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帶來的失序仍在劇烈且深遠地影響我們的生活。封閉成為常態,權力的邊界愈加模糊。以防疫為名、以愛國為名,反思、質疑甚至討論的空間被進一步摧毀。我們又該如何守護自我的主體性、守護思考的自由?
閲讀,修築了最後一道閘門。端傳媒和六名來自中國大陸的閲讀者聊了聊閲讀這件事。他們是翻譯者、檢修工人、大學教授、詩人、童書編輯和獨立書店的店長。通過閲讀,他們感受真實、認識社會、尋找自我,抵達一個遠比腳下豐富、開放和廣闊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中,閲讀就是生活本身。它關乎人如何在不確定性中安頓自身,關乎個體在潮流面前的自醒和堅守,關乎自由的思想如何作為一種應對時代的方式,賦予他們超越現實的力量。
每個週六,我們將與你分享一個閲讀者的故事。今天是系列的第四篇,一間獨立書店的店長分享了她眼中的「最好的閱讀」。在下週六的第五篇裏,一個詩人說,他「想在一些詩人身上找到對付晚年、對付死亡的方法或安慰。」
茫茫書海中,身體或被困居一隅,精神的遠足卻可翻山越海。願他們的故事,也帶給你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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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閲讀(1):如果這代人是自我的,那自我之上,還有什麼價值?
我們為什麼閲讀(2):打工者身份是我的錨點,閱讀讓我更新對自身群體的理解
我們為什麼閲讀(3):我想了解,中國走向現代的歷史進程和驅動力
八月,原參差書店店長(34歲)
去年,我讀了博胡米爾·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小說的主人公英特希赫·貝烏格特是一位在廢紙回收站的打包工,十幾年如一日地,他用壓縮機將廢紙打包、再運走。在這一過程中,他深入了無數被送來當廢紙處理的珍貴圖書的心臟,再將它們從廢紙堆中挑撿出來,轉手給需要它們的人。貝烏格特讓我想到我自己,我為大家尋找好書,再將它們傳遞到適合的讀者,這和自己閲讀是一樣的喜悅。
2018年,我決定開一家屬於自己的書店。
大學畢業後,我在豆瓣書店當了一年半的店員,看到了非常多對書懷有熱情的讀者。那時候,經常有人會扛一箱書,或是大包小包地買書走。離開書店後,我來到一家民營出版公司,做圖書編輯,身邊的同事、朋友,也都是非常愛書的一群人。
書店對我來說,一直是獲取閲讀資源必不可少的途徑。不管是我在朋友圈,還是在豆瓣看到的信息,其實都已經經過了雙方的一輪互相篩選。但去到書店,我才有機會跳脱出自身所在的圈層,不管是我沒有接觸過的領域,還在已經不在市場上流通的書,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東西,能讓我突破自己的可能性。
儘管是逆着潮流做這麼一件事,但當時的我還挺有信心的。如果不成功,那就繼續找工作,我覺得也沒什麼。
最開始時,我想做成一個像上海犀牛書店那樣的書店,以收藏性的舊書為主,同時做一些二手書,解決大家舊書的去向。書店的選址也有過一番考慮。之前去東京、倫敦時,都會看到一整條街道上,連着好多家書店。我想,如果要在北京營造這樣一種書店街的氛圍,五道口可能是最好的選擇。參差書店還沒有入駐前,那裏已經有九家其他書店了。
但書店一開頭,就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
二手書的貨源非常不穩定,如果不把盤子做大,很難持續。書沉,回收的運費貴,無論我付還是讀者付,都是一筆不小的支出。意識到這條路行不通後,我也不斷根據市場的反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調整。比如,中間一度想到,可以像豆瓣書店那樣,選一些庫存書來賣。在這些出版社已經不再主要流通的書當中,其實有很多值得一讀的東西。
因為要選書,我有時會去河北,或是非常遠的一些庫房。裏頭非常非常大,常常一天下來,我只選了一半。但能見到的書的品類變得更多了,眼睛會變得越來越大。
我確實在其中發現過不少被埋沒了很久的好書。有一本書叫《卡夫卡和少女》,最早是2006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後來被出版品牌「一頁」再版。我從積壓的書裏找到了這本十幾年前的老書,覺得很感興趣,就將它採購了回來,最後賣了不少。
賣書之外,我也將書店視為一個分享和交流的空間。2019年,店裏還做過書籍分享會,像《82年的金智英》,還有柏拉圖的會飲篇。我也組織過一場共讀會,讀的是陳嘉映的《何為良好生活》。那次來了十幾個人,一開始的理想狀態其實希望人更少,保證每個人都有機會發言。
疫情後,書店閉店了三個月。再之後,管理變得更加嚴格,所有活動都要報備,剛剛起步不久的分享和共讀會,就都中斷了。
能夠與當下的自己契合的書,就是最好的閲讀。
但說實話,不管是疫情前後,來到實體書店的人一直非常少。尤其是前兩年,我有統計過,我的大量收入都來自線上的讀者。我想,既然這樣,那為什麼我還要承擔那麼高額的房租呢?於是去年,我就將重點轉向了線上,把線下書店搬到了回龍觀。
我最後想的一種「拯救書店」的方式,就是做一個「與讀者一起成長」的書店:我讀的書會影響他們,而他們的閲讀口味會反過來影響我。在選書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可能已經想好了,我的某個讀者會對這本書感興趣,或者是把誰當成一個潛在的讀者。
去年,店裏賣的最好的是楊本芬的《秋園》和《浮木》。它們也是位於我閲讀清單上的兩本書。在《秋園》中,80歲的女兒用非常平實的語言寫了自己和媽媽的一生,有個人在動盪時代身不由己的荒誕,也有作為女人的身份被迫承受的雙重苦難史。而我,彷彿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姥姥和媽媽。
我一直覺得,能夠與當下的自己契合的書,就是最好的閲讀。我也遇到過一些「踩坑」的書,讀幾頁就放下了,有些囫圇吞棗,硬着頭皮讀完卻不知所云,還有些道理我早就聽過了,索性換個作者對話。
源於對自我身份的困惑,過去一年,我讀了很多女性主義的書籍。最終,因為收集了太多,我還在店裏專門開闢了一個女性主義書架。
《住在親情裏的疫情》是我去年夏天最好的收穫。這是藝術家、寫作者靜遠發起的項目「寫母親」的第五季。這一季中,四位家政女工記錄下了自己的生活和思考,她們共同的身份,都是「母親」。在書的最後,還附了其中兩位母親的孩子寫的回信。
它最初是隨着預訂的其他書一起寄到書店的試讀樣書。讀完後,我特別喜歡,甚至開始動筆梳理自己與母親、與家庭的關係,於是馬上採購了幾冊。第一批上架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好好推薦,就全部被訂購一空,我又接着去補貨。對於我們書店來說,一本書能賣出十來本,就算很好了。
《素食者》是另一本給我強烈衝擊的女性主義小說。在這本書中,作者以一種充滿文學性的方式,講述了一位女性的生活與反抗——為了逃避來自丈夫、家庭、社會和人群的暴力,她決定變成一棵樹。看完這本書後,我想了很多,書裏的故事不僅僅關於女性,更關乎人類,關乎我們每一個人。在不同情況下,我們都有可能變身成為一位強者,傷害到相對弱勢的群體。
在書店空間裏,我也會通過陳列、展示和推薦,將自己的這些閲讀旨趣傳遞出來。
店裏有一個書架,寫着店主自讀書及讀者留書,上面的書都是非賣品,是我自己留着讀,或正在讀的。以前,書店門口還會擺放一塊小黑板,寫上每個月的銷量排名。但搬到回龍觀後,因為那是一個正規的底商,外面不給放任何東西,放黑板、放鮮花,最後都被弄走了。牆上也不給貼任何的東西,只能貼他們的宣傳語。
有一次,我在舊書市場淘到了一批1950年代的引進書,有一些小說,還有一些劇本,像《暴風雨》、《為了和平》、《真理》,還有高爾基的書,等等。書的封面都很好看,我就受此啟發,在店裏為它們做了一場小型的舊書展。
對,就是那句,「為了人與書的相遇」。
我與書店緣分的開啟,其實很偶然。臨近畢業時,我一心想找一份圖書館的工作。面試了幾家後,發現這一崗位的要求非常高,便轉而進入了書店行業。
自那以後,開一間屬於自己的書店的想法,才在心裏紮下了根。獨立書店對我最大的吸引力,在於店主的選書能夠不受市場、熱點和大數據的影響,他只是在表達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口味。而當有很多這樣的獨立書店能供你選擇時,人們的閲讀選擇,無疑會變得更加豐富。
簡單一點來說,我開書店,不是為了讓別人知道讀書比不讀書要好,也不是為了顯擺自己讀了多少書,懂多少東西,而是為了把好書經由我傳遞給大家。對,就是那句,「為了人與書的相遇」。
這一過程中,我也有幸遇到過不少有意思、對我有所啟發的讀者,他們後來大多被寫在了公眾號「書店日記」裏。
去年的一天,快閉店時,一位經常給我送快遞的中通快遞員進來,讓我給他推薦關於朝鮮戰爭的書。我說沒有,但有類似的關於戰爭的書。我給他推薦了《國家記憶》《沒有回家的士兵》《長沙會戰》,但他都不太感興趣。最後,他是真的認認真真在店裏看了很久,自己選中了一本《大唐狄公案》。結賬時,我問他會有空看書嗎,他回答說,沒有也要擠出一點時間來。
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將這位快遞員當作書店的目標讀者。但在那天,他成為了書店唯一的讀者。
搬到回龍觀後,租金是下去了,但書店的運轉並沒有因此變得更好。電商衝擊下,線下書店面臨的根本困境,是在價格上沒有任何的競爭力。書店用五六折,甚至七折的價格進貨,再按八九折賣出,而其他渠道是四五折,消費者買一本無差別的標準化的商品,憑什麼要花費更多的錢,從書店買呢?
雖然也有一些讀者和我說,他們希望在我這裏接受信息,因為看到我的信息,他們才知道的這本書,所以願意花高出一倍的價格,來我這裏買書。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他們不足以支撐書店活下去。
2021年11月,在作為我的精神外延存在了三年後,我做了關閉書店的決定。
是有一點可惜,但沒有遺憾,因為我真的盡力了。既然我的個人能力,以及客觀條件都不足以讓書店在完成人與書的相遇的同時,創造出足夠它運轉的商業價值,那也沒有必要再苟延殘喘了。
閉店後,我新發起了一個線上的「參差書會伴讀計劃」。
如今,書籍的獲取變得越來越容易,困難的反而是讀什麼、怎麼讀,以及讀後的交流。這個計劃有點像一個閲讀的副產品,本質還是一種關於閲讀的傳播和分享。我會選取一些既有深度又適合大眾閲讀的橋梁書,做社群伴讀。選的第一本書,是上野千鶴子的《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
當書店店主的三年,讓我對閲讀這件事,也有了一些與之前不一樣的理解。
現在,我覺得知識的傳播和分享,不必非要局限在書店這個空間。一個人無論通過什麼渠道,最後喜歡上了閲讀,從中收穫了一些東西,都是一件好的事情。
我會一直讀書,也始終相信閲讀對於每個個體的價值。那麼,就算選擇離開書店行業,我也可以換一種方式,繼續做書與人之間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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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作者会提到犀牛书店,犀牛老板庄见果的值日僧日记很有趣!
很惊喜在端读到八月的故事,也是因为八月和参差书店,我遇见了很多好书。当初是因为读库的推荐,遇见了参差书店。很幸运能不断遇见好书,被爱书人感染。
请问有什么线上的方式参与到您的‘书与人之间的连结中’吗?谢谢
做書店的重點是經營空間。
我不知能否稱之為「能量」……但從閱讀中,我得知與自己身處的世界不同的經驗和感受。這些閱讀經驗,對我而言,對人、對己帶來某種「寬容」。
我天生性格是有些亞氏保加,一直以來同理心偏弱 —— 一言敞之,不太容忍與自己不同的想法,對他人的痛苦不太有共感。
舉一個例子,以前我是覺得「宗教是精神鴉片」。但因為閱讀,想法多少有改變——比起是否精神鴉片,我更有興趣這些宗教基於甚麼因素、經歷,演變成現在的模樣。
我發覺,閱讀,無論相不相信某樣事物,祇要清楚的他的歷史、演變,就會對他有某種寬容、感情。喜愛的事物會變得理性,厭惡的事物會變得理解。
閱讀,對他人的痛苦未必會感同身受,但知道他人「痛苦中」——這個是很重要,因為世界很多衝突,往往連對方痛苦中也不知道。
說到底,人的價值觀就充滿偏見和先入為主,要改善他,閱讀與自己想法不同的書是好方法。當然,一般人不會買這樣書(書可不是便宜的……),而書店就可以做到推薦的功能。書店越來越少是件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