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駭客任務:復活》:Matrix系列的句號夠完美麼?

二十年後,觀眾早被官能刺激的畫面疲勞轟炸,與此同時全民對科技認識大幅提升,而這注定了Matrix系列的難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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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rix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失敗的電影系列。

Matrix在1999年以橫空出世時,提出「你知道你並不是活在真實世界裡面嗎?」的疑問。這題材在當時並不新鮮,早一年的《真人Show》(Truman Show, 又譯「楚門的世界」,1998)和《十三度凶間》(The Thirteenth Floor, 又譯「異次元駭客」,1999)都在玩類近的題材,不過,Matrix糅合功夫、子彈時間,再借一點網路和哲學(包括Jean Baudrillard的後現代理論)的皮毛,就給觀眾莫大的新鮮感。那時大部份人對網路認識不多,甚至,不是所有人都有internet presence。

第一集的空前成功,要在第二三集找出能超越第一集的宏大概念近乎緣木求魚,結果導演專注於建構人類和AI之間對立的歷史、Zion城的建立和救世主的由來。可惜受限於背景故事的平鋪直敍(這表達做法最適合小說,而不是重視畫面和動作的電影),對普通大眾來說,這兩集的欣賞價值就是連場動作場面,反而由九個風格各異的動畫組成的Animatrix(2003),由於不執著於宏大的概念和複雜的背景故事(除了本身就是編寫歷史的兩集〈The Second Renaissance〉),而著墨於人物感情,反而令人驚豔。後人談到Matrix,多數只欣賞第一集,後面兩集不是門檻過高,就略過不看。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目標觀眾:看熱鬧還是看門道?

Matrix 4攤給觀眾看的招數,不再是炫人的特效或創見,而是讓老粉絲感到親切的場面、對白、動物、鏡頭角度。它不只是續集電影,也在致敬和解構前三集,並帶有濃濃的懷舊風。

二十年後,當代觀眾早就被畫面上的官能刺激疲勞轟炸,要超越前兩集的打鬥場面殊不容易,但更要命的是,網絡幾乎無處不在,我們有1999年仍未面世的Google, Facebook和智能電話,「大數據」和「演算法」就連一般人都琅琅上口,要在電腦科學上超越大眾的認知水平而不至於孤芳自賞,又是另一難題。這個全民對科技認識提升帶來的高山,注定了Matrix這個系列——一如《未來戰士》系列在頭兩集後——難以為繼。長拍長有的《侏羅紀公園》不是科幻電影,而是以動物為主題、卻又不會在拍攝期間傷害動物的驚悚電影,恐龍本身也是一個永不過時的主題。而第二集和第三集的重心:人類和AI鬥爭的歷史,更不是主流觀眾那杯茶。

因此,Matrix 4(The Matrix Resurrections,台譯「駭客任務:復活」,陸譯「黑客帝國:矩陣重啟」,港譯「22世紀殺人網絡 復活次元」)的目標觀眾有兩種,一種是看熱鬧,另一種是真正看得懂門道。

先說給熱鬧的觀眾,入場前還是要重溫前三集。他們在第四集看到的,不是如第一集般炫人的特效或創見,而是讓親切的場面、對白、動物(如黑貓和兔子)、鏡頭角度。第四集看來不只是續集電影,也在致敬和解構前三集,並帶有濃濃的懷舊風。在第一集裡出現的子彈時間,在第四集成為囚禁Neo的「空間牢獄」。

當愛情來到中年

除了致舊,這一集最容易引人共鳴的,是Neo和Trinity的愛情故事。我一邊看一邊想到的,不是其他拍續集的科幻電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又譯「2020」,1982)和《魔鬼終結者》(Terminator,又譯「終結者」或「未來戰士」,1984),而是包括《情留半天》(Before Sunrise, 又譯「愛在黎明破曉時」,1995)、《日落巴黎》(Before Sunset,又譯「愛在日落巴黎時」或「愛在日落黃昏時」 2004)和《情約半生》(Before Midnight, 又譯「愛在午夜希臘時」,「愛在午夜降臨前」2013)的「愛在三部曲」。

同樣橫跨接近二十年,在「愛在三部曲」裡,男女主角年輕時在維也納邂逅,九年後在巴黎再遇,但男主角已婚生子,女主角也有穩定對象,後來兩人依依不捨,再也無法分開,讓觀眾以為這是兩人之間最美好的結局,豈料在九年後的第三部裡,兩人雖然已結婚,導演卻讓我們目睹有情人終成眷屬後血淋淋的現實:他們面對婚姻危機,在酒店吵起架來。女主角袒露不再年輕的身體那一幕時,我彷彿聽到她在說:「歲月是把殺豬刀,不只把我變成中年婦女,也把我們年輕時的甜蜜全部掃落多瑙河和塞納河河底。」

Matrix系列來到第四集,給我的感想也非常接近。

那時他們青春無敵也不知天高地厚,對比現在已是中年的兩人。這一幕不只勾起他們回憶,勾起前三集的劇情,也讓我想起,當年看前三集時年輕的我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在第一集裡,Neo服食Morpheus提供的藥丸後,睜開眼去面對真實的世界,成為 The One救世主,最後在第三集的反高潮裡「功敗垂成」,Oracle說他會回歸。觀眾期盼了十多年後,在第四集裡,飾演男女主角的兩位演員毋需刻意裝老,而是年華自然老去(Keanu Charles Reeves, 1964; Carrie-Anne Moss, 1967),他們臉上的眼袋、黑眼圈、魚尾紋和法令紋,並不全然是化妝的結果。

事隔多年再登場的Neo和Trinity,前者現名Thomas Anderson,是著名遊戲設計師,後者名為Tiffany,成家立室。Matrix前三集的劇情,箇中的緊張刺激,出入生死之間,只是他們「夢中」的冒險,Neo把夢境變成遊戲,也讓導演理所當然在電影裡肆意加插前三集的片段。

這一集讓我最有感的一幕,當屬後中年的Neo和Trinity在咖啡廳裡面對面坐著,在聊Neo設計的遊戲,Trinity問Neo,遊戲的男主是否他的個人經歷,並談到遊戲女主角的設定和她的相似度。兩人聊天時插入年少氣盛的Trinity開電單車(摩托車,機車)載Neo的片段,那時他們青春無敵也不知天高地厚,對比現在已是中年的兩人。這一幕不只勾起他們回憶,勾起前三集的劇情,也讓我想起,當年看前三集時年輕的我,如今也邁入知天命之年。這個情緒在一瞬間的衝擊,對同步欣賞這系列兼和主角一起成長的影迷,一如《情約半生》給我的震撼,算是看Matrix 4的意外收穫。

第四集和第一集故事套路相同,都是要Neo先覺醒,進入殘酷而真實的世界後去完成下一階段的任務。不同的是,同樣是吞食藥丸,在第一集是尋求真相,在第四集是「已找到真相,也反抗過後,是否甘於接受失敗」。如果說年輕人的行動是衝動,中年人的裹足不前,就是經驗的累積,有更深沉的思考。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駭客任務:復活》劇照。

只修未來史難免離地

不管一部科幻作品在編寫歷史上如何鉅細無遺,但只顧玩設定,修未來史,而無意反映人性和現實世界,就難免「離地」。

在希臘作家卡山扎基(Nikos Kazantzakis)的《基督的最後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 1988年由Martin Scorsese改編成電影)裡,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承受無比痛苦時,魔鬼偽裝成天使引誘他:如果耶穌步下十字架,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娶妻生子,也就是過「正常人的生活」。耶穌受不了這個最後誘惑,放下成為救世主的使命。幾十年後,耶穌在油盡燈枯時,重見從前的幾個門徒,被猶大指責背信棄義,逃避責任。這時,耶穌才悔不當初,請求上帝「重設」,於是,他又回到十字架上,「手上、腳上和心上有劇烈的苦楚⋯⋯他吐出一聲勝利的歡呼:『成了』!」(譯文取自時報版,王鴻仁等譯)

同樣飾演救世主的Neo和Trinity,都要在第四集面對這個誘惑,對中年人來說,這個誘惑,是Anderson的名成利就,是Tiffany的四口之家,是不小的機會成本。

Marix 4給內行觀眾看的,是延續人類和AI之間的鬥爭史。

這段歷史在前三集是用較為直白的方式去表達,來到第四集,卻成為謎團。和Neo怎樣復活,Trinity怎會出現卻又對他毫無印象等,成為Neo和觀眾都要找出的真相。這個層層解謎的方式,是相對前三集的一大進步,也讓長達兩個半小時的電影保持張力,

原來Neo和Trinity死後,被復活過來。為免喚起他們的記憶,所以給重置身份,更狠的是給Trinity完整的家庭,成為她和Neo重新結合的障礙。整個背景故事和怎樣鋪陳,都非常精彩。去找Neo的女生角色叫做 bugs,改得非常貼切。不過,這故事也有一個先天無法解決的bug,為什麼不安排兩個人都是行動不便而且講不同的語言?這樣他們根本就無法接觸。

如同第一集在解開謎團,剩下的就是動作場面和Neo的最後覺悟一樣。第四集在鋪陳完背景故事,剩下的就只剩下動作場面和愛情故事。

我喜歡Matrix 4裡導演處理男女主角的感情線,箇中的回首當年能觸動我這中年人。這個迥異前三集的細膩感情,無疑是兩個加入編劇團隊的小說家David Mitchell(也是電影《雲圖》的原著作者)和Aleksandar Hemon的功勞。可是,身為科幻片,在科幻元素方面,Matrix 4也一如預期,別說沒有交出超越第一集的視野,甚至沒有拿出符合廿一世紀二十年代的當代視野,它根本沒這企圖。不管一部科幻作品在編寫歷史上如何鉅細無遺,但只顧玩設定,修未來史,而無意反映人性和現實世界,就難免「離地」。若論對當代科技洪流的反思,「科幻片」《Don’t Look Up》雖然毫不科學,反而探討得極深入,近乎鞭撻得體無完膚。不過,Matrix 4的結局,已經比第三集結尾令人滿意,希望能為這個系列畫下正式的休止符。

讀者評論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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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片中最該挖掘的主題:不是所有的人都渴望清醒。可惜,成了庸常的中年懷舊片。猜測資方的壓力,片中人物的吐槽不就是心聲嗎?

  2. 如JaymesStewart所說,The Analyst把東西都說得很直白;他從以前版本的Matrix學習,知道人的生活只有快樂是不足夠,還要有苦難 – 人的情感比事實更容易操控,直中現時網絡生態,許多資訊都是以激發人的情感為主,利用人的憤怒、不滿、傷心去控制。前段我覺得The Analyst設給Neo的setting十分精彩有趣,到後段也是持續告訴我們三部曲的一個重要訊息(愛的力量和選擇的意義),看到Neo與Trinity的重逄和互相信任,真的很懷念…

  3. 本来已经快要放弃了,读过这篇影评后又变得期待了。明年年初可能又要lockdown了,要看应该尽快去。

  4. 还未看到电影,但还是很期待。最近常常借助这个系列电影的时空背景,来理解当下风靡正酣的「元宇宙」,所以当看到文中有提第一集中的子弹时间,已经在第四集中变成囚困Neo空间牢狱时,不免臆想,难道Neo被困在某个NFT之中了吗?

  5. 我沒有當作科幻片來看Matrix。
    這齣完全是宗教電影(靈知派),線索是”Déjà vu”。科幻只是外表。
    不知道 譚劍先生有否體驗過「既視感」,夢中出現過的場景事件,在現實發生。我自己經常發生。

  6. “不過,這故事也有一個先天無法解決的bug,為什麼不安排兩個人都是行動不便而且講不同的語言?這樣他們根本就無法接觸。”
    電影不是已經解釋(又或者,自圓其說)了嗎?The Analyst說了要讓他們適當接觸,才能產生最大電能。他還說已經試過好幾次,才掌握到如何讓他們相遇但不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