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水,1922,〈出生於台灣〉
蕃人孩童:在民族主義潮流中
1920年的台灣還是日治時代,那年台北艋舺祖師廟後街一介貧窮木匠家庭出身的黃土水(1895-1930),還是一個25歲的青年,但他首度以排灣族少年吹奏鼻笛為主題的「蕃童」(又名「山童吹笛」)石膏塑像,入選日本官方主辦的「帝國美術展覽會」(簡稱「帝展」),成為史上第一位獲得「帝展」殊榮的台灣人。
觀看這尊由泥塑翻製成石膏的蕃人孩童,樣貌天真無邪,據說是黃土水以早年在東京寄宿的台灣留學生宿舍「高砂寮」廚師之子為模特兒完成的。並且,他因有幸得到台北博物館任職的森丑之助(1877-1926)等友人的協助,才得以順利取得「生蕃」(今稱「原住民」)相關研究資料作為創作參考。
此題材的選擇,固然出自黃土水的個人興趣,卻也相當程度反映出彼時的時代風貌:自日治初期以來,台灣總督府針對原住民宣導實行「理蕃政策」的影響下,許多人類學者(包括鳥居龍藏、鹿野忠雄、森丑之助)接連不斷深入台灣山地,採集踏查,諸如此類的研究始終沒有停止過;而一般日本人也對台灣原住民充滿好奇心,各公家機關經常發行多款與原住民有關的「繪葉書」(明信片),致使有些畫家如鹽月桃甫(1886-1954),相繼來台追隨他們的足跡上山下海,儼然形成了尋找原住民題材、創作「地方色彩」的時代風氣。
從大環境來看,當時作為殖民地母國的日本,正擁有所謂「大正民主」的新時代面貌:由於強調自由開放的西方現代文藝思潮大量涌入,蓬勃發展的現代都市為生活帶來諸多便利,大眾消費活動相當普及;而海峽另一端,由北京一群學生與知識份子發起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亦正如火如荼;鄰近中國的朝鮮半島,為了抗議日本殖民統治,數萬民眾集結在漢城(今首爾)塔洞公園宣讀《獨立宣言書》,向全世界宣告並發起韓國近現代史上規模最大的反日救國「三一運動」。
與此同時,留學日本的台灣學生逐漸增加,他們也受到這波新思潮的鼓舞。其中關切社會改革議題的台灣留學生在東京組成「新民會」,積極投入政治社會運動,並於1920年(7月16日)創辦了言論雜誌《臺灣青年》,由蔡培火擔任編輯兼發行人。該雜誌在第五期(1920年12月15日)卷頭刊登黄土水入選作品「蕃童」照片,而創刊號的發刊辭內容,更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興起的民主主義潮流激勵讀者大眾:「瞧!國際聯盟的成立、 民族自決的尊重、男女同權的實現、勞資協調的運動等,⋯⋯台灣的青年!高砂的健兒! 我人還可靜默著不奮起嗎?⋯⋯我敬愛的青年同胞,一同起來,一同進行罷!」
黃土水雕刻出來的少女身形,包含厚實的鼻翼與較為扁平的臉孔,卻都是完完全全屬於東方(亞洲)女子的身材尺度和氣質樣貌。除此,過去只有在原始藝術中才能得見的正面祼露形式,更代表一種純真、自信與坦率。
觀音,波提切利,台味蛤仔精
繼「蕃童」如此展出後,翌年10月,黃土水又以大理石雕刻的裸女塑像「甘露水」再度獲得帝展肯定,這消息在當時台灣全島震撼極大,也自此奠定了他在台日藝術界的聲望和地位。
費時近三年精雕細琢,黃土水以自己摸索的大理石技法,創作了等身大小、宛如希臘神話場景的「甘露水」:一位裸身少女從巨大的蚌殼中浮出現身,就像是從海洋泡沫裡誕生的古典女神。她兩眼輕閉,頭部微微仰起,一頭俐落短髮呈顯頸肩優美的線條肌理,身材略顯豐腴而勻稱,全身正面袒露且毫不拘束地挺直而立,雙手則自然下垂,撫觸著後方張開的蚌殼,彷彿在迎向廣袤天空的閉目沈思間,流露出一股充滿自信的從容,與優雅、神秘而莊嚴的氣息。
顧名思義,「甘露水」原指藏在觀世音菩薩淨瓶裡的清水(聖水),既象徵春雨甘霖滋潤土地,亦有連結傳統宗教信仰的深層意涵。至於充當作品背景基座的蚌殼造型,則是源自台灣民間廟會常見的藝陣表演「蛤仔精」、「蚌殼精」意象——因此這件作品又有另一個相當「台味」的俗名「蛤仔精」。
此處從蚌殼裡現身的裸體少女,可謂揉合了西方經典維納斯的形象。自然,「甘露水」讓人很易聯想起文藝復興畫家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的「維納斯的誕生」(The Birth of Venus);但黃土水雕刻出來的少女身形,包含厚實的鼻翼與較為扁平的臉孔,卻都是完完全全屬於東方(亞洲)女子的身材尺度和氣質樣貌。除此,過去只有在原始藝術中才能得見的正面祼露形式,更代表一種純真、自信與坦率,迥異於西方古典繪畫的裸女側首曲身、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態。如同波提切利「維納斯的誕生」揭開了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序幕,黃土水的「甘露水」毋寧也宣告著台灣新美術運動時代的來臨。
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
大正11年(1922)3月,就在「甘露水」獲選帝展的第二年,黃土水受邀在《東洋》這份日文雜誌發表了一篇宛如藝術宣言般的創作自述〈出生於臺灣〉。他先是在文中揶揄自己常被朋友稱為怪人、不懂得與人交際,同時感嘆「人的壽命其實很短」,自己也不知道幾歲的時候會離開人世。
他特別強調「雕刻是造型藝術中最困難的工作⋯⋯即使努力的方向還正確,所需要費用如石材,運費及模特兒、石膏材料,工具及其他種種雜費也不是容易籌措的事。貧窮如我對此最為恐慌」,並表示雕刻家的重要使命在於創造出優良作品,使目前人類的生活更加美化,即使完成一件能達成此重大任務的作品,也不是容易的事。黃土水直言:「只要一想到這點,我就沒辦法像其他人抽煙、逛街,或飲酒聊天到半夜,寶貴的時間不能浪費」。
最後,他在文末大聲疾呼,希望台灣青年共同追求精神與靈魂的力量,以期創造「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縱令被稱為狂醉者,我們也應該勇猛地朝著自己的理想邁進」。
黃土水自幼生長在艋舺的木匠家庭,長期浸淫於住家附近傳統宗教信仰濃厚氛圍,接受那些佛具店、糊紙燈籠鋪、刺繡染坊等民間手工藝匠人的耳濡目染,而後又接受了日本新式教育洗禮。他就讀於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後改稱臺北師範學校,今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勤勉好學,一直熱愛工藝雕刻,那時他開始嘗試木雕觀音、布袋和尚、鐵拐李⋯⋯並將作品陳列於校內展場。畢業後,他又獲得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內田嘉吉,與國語學校校長隈本繁吉的賞識,經選拔推薦獲東洋學會台灣支部留學獎助,於20歲那年(1915)以公費資格,前往東京美術學校雕刻科木雕部選科深造。
赴日留學後,黃土水猶如極度飢渴的海綿般,大量吸收來自日本文化的思想精髓,以及西方現代藝術思潮的豐饒養分。當年曾與黃土水有過數面之緣、同住在東京小石川區台灣留學生宿舍「高砂寮」的作家友人張深切(1904-1965)如此描述:
「黃土水在我的朋友中,算是很突出的一位,我和他交情不深,但我很欽佩他。記得他每天在高砂寮的空地一角落打石頭,手拿著鐵鑽和鐵鎚,孜孜矻矻地打大理石,除了吃飯,少見他休息。許多寮生看他不起,有的竟和他開玩笑問道:『喂,你打一下值幾分錢?有沒有一分錢?』他昂然答道:『哪裡有一分錢,你說這得打幾百萬下子?』有時候,人家問他話,他不答應,所以有許多人不喜歡他。當時的留學生,對美術尤其不理解,以為這是沒有出息的玩意兒。他的名字又叫土水,連體態也有點像『土水匠』,更叫人奚落。」
黃土水自幼生長在艋舺的木匠家庭,長期浸淫於住家附近傳統宗教信仰濃厚氛圍,接受那些佛具店、糊紙燈籠鋪、刺繡染坊等民間手工藝匠人的耳濡目染,而後又接受了日本新式教育洗禮
儘管身處異鄉留學的孤獨和焦慮,還得忍受種種不被外人理解的異樣眼光。黃土水仍秉持著好學的精神與過人的毅力,刻苦鑽研雕刻這門藝術。舉凡木雕、石膏、大理石等不同媒材,他都想逐一嘗試,甚至務求精通。雖然當時的東京美術學校並沒有教導大理石雕,但他卻憑著一股熱忱,四處訪查名師。後來在東京四ッ谷附近找到一位名叫「裴西」ペシー(Ottilio Pesci,1879-1954)的義大利雕刻家。每隔幾天黃土水便前去登門拜訪,暗中用鉛筆描繪他的雕刻用具,回來後立即請鐵匠依圖樣製造,透過多次觀察所得,逐漸領悟大理石的雕刻方法。
短短數年間,黃土水內心的創作激情令他在1920年、1921年、1922年與1924年,接連以「蕃童」、「甘露水」、「擺姿態的女人」以及「郊外」等作品四度入選帝展(1923年因發生關東大地震,帝展停辦一年),並得到日本皇室的高度評價。其中以泥塑翻製成石膏的水牛雕塑「郊外」,乃是黃土水自東京美術學校研究科畢業後(1922年3月)、回台研究水牛骨骼與動態,所創作的第一件作品,充分表達了台灣水牛的勤勞與溫馴和藝術家本人的懷鄉。黃土水的成功也打開了其時台灣島內學子的視野,給予當時仍稚嫩的台灣美術界莫大激勵,人們從他經歷中想到,沒想到學習美術也可以是一樁功成名就的事業。
流離與波折
昭和3年(1928)年11 月,為慶賀裕仁天皇登基大典的舉辦,台北州廳特別向黃土水訂製了五隻水牛為主題的青銅雕塑「歸途」作為賀禮。黃土水遂開始著手製作「水牛群像」大型(石膏)浮雕。兩年後,他終於在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巨幅的傳世之作:芭蕉樹下,三名攜帶斗笠的裸身牧童或坐或立,穿梭於五頭牛之間,彼此依偎,互動親密,儼然一幅夏日台灣農村的動人景象。
然而,由於這段期間黃土水幾乎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地投入雕塑工作,即便身體不適,也強忍疼痛繼續創作,終於積勞成疾,隨後更因盲腸破裂引發腹膜炎,不幸於1930年12月21日病逝東京,年僅35歲。
人們從他經歷中想到,沒想到學習美術也可以是一樁功成名就的事業。
1931年4月,黃土水遺孀廖秋桂女士將其骨灰帶回台灣,安葬於三板橋墓地(今林森公園、康樂公園一帶),其生前的作品「甘露水」等遺物也跟著運回台灣。據北師美術館《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展覽畫冊收錄的「黃土水遺作展目錄」,當年黃土水入選帝展的「蕃童」、「甘露水」、「擺姿態的女人」等作品,皆屬日治時期1931年甫落成的台灣教育會館(今二二八國家紀念館)典藏。
及至1945年日本戰敗後,該會館於1946年移交給台灣省參議會使用。陳列在館中大廳堂的「甘露水」,卻屢遭新進駐的省級民意代表批評,當時民風保守,這尊作品被認為赤身裸體不雅,於是被命令搬走。1958年這處會館又撥交給美國在台新聞處使用,此時「甘露水」不僅在女陰部位遭人潑了一攤黑墨水,還被丟棄在大門外雜物堆中。一名《新生報》的記者藍運登發現了它,打算將之運回台中住家,隨即找來當時經營貨運行的友人徐灶生雇用卡車運走石雕,後來放置於徐氏女婿張鴻標醫師在台中開設的外科醫院保存。初運到時,為了證實是黃土水的作品,還邀請了許多藝文界友人前往觀賞,此後「甘露水」便一直交由張家私人收藏。
戰前,黃土水的盛名僅流傳於知識份子和地方仕紳階層之間,由於英年早逝,談論他的人也越來越少。戰後,伴隨著政權更迭、人事已非,黃土水這個名字幾乎被台灣社會大眾長期遺忘。直到1970年代鄉土文學運動崛起,文化界人士紛紛鼓吹「回歸鄉土、認同台灣」,在這樣的熱潮帶動下,過去長年被埋沒的黃土水與其作品旋以「出土人物」重新受到關注,連帶使得「甘露水」多年來流落民間的問題逐漸浮出檯面。
1974年11月,世居基隆的雕刻家陳昭明率先在《百代美育》第15期雜誌上發表了戰後第一篇詳述考證其生平事跡的傳記文章〈天才雕塑家-黃土水〉,文中首次大量披露黃土水的作品照片。當時在廖漢臣(黃土水的妻弟,曾任職台灣省文獻會)的引介下,陳昭明不僅得以和黃土水的遺孀見面,亦被黃家視為難得的知音,就連黃土水生前使用的雕刻刀也都慨然贈予陳昭明使用。
繼之,美術史家謝里法也陸續在1975年6月《藝術家》創刊即行連載的「台灣美術運動史」專欄,以及1979年4月《雄獅美術》策畫「黃土水專輯」當中撰寫專文介紹黃土水。《雄獅美術》編輯部更同時採訪了陳毓卿、李成發、邱文雄、陳昭明、魏火曜(日治時期《台灣日日新報》漢文記者魏清德長子)等多位愛好收藏黃土水雕塑的民間藏家,試圖拼湊出其作品零星流落各地的完整面貌。
其後,1989年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辦「黃土水雕塑展」,1995年高雄市立美術館策畫「黃土水百年誕辰紀念展」,然而直至那時,這尊最重要的作品「甘露水」因下落不明,仍只能以放大照片替代。
2021年10月,學者林曼麗與顏娟英與北師美術館研究團隊終於在台中的一處診所,追尋到這尊傳說中「神隱」已久的「甘露水」原作,並由台灣文化部永久典藏。今日的台灣,美術館已作為公營機構進入建制,經典作品雖經波折亦可妥善保存與收藏;而站在歷史這一端,也應當感謝此前完全沒有這種條件的年代裡,那些窮年累月,默默守護、潛心維繫文物命脈的私人藏家,民間收藏的隱形力量。
感動……之後展出時一定要前往觀賞
“时民风保守,这尊作品被认为赤身裸体不雅,于是被命令搬走”。然而当代互联网也在发生着同样的事情。