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梁莉姿的香港朋友多數喚她「枝哥」。女子能被稱「哥」,無疑天生自帶霸氣。她是香港出生的九十後作家,剛於2021年12月的第六屆台灣台積電文學賞以七萬字的〈僅存者手記〉奪得評審團特別獎(與李世成〈紫馬〉並列,正賞從缺)。此作品寫五個香港「九十後」青年從中學走過大學跨入職場,在2014年雨傘運動到2019年反修例運動等社會轉變中經歷的跌宕和創傷,展露了這些香港青年未夠三十而立卻已蒼白無力的人生。
得獎之際的梁莉姿,已出版了兩本短篇小說集及一本詩集,於香港歷經重大轉變之際,到台灣就學,進入人生新階段。筆者早年已識莉姿,今次約在她離港之前訪問,於她選定的香港中文大學內。即使她穿了橙色過膝長裙,及深藍色短袖上衣——一副明麗少女模樣,都不減略胖身型帶來的壓場感。筆者一出火車站,就見她在大學保安鐵柵後,笑盈盈、雀躍向我揮手。
「不說盡一個故事,你能夠讓讀者有所思考。小說不是工具書,小說容易曖昧、流動、引發多種可能性。」
與生俱來的寫作力
沒想到莉姿是寫流行小說「起家」的。這種持續的長篇創作橫跨了她中一到中四——中學生成長中最重要的幾年。最初她不過是交老師的週記功課,題材不限,她就覺得怎麼不能寫有連續性的故事呢?於是她一開始寫偵探故事、武俠小說、懸疑故事,每次還不忘在文末寫上「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老師很愛看,還公開表揚,同學也爭相閲讀,成了謹小慎微的女校生活的一點樂趣。
「我創作的認同感和優越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莉姿直道。
中一學生能寫個五、六千字小說,顯然有點天聰。後來同學想讀得更多,莉姿就寫續集,有同學鼓勵她把故事放到網上論壇,從不參加這些論壇的她便開始找有哪些發表園地,細數之下兩岸三地例如台灣的洛芙中文網(現已停運)、內地的晉江文學、香港的失敗論壇,都是莉姿經常發表的地方。她的確對2000年中內地網上小說如數家珍,從最始祖的穿越小說三部曲〈夢迴大清〉〈步步驚心〉〈獨步天下〉數到流行小說出版王國郭敬明和旗下作家落落、笛安,還有後來的韓寒和安妮寶貝。
「寫作內容很受當時的閲讀品味影響,我寫過武俠小說、現代都市小說、青春疼痛小說,三年來一直寫到中三,和論壇上的網友很緊密,一起寫小說,還會見面、討論。寫著寫著文字功夫紮實下來,很想多閲讀去模仿不同作家的語感,而很大量的語文養份由流行小說而來。」
這種語言的啟蒙和修練在香港的文學作者之中並不常見,這位九十後作者,語文養份受網絡小說而非課堂上的經典作家所影響,變得雜駁、多元。她的成就感不是最先來自文學獎的嘉許,或文壇前輩的評論,而是穩定而平等的網路閲讀群體,閲讀視野橫跨兩岸三地。
「我認為小說裏的憐憫很重要。憐憫就是有好多東西約定俗成,但不覺得必然要這樣,我不想人覺得中學生自殺就一定是怯懦,不能承受壓力,或者對住在深水埗劏房的人有某種想法。」
2020年前的公民社會和文學土壤
首奪香港的文學獎已是後話,莉姿先後被同學和師姐激勵,才漸漸走上認識香港文學的道路。「她們看了我的作品,都從來沒有覺得我寫得好看,她覺得,噢,你文筆還好,但從文學角度看這些都不入流。我自問已寫得很有趣,起承轉合,高潮迭起,為什麼她會覺得不好看?」同學帶莉姿去白田的二手書店買東瑞主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1993 – 1994》,袁兆昌的小說《修理熊》等,但那時只僅限於閲讀,還未覺得要學習。
「有一次我遇上這個師姐,她在我座位留下了一本《字花》。然後覺得似曾相識,就開始看《字花》。當年比較好勝,不是為了追求真善美,只是很想知道為什麼我無論怎樣寫都被認為不入流。」《字花》的排版和活力吸引著莉姿,還有一些有趣的欄目例如「字花膠夫人信箱」,植字練習的新人作品等,都把莉姿引向香港文學的領域。
後來莉姿加入了青年文學獎為得獎者而設的師友計劃「青文之星」,遇上對香港文學瞭如指掌的同輩,閲讀更多香港文學作品,投稿《字花》,也在《中學生文藝月刊》撰寫專欄,最後結集成小說集《住在安全島上的人》,並參加《字花》主辦的「筆可能寫作計劃」。除了寫作風格,她的思考方法和關注的議題都被啟蒙。她還隨著老師洪曉嫻在2011年匯豐大廈地下的「佔領中環」運動逗留,參觀馬屎埔菜園村,了解興建高鐵對香港的影響及種種不公——2020前香港社會的公民運動,孕育了莉姿的觸覺和批判的視角。與此同時,莉姿也是香港文學生態發展相對蓬勃活潑之下的成果,百花齊放的發表園地,受資助的中學創意寫作教育活動,為熱愛創作的莉姿舖出一條文學創作棧道。
然而抵達香港文學的小眾之門,到底是另闢蹊徑還是誤入歧途?莉姿沉吟了一會兒道:「有人覺得我現在寫的不算文學,有人會覺得已經很有門檻,但作品被讀者理解的連接點其實是相當浮動的,現階段我只是想說好我想說的故事。」
說好一個故事
「要在不講盡一個故事的前提下,講好一個故事。」
《明媚如是》是莉姿第二本短篇小說結集,比起初試啼聲的《住在安全島上的人》,這本小說集展現了梁莉姿自覺選擇的小說聲音:沉實、不張揚、舉重若輕。受香港作家伍淑賢的小說影響,梁莉姿的作品愈顯剋制,處處從日常的細節透露年青人的困頓。她的小說描寫不少面對社會運動失敗的年青人的生活,也嘗試打破一些人對年青人、自殺者、家庭型,例如短篇〈星期天〉,寫上高小的明慧及其父母一家三口的關係張力,甚至不時出現的暴力,但暴力寫得很淡很輕,不直寫衝突畫面,而是寫家裏的木門被摔壞以後,母親帶著明慧去牆紙舖買材料補救,以及母親和牆紙舖老闆的閒話家常。平淡的畫面和被刻意隱藏的對比形成張力,為那沒有突顯的暴力畫面提供想像空間。
「每次討論我都重新思考,我作為作者應該放多少東西在小說裏。不說盡一個故事,你能夠讓讀者有所思考。小說不是工具書,小說容易曖昧、流動、引發多種可能性。」
「不是所有人都一樣」是莉姿的作品希望呈現的潛台詞,她以九十後的眼睛、選取在社會、殊別人生中的動盪事件背後,那些鮮為人知的微細。她以「憐憫」(mercy)一詞,去捕捉她所認為的小說的人文關懷。
「我認為小說裏的憐憫很重要。這也是我寫《明媚如是》的原因。憐憫就是有好多東西約定俗成,但不覺得必然要這樣,我不想人覺得中學生自殺就一定是怯懦,不能承受壓力,或者對住在深水埗劏房的人有某種想法。」
另一篇梁莉姿標誌性的作品,是短篇小說〈空室〉。〈空室〉回應作家劉以鬯的短篇〈動亂〉,為2019年社會運動後的香港移民潮,勾勒了完整的輪廓。〈動亂〉乃從暴動現場各種物件的視角出發,最終流露對社會運動帶來的種種動盪的質疑。
〈空室〉以一個即將離開香港的中產家庭裏的物件視角出發,書寫一扇窗、一本相簿、一台電視機、一份初中作業等等的內心剖白,描寫香港典型中產家庭經歷社會變化的種種難處——關係的撕裂、安穩美好的生活被打碎、自我審查和恐懼、刪掉與曾經參與遊行的過去、決定離港後被朋友否定等等——所有瑣碎正是香港人這兩年每天經歷的日常。如果作家黃碧雲的〈失城〉標誌九七移民潮的失望和幻滅,〈空室〉標誌的是2020年移民潮這種不帶任何希望的逃離。
「社會運動對書寫來說是一種傷害,因為我的心不再柔軟。對自私的人多了很多批判,也開始不能容忍某些人的選擇。以前內心柔軟的部份一旦硬起來,很難再次柔軟下來。」
憐憫與憤恨
然而2019年運動到現在,從社會嚴重的撕裂,到國安法實施,有人被捕,有人退場,有人離開,滿城的悲憤、鬱悶和怨恨,真能以憐憫來排解?莉姿坦白道:「社會運動對書寫來說是一種傷害,因為我的心不再柔軟。對自私的人多了很多批判,也開始不能容忍某些人的選擇。以前內心柔軟的部份一旦硬起來,很難再次柔軟下來。」
訪問時值2021年8月中,有48年歷史、全港最大的單一行業工會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藴釀解散,莉姿一談起此事,對主事人的決定和行事有種種不滿。與其說這是年青一代對上一代的責難,不若說是一種無力感的折射,這種折射指向不誠實、不正義的他人的行為,個體無能抵抗。「最震撼的是縱使香港正在失去公民社會,但其實在之前已經腐朽。是我心腸硬了。這是我的憤恨。」
莉姿引述香港作家伍淑賢小說《山上來的人》中主角秀貞給朋友的信:
說回今天廣場上的事。我不是跟你提過,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因為以前給修女和校長輕侮過,以後對公義和尊嚴都非常執著。今天她跟我發脾氣,我才明白了,我們這些和她一樣出身的人,因為當時沒有為這些事,替她揭竿反抗,一直都被她看作是共犯,包括我這個早就退學的人。而她,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段經歷,自覺比眾人崇高正義。你知道,我出來做事只有幾年,可也見過很多這類人。我對他們的感覺是很矛盾的。會不會、是不是每個人在某一方面,都會是這類人。
莉姿是教會女子學校出身,學校專制,諸多規距、潛規則,莉姿這種反叛學生的學習生涯並沒有太順遂。她即使中文成績很好,但因為被認為操行不良,就沒有被挑選到外面交流,又例如校刊跟她約稿,她寫了一篇文章談及學校裏給裝修了的小園地如何不利學生聚集和休憩,最後被老師抽起文章,老師寧願該版開天窗。如此種種讓莉姿更敏感於社會上的不公,對於政府、政界、團體中不合理的事情,更氣憤難平。
「往往是種拉鋸的狀態。」莉姿作為小說作者有她的矛盾:「到底還有沒有其他空間去理解這些事?如何不使自己落入某些定型的理解?這也是我常常問自己。」
「我想了解這些人的選擇,去處理我的憤怒。」
香港是什麼?什麼是香港
「我不傾向說我很喜歡香港,我寧願說我不喜歡香港,但我關心這個地方。」
莉姿小時候以為自己可以浪跡天涯,去西藏去拉薩,去打工換宿,在哪裏生活都可以,反正在香港也不見得快樂。父母教她不問世事,她也曾見識僵化的教育制度,物價也高,也沒有由文化建立的身份認同。「我曾每天都在詛咒這個地方,陷入憂鬱和迷失。」
雨傘運動後莉姿很憂鬱,她見證了自反國教運動後累積起的民怨,即使民怨再大,都失敗收場。梁天琦於2016立法會補選後,至該年再參加直選,被取消參選資格,整個過程讓她更恨香港。她報了大學的交流計劃去美國,以為只要離開香港,一切會變好。
「最大的衝擊是,去了美國才發現,我有多離不開香港。」
她指出必須透過全新的生活經驗,才發現生活的盲點,而這些點卻連起了生活的全部,是朋友的來往,對城市的熟悉感,交通的便捷、食物的氣味、空間的距離等等。
「人到了異地,就像斷了線的公仔,我不斷去旅行,去古巴、墨西哥、加拿大,但最後真的放不下香港。」她記得香港立法會選舉投票當日,同學們很開心去看開季第一場欖球賽。「但我完全不能投入,反而很想知道投票的清況。我無法跟同學述說我的憂鬱,才發現,原來只我一個這樣放不下香港。」
「我從前想不到我最喜歡香港是什麼。近年,我最捨不得這裏的人。」
「我不傾向說我很喜歡香港,我寧願說我不喜歡香港,但我關心這個地方。」
脆弱的自由
離開香港之前,莉姿說她最想回到香港中文大學,這個從她求學、就業,待了八年的地方。這八年來,中大就跟香港經歷了種種變化,儼如香港的縮影。「最相似的地方,是我們曾經以為有過的自由、靈巧、滑頭、鬆動的機會,轉眼就沒有了。」
中大是個小山城,俯瞰吐露港,面積137.3公頃,是全港最大的大學校園。就讀中大的朋友多知道,校園有不少小路、暗角,年青同學晚上閒逛聊天,屢見不鮮。「以前常有人會說中大像一個山頭,不可能所有山頭的出口都給堵截,但現在可以說的是,的確所有出口都給堵截了。我們最常見的出口是大學站和「四條柱」,其實中大還有三個出口,現在都已經封實了。」
自從2019年11月的中大校園衝突後,學校的保安日漸加強。兩個主要門口都有保安亭,現在更設有需要校園卡的電子閘門,訪客需要登記身份證明文件才能進入校園。莉姿說:「曾經以為可以使小聰明走捷徑回中大,但其實只是權力容許你做,現在的崩壞是兵敗如山倒。」
「身邊的朋友一直沒意識到在安全地方說不安全的話,和在不安全的地方說安全的話的分別。香港人長久以來在安全地方說不安全的話,不會有後果,到現在才覺悟說,自由的根基很脆弱,自由的表彰都很薄弱。但我不認為就此說香港人是天真或抵死(活該)。體會過自由有多珍貴的人,不應該因為脆弱而小心地珍視這種自由,而不去打破一些東西,甚至視這種自由為奢侈,因為自由是無論怎樣,都是能在沒有限制之下做到自己想做的東西。」
是莉姿這輩人更珍惜與生俱來,原始的自由的狀態嗎?「不能一概而論九十後都這樣想,我認識的人普遍理解的自由都是被圈養的自由。我認為我們的教育都是要不得失其他人,以及在不讓自己陷入困境下生存。」
「只有少部份人會想自由是什麼。原來有些地方會因為爭取自由民主而失去經濟成果,甚至有內亂。但我們生活在第一世界,很諷刺地還在喝單品咖啡,如果一個地方真的讓你擁有一個民主制度,但這個第一世界會崩解。這是我們想要的嗎?上一輩經歷過飢餓,世局一亂就人民鬥人民,所以他們不想亂。我們是無辦法衡量到,我們為了自由,可以去到幾盡。」
「大家對自由的理解是很不同,這是危險的地方。」莉姿一口氣說出她對香港人所謂的自由的脆弱和浮動。
奪得台積電文學賞評審團特別獎的〈僅存者手記〉正書寫香港人對自由、社會運動、甚至什麼是香港的諸種想像。幾個主角林微、陳若、薰經歷雨傘運動後的幻滅,到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各自選擇了不同身位,林微僅是為了保護比自己更年輕的人而走得前一些、薰則愈走愈前最終要離開香港,陳若則以懷疑的眼光審視忽然參與政治的同事糖糖,沒有人放棄理念、初心,只是走到哪一步,要放棄什麼,最核心的原因是什麼,畢竟各有故事。這個中篇包裹著的是一個長篇的架構,正待莉姿打開、挖掘。
筆者知道,莉姿還有數個寫作計劃,和日漸在台灣落腳。她得到了第23屆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獎助計劃,以短篇小說的方式,分輯書寫台灣和香港,對照兩地的處境。離港之前,她密集地在做資料蒐集,把需要在香港挖掘的材料,都帶到台灣去。
在歷史的轉折處,疫情無日無之地肆虐,真難料到今此中大一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和莉姿碰面。我們唯有相信影響深遠的事物,諸如文學、記憶、思考,足和未來及後來的人比照和參詳。
大概能说得清为什么听Hamilton时,听到“In New York you can be a new man”会泪流满面了,我试图抛弃一切去融入自由、抛弃我的过去、抛弃我的母语,去换来自由的一席之地,但是精神链接强烈的暗示着,我和中文世界的回忆的确存在。
建議 梁莉姿 讀讀 諾貝爾和平獎得主Elie Wiesel 的 “Night”.
【無形・致死難與抗爭,緬甸】甚麼都沒做
作者:梁莉姿
https://p-articles.com/works/2292.html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内地和香港的中文差异,这篇文章我觉得非常难读,感觉有很多词不达意或者缺少句子成分的地方……
梁莉姿的作品愈顯”剋制”。一詞是否為”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