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雞蛋蒸肉餅」來台變「絕命青年」:獨立樂團在這時代的內心翻滾

「天始終會亮,人總會抑鬱,我只是想為那些抑鬱的人帶來力量。這一年來很多人離鄉背井,我們想要大家知道,大家並不孤單。」
香港樂隊絕命青年,Soni(左)和Soft(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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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命青年」來得風塵僕僕。

下午兩點,她們騎機車前來,陽光燦眼;走入咖啡店後,兩人身上彷彿還沾著發燙的光粒。總算坐了下來,翻看菜單,Soni忍不住唸出拗口的菜品名,Soft就笑Soni國語講得有夠爛。兩人間的「交鋒」一來一往,持續懸浮在空中,從沒停過。

主音Soft和吉他手Soni,是香港數字民謠(Math Folk)樂隊「雞蛋蒸肉餅」(GDJYB)成員,曾以團體獲得2018年台灣金音創作獎 「海外創作音樂獎」,此前也數度在台舉辦演出。「雞餅」創團近十年之際,兩人決定來台發展,並另立二人音樂組合,取名為「絕命青年」。

2021年4月,與很多香港人一樣,「絕命青年」選擇踏上漂泊旅途,尋求另一種生存方式。然而在塞滿音樂設備的行李中,卻連一件冬衣也沒有。「我本身以為年底還有機會回到香港,現在看來是沒可能了。」

2021年12月18日台北,香港樂隊絕命青年在台上表演。
2021年12月18日台北,香港樂隊絕命青年在台上表演。

絕體絕命,黑暗中找光束

絕命,聽起來有種決絕的意味;然而絕命青年發佈的第一首歌曲《天始終會亮的》,卻有別於以往「雞餅」的雜糅風格,以一把聲、一支吉他,緩緩推進,捕捉天光。

為何要取這樣的名字?「本來也有很多選擇的,最後還是覺得『絕命青年』好,有小小型(酷),又不會太核突(難聽)。」Soft解釋道,「以前玩過一個很hit的日本遊戲,叫做『絕體絕命都市』,講述城市發生地震災難之後,裡面的角色要如何逃生、如何生存。我們當時覺得,現在就好像一個災劫後的世界,作為絕體絕命的青年,要找方法在亂世中生存。」言畢,Soft望向Soni,鬼馬地笑了笑:「同埋聽起來幾型呀(而且聽上去蠻酷呀),用國語讀也不覺奇怪。」

2021年4月,與很多香港人一樣,「絕命青年」選擇踏上漂泊旅途,尋求另一種生存方式。Soft拍攝影片,記錄了此次離境全過程:兩人推車裡塞滿了大小行李,身為音樂人的Soni還隨身帶著「架生」(工具):吉他、混音器材、一堆電線,以至過安檢時被仔細盤查,差點拖慢了行程。「她去到哪裡都被人以為那些(音樂器材)是炸彈。」Soft調侃道。

然而在塞滿音樂設備的行李中,卻連一件冬衣也沒有。「我本身以為年底還有機會回到香港,現在看來是沒可能了。」Soni略顯無奈,Soft則「打蛇隨棍上」(順桿往上爬):「當時你還笑我,怎麼帶那麼多冬天衫。」這的確是一場無從預料的旅途。雖然兩人一早決定來台發展,但隨著疫情態勢改變,計劃不斷被打亂;最後總算抵埠,卻不知何時才能回到香港。

樂隊「雞蛋蒸肉餅」 (GDJYB) 首張同名EP。
樂隊「雞蛋蒸肉餅」 (GDJYB) 首張同名EP。

「雞餅」十年,演出足跡不止於亞洲,更遠的澳洲、美國、乃至冰島全都去過。但在瘟疫時期,台港之間短短1.5小時的飛行距離,卻顯得「這麼近,那麼遠」。「原本希望我和Soni留在台灣,『雞餅』另一團員、貝斯手Wing就在台港兩邊走,但現時情況不容許。現在只要一來台灣,就是一次long-term stay了。」Soft說。

坐在一旁的Soni想了想,補充道:「但我覺得long-term stay也是好事。要在一個地方發展,沒可能一兩個月就要回一次香港,始終要留在這裡,就要有一個更長期的計劃。」

Soft也認同這一看法:「想像中來台灣發展,也許就是參加一些當地的演出;但現在開始發覺,要深耕細作的話,必須要在一個地方住下來,慢慢發展才行。本身台灣對獨立樂隊、另類音樂的接受程度比香港高,土壤更加豐富一些,我們一直都很想來長期發展,但一直沒有什麼原因迫使自己來,也就不會無端端離開comfort zone。」

疫情下雖有萬般限制,卻也是兩人的驅動力。絕命青年成了Running youth,衝破舒適圈,異地而居。「絕命青年」在成團文宣中寫道:「很多年前就有創作二人音樂作品的念頭,只是一直沒有認真實行。直到我們搬了來台灣,也就只有我們兩個能夠互相依靠了,順理成章地落實了一些一直想做的事情,寫了幾首輕快但不愉快的歌。」

只是兩地交流雖頻密,但在音樂產業形態、工作模式上仍有殊異。台灣樂團素有「跑校園」的傳統,意在各大高校巡演、吸引到更多聽眾。Soni提到:「常常有人跟我們說『不如你們跑遍整個台灣的校園』,我覺得這件事是有可能發生的,但還要再問多幾個朋友,因為我們都不知道如何開始。」 Soft也在一旁打趣道:「係囉,話跑就跑嗎?就咁行入校園跑(是呀,說跑就跑嗎?就這樣走進校園跑)?」

又如香港有工廈band房文化,獨立樂隊多數都會長租一間斗室來「夾band」,band房可以作為相對穩定的聚腳點;而台灣的練團室已具規模,因此要練團,則多數要租用市面上的rehearsal room,「除非是經營了一段時間的樂團,或者自己搭一間房子來搭band房,但始終比較少。」Soft直言目前尚未熟悉台灣的工作模式:「我們也在向一些音樂人或其他幕後策劃人請教更多,這一年會繼續努力,慢慢深入,認識這裡的文化多一點,才能夠了解他們如何運作。不急的。」

2021年12月18日台北,香港樂隊絕命青年在台上表演。
2021年12月18日台北,香港樂隊絕命青年在台上表演。

面對抑鬱潮,創作是一種發放

「天始終會亮的。人總是會抑鬱的,我只是想為那些抑鬱的人帶來力量。」「這一年來很多人離鄉背井,我們想要大家知道,大家並不孤單。」

「絕命青年」為第一首單曲《天始終會亮的》製作了MV,在淡水海邊取景。

「我們想要海。」Soft說。

影片開頭沉浸在暗夜中,只有一點點光束滑動,難以捉緊;然後有了人影,有閃動的海平面,雲層中若隱若現的橙紅色。「海給人的感覺,就是有時很平靜,有時很波動。潮退潮漲,人生也是這樣,好像一個浪,撲過來之後也會退,但退去之後還會再次拍岸,我們想表達這樣的意境。」

回想起創作這首歌的過程,Soft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來台灣隔離十四天前,我們曾誇下海口:十四天內要做一些歌出來!結果只做到一首。」Soni旋即補刀:「而且還是一兩年前就開始寫的,2019年之後。」2019年之後,香港樂壇湧現出不少關於「明天」的作品,黃妍《天光前》、Serrini《晚安,明天見》 、C AllStar《沒明⽇的恐懼》,唱出集體的迷茫與失落。Soft寫這首歌,則是想為人生帶來一些希望:「天始終會亮的。人總是會抑鬱的,我只是想為那些抑鬱的人帶來力量。」

「現在很多人的狀態都是比較虛無些的,尤其是這一代香港人,感覺有所迷失,無力感好重。《天始終會亮的》是一首帶點憂鬱的歌,但不希望只帶出絕望的感覺。」歌詞裡有一句寫道:

明天雲飄往哪裡
沒有人知道
只要太陽還是會升高
只要明天還會來到

Soft填詞,像是在茫茫海水中打撈起失落的,再給予一個輕盈的擁抱:「真的沒人知道雲會飄向哪裡,但無論雲會飄向哪裡,天都是會光的,明天依然會到。」

香港樂隊絕命青年,Soni(左)和Soft(右)。
香港樂隊絕命青年,Soni(左)和Soft(右)。

12月17日晚,公館河岸留言live house擠滿聽眾,「絕命青年」在此舉辦了來台後的第一場演出。狹小的舞台上,Soft戴頭巾、Soni戴墨鏡,音樂開始即身隨節奏擺動,很有型格;每唱完一首歌後,兩人又釋出渾身解數、搜刮腦海裡的國語詞庫,與觀眾密集互動,逗得台下一片笑聲。

「雞餅」來台演出次數不少,也累積了一定數量的觀眾,在台灣發展看起來理所當然、也必定順風順水,然而Soni卻在移居後,敏銳地感受到了身份上的尷尬:「有時會想到,始終我不是本地人,在處事、工作上,都會有很大的代溝。」當晚演出曲目裡,有一首暫名為《離開的人》的新歌,是寫給的離家漂泊的人們,歌詞融入了身居異地的兩人此刻的瞻望:「在世界某一個角落,我們一定會重聚」。在演唱前,Soft說:「這一年來很多人離鄉背井,我們想要大家知道,大家並不孤單。」

「創作的本質就是表達和記錄,我們活於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就會有什麼樣的聲音與故事。很多時候並不需要通過創作活得救贖或力量,因為創作是一種發放,不是接收。我們希望人們從中感受到故事,喜歡聽,那就夠了。」時代那麼快,「絕命青年」在回應與記錄之間,也正努力摸索著新的音樂風格。

「整天有人問我們:『怎麼?現在雞餅只剩下你們兩個?』」Soft笑笑口否認道:「不是的不是的。『絕命青年』是另一個團體,所以也想在音樂風格上做一些轉變。但始終都是出自於我們之手,是不是會完全不同?我覺得那是很難的。只是希望盡量不要太相近,而且『雞餅』始終比較rock一點。」

「『雞餅』會比較外放狂野,但『絕命青年』是比較內在的狂野,在內心翻滾的那一種。」Soni補充道。Soft進一步解釋兩隊曲風的差異:「『雞餅』會更另類一些,『絕命青年』則想走一種傾向電子的聲音,曲風反而沒有那麼另類。對於聽眾而言,『雞餅』並沒有那麼容易消化,但我們也想做一些比較容易消化的音樂。」

可以說「絕命青年」是帶著香港元素、在台灣萌發的音樂組合。台灣的一切,對於兩位創作人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新鮮的語言、人情、經歷,也必然會帶來啟發和靈感。這一創作機制目前啟動了嗎?Soft坦言:「創作對我而言,會有一點滯後的,我現在吸收的未必及時呈現出來。創作這件事本身就來自生活,所以我相信之後一定有關於這個地方的創作發生。」

2021年12月18日台北,香港樂隊絕命青年在台上表演。
2021年12月18日台北,香港樂隊絕命青年在台上表演。

Youtube時代,青年們如何發掘彼此

「焦慮的話也就只是生活壓力吧。但是誰沒有壓力呢?一起加油努力吧!」絕命青年,大概是帶著置諸死地而後生的樂觀。

演出結束前,Soft隨口一問:「其實我們也有一個Youtube Channel,叫做『小軟子又有心事』,有多少人知道?」幾乎全場觀眾都興奮地舉起手。「嘩,原來大家都是看Youtube來的,那麼⋯⋯也請大家多多留意我們的音樂。」台下大笑。

從前流行電視撈飯,現已變成Youtube撈飯。尤其是在疫情爆發後,不少藝人、音樂人少了演出工作,卻都開始經營自己的Youtube頻道。「沒有演出就沒有收入,到了去年,甚至連freelance也沒有一件,所以才開始拍Youtube。」Soft苦笑,但說起自己的頻道,還是有幾分自得:「一開始拍啲野好鬼悶(拍的東西很悶),後來愈剪愈好了。」

在香港,她們拍第一視角的電單車(機車)騎行,加上精心選過的音樂,陪觀眾一起遊車河;有時也上山下海,從石澳大潭到黑角頭,發掘無人留意到的香港靚景。後來到了台灣,她們也拍防疫居家生活,台灣好去處,記錄在此展開新生活的點滴小事。就連訪問當日,Soft剛剛坐下時,第一時間從隨行袋中拿出腳架和相機:「我們可以自己也放一部機器嗎?是給自己做一些記錄。」

而最近點擊率頗高的一則影片,邀請了台灣獨立音樂人鄭宜農擔任嘉賓,談論台港音樂工業的不同之處。「我們同宜農認識很多年了⋯⋯死啦,點識架(怎麼認識的)?」Soni一臉茫然地回憶著,「突然有點印象!之前我在Youtube拍『大象體操』的吉他cover,就先認識了他們。他們與宜儂有另外一支樂隊叫作『小福氣』,大家有所交流,就這樣認識了。」「很有趣的是,宜農剛剛出了一首新歌叫做《天已經要光》,與我們的新歌《天始終會亮的》,有很相似的感覺。氣場相近的人,也好似容易相熟。」

2021年12月18日台北,香港樂隊絕命青年在台上表演。
2021年12月18日台北,香港樂隊絕命青年在台上表演。

那麼Soft與Soni又是如何結識的呢?Soft不假思索地回說:「也是Youtube識(認識)的!」

「係呀,Youtube帶給我們幾多野(多少東西)!」Soni笑道,Soft若有所悟地感慨:「無怪之(難怪)我們現在是Youtuber了。原來我們是Youtube一代人。」

2012年,Soft已經開始在Youtube上傳影片,風格與現在不同,主要以改歌為主。Soni偶然間看到了Soft的影片,很是喜歡,於是兩人加為好友,輾轉一年多後終於在現實中相認。而當時Soft已經與雞蛋蒸肉餅的鼓手Heihei合作,於是連同Soni一起,成立了最開始三人版「雞蛋蒸肉餅」。回想起這段往事,Soft仍讚賞連連:「當時她(Soni)就好像星探那樣,發現不同人的才華。」

「之後一直走到今天,大家開始有不同的發展。」Soni有些感慨。

「就好像雞蛋會慢慢孵化出不同的生命。」Soft說。

Soni又補充解釋道:「對,因此鼓手現在也有自己的單人作品,貝斯手也有自己的影像作品,我們則來了台灣,像是走出了另外一條宇宙平行線,絕命一下。」

從雞蛋裡破殼而出的絕命青年,在大疫年裡匆忙告別家鄉,整裝出發尋找新路。這不免讓人想起黃耀明《親愛的瑪嘉烈》裡唱的:「慘綠青年/你比我沒底線/行裝更多/年資更淺/離家更是遠」。前些年多講「邊青」、「隱青」、「廢青」,不作為或不安分,逐漸成為青年被指摘的兩大原因。然而青年的狀態怎可能如此單薄:「青年的狀態大概就是介乎與少年與中老年之間?年紀確實只是一種心態。任何人也會老去,只要保持包容的心,願意站在年青人的角度看事物,你就會永遠地年輕。我們不會去定義自己是那一款青年,就像許多青年一樣其實不喜歡被標籤。」Soft回應道。

那麼面對無法預測的前路,最大的焦慮是什麼呢?

「焦慮的話也就只是生活壓力吧。但是誰沒有壓力呢?一起加油努力吧!」絕命青年,大概是帶著置諸死地而後生的樂觀,不斷向強調著:

只要我們還繼續呼吸
只要我們堅持自己
天始終會亮的

香港樂隊絕命青年,Soni(左)和Soft(右)。
香港樂隊絕命青年,Soni(左)和Soft(右)。

讀者評論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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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继续创作,加油~

  2. 有幸在澳洲看过她们的现场演出,希望她们越来越好哦

  3. 加油!鸡蛋蒸肉饼和郑宜农我都喜欢!

  4. 很好的訪問,將2人寫活了。

  5. 我也是他們YouTube的觀眾,加油!

  6. 加油,要努力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