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以往支聯會常常提到,香港是中國領土上唯一可以自由悼念六四的城市。的確,往年在維園訪問期間會碰到不少大陸人、港漂,即使他們因着種種原因未能暢所欲言,紅着眼框對記者說「對不起,不能講」,但那時的他們還是有這麼一個場合、一些活動,跟香港人相遇,傳承六四真相。香港,或許是他們看見自己國家真實面貌的一個重要窗口,甚至悄悄種下了政治啟蒙的種子。
端傳媒訪問了五個大陸人,希望在民間一片無力感當中,透過他們在兩地經歷的一些事、一些情,尋找堅持的意義和力量。
第一位是親歷八九民運、經歷抑鬱,每年穿黑白衣去天安門廣場外騎車繞圈悼念,這兩年換成了在香港維園開着手機燈繞圈,身旁的都是同路人。第二位在高中看過六四紀錄片後,覺得被國家欺騙了,進而更多參與香港公民社會活動,他跟很多人一樣,以為香港的六四集會和六四紀念館不會消失……
第三位來了香港讀書,不用翻牆的他在網路看到民運及六四資料,讓他連結到曾經參與民運的大伯父,當年在理想與父母反對之間,選擇了良知,最後陷獄。第四位看過那些年香港歌手「民主歌聲獻中華」、聲援北京學生的演唱會後,第一次發現,原來香港可以做大陸不能做的事;只是當民主女神從中文大學被拆走,沒有了這些實物,現在在港讀書的他,決定今年回去「民女廣場」繼續探問「民女去了哪」。第五位在大陸的教育和成長裏,沒有人教他要批判思考,當看到民運和六四的種種,他半信半疑了很多年,來到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他終於知道大陸式的新聞造假是怎麼回事了。
稿有點長,只希望在這時代,用文字用相片好好保存他們的心聲。或者在未來的某年某月,會再次感動其他人。
一、親歷八九再走到香港,繞着廣場走幾圈的無聲吶喊
葉清,50多歲,南方人,親歷八九
八九那年,我在官媒工作。胡耀邦去世第二天,我正好去西藏出差。拉薩是1988年出事後戒嚴。後來我在北京宣佈戒嚴後一兩天回到北京——從一個被戒嚴的城市,回到另一個被戒嚴的城市,經歷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上為數兩次戒嚴。
在西藏的時候,我每天也盯着北京的情況。西藏的學生也遊行,警察和他們對峙,一邊是盾牌,一邊是學生。只是對峙,沒有衝突。我當時出差是去採訪和學生運動無關的內容。去到受訪者的家裏,有個小伙子問我們對學生運動的看法。因為當時四二六社論(《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是鄧小平的定調,我們就說不會同意這個社論定調,他一聽就接受採訪,這好像採訪前要做一個測試,也能看到當時年輕人的民心所向。
凡對中共歷史了解的人,對要逆轉最高層的定性,可能都沒有那麼樂觀,尤其是決定戒嚴後。但我當時也沒多想,勢頭在那裏,不表達、不吭聲是做不到的。在某種意義上,和2019年的香港有點像。
我和家人在戒嚴後前後腳回到北京,幾乎每天都去參加抗議、遊行。五月底的聲勢沒有一開始那麼大,大家有點累了,加上戒嚴,有人也感受到實實在在的危險。那時最讓人印象深的是,以前北京街上自行車被偷是很平常的事,每個人可能不只被偷一次。但那些日子自行車是沒人偷的,你騎車去廣場,把自行車一放,然後走遠了,幾天後你再回去,自行車還在那裏。
6月3日晚上,大家知道有事情會發生,很多人去廣場。我那天晚上太累了,在家裏休息。我住在東面,深夜聽到密集的槍聲,軍隊從不同方向陸陸續續開進城。那時心情好像很「平靜」,聽到槍聲,「喔來了」,要發生的終於發生了。因為戒嚴、趙紫陽被軟禁,你知道中共遲早會有硬着陸、會有硬決定。
6月4日清早,我家人出門,親眼看到一個人腦漿遍地,知道了什麼是「肝腦塗地」。我那時還不知道害怕,整個人狀態有點呆,出門看到冒煙的坦克,外交公寓牆上被子彈打了洞。有軍人站在立交橋放哨,我和一些素不相識的路人還去和軍人說話,「你看吧,哪有什麼暴徒,你們開槍也是亂開一氣。」那天,我去一個大學老師家參加一班知識分子組織的會議,結果到了發現家門緊鎖,我才意識到,哪還能開會呢,該逃的已經逃了。
六四後,每個單位都要「清查清理」(清查行動,要求參加「說清楚」會議,提交書面報告,交代過去兩個月做過甚麼),還要做黨員重新登記,有點像香港公務員宣誓。雖然中共本來隔幾年就會整黨,但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好像要重新經歷一次文革。八九之後,有的大學要求學生軍訓一整年,而且是拉到軍校。
我後來有兩三年抑鬱了,覺得生活失去了一種目的,喪失功能,早上起不了床。以前業餘時間會看書,給朋友寫信;那段時間什麼事都做不了,不寫信,和好多人失聯,有朋友出國,有的人怕拖累。寫東西時覺得失語,過去的語言不想用,也找不到新的語言。我後來也離開官媒的報社,只寫和社會觀念、文化有關的。
八九之後,每逢6月3日或4日,我就和朋友繞着天安門廣場騎車。1990年六四不讓穿黑衣服,我們就穿白色或黑白搭配的衣服,白色也有哀悼的意味嘛。再到後來,我一個人做這件事,好像是有種心理需要,變成習慣、本能。
當年知道香港有聲援民運,也知道香港維園有紀念六四的活動,但以前大陸人要來香港很困難,直到自由行開放後才有機會來。第一次來是2009年,那時還很忐忑,不敢辦自由行,覺得太明顯,就花多些錢先繞道其他國家,再到香港,在中國出入境都很忐忑。
到維園感受最深的是有秩序,每個人都是自發和真誠,現場有老人、小孩和殘障人士,從打扮來看也有不同階層的人,這也很震撼。我那天心虛,本來準備了黑衣,但怕引人注目沒敢穿。來香港是有矛盾的感覺,既感到解放,覺得可以自由表達,同時也有自我審查,還是有好多顧忌。後來有機會的話,就會來參加維園集會,或是5月支聯會主辦的遊行。
從沒想過維園集會有一天會辦不成,甚至覺得那一直像非物質文化遺產般存在。
疫情讓我這段時間滯留香港。2021年六四當日,集會不獲批准,警察正一點點封鎖,我打算繞維園走一圈,看到很多人圍着維園走,我也開着手機燈,拿在手上往前走,好像舉着點亮的蠟燭。一開始警察沒怎麼樣,只是叫人別停留,後來有警察叫我關掉手機燈,沒多說什麼。
其實我第一次去法庭,也是因為旁聽2020年維園非法集結案。因為審訊,我才更了解支聯會,知道李卓人當年在北京上了飛機才被警察抓走。我覺得自己和香港的連結就是因為六四。以前談到香港民主派人士,我只知道司徒華、李柱銘,但不是因為民主黨,而是因為支聯會。另外是文匯報回應六四的「痛心疾首」,這是中國新聞史或政治史少不了的一筆,儘管是黨媒,但八九年能公開這麼做。
今年天主教香港教區不舉辦追思六四的彌撒,太可惜了,是個打擊,因為教堂也不像維園會喊口號、訴求。之後也許會遍地開花吧。我見過一間在離島的海邊餐廳,到了六四會擺蠟燭,放在拐角。以前會用支聯會的宣傳紙包住蠟燭擋風,去年沒有了。島上本地人停放船隻的碼頭,船樁旁也會有人擺上電子蠟燭,一連擺幾夜,照亮黑暗。
我不擔心沒有人出來紀念六四,我只是擔心人少。我覺得香港人還有一股情緒,實在沒地方發,(紀念六四)是一個相對安全、可以看到彼此的場域。我會遺憾大家由於恐懼或別的制約,不能尋找哪怕恕不相識或有連結的人。這點會讓人反過來想,香港受到多大的高壓和強權。
我聽過一個阿根廷五月廣場母親的故事︰阿根廷長時間受軍政府統治,很多人失蹤、被暗殺或監禁。在白色恐怖時期,他們的母親就去廣場旁的警察局尋人,警察驅趕,她們就跑來跑去,漸漸變成圍繞着廣場轉圈。當時社會的民主人士被鎮壓得潰不成軍,因恐懼也做不了社會運動。這個行動就漸漸和民主運動混合在一起。
今年我還是會到維園附近走走。
二、六四,從中國的禁忌,變成中港的禁忌
鞍山,30歲,北方人,來港2年
記得2016年第一次來到香港探望朋友,當時就想去六四紀念館參觀,最終發現原來所謂的「館」,竟是大廈中的一間租屋。然而我最終還是沒能進去——剛入大廈便被保安攔住,他問我要去哪。
「六四紀念館。」我用極小又顫抖的聲音回答。
保安顯然聽不太懂普通話,也沒有什麼耐心,他用廣東話快速說了些什麼,幾個來回之後,我才明白他說紀念館「已經關了」。當時我習慣性地將這番話理解為一種受到指示的「阻攔」——因為六四很敏感,所以政府不想讓更多人去到那裏參觀——現在回想起來,可能只是我錯過了開放時間。
我之所以產生這樣反應,和我的成長環境不無關係。小時候長輩們總用神秘的口吻提起六四,父母作為八九一代的大學生,甚至於他們所在的城市參與過這場學運,但從未大大方方跟我講過運動的過程。
高中時,一個同學塞給我一個USB隨身碟,裏面是那部3個小時的六四紀錄片《天安門》,他提醒我「看之前要有心理準備」。我和母親說了這件事,她建議我不要看,「如果你看了,一些東西就徹底在你心裏毀滅了」。
那會是什麼東西呢?掙扎了一番,終於一個人在深夜看完,困惑、不解,好像突然發現眼前的世界都是假的,隨之而來就是憤怒。後來和許多朋友聊過,「憤怒」是我們政治啟蒙過程中最主要的感受,因為過往的日子我們真誠地、一廂情願地相信大陸教科書中告訴我們的「歷史」,直到有天發覺自己一直以來被當做一個傻子欺騙、戲弄,那是一種「我也是一個人,為什麼他們可以這樣對待我」的憤怒。
在後來的幾年中,我陸陸續續通過更多的閱讀、翻牆完成了整個幻滅的過程,迫切想和父親聊聊他當年參與學運的感受,不知是社會氛圍逐漸保守還是他本身的社會角色發生了變化,他的回答卻讓我非常意外——「當時還是不懂事,被美國利用了」。
畢業後我在一家根正苗紅的媒體工作,每天都會接到網信辦(規管網路的辦公室)針對不同「敏感事件」做出的報導指示,比如對艾未未的展覽不予報導,或者對美國大選從「西方民主亂象」的角度進行報導等等。那時我從這些指示中知道了許多在牆內根本無從知曉的事件,而六四,當然是其中一個重要的紅線,是禁忌中的禁忌,是要拼命假裝無事的日子。
那幾年六四,我會和朋友在家中聚會,重溫紀錄片,討論今天生活在中國的我們可以如何紀念六四。這些討論往往都沒有答案,反而讓我們感到非常無力,在這個環境中任何與六四有關的言論、行為都有極高的風險,一開始的討論大家總會義憤填膺地說許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比如在當天去天安門廣場靜坐,點蠟燭,然後又很快意識到這不可行,陷入沉默,最後我們都會彼此安慰一般說「也許記住就是最好的紀念」。
而那時對我來說遙遠的香港,則是唯一一個可以在中國領土上每年舉行燭光集會紀念六四的城市,是一個可以自由地說真話的城市。
現在回想起來,2016年的香港正經歷雨傘運動之後的低潮,但卻是我眼中的「自由之地」。我還記得那幾天和朋友不知疲倦地走在街上,看到街邊掛起的不知是立法會還是區議會的議員橫幅,興奮指給朋友「你看!香港還有議員能選」;正好遇到在爭取勞權的組織在做街站,我也興沖沖地跑過去「你們可以隨便在這裏集會嗎?」,對方很平常地回答「我們這只是一個小的街站,也沒有阻到其他人,沒問題啊」;我專門去7-11買了一份大名鼎鼎的異議報紙《蘋果日報》,還在書店買了一本《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
後來幾年時常來往香港,參加過同志遊行,探訪過草根非牟利機構,也在2019年和上百萬人一起在街頭喊過口號,卻再也沒有想起要去參加六四集會或紀念館。好像當一個自由多元的社會在我面前觸手可及的時候,「六四」不再是禁忌,紀念六四就成為了一種「常態」,一種「行禮如儀」,理所應當到不再需要花費太多力氣去關注,或許仍然重要,卻不再迫切。
2020年國安法之後,我來到香港生活,看到社會肉眼可見地緊縮,香港和我費力想要逃離的那個社會越來越像……
2021年4月,傳出消息說警方不會批出六四集會的不反對通知書,我才驚覺「連六四都要守不住了」。終於趕去六四紀念館,那是一間比我想像中更小的單位,當時展出的主題是「走在抗極權最前線 ——從『八九六四』到『反送中』」,我看着那些並不陌生的新聞照片,卻仍不敢相信香港有一天會失去六四集會。
六四紀念館在那年6月2日由於壓力宣佈閉關。6月4日傍晚我去到維園,參加我的第一場、卻已不被允許的「維園燭光集會」。現場的警察多到令人害怕,剛出銅鑼灣地鐵站便有機械的廣播聲提醒人們不要聚集,否則可能違反法例。我繞着維園走了一圈又一圈,看着被封起來空蕩蕩的廣場,怎麼也想不明白,「讓大家像往年紀念又能怎麼樣呢?」
晚上7點多我離開維園,前往一位朋友的家中聚會,大家在家中點起燭光,幾位朋友說起過往參加六四集會的趣事:怎樣防蚊、每年都在固定時間響起的一首歌、舉辦集會的不同團體之間的小摩擦……我一個細節都不肯放過地聽着,頭腦中想像這個舉辦了31年的集會是甚麼模樣,也暗暗埋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參加——大概那時以為怎麼它都會存在下去吧。
年長的香港朋友突然講起他的「六四記憶」,那一年他的女兒還小,在電視上看到六四的畫面,問他「爸爸,為什麼警察要打這些學生?」,年過六旬的他講到這裏忍不住大聲抽泣:「我當時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我的女兒解釋。我們香港人一直覺得,學生們真的沒有做錯什麼」。
我在旁聽得眼淚打轉:為「六四」,也為他的女兒——2021年她因政治原因已移民英國,不知在2019年,她是否也曾成為了那個別人在電視上看到的、被警察打的年輕人?
「六四」本身的不公義,和「不允許紀念它」的不公義像是兩道疤痕,前者因為後者的存在而更刻骨。花了很大力氣,從一個「六四是禁忌」的地方,到了另一個「六四是禁忌」的地方,這個日子和更多的不被允許談論的日子一樣,都成為了我的記憶,我的執着,和我的責任。
三、創造這一代人的價值觀,全世界人民都可以聯合起來
K同學,20多歲,東北人,在港大學生
我是在高考後知道六四的。當時準備出發來香港讀書,爺爺奶奶很鄭重地把我叫去,說如果你去港澳台讀書,一定不要參加任何政治活動。奶奶的兒子(大伯),在大學經歷八九事件,他們覺得大伯作為「受害者」一生都被影響,希望我能夠所謂地吸收教訓。聽爺爺奶奶說起六四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是「這是發生在中國的嗎」,覺得不真實。他們沒有解釋六四來龍去脈,只說大伯是怎麼捲進事件中,爺爺把大伯從監獄裏撈出來,安排了老家的工作。
我從小接受的教育保守,高中學政治,我會背導綱上每一個字,但連起來絲毫不知道什麼意思。背這些政治理論好像再正常不過的事,就像每天要吃飯。我會把每日接受的政治宣傳,當作學校廣播體操,它在你耳邊喊口號,你不會在意口號內容,也不會在意背景音樂,它就在那裏響,你習慣它的存在。我也沒有質疑過這個政權,我甚至沒有政權這個概念。
我之前很疑惑為什麼自己不知道六四。開始讀傳播學相關理論後,知道傳媒對生活的影響遠大於我們的感知。原來政權可以讓一件事情消失在你18年的生活裏。
來到香港後,明顯感知到互聯網的牆。那時參加迎新營,需要打開一些網頁,我當時用華為手機,發現很多Google的應用程式無法下載。後來用電腦在網上查六四的資料,發現資料很多︰那些標語橫幅、學生頭上的綁帶、振臂高呼的模樣,我對這些感到衝擊。
大陸的Propaganda(政治宣傳)很成體系,我從小在街頭看到「中國夢」、「童心向黨」的標語,無論是學校還是日常生活都沒有提及八九那時的事情。所以當我得知六四事件,我覺得和從小接觸的中共形象很不符合。那時候在微信群還喜歡玩梗、打擦邊球,打「只有八九」成語故意打成「十之**」,有一種我終於知道這件事的爽感,但大家不會深入討論。
有一次,學校有場關於六四紀錄片的放映活動,我想去看看牆外是怎麼整合訊息。現場大多是老年人,感覺他們是去緬懷,而不是旁觀的態度。年輕人蠻少的,印象中也沒有什麼大陸人。看電影的過程中,有些觀眾想哭,現場充斥沉痛的情緒。
我錄了幾個片段發給大伯,我和他說,「聽奶奶說你之前親身參與那場運動,我來香港讀書有機會看到這些,你經歷的事情是可以被看到和銘記的。」大伯回覆,你好好看吧,別為了發訊息耽誤了。
我和六四的第一層連結是大伯,我欣賞的親人親歷了這場運動。在看紀錄片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旁觀者,我的家人真的在畫面中,是歷史的一部分。最感慨的畫面是清場之後,學生已經不在那裏了,一片狼藉,滿地血跡,毀掉的棍子、畫作、橫幅和眼鏡,我感受到碎掉的夢想。
在影片中,也有看到香港聲援。當抗議的視角放到大陸之外,我會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那麼難接受了,沒有那種訝異了——在我們學生年輕一代想要創造的價值面前,全世界人民都是可以聯合起來。我被那個環節深深打動了。
我有點帶着荒謬感來看待八九的,沒想到一群學生可以坐在天安門廣場,甚至產生武力衝突。因為六四發生在我一直以為的權力中心——天安門,那裏有毛澤東像。對於普通人來說,看到天安門升國旗能建立民族認同感。以前和家人自駕遊,路過時家人會說「你看這是天安門」,是有種很光榮能親眼目睹的感覺。
後來學校有口述歷史的課業,要選擇社會事件相關的主題。很多同學選擇2019年反修例運動。我則一直很想和大伯建立連繫,但之前沒怎麼溝通,於是選擇訪問大伯八九六四的記憶。我那時才知道大伯從大學開始就很被家人干預,他本來是被北大歷史系錄取,爺爺奶奶覺得歷史系沒有出路、不好找工作,讀法律更好,後來去了中國政法大學,成為報社編輯,報社當時是先進思想陣地。大伯常去清華北大旁聽,他和我說,當時北京學術氛圍很好,劉曉波和海子去不同學校開講座。他到處旁聽,大學讀了5年,趕上八九運動。他說是自己決定參與運動,願意為承擔進監獄的後果。但他很為受害者感到內疚和惋惜,覺得可以不用類似絕食那麼過激的方法。
在香港「經歷」的第一個六四是2019年,只是我沒有去維園現場,那時覺得去維園都是去緬懷六四的老人,不是大學Year1學生去的。那天晚上看到很多人發維園的照片和視頻,滿地是星光點點的燭光,氛圍很肅穆。我之前聽過《自由花》的普通話版本《水手》,當晚聽到《自由花》覺得很熟悉,特地找了MV來看,是由六四畫面拼成的。我很喜歡那首歌,第二天循環播放了一天。
2020年和2021年的6月4日,我都在大陸實習。2021年當時最流行的一個詞是「躺平」,我就發了個帖子說,歷史也是需要躺平的(來諷刺六四經歷的抹殺和「被遺忘」)。之前我也轉過《水手》,在朋友圈轉發歷年《人民日報》六四頭版合輯圖片公眾號文章,帖子之後404了。我希望有人在評論區和我一起緬懷,講講他們的感受,但只有很少人給我點讚,沒有人留言。
2021年下半年回到香港後,我和六四有了進一步連繫。國殤之柱將被拆的消息傳出後,社會上又有了哀悼六四的風潮。意識到六四更容易被消失,我想更加重視。我和朋友專程去了港大,想趁國殤之柱消失前了解多些。很多人去拍照,國殤之柱下面擺了很多花和文宣。同行的人說,藝術史老師會特意帶學生來看,用藝術視角觀察每一個細節。
後來,國殤之柱突然被移走,我們再去港大,看到原本擺放國殤之柱的地方變得像休憩廣場似的,幾個非常圓滑的石頭取代了國殤之柱,本來是有稜有角,國殤之柱上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栩栩如生,最後變成了統一尺寸、無比光滑的鵝卵石。
朋友調侃,「你看,那就是將來我們的樣子。」
我感受到當時整個大環境在收緊,我很擔心香港終有一日會像大陸一樣,人們不會記得這裏曾有一個紀念六四的東西,大家也不知道六四是什麼。有人說,政權之所以要冷處理六四,是想等知道六四的人死掉,六四就不會再被提起。我非常想和這件事抗衡,有句話說「人類與極權的對抗,就是記憶與遺忘的對抗」。我有很強烈的感受,希望自己成為六四記憶的載體。
那時候我的功課要拍一個紀錄片,想拍一位大陸生在香港生活一段時間後身分認同的轉變,以及在混亂的大時代中,一個漂浮的個體如何自處。拍紀錄片也是基於身分認同的疑惑。我雖然在大陸出生、長大,但原來沒什麼愛國情緒。反而是來了這個城市之後,才由衷感受到我對一個身分或對地點的熱愛,或是我的身分認同究竟是怎樣的、我是哪裏人。
拍攝過程中也感受到「在場」的意義。受訪者說去送別《蘋果日報》,我很受觸動。近年看到一間間傳媒倒下,支聯會解散,政府作為強權想要控制歷史記憶,我覺得公民的權利、發聲的權利在不斷消逝,我對傳媒這個學科的認識,變成我要減緩這些東西消逝的使命感。讓它不消失是我們做不到的,但能做的或許是很微小但能影響更多人的事情。
我覺得自己是作為青年人和香港人去紀念六四。我緬懷六四是為抽象的精神,無論是反抗,還是作為學生你的力量是什麼,或是事件中你的訴求要怎麼表達,要怎麼爭取你的信仰、要怎麼維護。我緬懷的是這些價值,而不是特定時期的事情。今年六四我會留意哪裏有悼念活動,我想未必會有大規模的活動,小的社群或獨立書店應該會有一些活動吧。我也會去民女的那片空地上紀念。
四、在香港,我想保留悼念的習慣和自由
莊琦,20多歲,南方人,在港的大陸學生
初二歷史課上,第一次聽說了六四。有同學突然問起「八九年學潮」,那是一位很年輕的老師,平時提問會馬上解答。當時感受到老師想講但不太敢講,有點猶豫和含糊其詞,讓提問的同學課後再找他。
記得初中時,網路還是能看到一些較敏感的東西。我在優酷上看到民主歌聲獻中華的影片,就是八九時香港支持北京學生的音樂會。那時隱隱約約覺得,原來當年可以有這麼大的聲援音樂會,原來香港可以做這樣的事情,但你在大陸是做不了的。
高中時,肉身翻牆出去,去了國外讀書,看YouTube的時候被推薦了《天安門》紀錄片,就點進去看。印象比較深的是,有人用椅子抬着受傷的人去醫院。但我關注的重點不是有沒有死人,更多是歷史的來龍去脈,於是通過維基百科了解脈絡,也在國外讀到了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那本書對我影響挺大的,前因後果都清晰梳理出來。
我對政治的關注是一步步完成的。例如在2017年,大陸同學在學馬克思主義和唯物主義,我就去看和馬克思有關的書,覺得那套很有道理,也更多反思中國經濟層面的問題。2018年,微博禁了一個和同性戀有關的詞條,我覺得很憤怒,也在網上寫文章回應。我以前是沒有寫過回應的。
2017年香港主權移交20週年,我和朋友來香港玩,還在街上看到法輪功。我和朋友在維港看煙花匯演,突然下暴雨。朋友被雨淋濕了,在附近買衣服,好不容易朋友買到一件T恤,上面寫了「釋放劉曉波」(註:2017年7月劉曉波病重離世)。那年習近平來港,在中環看到車隊,也有橫幅迎接他。就覺得香港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從大紀元到福建同鄉會。
大學選擇來香港就讀。當時覺得香港挺自由,來之前對香港的了解主要是文化方面,從粵語歌或電影了解歷史文化,例如粵語歌講九七、講移民潮,心理上有一些鋪墊,你知道歷史上這個城市的人有過什麼感覺。如果沒有那些軟著陸的鋪墊,來香港會很容易有一種「我就是你們的同胞,你們是一批被殖民大的,我就是更正宗的中國人」的想法。
來香港後,參加了同志遊行,那是人生中第一次遊行,看到有警察維持秩序,這在中國是不可想像的事情,體驗蠻深刻的,就想以後可以多點參加這樣的活動。後來在中文大學參加博群活動,也去雨傘運動紀錄片和(本土派政治人物)梁天琦紀錄片的放映會。那是大學應有的樣子,什麼聲音都想去了解。在課堂上聽到鍾耀華的自辯陳詞,那時政治啟蒙氛圍對我來說是最濃厚。
第一次去維園是2019年,默哀、鄒幸彤發言、唱歌、大家一起點蠟燭,氛圍很能引起人情感上的連結。我當時戴了口罩,不想被人拍到正臉,那時知道自己背後還有個「強大」的祖國,不可能像香港人那樣「放肆」。集會對我來說比較意外的感受,可能是獻花圈的環節。因為六四死人一直不是我關注的重點,但當天安門母親發言,我才被拽回來,意識到這是有具體的人的事情。之前在網絡上看到的是資料,現場集會能讓我了解到他們怎麼看待自己親人的死亡,如何把家事和政治、政權連繫在一起。我開始覺得自己在六四事件中是個持份者了,有親身經歷了,想把紀念六四這件事承傳下去。
近兩年的六四,還是有和朋友一起去維園,主要在外面走一走和拍照,傳到朋友圈,讓大家看到發生什麼事。2019年的蠟燭在維園參加集會的時候燒完了。2020年和2021年去維園附近,拿到的蠟燭原封不動帶回來——那是一個物證,我要是點了,就沒了。
這兩年變化很大。中大的轉變一開始是民主牆被清除,所有東西被撕掉了,民主牆被鐵馬圍起來。2021年底,得知民主女神像被拆走,我直覺上覺得必須去現場看看。下午回去的時候,現場有一些物資,有人擺了蠟燭、特刊,大家討論要弄一些可以寫字的東西。後來一個星期,我們每晚在雕像那裏擺攤,用馬克筆在普通A4紙上寫「這是我們的中大,民女去咗邊」。每天早上,清潔工都來清理。我們是塗膠水把紙張黏在地上的,我們還會想,如果黏得太實,工人也辛苦,他們又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給他們增加工作量,而真正的大Boss又不出來。
民女第一天沒了,你可能會覺得很奇怪。過了5天,只剩下地上有個方正的印子。每次經過大學車站,看到人們無意識地從民女的空地走過去,就像走平路一樣走過去。有一次,有一個人往前走着,走到民女的範圍,突然往後退了一步,他意識到那裏原本有個民主女神像,就繞到旁邊走了。
對八九民運來說,民女是一個符號,背後是政治體系。你真正需要改變的是背後那個宏大又遙遠的東西。如果政治體制能有一個根本的改變,民女要不要其實無所謂。但兩者之間的距離太遠,所以我們才會關注到民女這種實在的、細微的東西。符號的東西被拿走,就去現場做一些事情,也是填補符號的空缺吧。
以前支聯會舉辦集會,警察發出不反對通知書。現在是不讓辦集會,支聯會解散。我覺得沒有制度性的合法集會之後,一切會消亡得很快。的確會有個人繼續悼念,但我覺得這是挺無奈的延續。對個體而言,這是異化的狀態。當你擁有普通的權利,能很平常地做某件事,你不會說要堅持做某件事。你不做也沒關係。到制度性的東西消失後,如何面對、如何自處,這樣的問題才會出來。對於人來說,反抗還是不反抗,都是一種異化。不反抗的話,活得挺扭曲的。對反抗的人來說的,和一個政治的幽靈搏鬥,也是挺不自然的狀態。
今年六四我應該還是會去民女擺上蠟燭和花,寫些字,也會去維園附近走走。和朋友們也挺有默契,如果要約飯也會把那天空出來。在香港能紀念六四,是一個例外的狀態。在中國的合法領土上,也就只有香港能這麼做。
原來自由的香港可以怎麼做,我想保持這樣的習慣,就像保留生活上本來有的東西。
五、我在香港花了10年,完成自己的政治啟蒙
Nancy,37歲,東部沿海人,來港13年
我2009年來到香港,剛來時總是會在新聞中看到很多關於大陸的負面新聞,身邊的本地同學提到大陸都會有諸多負面評價,例如大陸人隨處小便、沒有法治之類,當時覺得有些不開心,覺得不好的一面肯定存在,但香港放大了某些不好的東西,把個別情況上升到對大陸整個體制的批評。
自小受中國大陸教育長大,沒有受過批判性思考的訓練,即使遇到一些覺得「好像有些不對」的事情,我也會自己打消念頭,要麼覺得事情太複雜,我一個小人物搞不清楚,要麼是覺得輪不到自己來操心,更不會去想這些問題背後的根源是什麼。
好在那時的香港非常自由、包容,給了我足夠的時間去慢慢探索。
大概2011年左右,我去了人生第一場六四集會。慚愧地說,我當時完全是抱着「打卡」的心態去,六四集會在我那時看來,就和「搶包山」、「海洋公園」差不多,是香港文化的一部分。
我在大陸的時候也聽過「六四」這個詞,但具體是怎麼回事並不太了解。我在東部沿海地區長大,自小身邊的人談論的都是如何掙到更多的錢,沒人關心自由民主這些東西,更不會和孩子講這些。
在六四集會現場聽到了天安門母親的故事,也看了支聯會發的小冊子,台上的人說要「民主」要「改革」,我覺得這些都是很好的東西,尤其是「改革」,我和我的家庭也多虧了「改革開放」才能過上不錯的生活。還有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細節是,現場播放了《血染的風采》。我聽過這歌,在我印象中這是首革命歌曲,是一些人為了理想而犧牲的歌,代表着正義,有一些悲壯的色彩,用在那個場合,讓我第一次對六四有了代入的理解,好像參與六四的市民們就是我從小在教科書中讀到的那些「革命烈士」,這一場運動也是為了偉大的理想而發生。我對這一套敘事很熟悉,也因此條件反射般產生了很多情緒上的感動。
但集會結束後,我心裏還是半信半疑,不知道「六四」到底是真的還是假。黨怎麼會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呢?就算黨犯過錯誤,也總是和人民站在一起的啊。這就是我從小受的教育,要徹底推翻它很難,就像把自己打碎了重新建造一個,那太痛了,也太難了,所以即使聽到了不一樣的訊息,出於一種保護自我的本能,我仍然沒有完全相信。
因為住在港島,有事沒事就會去銅鑼灣,幾乎每次去到崇光百貨那裏就會有法輪功的街站。如果說六四對我來說是非常遙遠的事情的話,關於法輪功,我還有許多記憶。
在2000年前後,中央電視台的30分鐘新聞聯播中,有20分鐘都在說「邪教」法輪功,電視反覆播放天安門廣場法輪功信徒「自焚」的畫面,令人覺得不可思議。這樣的教育之根深蒂固,令我日後無論在哪個國家遇到法輪功的傳教者,都像遇到瘟疫般立刻躲開。當我每日看到法輪功團體在銅鑼灣公佈所謂的「真相」,說共產黨取活人器官,我心中很不屑,覺得他們是在「抹黑」。因為每天來來往往幾乎都會遇到他們,我有一天終於「忍無可忍」在網絡上搜了相關訊息——第一次在沒有防火牆的網絡中搜尋到這些資料,發現這件事竟然是真的……
那是個人生的重要轉折點,用網絡語來說就是「三觀碎了」,我過往深信不疑的竟然都是謊言,我覺得自己受到欺騙,那段時間開始瘋狂搜索各種歷史事件:大躍進、文革,當然也包括六四,只為了不再讓自己被他們欺騙。從前也不是沒有在課本上讀到過這些事件,課本上輕描淡寫將它們描述成一個「錯誤」,並且告訴我們現在國家已經糾正了這些錯誤。
在了解更多之後,我的第一反應是想去告訴我在大陸的親友,畢竟他們和我一樣都被蒙蔽了很多年。但我發現他們和過去的我一樣,對這些事情完全不感興趣,我說多了幾句,他們甚至開始懷疑起我的動機,覺得我出去了幾年整個人都變了,懷疑我是不是被「境外勢力」洗了腦。我只好閉口不談。
之後幾年,只要有空我就會去六四集會,想要了解更多。漸漸地,我相信了坦克是真的存在的,相信了他們真的向市民開了槍,接受了這個我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實,也開始懷疑這個黨真的是「和人民站在一起」的嗎?可是有的時候,我內心又會掙扎,心想會不會是上面的人為了大局為了穩定,才「不得不」犧牲一些人。過往的教育仍在我身上發揮作用,我還是把自己看成「一介草民」,即便知道了些許歷史,也無權過問「國事」。面對內心的掙扎,我會安慰自己說,「我只是一個為了生活奔波的普通人,沒必要花那麼多時間去堅持那些主義」。
直到2019年。
我的工作需要經常來往大陸和香港,因為這場社會運動受到了很大影響,我也不能像以往一樣覺得社會怎麼樣與我無關,因為它就是在真實地影響着我明天能否順利上班、要搭乘什麼交通工具。我也開始意識到,和自己一樣的數十萬港漂之所以背井離鄉在香港落地生根,很多都是喜歡香港的自由開放和相對公平公正的社會體制。但是突然間怎麼就發生了這麼大件事情?數百萬人上街?事情還越鬧越大,沒完沒了,長時間霸據中外各國的國際上頭條。身邊也有很多朋友會談論,但是很多時候大家的意見都非常不同,我覺得不行,這事兒得好好研究研究。
我記得7月21日,有示威者向中聯辦外的國徽潑了黑色油漆,所有的當權者都在譴責這一行為。我看到這一新聞感到很困惑:國徽髒了,正常的操作是把它洗乾淨。但是當權者的重點則在於利用國徽的象徵意義,高調宣傳和譴責。國家宣傳機器成功地給他們扣上了港獨的帽子,然後號召 14 億人來反對。
很多當年在香港的港漂都覺得很無語,一邊親身穿梭於黑壓壓的人群中,一邊看著來自大陸的壓倒式統一口徑的報道,都有種平行世界的感覺。那一刻,終於明白了新聞造假是怎麼回事。畫面是真的,事情也是真的,但是整個敘事就可以是和你的認知是180度的不同。
那時我也曾嘗試和身處大陸的親友解釋些什麼,但所有解釋和國家宣傳機器比起來都是蒼白的,沒人相信。這和六四也有共同之處,30年前在北京發生的事情和30年後在香港發生的事,似乎都不被這個國家的多數人民所瞭解。先不說認同,就連瞭解真相的機會都沒有。
2021年6月4日,我再次來到維園,警察將整個維園封鎖了起來,我繞著外圍慢慢走,看到仍有市民在街邊點起燭光,心裏很敬佩也很感動。警察在不時攔截市民問話,我有些無奈,也覺得恐怖——香港變了,不可避免地和大陸越來越像。
從2009到2019年,我花了10年時間終於完成了自己的啟蒙。香港這10年的自由為我提供了啟蒙的可能:無數的政治集會、街站;無數的文化沙龍、電影放映;還有自由的媒體報導,都在挑戰我過往的認知,讓我一點點擺脫洗腦教育帶給我的影響。
可是,如果今天有一個和我一樣在大陸並不關注政治、相信黨國的大陸青年來到香港,ta還有機會去了解這些嗎?ta還能知道六四是什麼嗎?了解這些需要的是天時地利人和,而現在的香港失去了所有。
今年又是一個沒有燭光集會的六四。但六四對我來說,成為了一個提醒我「有人犧牲了」的日子。不僅是六四的死難者,在這個政權下,每個人都在犧牲,每個人的自我審查、被「喝茶」、我們接受的奴性教育,都是為了這個龐大機器的運轉。六四集會沒有了,媒體沒有了,民主派沒有了,很多人都走了,來了國安法,和唯一特首候選人,整個香港變得越來越像我小時候生活的那個環境,大家都在談錢。失去六四,連同其他很多東西一起,我們也失去了香港。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所有受訪者均為化名)
热泪盈眶
有人陷獄?請多關注這些勇敢而真實的個人。他們的故事,每一個細節都是歷史的註腳。
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在当下这样的时代,去记忆六四,或是去追踪今天的抗争者行动者们的悲壮故事,究竟意义何在?除了给自己带来悲痛与无力感,还能够带来些什么?我也越来越怯于向年轻一代提起六四,鲁迅笔下的铁屋子里的人们是快要被闷死了,而今天铁屋子里的人们正被营养液喂养得脑满肠肥,即便醒来,又有多少人愿意拼出一切去打破这牢笼?
但是,至少于我自己,既然已经看到了一切,知道了一切,那么,铭记就是一种道德上的坚守。你不能颠倒黑白,所以不可以污蔑年轻人的一腔热血是别有用心;你不能泯灭人性,所以不可以说血腥杀戮是一种必要;你不能见利忘义,所以不可以去为刽子手歌功颂德。每一年的这一天,都是对自己的提醒,不能因身处浊世而同流合污,即使有时候不得不承受苦痛,有时候不得不言不由衷,但内心的是非道德,是不能随时间而被磨灭的。
邊讀邊流淚。。。
一直觉得对清醒过来的大陆人来说,身份认同真是很难的问题:在自己的同胞中要小心,要保护自己,要隐藏,同路人也难找,找到了一起悲愤一起唏嘘,很多时候又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出去以后和其他地方的人又有文化的隔阂。
万能青年旅店《在这个行星所有的酒馆》中有句歌词“只唱情歌看不到坦克”,歌曲方自己标注的是“只唱情歌看不到坎坷”,当然这首歌现在已经在大陆下架了。不过我记得2020年前,这首歌每年只会在6月4号这一天被下架,其他时候可以听,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审核人员的提醒:提醒歌曲想表达什么,以及提醒我们不要忘记。
雖然我是台灣人,但也經歷過類似的啟蒙經驗。我剛進大學時還是國民黨執政,還沒發生太陽花學運,兩岸交流蓬勃發展,社會上明顯是藍大於綠。我出身於父母都是軍公教的深藍家庭,從小就對民進黨沒有好感,陪爸媽參加過倒扁運動,深信《自由時報》是垃圾媒體。大一上通識課時,選了歷史系開的中國歷史課,那位教授經常在課堂上批評聲望如日中天的馬英九。我當時感到困惑又憤怒,因為跟我過去聽到的一切都不同(跟文中這些受訪者的感受大概有點像),感覺這個老師太過偏激頑劣,因此下課去找他理論,甚至說出了「國民黨明明就做得很好啊」這樣現在看來極其可笑的言論。
對話的詳細內容已經不記得了,印象最深刻的是,雖然看得出來老師被我這個無知的年輕人氣到不行,但依然保持了為人師表的高度,用嚴厲的語氣提醒我「病得不輕」、可能已經「被洗腦了」,還告訴我國民黨過去罄竹難書的罪行。我幾乎是被當頭棒喝,那天回去心情很不好,不是因為被老師兇,而是感覺內心最後一片「淨土」消失了。後來那幾年發生了很多社會運動,加上「台獨教父」習近平諸多言論的推波助瀾,跟我同世代的人也逐漸「清醒」,現在回頭來看,還真是有點同情年少無知的自己。所以我對這篇文中受訪者提到的感受非常有共鳴,雖然相比於共產黨的邪惡和對言論的控制、國民黨差得可遠了,但在當時已經歷兩次政黨輪替的民主國家台灣,都還可以讓我有這等程度的觀念轉換,不難想像當這些中國人知道自己根本從小活在謊言中時、那個世界觀崩潰的程度。因此我一直深信,當一個人已經重度昏迷時,輕輕搖他肩膀是沒用的,還會被質疑你在破壞他的美夢,這時應該做的是直接甩他兩大巴掌。所以當我在網路上說一些小粉紅「可悲」、「無知」、「被洗腦」的時候,我相信自己是在救人,因為我也曾經因此得救。
感谢端记录下这几位清醒的大陆人的看法,虽然我们都知道他们是极少数,但毕竟也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啊
“我感受到當時整個大環境在收緊,我很擔心香港終有一日會像大陸一樣,人們不會記得這裏曾有一個紀念六四的東西,大家也不知道六四是什麼。”
你的擔心已經變成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