福
想哭
看哭了。好难过。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真希望他們一切安好。
愤怒,有一些有良知的人们在替我们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