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24日,台灣疫情延燒之際,漫威發布消息:一個月前甫以《游牧人生》(Nomadland)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導演獎的趙婷,將執導漫威第四階段作品《永恆族》(Eternals),其預告的背景音樂選用了美國鄉村歌手史琪特‧戴維絲(Skeeter Davis)在1963年獲得百萬銷售量的傳世金曲〈世界末日〉(The End of the World)。
太陽為何依然照耀?
海浪為何仍在拍打著岩岸?
難道它們不知,這便是世界末日?
因為,你已不再愛我了。
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Cause you don’t love me anymore.
5月最後幾天,我在漫威官方YouTube頻道反覆播著這支預告,看著設定在「後彈指事件」時間背景的《永恆族》畫面中那片荒蕪,對比台灣現實使人焦慮的三級警戒封閉生活,有那麼一刻,發現自己原來也跟片中角色同樣,身處末日陰影下⋯⋯不過必須釐清的是,〈世界末日〉歌詞中對於情感能否天荒地老發出質疑,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這是一首講述失戀的情歌,其實不然,歷經外公被謀殺、母親憂鬱症、一起組團的摯友意外過世,親身走過死蔭幽谷的史琪特‧戴維絲,以平靜悠遠的嗓音,將著名作詞人希薇亞•迪依(Sylvia Dee)為紀念亡父而寫下的這首歌,唱得行雲流水如詩如夢,歌詞中雖出現多個問號,卻非咄咄逼人的詰問,反倒更接近了然於心的人生感懷——我理解,我接受,然後我繼續前行。
〈世界末日〉不只是《永恆族》預告片主題曲,也出現在正片當中。流落地球的永恆族精神領袖阿賈克遇害,曾是戀人的瑟西和伊卡利斯相偕離開倫敦,從印度、澳洲、亞馬遜雨林、美國到伊拉克,逐一將散居在世界角落的其他盟友再找回來,當他們來到擅長科技發明的費斯托斯芝加哥住處,見到他的同性伴侶及兩人領養的小孩,對方原本不願放棄平凡安適的居家生活去對抗變異族,即便面臨世界末日威脅,他也只想緊緊守在家人身邊,沒想到他的伴侶卻開口勸他快點動身「去解決你的問題吧!」為了兒子的未來,他必須把握每個機會,於是費斯托斯在上路之前,和熟睡的兒子及伴侶一一親吻道別,這時史琪特‧戴維絲的歌聲幽幽響起,原來《永恆族》借用了〈世界末日〉這首歌來講道別,悲傷但又帶著希望的道別。
《永恆族》入不了你法眼之處,也可能是別人始料未及的驚喜,反之亦然。

公映後評價兩極
《永恆族》和四個月前上映的《黑寡婦》有些相似,都是以女性為敘事主體,分別選了六、七十年代老歌充當電影核心,表面上是超級英雄片,但骨子裡都是家庭片。《黑寡婦》是關於一個拼裝家庭的重逢與和解,《永恆族》則是講述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家人在母親死後團聚以算總帳的經過。當然兩者也有不同之處,講後美蘇冷戰情結的《黑寡婦》非常「大美國」,《永恆族》則是力求展現多元價值,十個永恆族超級英雄,不僅膚色不同,他們落腳之處也暗指他們無論政治認同還是出世入世立場上的殊異,而同志超級英雄及身障超級英雄的出場,則展現了漫威宇宙回應幾年前法蘭西絲‧麥朵曼(Frances McDormand)2018年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的呼籲,更主動更包容地在角色細節及故事背景上去反映真實世界樣貌的決心與誠意。
《永恆族》公映之後,無論美國還是台灣都是評價兩極。喜歡者表示趙婷並沒有被好萊塢吞沒,能夠在漫威的強勢主導下完成一部展現個人風格的作者電影,為觀眾帶來迥異於漫威爆米花電影的全新感受;相形之下,失敗者則認為那個擅長搞、言語交鋒字字珠璣的漫威這回不見了,《永恆族》雖多達十個主要角色,卻沒能像《復仇者聯盟》拍出神仙打架的熱鬧、討喜,取而代之是泰倫斯‧馬力克(Terrence Malick)天問式自溺呢喃的空洞影像,加之以如溫德斯(Wim Wenders)名作《慾望之翼》(Wings of Desire)那般深情款款的見天地見自己見眾生,太多令人沉沉入睡的跳躍時空情節交待,穿插偶有亮點但多數時間無趣至極的動作場面,結果委實令人失望。
亦即,《永恆族》入不了你法眼之處,也可能是別人始料未及的驚喜,反之亦然。
如果《游牧人生》是逆寫美國發展史,那麼《永恆族》便是在跳躍時空之間重新定義人類和地球。趙婷不卑不亢,沒有聲嘶力竭的悲情,也不刻意迎合市場期盼採取熱血亢奮的中二姿態。
超級英雄版的「游牧人生」
趙婷為本片宣傳而受訪時曾列出長串感謝名單,說自己受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泰倫斯‧馬力克和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影響甚多。她還表示自己對日漫相當熱衷,不僅化名寫過同人小說,更是《幽遊白書》大粉絲;在美漫改編的超級英雄片部份,她則是深受查克‧史奈德(Zack Snyder)執導的《超人:鋼鐵英雄》(Man of Steel)啟發,此外尤其喜歡《X戰警》(X-men),因為她對於一個角色在不一定有血緣關係的類家庭團體中找到歸屬感跟自身定位這個命題格外感興趣。不過,要從《永恆族》裡頭揪出攸關上述電影、導演風格的蛛絲馬跡倒也不必,趙婷就是趙婷,《永恆族》其實是超級英雄版本的《游牧人生》。
描述歷經2008金融海嘯的中產階級如何開著房車駛離他們的美國夢,逐各式各樣兼職工作而居的《游牧人生》,乃是改編自同名報導文學,當年買下該書電影版權的法蘭西絲‧麥朵曼找趙婷合作,而趙婷便在眾多以真實為本的被記錄者中創造出「芬恩」這個虛構角色,交由麥朵曼主演。芬恩之於《游牧人生》裡頭眾浪遊者,恰如以《瘋狂亞洲富豪》(Crazy Rich Asians)嶄露頭角的華裔女演員陳靜(Gemma Chen)飾演的瑟西,之於《永恆族》裡眾永恆族夥伴。瑟西是誰?永恆族的天命是什麼?她從哪裡來?又該往哪裡去?每個漫畫改編的超級英雄都在竭盡己力追索這些問題,趙婷也沒有例外。如果《游牧人生》是逆寫美國發展史,那麼《永恆族》便是在跳躍時空之間重新定義人類和地球。趙婷不卑不亢,沒有聲嘶力竭的悲情,也不刻意迎合市場期盼採取熱血亢奮的中二姿態,她鏡頭底下的瑟西就是靜靜地觀察,然後做出決定,一如《游牧人生》裡的芬恩,決定離開還是留下,從來不是嘴巴說說找人辯論,而是自己想清楚之後即刻執行。
必須離開,也只能離開
趙婷更早的作品《重生騎士》(The Rider)講述一個曾經發生意外因此落下殘疾的牛仔,決意不顧一切參加騎馬比賽,卻在上場前一刻因為看見家人盯著自己的神情而退出比賽。漫威高層正因看過《重生騎士》,才決定找趙婷拍《永恆族》。當《游牧人生》尾聲,字幕打出「本片獻給那些不得不離開的人。」這是讓我至今回想起來依舊全身起雞皮疙瘩的一行字。不得不離開的,豈止是該片所有的主角配角,更是包括趙婷自己。趙婷其實是用電影來表達自己對於家庭、對於異鄉客身分、以及離鄉多年的感受。《重生騎士》裡頭,主人翁可以為了家人放棄自己想要的,到了《游牧人生》,主人翁卻是為了自己想要的,寧可拋下一切,無論用什麼樣的親情綁架,什麼樣的威脅利誘,最終都沒有用,那是很宿命論的,必須離開,也只能離開。
一旦真相呼之欲出,那麼早已習慣官方說法的自己,又該如何做?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乖乖接受官方愚弄?是與敵人和解?還是孤身走我路?是挺起身子飛向太陽?還是趴下身子親吻土地?
身負重任來到地球幾千年的永恆族,精神領袖離奇被殺,幾經追查竟發現自己長久以來所追求所對抗的,根本不是這樣子。就連所謂的「永恆」,都顯得荒謬可笑。同樣辯證真愛永恆和存在永生,《永恆族》比《暮光之城》(Twilight)更富政治性。向來習慣泛政治化的台灣觀眾,看《永恆族》應該格外有感,上個世紀中葉陸續來台定居的一群人,被洗腦教育半個世紀以後,赫然發現自己的政治認同以及對於自己腳下這片土地的認知,完全無法承接所謂的真相。一旦真相呼之欲出,那麼早已習慣官方說法的自己,又該如何做?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乖乖接受官方愚弄?是與敵人和解?還是孤身走我路?是挺起身子飛向太陽?還是趴下身子親吻土地?趙婷,這個「不得不離開」的影像創作者,藉《永恆族》提供了台灣人幾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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