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倒四座工廠大廈,埋葬香港職人

香港工業式微,但殘存的小工廠仍默默以「香港製造」支援各行各業。港府為建住宅,一次拆四座工廈,或把一眾傳統技藝集體埋葬。
香港 中港關係 勞工 商業 發展 科技

「恆利機械廠 Hang Lee Machinery FTY」的招牌已經懸掛了38年。作為宏昌工業大廈的第一代租戶,老闆黃先生得知政府趕人,憤而寫下「虐殺廠戶遷成風,官運亨通上高空,窮我一身苦為口,遷拆令下化為塵」,字跡修長秀麗,寫在一張乾淨的紙皮,牢牢貼在招牌下,控訴政府為覓地起樓,無視這裏的老租戶。

六個月前,香港政府突然宣布清拆房委會轄下的四座工廠大廈,分別是九龍灣的業安工廠大廈、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簡稱「四廠」),牽連2088名租戶,租戶需要在18個月內搬出。

這些工廠大廈租金穩定,設計及配套適合傳統工業,不少老商戶在這裏養活了幾代人。租戶擔心失去這個落腳點後,工廠將被市場租金所吞噬,依賴這些小工廠提供零件以及其他服務的本地商家亦將受到影響;更重要的是,重型機器與傳統工藝無人接手,丟失了將不再復返。八月起,雖然已經有少量租戶準備遷出,但大部分租戶仍留守工廠大廈,堅持「不遷不拆」,宏昌工廠大廈的黃先生是其中一名,惟記者最近到訪,黃先生亦已遷走。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

四廠裏的「香港製造」

港府一聲令下,自1957年開展的工廠大廈歷史到下年底便正式結束,政府未曾諮詢業租戶和區議會,一次過殺四廠,稱要將業安、穗輝和宏昌三幅工廠大廈用地改劃為「住宅用途」,未說明是用來興建哪種住宅,而葵安的土地用途改劃程序仍在司法覆核中,政府卻已經嚴令廠戶遷出。

四廠租戶組成「四廠聯盟清拆戶關注組」,「不遷不拆」、「打爛租戶飯碗」、「政府強搶地」的聲音紛紛出現。廠內懸掛著數十來標誌著「香港製造」的多個招牌,許多從事五金業、製造業、機電工程的老租戶營營役役,捱過工廠北移、工業退潮,卻不敵政府強拆令。香港的小商戶、甚至一些大企業和政府部門都有賴這些小工廠提供零件和其他服務,一旦失去紮根之地,這些小工廠將難以經營,畢生志業恐化為烏有。

黃先生是這裏典型的小廠戶,獨自經營著這間小小的機械廠。說是「廠」,不過佔了50平方米,即是兩個標準單位。在工業興盛的時候,這些小型廠戶依附著大廠——當時來自大廠的訂單源源不絕,小廠戶有一技傍身,從不愁生計。但自香港工業式微後,大廠遷移北方,小廠紛紛倒閉,而黃先生的機械廠則是難得的倖存者。現在,他主要靠接一些五金小訂單維持生計。大訂單雖然被大陸廠商吸走,但由於這些大廠不會接貨量少的訂單、運送亦需時,黃先生以比大陸工廠更快出貨、運費更便宜為賣點,吸引本地小客戶。

「如果我們這些人轉了去私人地方做,那價格一定會變高,變相是自殺……我現在和大陸(的工廠)鬥快、鬥平,我再搬到私人地方,我是自殺!」他表示,政府工廠大廈的租金是參考市值租金估算出來的,不算便宜,一個25平方米的標準單位月租2500港幣,且競投單位時需「投暗標」,即是價高者得。但這裏勝在租金穩定,不會像私人市場般隨便加租,也不會在兩年租約期滿便面臨被趕走的風險,只要有能力交租,便可以一直經營下去。如果搬出去的話,租金上升,他不能再提供一個合宜的價格,客人自然不會再光顧他。

他直言:「我們學師到現在,不要說給社會有什麼貢獻,起碼我沒有浪費社會資源。我是自己養活自己、養活家人,就是這樣,我不是說坐在這裏『等食』,沒有可能我結業,然後拿綜援,我也不想這樣。現在政府趕絕了,不是我一個,而是2000多戶,這2000多個廠戶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四廠」——四座外表灰撲撲、隱於市的大廈裏,廠戶主要從事五金、機電工程、成衣、印刷、車行等;另有五花百門的生意,藥水膠樽、發泡膠粒、樂器維修、盲人器材、紙紮、珠寶、手作、木藝品等等,當中更有出口歐美、東亞的商品。在「香港製造」的大本營裏,有殷勤作業的老匠人,也有銳意承繼「香港製造」招牌的年輕人。

宏昌租戶代表、「嘉信五金」的曾先生。
宏昌租戶代表、「嘉信五金」的曾先生。

前路走盡,又後繼無人

宏昌大廈租戶代表、同時是「第二代租戶」的曾先生指,如今在香港,五金、製造業的形象「並不討好」,最近外出尋租,業主一聽見他們從事傳統工業便搖頭:「涉及有燒焊、有聲、有味道,『不好啦,最好不好啦』。」業主覺得,把地方租給人做studio、做烘焙,更能保持店面整齊,又不會把地方弄得髒兮兮。

上世紀80年代,是完全不同的光景。當時香港工業發展蓬勃,年輕人視從事五金業、製造業為發展的好機會。四廠的老租戶,大多從二十多歲開始到工廠學師,學習傳統工業技藝,一做便是數十載。

在宏昌經營「振南機器磨刀機」的盧先生也是第一代租戶,60年代開始學師,為幾噸至十幾噸不等的工廠機器磨刀,香港的食品廠、紙巾廠、報館印刷廠等均需要他磨的閘刀。

盧先生74歲,談起以往香港工業的「威水史」,目光炯炯、聲音雄亮:「我1947年在香港出世,氣魄啊、說話,和一般這個年紀的不一樣。我看他們好像老得很淒涼。因為我經常做事,將時間忘記了!我那時候一開工,每天十多個小時,每日地做,不會說今天是星期幾,我是不記得的。不知道這回事,真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就說好像發了一場夢一樣,以前的香港是這樣的!」

他看看身旁三十餘歲的曾先生,笑說:「你們這個年紀,不知道香港以前的工業是這麼輝煌的。以前香港人的工業,樣樣都是第一的,假髮、塑膠、玩具,全部都是第一的香港!」

「振南機器磨刀機」的盧先生。
「振南機器磨刀機」的盧先生。

「後繼無人,真的是後繼無人!」盧先生嘆氣:「不是今天的事,是斷層了幾十年,由80年代開始,工業北移之後,這些技術已經沒有生存空間,以前我幫大陸做,現在竟然由大陸做,斷層了幾十年,沒有人學師。現在,即使香港可以做,也是很難生存的,因為大陸的價錢低。資訊很發達,一上『淘寶』,就知道是什麼價錢,客人拿這個價錢和你說,你就死。那些錢只夠香港買物料,大陸就可以做成品給你,因為兩邊的生活水平相差太遠。所以香港工業已經完了,香港工業完了。」

廠內一部18噸、一層樓高的磨刀機仍在運作,他面露不捨:「我們這批人,如果不做的話……唉,我們捱到今時今日,還有些生存空間,如果你從頭再來,是沒有可能的事。我們那時候買一部機, 在1992年……」他指了指周邊的兩部機器,在90時代,這些機械貴得嚇人:「這一個七萬馬克,二十幾萬港元」、「這件十三萬馬克,五十幾萬港元」。

他們當年賺了錢,又把錢投資在自己的事業裏,買入貴的機器。機器用了二十幾年,殘舊但運作良好:「今時今日你不會有人這麼傻,以前就有可能,以前有生意做,1992年時,香港還是很繁榮的。那時候你怎樣借錢也好,你夠膽買一部這樣的機器,今時今日?我送給你要不要?沒人夠膽要。」

政府其中一個安置方案是讓現有租戶競投其餘兩座房委會工廠大廈:晉昇工廠大廈和開泰工廠大廈的空置單位,「如果政府那邊我拿不了地方的話,之後就沒辦法了,我唯有自己結業。找一個吊車吊走(機器),這些就變成廢物。」他再次嘆息:「我覺得真的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宏昌工廠大廈的一個商戶門外,貼上了訴求。
宏昌工廠大廈的一個商戶門外,貼上了訴求。

衣食住行的供應鏈

盧先生的妻子蘇姑娘也在宏昌經營「廣泰製衣廠」,自1997接手生意至今,街坊皆熟知廣泰的「BB牌」女性內衣。直至現在,工廠內仍有8名女工車衣,客戶過百,倉內數十箱待售出。工廠大廈大限將至,蘇姑娘雖憂心,但仍手不停地工作——許多客戶得知這裏快要結業,訂單量急增,女工一天生產逾700個胸圍,蘇姑娘直言:「快要做不來了!」

曾先生與這對夫妻交好,補充:「他們夫妻分別經營兩種不同類型的廠。胸墊是自己裁出來、車出來,一針一線。盧生就是幫別人做一些機械需要的東西。所謂『本土生產』不是沒有,問題是那些人不懂如何珍惜,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你可以說她守舊,她的胸圍廠不懂得如何做Marketing、不懂得建立自己的品牌形象,但她也是實幹實做,老老實實,不是Victoria Secret(國際著名女性內衣品牌),不會賣過千元。她賣一些很標準的貨品,在社會下層,但是(政府)看不見。」

穗輝工廠大廈的第一代租戶、經營「信城工程有限公司」的袁先生靠這間廠養活了一家五口,供養子女出國讀書,如今妻兒均移居外國,他獨自留在香港繼續經營。

「信城工程有限公司」的袁先生。
「信城工程有限公司」的袁先生。

疫情期間,他沒法去探訪家人,這間廠便是他在香港的全部。小小的廠房,放了七部幾噸重的機器。袁先生二十多歲從師學藝,打拼了十年,便自己開廠,提供五金零件、機器維修服務,後來,也有人向他學師:「當年,每個月可以最高可以有十幾萬收入。1980、90年時,我的工廠有四至六個夥計。」他現在剩下一個伙記了,一晃神便跟了他十幾年。午後陽光猛烈,十分炎熱,他們打開鐵閘門通風,身後五十多歲的伙記汗流浹背地低頭工作。

「這裏穩定,穩定才可以養家,外面兩年一到,不是搬走,就是加租。政府就想推我們出去私人市場,讓我們在私人市場自然地被淘汰。」他愁容滿面,指現在的生意雖然少了很多,但仍「交得起租金」,亦有固定客戶群需要他幫忙維修生產機器:「對面(工廈)的蝦餃、雲吞麵、水餃、港產燒賣……我不做,不知道誰來幫他們,他們也很愁。」

袁先生的工廠不但為鄰近的食品廠提供服務,也和港鐵合作,他形容有時候一早回到廠,便會收到港鐵職員或政府部門的電話,指他們需要一些五金零件,要他儘快「啤」(用模具製造)出來:「職員已經習慣了和我合作,沒有我,他們也很頭痛。」

穗輝的租戶代表Fanny Wong。
穗輝的租戶代表Fanny Wong。

穗輝的租戶代表Fanny Wong強調,這些廠戶是香港日常供應鏈的一環,必不可少:「港鐵突然有個零件壞了,要一模一樣的,如果沒有的話,聽日就沒有車搭,是五金零件,要袁生把一模一樣的『啤』出來。如果我上大陸,對方未必可以做這麼快,可能做得到,但未必這麼快。如果要靈活彈性、需要快的話,要靠這些本地產業。你別看這裏好像很小,他是和政府很多工程、很多衣食住行的東西是息息相關的。一拆了我們,基本上就會影響到大家的生活。你也聽到,袁生接的客戶不是小的客戶,如果斷了這個供應鏈的話,可能他要另外找工程公司,他就頭痕,或者要找國內的公司。」

社會看不見的「大後勤」

宏昌租戶代表曾先生一家經營「嘉信五金」,曾與不少政府部門如食環署、飛行服務隊、懲教署合作,亦曾為墳場製作撒灰器,他坦言自己也會到大陸工廠訂造機器,但一些機器的後加工工作必須交給本地工廠幫忙,他自己就是找行內知名、同樣在宏昌的「李飛記」,政府的竹篙灣檢疫中心也有找李飛記幫忙。盧生補充:「淘寶淘什麼下來也可以,你壞了的話、尺寸不對,不好意思,再重新訂造,因為你這件東西沒有辦法拿上去大陸(維修),過不了關的。」

2012年,柴灣工廠大廈遭清拆,從事五金行業的李飛記被逼遷出,輾轉來到宏昌工廠大廈,9年過去,政府再一次清拆工廠大廈,但一次過清拆四座,剩下兩座工廠大廈分別位於屯門和荃灣,路途遙遠,遠離提供五金原料的大角咀、旺角,也只提供90個標準單位(一個標準單位為25平方米)供競投,這次尋租,難上加難。

九龍灣的業安工廠大廈。
九龍灣的業安工廠大廈。
九龍灣的業安工廠大廈。
九龍灣的業安工廠大廈。
九龍灣的業安工廠大廈。
九龍灣的業安工廠大廈。
九龍灣的業安工廠大廈。
九龍灣的業安工廠大廈。

曾先生強調:「這些是社會後面,大家平常看不見的角色,社會的大後勤。」他提及另一個宏昌的大租戶:租用了二十多個標準單位的「泰華工程」,專門做不鏽鋼生意,長期幫香港麥當勞公司在大陸訂造的機器如咖啡機後加工:「他(泰華工程)養了20多個伙記,出糧是在說不是一百萬、也是幾十萬一個月,就只是出糧。」

除了五金行業,這裏有逾五百個租戶持有機電工程牌照,佔全港持有牌照的公司總量的四分一。曾先生不解政府為何不明白這些廠戶的重要性,在社會需要傳統工業時趕盡殺絕:「陳帆(香港運輸及房屋局局長)是E&M(機電工程署)出身的,他怎會不知道你們的事情?只不過是他坐了另一個位置,就要想其他事情。但是問題是,你有沒有看你自己本業,你也是工程佬來的!他應該很明白工程界,這些事搬不走。這些是實實在在、需要的本土工業來的,搬不走的,社會上還需要他們,對不對?如果他沒有價值,那他『執笠』(結業),滅絕了,對不對?」

在穗輝「信城工程有限公司」樓上的「世紀電器公司」,數十年來負責製造大型水泵。中環的灣仔繞道車路、沙頭角到粉嶺火車站的工程地區皆有漏水、積水的問題,需要水泵;多條過海隧道亦需要水泵抽水,這些均是由它負責提供和維修,一個月能夠處理三至四個水泵,數量不多,生意額不大,卻是香港基礎建設的重要一環。

老闆紀老先生七十多歲,三十二歲的兒子於2018年入行,幫忙維修水泵。傳統工業已是夕陽行業,談不上好前途,但鑑於父親年紀已大,本來在公證行擔任文職的紀先生決定承繼公司:「我們有一直合作的世交公司、認識的朋友,我想這間水泵行能夠一直做下去,所以辭了職,去考水電牌照。」

「世紀電器公司」老闆紀先生的兒子。
「世紀電器公司」老闆紀先生的兒子。

四間房委會工廠大廈的出租率高達97%,業安租戶代表Stephen Ma指出,政府先前來視察工廠大廈,看見許多工廠關上門,便稱這裏有很多閒置單位,竟然不明白許多租戶會出外工作,特別在下午時分,五金租戶需運送零件到地盤,譬如長期且大量需要的炮尖,均是租戶辛辛苦苦磨好,而這些也不可能送上大陸處理。他指有些租戶甚至是「24小時on-call」,隨時外出幫忙商場、地鐵站、政府部門的水電工程。

新型工廈拒絕傳統工業

房委會轄下工廠大廈的規格與新型工廈不同:一,負重量高,底層達1500千克;二,半開放式工廠大廈,可以通風,與後者一般密封式的建築不同;三,實用面積100%,即是與實際面積一樣,不用打個折扣;四,走廊闊、升降電梯大、門口大、樓底高,適合搬運;四,電力供應達三相電,能夠提供數千瓦電,適合工業用途。

盧先生指現在很多新式的工廠大廈徒有其名:「現在的工業中心請變了『劏廠』。你問他們租,他們問你做哪一行的,如果你做鐵器的話,就不好意思,不租給你,為什麼不租給你?因為旁邊全變了商貿,做了寫字樓,你在這裏『蹦蹦蹦蹦』,別人會投訴你的。所以他唯有不租給你,業主不租給你這些做五金的。現在的工廠大廈,不是做機器、做製品的,而是做物流、寫字樓、補習班、私房菜。租給你做鐵器的,你又燒焊又磨東西,下層會覺得很嘈。」

「很多so-called工廠大廈,其實已經變了住宅,或商業大廈,停車場也沒有,升降機也不夠大。」阿蟲苦惱地說:「規格適合難找,可以擺放大型機器的,是少之又少。」

阿蟲和Mic是宏昌租戶,8年前來到這裏開展生意。阿蟲從事包裝設計、Mic從事玩具設計,工餘時間用來創業。生意稍有起色後,基於房委會工廠大廈的獨特優勢,他們決定投「暗標」、給貴一點的租金,搬入宏昌工業大廈,拓展生意。「我們一開始做的東西是比較小件的……搬入來長沙灣(宏昌)後,就可以做比較大型一點的東西。」

紙藝設計單位「Stickyline」的阿蟲和Mic。
紙藝設計單位「Stickyline」的阿蟲和Mic。

直至現在,他們的業務拓展了許多,有能力再租下三個單位,聘請了一位同事,一同完成大型紙製品,例如大型舞獅、大型蜻蜓,也曾為銅鑼灣利園商場製作了由2000粒小盒子組成、高達10米的圓柱形展品。

傳統工業推動新進創意

他們認為,香港的創作者很多只能「在家中開一張枱」,製作一些「戴上手」的小手作,或者租外面工廈的共享辦公室,限制了創作規模。他們認為創作十分需要獨立空間和機器,受惠於這裏穩定的環境,他們便有很大的自由空間專注創作:「在很短時間內,可以出現很大的東西,很多人會想到我們。」

他們更慶幸宏昌內有不同工廠的師傅配合生產,因為香港和大陸的大廠不肯接小訂單。他們使用畫完設計圖後,便可以交給師傅一下子用機器「啤」幾百張,不用兩人逐張剪出來,阿蟲解釋:「那時候我們就傻傻地敲門,問旁邊的師傅,有沒有人做印刷。」他笑說:「我們走去問可不可以做,然後師傅問有多少數量,我們就問你的M.O.Q.(最低生產量)是多少,他就說1000左右,我就說我只有200,師傅就說我照做,但我就收你1000個的價格,只給200件貨。但我很開心,因為你肯做就已經差很遠,就算是1000個,啤出來可能也只是幾百元,其實是一些很低的生產成本。」

他們可以直接到工廠內和師傅溝通,協調整個製作過程:「因為你可以和他聊,你問完他工序之後,你可以在設計上避開一些容易『出事』的地方」。他強調創意工業需要傳統工業的支援:「設計師畫了一幅圖,那你怎樣變成一件衣服出來?可能他就會說,大陸有很多工廠可以支援你,但其實,你不可以畫一幅圖,發上去,那件衣服就出來了,你要了解那個過程,你才可以做出來,配合一個師傅,讓他可以將細節做出來,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阿蟲指了指貼在工作室一側牆壁、半米左右的不規則形狀鏡子:「這就是樓下李飛記幫我們做的!」

Ivan和他的兒子在「Big Fish Workshop」内合影。
Ivan和他的兒子在「Big Fish Workshop」内合影。

Ivan是另一個利用工廠大廈環境創業的年輕租戶。他的工作室「Big Fish Workshop」位於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售賣木製品。他曾從事室內設計十多年,直到「第一代租戶」的父親半退休,便決定進駐父親在宏昌的廠房,至今已經有8年。

他自小喜歡木製品,現在售賣的產品類型包括鬥獸棋、飛行棋、木燈籠等,「香港人的集體回憶,自己也喜歡玩,有共鳴」,他靦腆地說。

他明白收入有限:「很少量製作,做不了太多,可能一天做一份飛行棋,已經夠做。」手製一份飛行棋需時4小時左右,他努力工作,足夠讓他繳交便宜的租金,「賺的不是什麼大錢,還要不停地做,但比之前開心很多。」他曾遇到很喜歡產品的客人:「有一間在大圍的廣東菜(餐廳),問我可不可以把他的logo雕刻到產品上,我說沒所謂,就做了十幾件給他,他用來贈送給客人的。」

「我自己很難一天8個小時去做,因為我要看顧小朋友,彈性上班時間。」Ivan在工作室盡頭擺放了一部兩、三噸重的雷射雕刻機,門右側放了一張長長的工作枱:「研發、生產、市場推廣也在這裏。」他在切割木塊、雕刻圖案、打磨棋盤、為棋子上油的同時,7歲的兒子便在一旁看看父親在幹什麼,不時把木製品拿起來玩。

Ivan小時候也經常來穗輝找父親,他笑說當時進入廠房是「步步為營」,現在他已經把這裏打掃乾淨,建立小小的工作室,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兒子,實現夢想:「我是吃穗輝飯大的。」

如今,政府清拆穗輝工廠大廈,他雖說會盡力找地方,但機會不大,很可能要直接結業,重新打工:「我也在附近看過一些單位,門口很小、走廊很窄。大單位的話,像駱駝漆(大廈)那些,門口很大、走廊很很闊,那些單位當然沒有問題,但是租金可能翻倍。」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火炭的穗輝工廠大廈。

讓廠戶自生自滅

2019年,特首林鄭月娥的施政報告曾提及「邀請房委會研究重建轄下的工廠大廈作公營房屋用途,特別是增加公共租住房屋的供應」,但政府一直沒有公布具體時間表。清拆消息公布後,租戶十分憤怒,業安租戶代表Stephen Ma指,之前房委會仍會和租戶溝通廠內事宜,但今次事前,政府不曾諮詢任何租戶和區議會這類民意代表,事後租戶多次詢問房委會管理署的職員,職員也只回應「不清楚」;就算不斷施壓,當局也未有實質回應。

政府在5月24日公布的「房屋委員會四個工廠大廈的清拆安排」文件中,預計「部分租戶或可藉此機會結業」。曾先生斥政府破壞租戶生計:「這裏做了很多社會大後勤的東西,同一時間,我們去不了私人市場,純粹是因為我真真正正做工業,而市場是厭惡這些工業行為的。(租戶)是有需要的,他們搬不走的。」他指當政府察覺到廠戶消失帶來的影響:「那時候後悔,就太遲了。」

「有些伯伯做了很多年,想退休,無可厚非每一棟一定有。但,只是一部分。」
Fanny強調:「我們四廠是在供應衣食住行、風火水電。」

Fanny指出,廠戶的機器已經不宜搬走:幾噸至十幾噸不等的機器,或需要用吊臂車才可以搬走,搬運費可高達幾十萬,單是袁先生零件廠便估計需要35萬搬運費,而政府向租戶發放的「早鳥賠償」(在9個月內遷離單位)僅有10萬元。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葵涌的葵安工廠大廈。

房委會亦稱「管理工廠大廈並非房委會的核心業務」,他們需要集中資源滿足房屋需求,曾先生駁斥指這些其實是民生事務,因為從事傳統工業的租戶無法承受外面浮動的租金、業主逼遷的風險:「不可以說想要踢走這些非核心業務就踢走,他是需要提供一個穩定的租金、穩定的環境、穩定的地址和舖位,給一般基層市民,或者給一些商家去做他們的工業行為。」今次更是一次拆四座:「一次過叫你拆這麼多座大廈,其實是從未有試過的。但是問題是,你沒有類似的安置地方,你憑什麼拆這麼多座大廈,很坦白地說,你殺一座,可能迴響沒有這麼大,這些人搬去其他(工廠大廈),總會有一些吉位,問題就是,一次殺四個,叫他們出去私人出面的市場找鋪位,你是不是立刻就炒高了出面的市場價格?」

「四廠聯盟清拆戶關注組」曾在7月中去信立法會申訴部,希望當局可以擱置計劃,讓廠戶原址經營,但政府拒絕回應。直到9月初,聯盟發起「一人一信行動」,在業安工業大廈二座向房屋署提交一人一信,希望政府在半個月回應廠戶。11月初,Fanny與另外一穗輝代表遞信給運房局局長及房委會副主席,要求政府在十一月底前回應眾廠戶提問,至今仍沒有下文。

讀者評論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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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任何一個獨立經濟體都必須要有基礎工業支撐才能獨立地過下去。香港的問題不單單在於區區數座工業大廈,而是整個工業體系自教育到應用的全面倒退。大學不再教授基本工業知識,把「古老機械」棄置,追求3D打印、CNC等等,卻不明白新科技建基於舊有事物,不懂得材料特性就無法正確處理製造成品、不懂進刀原理就不能正確使用CNC。工程公司轉型成為使用工程的管理公司,底層被低薪酬高工作量拖垮,高層避免出錯把所有工程問題推往外國製造商不再自行解決和最佳化。還有文中所指公眾對工程沒有概念只有抱怨,結果就是香港工程界的全面衰退。

  2. 香港地真係官僚主義嘅極緻

  3. 政府班廢官一邊就話再工業化,一邊就趕盡殺絕剩余的工業基礎!

  4. 現在新世界,無反對派,那些橡皮圖章奶共狗會為你們出聲麽?以後抗爭方式亦會隨時事發展變化,愈來愈向北面靠攏,遞信打橫幅,不如拎一把菜刀坐門口。

  5. 靜坐,示威,遊行……

  6. 層層崩壞

  7. 感謝端的報導

  8. 在極權政府眼中,民眾都只是韮菜然而,自以為對社會有貢獻,實質就是可被隨意搓死的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