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抵制俄羅斯：迪士尼一反常態，Netflix差點成了俄國大外宣？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戰事在不到一週內就牽連了1萬公里外的好萊塢各大片廠，讓他們紛紛宣佈暫停在俄羅斯的製作和發行業務。

如同日後忙碌進出中國市場的身影，好萊塢早從1980年代就處心積慮想要進入蘇聯／俄羅斯這個人口眾多的潛力市場。雖然美國電影成功達陣的時間要比第一家進入蘇聯市場的美國品牌 Pepsi 百事晚了好幾步，然而好萊塢落地生根的影響力並不輸給後來一度成為俄羅斯國民飲料的百事可樂。

如同《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開場白「我曾在非洲有個農場⋯⋯」，好萊塢各企業現在也必須一邊感傷地回顧「我曾在俄羅斯有個電影事業」，一邊匆忙地收拾細軟暫離俄羅斯。

而進去需要俐落身手，但離開也很可能需要⋯⋯

米奇快閃莫斯科

迪士尼能夠在俄羅斯軍隊正式入侵烏克蘭的四天後，果斷宣佈暫停在俄羅斯的電影發行業務，確實讓人對其刮目相待。

時間是2020年2月27日。就在距離俄羅斯出現第一個 COVID-19 案例後的4個星期左右的日子，俄羅斯總統普丁（Putin）站在一個充滿城堡、公主和魔法的主題樂園裡頭，神情看起來輕鬆愉快。

不是，這不是 Disneyland。這是流經俄羅斯首都莫斯科的莫斯科河畔剛剛豎立起來的俄羅斯史上第一個主題樂園 Dream Island。

過去從事商業地產開發的富商 Amiran Mutsoev 神色緊張地站在普丁旁帶領他參觀整個樂園。緊繃的理由是他的主題樂園大夢已經做了數十年，而如今俄羅斯快速增加的中產階級和他們的消費力已經替這個夢打好了地基。如果不是半路殺出 COVID-19，他或許會跟 普丁一樣神情輕鬆、傲視一切地站在園區裡等待第二天的正式開幕。

俄羅斯當然有自己的娛樂文化，但前蘇共總書記米哈伊爾·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的民主化改革替美國強勢消費文化打開了一道門縫之後，俄羅斯人的文化消費也瞬間被「全球化」或是說「美國化」。

蘇聯解體前三年， 迪士尼的當家人物米奇（Mickey）就大搖大擺地帶著包含《白雪公主》（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等多部經典電影前往莫斯科等多個蘇聯城市巡迴訪問。這是迪士尼電影進入蘇聯／俄羅斯市場的開端，也是如今莫斯科的主題樂園裡頭會出現那些似曾相識的野獸、城堡、叢林猩猩、冰雪公主（但不是 Elsa）等迪士尼 元素的理由。

主題樂園的公關人員還得忙著向《紐約時報》記者解釋為何一再使用「Disneyland」這個專有詞彙：「在俄羅斯，當我們說Disneyland的時候其實我們是在泛指任何主題樂園。」

這家主題樂園幾年前原本簽下了一個廣受國際矚目的好萊塢合約：他們和 Dreamworks Animation 夢工廠動畫簽署協議，準備利用他們的各種 IP 如《史瑞克》（Shrek）和《功夫熊貓》（Kung Fu Panda）打造一個成本近30億美元的主題樂園。不知為何，如今以不到一半的預算完成的主題樂園中並沒有出現當年簽下的 IP。

類似的爭論也發生在這幾天暫停俄羅斯境內業務的 TiTok 、Facebook 或 YouTube 等社群平台上。關閉平台等於同時封殺挺普丁和反普丁言論，同樣招來無助於促進和平的批評。

迪士尼或好萊塢其他片廠並不需要因為少賺了這個授權費而難過太久，因為他們真正的生意在俄羅斯的電影院裡頭。COVID-19 到來的前一年（2019年），光迪士尼一家美國公司就在俄羅斯這個全歐洲最大的電影市場中佔走年度賣座排行前10名的一半數量。其中真人版《獅子王》（The Lion King）以僅次於另一部俄羅斯戰爭電影《T-34》的4700萬美元票房，成為2019年最多俄羅斯人看的外國電影。

因此，迪士尼能夠在俄羅斯軍隊正式入侵烏克蘭的四天後，果斷宣佈暫停在俄羅斯的電影發行業務，確實讓人對其刮目相待。

雖然迪士尼財務長稍後向投資人解釋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業務僅佔全公司的2%，但真正出人意料的是這樣明快表態的作風，其實與迪士尼目前團隊的行事風格不盡相符。不同於積極參與政治議題的前任執行長兼董事長 Bob Iger，現任迪士尼執行長 Bob Chapek 為人謹慎寡言，且也打算用這種風格領導這家地球上最大的娛樂媒體集團。

以近日鬧得沸沸揚揚的佛羅里達州「Don’t Say Gay」法案爭議為例，已經離任多時的迪士尼前執行長 Bob Iger 甚至比現任執行長 Bob Chapek 更早表態批判。而敬小慎微的 Chapek 則是一直等到公司內數量龐大的 LGBT 員工和在佛羅里達當地雇用的員工接連砲口向內，才正式宣佈切斷跟佛州政治人物的政治獻金捐助關係。相形之下，對俄羅斯市場斬釘截鐵地表態顯得難能可貴。

Bob Chapek 是在美國通報第一個 COVID-19 案例的幾個星期後被任命為迪士尼執行長，只比普丁參觀莫斯科Disneyland開幕的時間早了三、四個星期。兩年後，普丁正在接受歷史的考驗，而 Chapek 也是。

Netflix 的魔鬼交易

包含迪士尼在內的好萊塢片廠在發行電影的過程中，無法迴避跟普丁政府經營的國營電視台有生意往來。繼續在俄羅斯發行好萊塢電影，形同提供資金贊助散播戰爭不實資訊、壓制民間不同意見的電視台犯，也等於成為烏克蘭戰爭的共犯。

抵制事件並非沒有先例。

例如2020年全球超過100名 LGBTQ 電影人聯名發起對於以色列最大的 LGBTQ 影展 Tel Aviv International LGBTQ Film Festival 的長期抵制行動，以抗議對巴勒斯坦人民的種族清洗和壓迫。然而影展總監 Yair Hochner 當時的回應是整個影展完全與以色列官方沒有關連，是民間活動，甚至有巴勒斯坦影片參展，並認為這樣的抵制行動無法促進和平。去年包含Helen Mirren、Neil Patrick Harris 和Zachary Quinto 等藝人則是聯名反對抵制行動，主張這樣做反而會傷害以色列和全世界 LGBTQ 創作者。

類似的爭論也發生在這幾天暫停俄羅斯境內業務的 TiTok 、Facebook 或 YouTube 等社群平台上。關閉平台等於同時封殺挺普丁和反普丁言論，同樣招來無助於促進和平的批評。

柏林影展主辦單位也對此持類似的懷疑，因而在近日發佈的聲明當中明確表態：「柏林影展的立場是明確反對以其出產地為由全面抵制文化作品，因為這種作法同時也會壓迫到那些批判立場的聲音」。

然而暫停發行美國電影完全沒有這種顧慮。反而是另一個維護言論自由的顧慮，使好萊塢電影非離開俄羅斯不可：

俄羅斯的電影院絕大多數已經私有化，但電影行銷不可或缺的廣告媒體——電視台，主要仍掌握在普丁的政府和民間友人手上。包含迪士尼在內的好萊塢片廠在發行電影的過程中，無法迴避跟普丁政府所經營的國營電視台有生意上的往來。繼續在俄羅斯發行好萊塢電影，形同提供資金贊助這些散播戰爭不實資訊、壓制民間不同意見的電視台犯，也等於成為烏克蘭戰爭的共犯。

作為世界最大的電影出口國，過去美國電影或許曾有個別電影因為政策因素在特定國家撤檔，但像這樣五大片廠同時退出同一個國家運作是史無前例的事。此時此刻沒有人說得準戰爭會以何種結局作收，更難以預料這些好萊塢電影是否能有一天重回俄羅斯的電影院裡。

2019年底開打的串流大戰也逃不過烏克蘭戰爭的影響。仍未進入俄羅斯市場的 Disney+ 已經在開台兩年內擴展至64個國際市場，然而他們仍然距離市場龍頭 Netflix 非常非常遙遠，必須繼續急起直追。俄羅斯短期內恐怕無法成為他們追上 Netflix 的那條捷徑。

2019年底開打的串流大戰也逃不過烏克蘭戰爭的影響。仍未進入俄羅斯市場的 Disney+仍然距離市場龍頭 Netflix 非常非常遙遠，必須繼續急起直追。而俄羅斯短期內恐怕無法成為他們追上 Netflix 的那條捷徑。

然而尚未進入俄羅斯市場也可能是一種祝福。從早年的一腳試水溫快速進展到兩腳立足俄羅斯土地上的 Netflix，此時此刻正抱著頭喊燒。

3月6日 Netflix 宣佈暫停在俄羅斯的串流平台服務，而在俄羅斯投資拍攝的自製節目更是在往前幾天就已經臨時喊停。這些動作將使 Netflix 目前已經超過190個市場的國際版圖減少了1個。

如果這個減1看起來無關緊要，另一則新聞報導則使這個「1」的意義要緊許多：

幾個美國資深記者成立的新網路媒體 Puck 前幾天刊出了一則報導，指控 Netflix 明知俄羅斯市場的共同經營伙伴與普丁緊密而危險的關係，卻仍然執意合作。

出身自《The Hollywood Reporter》總編輯的作者 Matthew Belloni 掌握的匿名消息來源表示， Netflix 執行長 Reed Hastings、內容長 Ted Sarandos（稍後升任共同執行長）、掌管原創內容業務的 VP Cindy Holland 以及其他高階主管在2020年初某場會議中，討論是否要為了在俄羅斯全面開展業務而與俄羅斯最大的媒體集團 NMG（National Media Group）展開深度合作。包含 Cindy Holland 在內的多名主管在會議上提出警告，認為必須留意 NMG 在政治上的高度敏感性。

比如：這兩天正忙著賣掉英超足球隊切爾西足球俱樂部（ Chelsea Football Club ）的俄羅斯鋼鐵大亨 Roman Abramovich，不僅名列歐盟新一波的制裁名單上，同時也是 NMG 集團的股東之一。

然而他還不是 NMG 最有爭議的人物。

NMG 媒體集團的創辦人、俄羅斯金融大亨 Yuri Kovalchuk 早從1990年代普丁還在當聖彼得堡副市長的時候就成為普丁親密戰友，一直以來有「普丁的銀行家」封號。而且 Kovalchuk 早在 2014年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時，就已經因為與普丁的密切關係和其他不法行為而被美國政府列明在國際制裁名單之上。

Kovalchuk 的NMG 電視台一直是普丁的獨裁工具包之一，而包含 Cindy Holland 在內多名 Netflix 主管就是因為這樣覺得不妥。他們認為這種合作伙伴遲早會替 Netflix 帶來不必要的政治風險。

由於上述報導消息來源是匿名者且相關當事人都未有評論的狀況下，暫時不宜貿然推論其中的決策緣由。然而即便沒有這些匿名消息，光從已經發生且有媒體報導記述的其他事實也能拼湊出一些蛛絲馬跡。

幾個月後的2020年8月，Netflix 先後發佈了兩個重大新聞：

一、首先他們將與 NMG 合資經營俄羅斯的串流市場；
二、18年來主導 Netflix 內容開發的資深員工 Cindy Holland 被無預警撤換。

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戰爭讓 Netflix 宣佈暫時撤出俄羅斯，恐怕此時此刻 Netflix 平台上已經開始熱映著 Channel One 上那些平行宇宙裡的烏克蘭事實。

俄羅斯電視台的多重宇宙

戰爭開打一週後，許多國際媒體陸續開始關注俄羅斯民眾從他們的媒體上得到了有如平行宇宙的不同戰爭資訊。比如 BBC 分析了俄羅斯政府持股超過一半的準國營電視台 Channel One 的新聞實況：

該台新聞主播一邊忙著用照片比對來澄清所謂烏克蘭遭到攻擊的慘狀其實是幾年前的舊照片變照，一邊感性地總結說他愛烏克蘭，更愛烏克蘭人，然而俄羅斯的出兵絕對是師出有名並終將凱旋而歸。

攤開這家惡名昭彰的俄羅斯電視台的股東和高層名單，會讓許多好萊塢企業頭皮發麻。俄羅斯的情報頭子 Sergey Naryshkin、普丁的副幕僚長（也曾是他的發言人） Alexey Gromov 都列名在 Channel One 董事會裡頭。除了俄羅斯政府持股超過半數之外，剛剛被歐盟列入制裁名單的鋼鐵大亨 Roman Abramovich 也是這家國營電視台股東之一。而 Netflix 在俄羅斯的合作伙伴、「普丁的銀行家」經營的 NMG 媒體集團更在 Channel One 有高達29%的持股。

讓 Netflix 坐立難安的是俄羅斯政府去年底還突然通知他們依據即將生效的法令，Netflix 必須協助傳輸包含俄羅斯國營電視台 Channel One 在內共20個頻道的節目內容。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戰爭讓 Netflix 宣佈暫時撤出俄羅斯，恐怕此時此刻 Netflix 平台上已經開始熱映著 Channel One 上那些平行宇宙裡的烏克蘭事實。

Netflix 並不是唯一牽扯進這個多重宇宙事件的好萊塢公司。另一家片廠 Sony 電視製作部門也無法避免在俄羅斯境內選擇與最有實力的媒體集團 NMG 合作。

即將與 Discovery 合併的 WarnerMedia 則是將旗下的 HBO 節目授權給另一個俄羅斯電視台 Amedia TV 播出。 有別於 Netflix 以獨立服務的方式透過在地業者登陸俄羅斯，HBO 節目的落地方式讓 WarnerMedia 不用花力氣自己經營觀眾，也不用面對在地政治風險，萬一有事也能在品牌傷害程度最低的狀態下抽身。因而稍後該集團推出的串流品牌 HBO Max 也是以一模一樣的模式授權給同一個集團。

好萊塢的本業——電影，已經是一個有百年歷史的行業，因此在世界各國的政策樣態其實大同小異，政策透明度也比較高。好萊塢電影要進出一個國際市場，可能就像去戶政機關辦理結婚或離婚一般容易。

然而串流作為一種還在不斷翻修定義的全新產業，各國都存在有許多法律的模糊地帶。有些國家的串流政策透明度很低，或是設有市場進入門檻，對國際品牌進入市場的友善度就會和傳統的電影產品大不相同。比如法國一直以來就對 Netflix 有許多經營上的限制，用以確保該平台不會對法國本地的製片業者和放映業者造成傷害。直到幾個星期前，Netflix 都還在忙著跟法國政府協商用投資在地製作當成條件交換更短的空窗期規定。

面對媒體管制強度比較高的市場如俄羅斯，企圖進入市場的串流品牌多半只能選擇跟當地電視媒體或串流經營者（多半也是電視台跨足經營）進行合作。

如果這條路也走不通，選項只剩下「遠離非洲」。

可以確定的是，俄羅斯的媒體管制在可見的未來朝向鬆綁的機率越來越低。迪士尼、Netflix 或《蝙蝠俠》（Batman）的回歸將遙遙無期。文化鐵幕重返俄羅斯，讓俄羅斯人再度成為自己一個人的平行宇宙。

普丁的戰爭除了替無辜的烏克蘭人帶來生離死別的各種悲劇，也反過來刺激俄羅斯國內政策的快速變遷。然而變遷的方向具有高度一致性：

最高刑度達到15年徒刑的假新聞法在逼使外國媒體和社群媒體加速逃離俄羅斯；俄羅斯政府同時準備仿效中國的網路長城，將俄羅斯與全球資訊網隔離開來；另一方面俄羅斯經濟部則是為了填補國際企業撤離留下的經濟活動空白，正在研議部分解除智財權效力，讓外國人持有的商標或著作權不再受到保護。這意味著莫斯科的主題樂園 Dream Island 可能終於可以大方請出《冰雪奇緣》（Frozen）的 Elsa 公主坐鎮。

可以確定的是，俄羅斯的媒體管制在可見的未來朝向鬆綁的機率越來越低。迪士尼、Netflix 或《蝙蝠俠》（Batman）的回歸將遙遙無期。文化鐵幕重返俄羅斯，讓俄羅斯人再度成為自己一個人的平行宇宙。

文化全球化之下的娛樂產品入侵對多數國家人民可能沒帶來什麼好處，偏偏俄羅斯人是極少數受到西方文化入侵「祝福」的一群人。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鐵幕下的蘇聯人曾仰賴走私入境的卡帶隨身聽和盜版錄影帶突破蘇維埃的平行宇宙。那種突然跟世界潮流和生活形態連結在一起的心理狀態，被認為是促使蘇聯解體的其中一道推力。

面對剛剛豎立起來的數位鐵幕，好萊塢是否還能像 Chuck Norris 羅禮士或 Sylvester Stallone 當年那般勢如破竹地替俄羅斯人打開那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