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屆金球獎冷場揭曉：一個獎項社會性死亡後，會成為反指標嗎？

第79屆金球獎於日前美國時間1月9日晚揭曉得獎名單。有別於以往眾星雲集的場面，是次金球獎被稱為有史以來最冷清的金球獎，究其原因不只是疫情因素，而是這個獎項已經遭到了好萊塢的全面抵制。得獎者中，甚至僅有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與《魷魚遊戲》（Squid Game）的資深演員吳永秀等少數人士公開表達謝意，本文即就此分析金球獎遭遇抵制的前因後果。

其實今年的金球獎還是給出了一個堪稱體面的得獎名單：電影類獎項部分，《犬山記》（The Power of the Dog）最出風頭，榮獲戲劇類最佳影片、導演與男配角殊榮；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也獲得喜劇類與音樂劇類最佳影片等兩獎。

女星妮可．基嫚以《成為里卡多之路》（Being the Ricardos）獲得戲劇類最佳女主角，這或是今屆最出人意表的結果，因為事前最被看好的當然是在《史賓賽》（Spencer）中詮釋黛妃（Diana, Princess of Wales）的克莉絲汀．史都華（Kristen Stewart）。金球獎偏愛妮可．基嫚向來不是新聞，過去30年，她已經累積15次提名，這次是第4次封后。

至於在電視類項目，美國觀眾由衷狂愛的影集《繼承之戰》（Succession）獲得戲劇類最佳影集、男主角、女配角三獎，目前故事第三季進展到關鍵轉折，始終活在媒體巨擘之父陰影底下的肯道．洛伊終於反動突襲，戲劇性到達新高度，獲獎是實至名歸。但國際觀眾或許對《魷魚遊戲》的獲獎最有感，片中飾演001號參賽者的韓國資深演員吳永秀奪得最佳男配角，證明「韓流」不僅在電影界成立，連北美的電視獎項也得讓路給韓國人。

國際觀眾或許對《魷魚遊戲》的獲獎最有感，片中飾演001號參賽者的韓國資深演員吳永秀奪得最佳男配角，證明「韓流」不僅在電影界成立，連北美的電視獎項也得讓路給韓國人。

奧斯卡風向球遇冷待

不過今年各家全美各大媒體在宣布金球獎結果時，卻幾乎沒有花太多篇幅在討論電影本身，這自然與抵制風波有關，大多媒體都強調了金球獎今年的冷清慘況。

在過去，金球獎又有「奧斯卡風向球」之稱。這與奧斯卡獎賽制有關，奧斯卡得獎名單都是由廣大影藝學院會員投票決定，但要求所有選民都看完所有電影，也是強人所難。因此在此前的各個獎項就產生「帶風向」的作用，金球獎在過去便是各家電影公司的必爭之地，如果能在此先搶先灘頭堡，好像已經成功一半。

但金球獎過去受到業界歡迎的主要原因之一，也在於它的形象更親民，頒獎典禮當中，影人像是參加「辦桌」般在台下觀禮，台上主持人的脫口秀也更是百無禁忌。這個1944年就成立的常青樹大獎，一向都廣受業界青睞，對於海內外片商而言，掛上「金球獎」金字招牌，也對宣傳大有助益。只是這長期累積下來的信譽，卻在2021年一個醜聞爆發之後，幾乎全數破產。

在說明後續風波之前，得先說明金球獎背後究竟是由誰來決定獎項誰屬。

不像奧斯卡獎是由電影業內人士組成的影藝學院定奪，金球獎其實是一個記者觀點的獎項，它是由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Hollywood Foreign Press Association，HFPA）主辦，據官方資料顯示，目前有來自世界各國的103名記者組成。

HFPA的草創者為了增加自身團體的影響力，決定開辦獎項，富有遠見的選擇了「金球獎」這個名稱，而不是冗長的「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獎」。金球獎聽起來更明快與霸氣，給人一種與奧斯卡並駕齊驅的心理感受，這讓外界看到這個獎項時，至少不會認為它其實只是代表小眾意志的獎項。

過去鮮少有人思考過HFPA有哪些會員，也不了解參加的規則為何。雖然現在一出事，各大電影公司都要劃清界線，但其實大家早就心知肚明，這其實根本是一個「小圈圈」獎項，凡是操盤過奧斯卡獎季的公關人員，大概都知道這裡頭水有多深，只是從來不願戳破，而正是因為小圈圈比較好掌握。如果只要向數十人砸錢就能帶風向，對大家來說也更省事。

即便內部成員再保守，也不能坐視自我毀滅，HFPA隨後在八月通過了新的章程，同時宣佈禁止會員收受來自片商、公關人員等有關人士的宣傳品。不過種種改革似乎未能讓好萊塢各界恢復信心。

社會性死亡的達成

在去年接連爆發的金球獎醜聞之一，正是HFPA會員涉嫌收受賄賂。HFPA被踢爆有30名會員在Netflix影集《艾蜜莉在巴黎》（Emily in Paris）拍攝期間獲得巴黎高級酒店招待，更有採訪與探班特權。《艾蜜莉在巴黎》不無可能是因為如此才獲取了金球獎喜劇與音樂劇類最佳影集與最佳女主角兩項大獎提名。

而引爆這一切議論的起點，是《洛杉磯時報》在2021年2月底以來做出的深度報導。當時《洛杉磯時報》採訪了50位媒體人員、公關與HFPA會員，在報導之中，花了不少篇幅說明HFPA內部的腐敗，尤其針對財報不清的批評可說是舉證歷歷。

例如因為金球獎連年都授權電視台NBC進行轉播，因此得以獲得大筆權利金，HFPA會將這些收入回饋給會員，一年就有超過200萬美金報酬，其會員光是看片就又錢領，這是影藝學院與其它影評人協會獎想也想不到的福利。但是在報稅時，HFPA卻又將自己包裝成非營利組織，試圖瞞天過海。

不過在這系列報導之中，最令外界有感的反倒不見得是賄賂與財務問題。反而是它嚴重踩到了近年美國政治正確的底線。

HFPA深知保持生存之道，就是維持組織的神祕性，所以當《洛杉磯時報》去年進行追查時，發現官網上基本上找不到會員資料。過去外界所知的會員，多是比較常拋頭露面的國際記者。但是經過一連揭露，才發現原來協會成員不僅包括根本不是記者的人士，除了包括長期定居美國的金馬影后盧燕之外，甚至包括又聾又盲的退休長者。

最早讓這些醜聞得以浮出檯面的，是一名過去名不見經傳的挪威記者克爾斯蒂．芙拉（Kjersti Flaa），她在2018年起連三年申請加入HFPA被拒。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不是能力與資歷不夠格，而是HFPA根本刻意拒絕讓新的會員加入。她最終在2020年提出了反壟斷訴訟，指控HFPA壟斷了外國娛樂報導，她的舉動直接促成了2021年《洛杉磯時報》的完整追查。

不過決定誰能參加、誰不能參加，還是依照組織內部章程決定，外界看來的確無從置喙。之所以說它踩到底線，正是因為HFPA被指控內部居然沒有一位黑人會員，此事幾乎宣告了金球獎的「社會死亡」。

要所有會員放下既得利益，全面歡迎新人加入，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HFPA表面上宣告有改革決心，其實也只不過增加寥寥21人，對於外界而言，這根本是無感的改革。

記者們的山頭

此時，南非記者薩曼莎．奧佛雷-普林斯（Samantha Ofole-Prince）的經歷也再次見報。這位黑人記者在2013年曾經試圖加入HFPA卻遭到拒絕，不過當時好萊塢氛圍與現在又有不同，因此當時並未激起太大漣漪。

原來這位記者薩曼莎當時提交報名後，一位同樣來自南非的白人資深記者瑪格麗特．加德納（Margaret Gardiner）主動聯繫她，要她承諾未來不可以向南非任何報章雜誌、網路媒體供稿。

這是因為HFPA的會員基本上都各個劃分出了自己的「領地」，如果有新會員加入，也就代表導致多一個人加入資源分配。這位記者擔心自己不再是獨家，導致分取的利益被瓜分，因此才提出要求。不過當薩曼莎回覆她自己的供稿範圍是西非之後，對方又再得存進尺，確保自己能在更多非洲國家擔任獨家供稿，就連北非線的記者也開始對薩曼莎有所警戒。

最後協會內部舉行投票將薩曼莎的入會申請否決，究其原因，就是領地問題沒喬攏（談妥）。不過此事其實已經早為金球獎醜聞埋下伏筆，當時之所以有會員決定推薦薩曼莎入會，正是因為內部也有會員深知HFPA亟需改革。

事實上，克爾斯蒂．芙拉之所以被拒，也跟北歐領地分配有關。HFPA前主席菲力浦．柏克（Philip Berk）在2014年的回憶錄當中也曾坦言：「我們的領地保護政策確實發揮到了極致。」這個體制之所以能夠維持數十年屹立不搖，正是因為「金球獎」的招牌太響亮，大到不能倒，而且好萊塢各界也需要這個招牌。

HFPA由各據山頭的記者所把持的狀況，致使內部成員高齡化，許多會員甚至已經不是線上的記者，卻依然享有福利。隨著《洛杉磯時報》掀開了潘朵拉之盒，會員的專業性也受到檢視，以「黑寡婦」一角聞名的女星史嘉蕾．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更公開指控自己曾在接受HFPA採訪時遭遇到性別歧視的提問。

如果認為樹大必有枯枝也就錯了，HFPA恐怕是由上而下都已經無藥可救，出演《神鬼傳奇》（The Mummy）系列成名的男星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在2018年也曾指控自己遭到前主席菲力浦．柏克的性騷擾，致使他萌生退意，淡出電影演出。

HFPA雖然承諾改革，聲稱要在2020年內加入13名黑人成員，但就在發出豪語的後一個月，這位HFPA的前掌門人菲力浦．柏克就在電郵中嗆聲Black Lives Matter運動是一個「種族主義的仇恨活動」。HFPA聞言後緊急將他開除，但仍然止不住各界的抵制行動。

改革有用嗎？

有著龐大影迷基礎的好萊塢群星加入抵制行列是金球獎走向末路的關鍵，除了方才提到的史嘉蕾．喬韓森之外，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甚至退回了自己兩個金球獎獎座。電視台NBC隨後在五月宣布停止轉播金球獎，Netflix與華納等片商也都宣告除非HFPA改革，否則將不再與之合作。

即便內部成員再保守，也不能坐視自我毀滅，HFPA隨後在八月通過了新的章程，同時宣佈禁止會員收受來自片商、公關人員等有關人士的宣傳品。不過種種改革似乎未能讓好萊塢各界恢復信心，待金球獎在2021年12月13日宣布入圍名單時，報導媒體銳減，負責宣讀入圍名單的史努比．狗狗（Snoop Dogg）甚至屢次讀錯入圍者名字，使得金球獎更成了笑話一樁。

不同於過去各大片商、公關公司努力討好HFPA會員的「榮景」，這一屆HFPA會員就連片子都看不到，只得自己想辦法自掏腰包。新任主席海倫．赫納（Helen Hoehne）當時誇下海口，稱2022年的金球獎頒獎典禮絕對會非比尋常。

不過隨後各大片商都宣布不派代表出席金球獎，包括以《魷魚遊戲》入圍的李政宰也都表明不出席，HFPA則以防疫為由自找台階，其實若無疫情因素，也不會有過去盛況。最後典禮選在比佛利山莊希爾頓酒店宴會廳舉行，僅僅90分鐘跑完流程，這使得2022年金球獎果然如同赫納所言，確實「非比尋常」。

若非美加廣電影評人協會獎（簡稱BFCA）延期，金球獎的境況或許只會更慘。這個獎項與金球獎原訂與金球獎同日舉辦，在金球獎陷入危機之後，它普遍被視為最有可能接替金球獎地位的北美影視獎項。至少今年在金球獎以文字直播公佈得獎之後，各家主要媒體仍然報導了金球獎的入圍名單，這似乎代表金球獎一息尚存。

金球獎的盤算，片商與影星當然也不會不知道，他們擔心的是，奧斯卡會不會為了更明確地與金球獎切割而刻意開出一個與之完全不同的名單。過去影藝學院會員會看金球獎來當作投票依據，之後說不定反而將它視為反指標。

許多影迷不免霧裡看花，不能了解HFPA既然已經承諾改革，為何片商與影星們會選擇如此絕情。其實除了上述提及政治正確紛爭之外，一方面也是真的沒有人相信HFPA能夠有可能做出徹底改革。在爭議過後，HFPA雖然增加了21名新成員，並確保女性比重佔三分之二、有色人種佔三分之一，也換上新任幹部，但即便如此，HFPA依然還是一個數十人的小圈圈，也無法真正汰除不適任的會員。

照著舊有規則走，菲力浦．柏克所言的「領地保護政策」仍然難以動搖。要所有會員放下既得利益，全面歡迎新人加入，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HFPA表面上宣告有改革決心，其實也只不過增加寥寥21人，對於外界而言，這根本是無感的改革。

不過金球獎倒也未必就是走向窮途末路，因為至少它還有一個優勢，那就是它對於得獎作品多少還是有加值效果。畢竟不可能全世界的影迷都知道金球獎遭遇抵制的前因後果，普遍仍願意參考這個獎所肯定的作品。未來如果入圍名單、得獎名單與與奧斯卡獎又有些重合，說不定還是能夠守住風向地位。片商與影星屆時也可能等到風波平息後幾年，選擇見風轉舵。

過去風波傳出之前，金球獎偶爾也會給出與奧斯卡大相異趣的結果，兩獎稱不上是平起平坐，但至少有玩出一點區隔，可見金球獎也曾經想走出自己的個性。但此後如果金球獎想要再度重回往日榮光，不免得認清自己角色，乖乖的當一隻「寄生蟲」，唯有做出精準的奧斯卡預測，才可能被大家瞧得起了。

金球獎的盤算，片商與影星當然也不會不知道，他們擔心的是，奧斯卡會不會為了更明確地與金球獎切割而刻意開出一個與之完全不同的名單。過去影藝學院會員會看金球獎來當作投票依據，之後說不定反而將它視為反指標。這也難怪得主紛紛拒絕接受這項榮譽，避之唯恐不及。

至於韓國演員吳永秀接受金球獎殊榮，是因為他本身不在好萊塢體系，表態也不會有任何損失。而妮可．基嫚公開接受金球獎也不是因為她神經大條，而是她本來就不是奧斯卡熱門，倒是不必有太多算計。

金球獎其實沒死，只是成了植物人，恢復意識的機率極低。

但在千變萬化的好萊塢，一切都還有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