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第一爐香》(以下電影簡稱《第》,小說簡稱〈第〉),是許導人生中第三度改編張愛玲,又挾首位女導演獲威尼斯終身成就獎之勢,是當然的一時話題作。然而電影引來爭議批評不斷,用許鞍華自己的話說是「由開鏡第一天被罵到現在」,梁文道與許鞍華的「八分」訪談中亦特意提到了電影未上畫、豆瓣評分已跌到5.5分低點的奇異現象。工作關係有同事去搜尋影評,她說看了五頁都是負評,一篇正評都找不到。
「找不到正評」
一個沒有正評的世界,是如何形成的呢?筆者不是身處大陸網絡,未能詳細研究。但至少在巿場行銷角度來看,都是一個怪現象。筆者是香港人,見慣一般的網絡反應都是「冤豬頭都有萌鼻菩薩」(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再壞的電影都有人捧,不會維持一面倒。一般網絡都有操作,正反兩方都會有各自的網軍。除非其中一方因為某些原因而完全不(懂)作抵抗。無論如何,《第一爐香》回到香港上映,許鞍華主場,我們能否有新的角度去看這部電影?筆者本亦為原著黨一枚,但在無正評的局面中本文願作一另有角度、而望不失客觀的嘗試。
嚴肅文學作品進行電影改編,素來容易受到「簡化」的指責。這與文字媒體與電影影音媒介的差異有關,文字作品可用大篇幅進行心理描寫,深度鑽入;但電影的影音媒介要表現心理轉折是比文字困難的。張愛玲作品又因文字中的心理描寫中介外在描寫,「若得其情,哀矜勿喜」的敘事者介入,敘述語言與視角分離所造成的強烈反諷味道,因而特別難作電影改編。張迷特別挑剔,甚至喜歡互相指責其它人不懂張之真意,也是獨有現象,張迷李碧華一早說過。就算過去被認為完成度最高的李安《色.戒》,我記得上映當時,也因為把易先生改為有情郎,抹去了原著最冷酷可怕的「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心理,而引來不少原著黨不滿。許鞍華自己也說過,改編張愛玲一定被人罵的,她是明知死路一條的。
許鞍華素來知道,拍張愛玲是一定會被人罵的;明知很容易失敗也要去做,許鞍華大概憑藉的是愛讀文學的初心,以及,對香港的愛,去完成任務。
許鞍華才是葛薇龍
《第》一直被人埋怨有選角的問題,坦白說我覺得角色和原著的落差度是可以接受的,當然造成最大破壞的是馬思純,但問題不在於她沒有林黛的外型與氣質(張愛玲本人曾說過演薇龍最佳人選是林黛),而是她的把握出現了問題。葛薇龍的悲劇在於,她有世故的表面與天真的內心,非常清醒地知道喬琪不可靠,但依然盡賭一鋪走向「愛上浪蕩子-賣身作交際花-最後被拋棄」的悲劇命運。連許鞍華本人都知道薇龍是十分清醒的,而馬思純在電影裡給出的是一個一眼就看出是天真無知、時常好像恍惚或者受了創傷的薇龍,這拉低了整件事的層次。這是一個演繹問題多於選角問題,相信馬思純在拍攝過程中已被網絡輿論打擊,影響情緒。
筆者大膽提出,能夠把《第》看清楚的方法就是,把眼光從馬思純身上移開。這樣你可以看到俞飛鴻演的梁太太已經十分稱職,要妖嬈有妖嬈,要苦澀有苦澀,無論多麼奇異的衣服都穿得落落大方衣袂生風。 也可以看到中西混雜國際線,王安憶小說家水平的複雜家庭線。最重要的,香港是許鞍華主場,識者自知,我們入場看的其實是許鞍華——筆者想大膽提出的是,許鞍華本身就是葛薇龍。
筆者曾為《第》跟許鞍華做過一次長訪,和許鞍華談話,總覺得她有種少女味道,不覺得是上了神枱的「偉大」名導,精神氣質彷彿更像是在讀研究院的大學助教。原著中葛薇龍對愛情天真,但有著上海人的世故外衣,許鞍華則連葛薇龍的世故外衣都沒有。許鞍華及王安憶都心知自己與張愛玲的差異,她們不像張愛玲把人性看得那樣黑暗——在這裡,許王二人是從「關係的複雜」去回應張愛玲,將故事鋪展了,每個角色都好像有了一路走來的脈絡,便不是原著那樣極致冷酷的利害之心與人性黑暗。這是一種人文方式、文學進路的回應方法。豪爽粗獷又低調的許鞍華愛讀張愛玲,但她並不算是骨灰級張迷,所以才會不能體會原著黨的心思癖好;她在訪問中表示沒有預計到媒體和網絡言論的破壞力,我們暗裡嘆一句「不知世途險惡」,果然是成長在香港沒有見過壞人,香港人聞此坦白說真是有點疼惜。薇龍投奔姑媽時原想不到,她去的大宅是龍潭虎穴。
許鞍華素來知道,拍張愛玲是一定會被人罵的;外間對她第三度改編張愛玲虎視眈眈,又挾威尼斯首位獲得終身成就獎的女導演之盛名,製作更大,改編更難,又兼她自己一再提到的老了體力精神不足(在畫面中看到紕漏時真的傷心),根本就是難度很大的挑戰。明知很容易失敗也要去做,許鞍華大概憑藉的是愛讀文學的初心,以及,對香港的愛,去完成任務。
這和薇龍明知將來會被喬琪甩掉,未來是無邊的黑暗,但還是要賭上自己的人生,豈不相似?只是許鞍華愛的不是一個具體的喬琪喬,而是一個混雜、多元、中西碰撞而有浪漫與危險感的香港。而她為此投身的方式,是重構及保留舊香港的精神與靈魂。文念中拍許鞍華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提醒我們,許鞍華表示很committed to香港(這在她來說是很重的措辭了),想為香港做些事。在《好好拍電影》中有一幕,許鞍華隆而重之地站起來迎接一個人,原來是六十年代的老左,她想在他口中聽多些歷史,好在電影中重構香港。
許鞍華和王安憶嘗試做的,是從更大的層面去呈現她們心目中張在〈第〉所達成的高度成就:在許鞍華是〈第〉的國際性華洋混雜視野,在王安憶是複雜、墮落、扭曲的愛情(包括家庭)關係。
以複雜對複雜的改編
角色衣著不跟原著描述、姑媽用煙頭燙的變了海棠而不是杜鵑花、玻璃球沒有拍出來、彭于晏太多肌肉……如此種種都令原著黨累積怨恨。其實許鞍華及編劇王安憶不是不尊重張愛玲,只是可能根本沒想過要在這些細節上滿足張迷,沒有想像到巨大的反彈。許鞍華和王安憶嘗試做的,是從更大的層面去呈現她們心目中張在〈第〉所達成的高度成就:在許鞍華是〈第〉的國際性華洋混雜視野,在王安憶是複雜、墮落、扭曲的愛情(包括家庭)關係。
許鞍華重視取景,選在鼓浪嶼的殖民地建築群作主場景,梁太太家宴上跳華爾滋和唱英文歌,更大力營造花園宴會及蜜月遊船河部分,和田惠美給主角的服裝造型著重西服,在在都是希望著重捕捉〈第〉中的國際性或曰港式中西混雜的色彩。這種用心是值得觀眾留神的,因為這天然地比較難拍。當然平心而論,這個良苦用心因為片中大部分操純正國語而有點被遮蓋了,好像只有梁洛施略顯生硬的國語顯得比較異國(但依然是純正的),其實如果能像《明月幾時有》裡李燦森出來露一口半鹹淡港式國語,或者對白上多一點中英夾雜,大概整個國際化混雜的感覺就能更明顯。在這方面,許鞍華可說是捨易取難,不排除背後還有別的因素影響。
《第》的人際關係其實比原著複雜。司徒協的「uncle」角色加重,在電影中其實是他「相中」了薇龍,要把她培養成交際花兼翻譯,進而比較明顯地中介了喬琪與薇龍的關係,而梁太太只是因為討好司徒協而留下薇龍,那種心思就比原著減了險惡(被司徒協分擔)。電影中甚至加多了幾場戲,司徒協以家長兼僱主的姿態,權威凌駕於梁太太之上。這種怪異的家庭關係為原著所無,而它本身是比較殊異而難以理解的。其次,《第》的骨幹是一個愛情故事,而王安憶增補了的婚後部分,著重喬琪薇龍婚後那種明知雙方都不忠而要忍受,相互嫉妒又無法完全佔有對方,日漸墮落的腐敗的關係毫無出口,而在結構上呈對照。同樣,也是一種異於尋常而難以理解的關係。
一般嚴肅文學名著改編為電影時,常會被詬病為「簡化」,但許王二人的《第》相對於張愛玲的〈第〉,似乎不是取簡化易懂大眾化的路線,而是以複雜對複雜,以複雜的方式去改編原著的複雜。因此電影可能不夠順張迷心意,但許王對張愛玲的尊重是足夠的,出發點也不庸俗。
張愛玲描寫女性心理鞭闢入裡,但她的角色大部分在小說中並不成長,經常是從開始一直往黑暗的深處墜落,僅有的生存技巧只讓她們在網中愈陷愈深,最後對於父權社會幾乎沒有反抗能力。
女性的成長
筆者作為一枚原著黨,因工作關係看了兩次《第》,第二次看是訪問許鞍華之後,嘗試完全抛開原著來看,的確比較容易看到改編的心思。坦白說馬彭二人的感情戲、床戲、吵架戲都不來電,除山頂那場以外都可說是索然無味,吻戲再長都只令人尷尬。但發現電影增補的「家庭線」是有意義的,那可以讓我們發現電影中的女性成長。眾所週知,張愛玲描寫女性心理鞭闢入裡,但她的角色大部分在小說中並不成長,經常是從開始一直往黑暗的深處墜落,僅有的生存技巧只讓她們在網中愈陷愈深,最後對於父權社會幾乎沒有反抗能力。(台灣學者張小虹去年的《文本張愛玲》乃是少有正面並深入處理張愛玲作品與父權結構關係者,但其推論層次繁富無法在此三言兩語引述。)而在《第》中,所有的主要女性角色幾乎都有成長:薇龍能讓喬琪反過來妒嫉她;梁太太從交際花媽媽生成為薇龍的終生所託(回首一生的婚姻與家庭磨難);吉婕最終看破紅塵成了修女;連睨兒,最後也堅決拒絕了喬琪,沒有再對不起薇龍,堪稱上升為這個扭曲家庭中的倫理道理之柱。
關錦鵬多年前在《紅玫瑰白玫瑰》裡也曾加入「女性的成長」,那就是將白玫瑰在原著中與振保關係轉劣時的一些埋怨句子,轉到電影結尾,關錦鵬曾表示是希望表現白玫瑰的成長,她可以用家長里短的抱怨,來贏得街坊的認同(此處異於原著),建立自己的自信,作為向振保奪權報復。這個改變原著黨大概很難明白,我當年重看多次都大惑不解,只認定不合原著而覺得很彆扭,直至看了關導訪問才明白。現在覺得,改編電影有自己的用心,是值得欣賞的,何況還是一個比較政治正確的用心;而作為觀眾,掌握到另一些角度來看電影,也算是得著與成長。
這兩年來,太多事物頹敗、被消抹,世界變遷陌生,我想,去擁有一種能力,越過眼前的實存之物而看到不存在於眼前的事物,再進而去保存一份良善,對我們來說,是很重要的能力。
看到不存在於眼前的事物
《紅樓夢》的遺憾:「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原著中的葛薇龍其實肯定會失敗的,而正是這種對失敗終局的選擇與擁抱,令葛薇龍有了悲劇英雄的高度。〈第〉結尾葛薇龍自比灣仔碼頭的雛妓,「本來嘛,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又更正道:「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這個「自願」,我本來看了千百次,都覺得是無知少女為愛甘受愚弄,她將來一定輸得很淒慘——唯是過了2019之後,看這段感受完全不同,因為就算是頹敗的終局,那是不是出於我自己的選擇,就絕對很重要。因為香港處境,於是我第一次在葛薇龍身上體會到,這就是擁抱命運而在廢墟中挺立自我的悲劇英雄。雖然許鞍華自己到底是淡淡的,不像悲劇英雄——我說她才是葛薇龍,她嚷著「我要做喬琪喬!」
讀者觀眾可能覺得「許鞍華才是葛薇龍」這個說法太過主觀難以接受,電影拍得距離完美太遠、觀影感受不好那就夠了,但在這兩年來,太多事物頹敗、被消抹,世界變遷陌生,我想,去擁有一種能力,越過眼前的實存之物而看到不存在於眼前的事物,再進而去保存一份良善,對我們來說,是很重要的能力。
写得很勉强,但许鞍华很可爱
《第一爐香》未看過不好評價,香港有影評說他是跟足原著(任何改編都不太可能完全跟足),但問題是原著情節就不太合理,跟足衹會放大原著的問題。
馮晞乾就說許鞍華本身是《第一爐香》的監製,但因找不到人做導演,結果許鞍華要親自落場做導演。
讀鄧小樺這篇文章,考慮要不要看這套戲。
若去看下許鞍華年輕時的照片就能明白,為什麼選馬思純了~多謝Ann的挺身而出。
也太牵强了吧!而且编剧王安忆这样又是什么角色?
現在能有機會寫文章也不容易,謝謝讀者
很高興見到 鄧小樺的文章,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